前言

陈祖武

王应麟，字伯厚，号深宁，学者尊为厚斋先生，庆元府鄞县（今浙江省宁波市）人。生于宋宁宗嘉定十六年（1223），卒于元成宗元贞二年（1296），享年七十有四。厚斋先生为宋末元初大儒，以淳祐元年（1241）进士，历仕南宋理宗、度宗、恭宗三朝，官至礼部尚书兼给事中。后见朝局败坏，颓势难回，愤然抗疏而出，辞官还乡。入元，隐居不仕，杜门二十年，著述终老，志节耿然。一生著述弘富，凡三十余种，六百余卷。清乾隆间修《四库全书》，著录其论著达十四种之多，推为“博洽多闻，罕其伦比”。所著《困学纪闻》二十卷，成于入元以后的艰苦困顿之中，网罗文献，博赡通贯，既集一生学养，亦寓家国忧思，为我国古代学术史上有口皆碑的名著。

厚斋先生之学，尤其是所著《困学纪闻》，影响有清一代学术甚巨。三百年间儒林中人，无不深得厚斋先生之学术沾溉，顾炎武之《日知录》、阎若璩之《潜丘札记》、钱大昕之《十驾斋养新录》、赵翼之《陔余丛考》、陈澧之《东塾读书记》等等，每多引为矩矱，颇见遗风。专事《困学纪闻》董理者，顺治间即有刘孔中、周亮工之选钞，康熙间复有阎若璩、何焯二家之笺注，乾隆初则有全祖望之三笺，嘉庆、道光间，更有万希槐、翁元圻二家之《集证》、《集注》，迄于晚清又有重臣张之洞之奖许，后先相承，代有传人。其间，全祖望不惟三笺《困学纪闻》，而且结撰《深宁学案》，阐幽表微，弘扬先贤，在厚斋先生学术传衍中，乃一尤可注意之大事。

全祖望，字绍衣，号谢山，亦浙东鄞县人。生于康熙四十四年（1705），卒于乾隆二十年（1755），得年仅五十一岁。谢山秉性亢直，中年失官之后，绝意宦情，潜心经史，留意乡邦文献，表彰一方先贤，有“深宁、东发（黄震）以后一人”之誉。厚斋先生学行，乃谢山一生尤为经意表彰者。

乾隆二年（1737），谢山由京中南归未久，喜闻榆荚邨王氏存有厚斋先生画像，欣然专程拜谒，撰文纪念。文中重申先前所撰《同谷三先生书院记》之见，认为“先生之学，私淑东莱而兼综建安、江右、永嘉之传”。从而确立厚斋兼取诸家、综罗文献、独得吕学之大宗的历史地位。于厚斋先生之生平大节，谢山《宋王尚书画像记》一文，尤有扫除榛莽之笃论。据称：“顾所当发明者有二，其一则《宋史》之书法也。先生于德祐之末，拜疏出关，此与曾渊子辈之潜窜者不同。先生既不与军师之任，国事已去，而所言不用，不去何待？必俟元师入城，亲见百官署名降表之辱乎？试观先生在两制时，晨夕所草词命，犹思挽既涣之人心，读之令人泪下，则先生非肯恝然而去者。今与渊子辈同书曰‘遁’，妄矣。其一则明儒所议先生入元曾为山长一节也。先生应元人山长之请，史传、家传、志乘诸传皆无之，不知其何所出。然即令曾应之，则山长非命官，无所屈也。箕子且应武王之访，而况山长乎？予谓先生之拜疏而归，盖与马丞相碧梧同科，即为山长，亦与家参政之教授同科，而先生之大节，如青天白日，不可揜也。”（全祖望《鲒埼亭集外编》卷十九）

有鉴于《困学纪闻》阎、何二家笺释之未为尽善，乾隆六年（1741）秋冬间，谢山旅居扬州，取二家笺释合订，删繁就简，补阙正讹，复增三百余条，成《困学纪闻三笺》。翌年二月，谢山撰序记云：“深宁王先生《文集》百二十卷，今世不可得见，其存者《玉海》部帙最巨，尚有附刻于《玉海》后者十余种，而碎金所萃，则为《困学纪闻》。顾其援引书籍奥博，难以猝得其来历，太原阎徵君潜丘尝为之笺，已而长洲何学士义门又补之。……予学殖荒落，岂敢与前辈争入室操戈之胜，况莫为之前，予亦未能成此笺也。……是书虽经三笺，然阙如者尚多有之，又安知海内博物君子不有如三刘者乎？予日望之矣。”（同上书卷二十五《困学纪闻三笺序》）

谢山之学，博及四部，经史词章，在在当行。乾隆七年（1742）四月，曾与甬上同好结真率社，赋诗吟咏，唱和抒怀。十月，谢山汇诗社诸友佳构于一集，题为《句余土音》。其中载有一己所撰《王尚书汲古堂》诗一首。诗题之下，谢山有小注云：“尚书之父温州，善教子，理宗尝书‘汲古传忠’四字，又书‘竹林’二字赐之，遂以名堂。”该诗既述厚斋先生之为人为学，亦载王氏一门兴衰，抚今追昔，俨若诗史。谨过录如后：“竹林沉沉天宇碧，汲古传忠垂御笔。其中孕出双灵鸟（原注：尚书与弟应凤同日生），接翅飞来文五色。长公尤克昌其家，文献渊涵包八极。浙东学统溯明招（原注：吕祖谦），西山（原注：真德秀）东涧（原注：汤汉）递正席。爰以大宗集大成，区区词科乃余力。棱棱风节遭残宋，大声疾呼终何益。从此扃户毕残年，日闻空堂三太息。可怜《困学纪》中语，此志倔强固犹昔。商山四皓鲁两生，不以坑儒尽耆德。浮丘高堂济南叟，不以焚书绝遗籍。石奋家风在躬行，不以崇诈泯旧泽（原注：此语尚书载之《困学纪闻》，又见《桃源戴氏族谱序》）。天留硕果系孤阳，由来霜雪不能食。莫谓兹堂仅百弓，足为故国扶残脉。遗文百卷归羽陵，学案文案都剥蚀。流传少作词科书，犹为弇陋资典册（原注：尚书学术，世徒以淹博视之，其实则余绪也）。孙枝一线日就衰，锦里门庭减颜色。只有东壁光曈曈，夜堕堂前震木石。”（《句余土音》卷上）

凭藉多年究心厚斋先生学行的积累，全谢山纂修《深宁学案》已然条件具备，只待得一恰当之实现时机。据董秉纯辑《全谢山年谱》记：“（乾隆）十一年丙寅，先生四十二岁，仍录《耆旧诗》，兼修南雷黄氏《宋儒学案》。”可见此一时机的到来，乃在乾隆十一年（1746）。又据该谱续记，迄于乾隆二十年逝世，谢山南北奔走，除董理《水经注》之外，几乎无年不在《宋元学案》的续修之中。由此又可认定，《深宁学案》当结撰于此数年间。

《深宁学案》见于今本《宋元学案》卷八十五。依黄宗羲、百家父子未竟旧稿，厚斋先生仅存小传一篇，附载于《真西山学案》。后经谢山增定，始独立而出，自成一卷，题为《深宁学案》。一如学案体史籍定例，《深宁学案》卷首为序录，总评案主学术云：“四明之学多陆氏，深宁之父亦师史独善以接陆学。而深宁绍其家训，又从王子文以接朱氏，从楼迂斋以接吕氏。又尝与汤东涧游，东涧亦兼治朱、吕、陆之学者也。和齐斟酌，不名一师。《宋史》但夸其辞业之盛，予之微嫌于深宁者，正以其辞科习气未尽耳。若区区以其《玉海》之少作为足尽其底蕴，陋矣。述《深宁学案》。”继之则为案主小传，大体删节《宋史》本传而成，直书其事，简核有法，所增“入元不出”四字，不没大节，洵称实录。随后即是案主学术资料选编，凡二种，一为《深宁文集》，一为《困学纪闻》。前者仅九条，而后者则至百余条之多。道光间，谢山遗稿经王梓材、冯云濠二人整理，《深宁学案》中所录《困学纪闻》语，尚存六十五条，且皆出全谢山先生手。案主之为学旨趣，棱棱风节，凭以足见大体。

【按，此前言原为上海古籍出版社（全校本）《困学纪闻》（翁元圻等注）之代前言，原名《〈困学纪闻〉与〈深宁学案〉》，略作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