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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 言

张富祥

沈括的《梦溪笔谈》一书,自北宋末年问世以后,即成为中国古代最为有名的笔记体大作,在旧时私家著述的文献遗产中占有崇高的地位。

沈括(1031-1095) ,字存中,北宋杭州钱塘(今浙江杭州)人。他的父亲沈周以进士起家,晚年曾做过多任知州,仁宗皇祐三年(1051)以太常寺少卿分司南京(今河南商丘)的身份退居赋闲,数月后即去世,时年七十四。沈括早年大部分时间是随仕宦四方的父亲生活的,而当父亲去世时,他才二十一岁,家境并不甚好。为生计考虑,他在为父亲终丧后,不得不暂停读书和进学,依父荫出为沭阳县(今属江苏)主簿。其间曾协助县令兴修水利,不辞劳苦,“疏水为百渠九堰,以播节原委,得上田七十顷”(《宋史·沈括传》)。此后他在基层多年,直到嘉祐八年(1063)始考取进士功名,被正式授予扬州司理参军的职务。

英宗治平年间,沈括被推荐为馆阁校勘,曾参与编校昭文馆的书籍。神宗熙宁初年,他以馆职协助王安石变法,参加了主持变法的机构制置三司条例司的工作。史称沈括“博物洽闻,贯乎幽深,措诸政事,又极开敏”,这主要得益于他熟悉古今制度,又懂得如何变通运用。他曾奉命整理郊祀大礼仪制,编成《南郊式》百余卷,郊祀活动依此实行后,节省大量费用,受到神宗的称赞。神宗又曾当面向他征询车战及盐法等事,这些都直接关系到当时所采取的军事决策和行政措施,他都能提出明通的看法,并被神宗采纳。由此沈括逐渐得到神宗的信任,不数年间,即由检正中书刑房公事、提举司天监等职,历加史馆检讨、集贤校理、同修起居注,累迁至知制诰兼通进银台司。其间曾奉命察访淮南钱粮、两浙农田水利及救灾,熙宁七年(1074)又奉命为河北西路察访使,讲修边备,改革旧政数十事。次年出使北方辽国,力挫辽人提出的割地要求,取得外交上的胜利,回国后即擢翰林学士、权三司使。他担任三司使将近三年,总揽朝廷财政,成为他仕途上的高峰。熙宁末因故被劾罢而出知宣州(今安徽宣城),元丰三年(1080)复以龙图阁待制知审官西院,两日后即命出知青州,命未行又改除鄜延路经略使兼知延州(今陕西延安),成为一方边帅。

元丰四年至五年(1081—1082)间,沈括个人的命运因宋、夏之间的两次战役而发生大转折。先是神宗采纳边将种谔的建议,调动五路兵马攻西夏,开始时也曾取得一些胜利,但夏人坚壁清野,宋军粮饷不继,又加上缺乏统一的指挥,诸路兵马很快就相继溃败,其中以攻至灵州(今宁夏青铜峡东)的一路败得最惨,时称灵州之战。第二年,神宗又专遣给事中徐禧筑永乐城(在今陕西榆林东南),试图以此为前哨,进逼西夏都城兴庆府(今宁夏银川)。但当城池筑成后,夏人倾其全部兵力来攻,结果城被攻破,守城的宋军被全歼,徐禧等也阵亡,时称永乐城之战。此城的修筑,据史书所记,是由沈括首先提出来的。而当战役发生时,由于他手下的兵力实在太少,而且烽烟四起,顾头不顾尾,所以他没有援救永乐城。虽然事后他也采取了一些整顿军纪的举措,然已无济于事。当年十月,他被以“措置乖方”的责任,降授无职掌的均州团练副使,命于随州(今属湖北)安置(在指定地区居住而行动有一定限制的一种处分),从此结束了他的从政生涯。

沈括被编管随州三年后,宋哲宗即位,允许他迁居离故乡较近的秀州(今浙江嘉兴)。元祐三年(1088),因为他献进花费多年精力编制而成的《天下州县图》,得赐绢一百匹,朝廷又降旨允许他任便居住。此后他卜居润州(今江苏镇江)梦溪园,潜心学问,直到去世,最终成就了后世流传不绝的《梦溪笔谈》。

“梦溪”的名目,据沈括《自志》所说,是缘于他三十岁前后曾经梦见的一处清溪花山相映成趣的景观。文中称其山“花木如锦覆,山之下有水,澄澈极目,而乔木蘙其上”,因而“梦中乐之,将谋居焉”,以至后来常梦至其处,“习之如平生之游”。事实上,他还在熙宁十年(1077)谪守宣州时,就曾托一位道士在京口(今镇江)买下一处园圃,但没有去看过。六年后他废居随州,又曾在浔阳(今江西九江)的熨斗涧建一住所,准备过后依栖庐山以终老其身。不过他又说,在自己移居秀州前后,有一次路过京口,恍然发现先前所买下的园圃正是梦中所游之地,乃悟平生缘分在此,于是决定弃去浔阳之居,就在这京口之郊筑室安家。因为其地“巨木蓊然,水出峡中,停萦杳缭,环地之一偏”,所以就名之为“梦溪”。想来他在人生的最后岁月,已不愿回到故籍杭州,于是就在这京口的“一偏”住了下来,所谓“梦溪”大概不过是“人生如梦”的托喻而已,梦境的成真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相信。

沈括所描述的梦溪,溪之上耸立的山丘千木放花,名曰百花堆,他的庐舍就建在花堆的中间。庐舍之西是荫于花竹之间的殻轩,轩之上有俯瞰山下田野阡陌的花堆阁,阁旁百寻巨木参天。靠近花堆的崖头有茅舍曰岸老堂,堂后有临观梦溪的苍峡亭。溪有西花堆,环绕湍急绿波,植万竿青竹,名曰竹坞。过竹坞而南,在溪岸与岸上道路之间有狭长的杏嘴。竹林中有供游燕的萧萧堂,堂南水边轩榭曰深斋,又有建在封土高台上可以眺望的远亭。这样的地方,在今人看来也真如梦境。然而沈括又记叙说,“居城邑而荒芜,古木与豕鹿杂处,客有至者,皆颦额而去”,是知其地并不为当时士大夫所欣赏。沈括则是独得其乐的:“渔于泉,舫于渊,俯仰于茂木美荫之间。所慕于古人者,陶潜、白居易、李约 ,谓之‘三悦’,与之酬酢于心;目之所寓者,琴、棋、禅、墨、丹、茶、吟、谈、酒,谓之‘九客’。”在这样的环境中过退隐的生活,也是古代士大夫文化的“一绝”,然沈括只因政治上的失意,不得已而为之,恐怕与陶渊明等人的心境又不同。而且这地方在他过世后,很快就物是人非了,南宋时半为农圃,半为军寨,已全无“梦溪”的踪影。

沈括一生著作很多,据胡道静先生统计,仅见于载籍著录及前人和沈括本人杂记的就有40种。但至今流传下来的,其文集《长兴集》为残本,医药书《苏沈良方》非其《良方》原著,基本保存原貌而最受后人重视的便只有《梦溪笔谈》一书,其余则差不多全都亡佚了。《梦溪笔谈》的现存本共26卷,为作者晚年所作笔记文字的结集;另有《补笔谈》2卷、《续笔谈》1卷,文献著录中较晚才见到。《笔谈》的写作不一定都在他卜居梦溪园之后,有些条目可能在他贬居随州时已开始组织,或者还有更早笔录的拣选整理,然而大部分条目的写作和全书的结集一定是在他入住梦溪园之后的元祐年间。从《笔谈》有《补笔谈》和《续笔谈》来看,可能《笔谈》原本在沈括生前已有印行,否则更不必单独作补,且有的条目(如关于“乌鬼”的考证)就是对原有条目的补充思考。今本《笔谈》的书前,尚有作者简短的自序以说明撰写的梗概(可惜没有缀录具体的年月):

予退处林下,深居绝过从,思平日与客言者,时纪一事于笔,则若有所晤言,萧然移日。所与谈者,唯笔砚而已,谓之《笔谈》。圣谟国政及事近宫省,皆不敢私纪;至于系当日士大夫毁誉者,虽善亦不欲书,非止不言人恶而已。所录唯山间木荫率意谈噱,不系人之利害者,下至闾巷之言,靡所不有。亦有得于传闻者,其间不能无阙谬。以之为言则甚卑,以予为无意于言可也。

由这些话可以知道,作者在深居简出之后,想到平时与客人朋友谈论过的一些问题,时时作些回忆性质的笔记,就像又回到当日与客人会晤闲谈时的情景,而每每沉浸于笔谈之中,萧然忘情,不知日已偏西。这大概就是沈括《自志》所说的与相悦者“酬酢于心”了。实际所与交谈的,也不过笔墨纸砚而已,所以叫作《笔谈》。涉及朝廷大政方针或近乎宫廷轶闻的故事是都不敢私记的;至于关系到士大夫褒贬毁誉的文字,就是善事也不想记,不只是不说人坏话而已。所录的都是一些山间林荫之下率意谈笑的东西,不系人事利害,所以下至街谈巷语、鄙俚风俗,无所不有。作者谦称:若以为这就是著述,则卑之无甚高论,就当我本无意于著述也就是了。

其实,宋人对《梦溪笔谈》的评价已自不低,南宋时引用和辩论此书的学者不计其数,而普遍对其书之博洽与精核略无异辞。乾道本的汤修年跋语说:“《笔谈》所纪,皆祖宗盛时典故、卿相太平事业及前世制作之美,虽目见耳闻者,皆有补于世,非他杂志之比。”后来朱熹论学,即多引沈括之语。元、明以降,《笔谈》声誉日隆。元东山书院本的陈仁子跋称其“博览古今,于制度尤悉”,“辨讹正谬,纂录详核,闻未闻,见未见,融之可以润笔端,采之可以裨信史”。明万历间沈敬炌跋亦称此书“上稽朝典,下逮方言,神怪人理,鸟兽草木,搜奇抉秘,罗列星分,沨沨乎博而综,该而典,核而不诡,精实而可考镜”,至谓“《笔谈》出而诸谭者爝矣”。清人周中孚谓之“多有根据,无一浮谈”,钱保塘谓之“博通贯穿,非空疏者所能”。至近世严式诲家刻《笔谈》,乃跋称其书为“两宋说部之冠”。

《笔谈》全书分条载录,以类编排,计有故事、辨证、乐律、象数、人事、官政、权智、艺文、书画、技艺、器用、神奇、异事、谬误、讥谑、杂志、药议17门,共存606条,包含了大量的社会科学史料与自然科学资料。两宋时期的博学家有一大批,这得力于宋代学术的综合发展,然其时在既博又专的领域,真能与沈括比肩的人并不多。联系他的多种著作来看,沈括的学问相对突出的方面可以举出如下各项:

1.唐宋制度史。他在这方面的著作有《南郊式》、《閤门仪制》、《诸敕令格式》及《诸色人厨料式》、《女道士给赐式》等,主要涉及仪制、法令;另有《丧服后传》,专讲丧服。沈括在典制史方面的修养是多方面的,且不限于唐宋,但他对唐、五代、宋代典制更为精熟,《笔谈》开篇的《故事》门也以此为主。这点实际上是他从政的看家本领。

2.宋代财政史。他在这方面的学术积累主要来自他曾任三司使的经历,虽无专门的著作,但《笔谈》中保存了不少这方面的史料,特别是有关盐法、茶法及税制、荒政、粮运、钱法等内容。

3.音乐学。这方面他有《乐论》、《乐律》、《乐器图》、《三乐谱》等著作,《笔谈》的《乐律》门也集中了这方面的研究成果。这点与他的礼制学术是联系在一起的。

4.天文历算学。这方面他有制定历法的系列书,包括《熙宁奉元历》、《熙宁奉元历立成》、《熙宁奉元历备草》、《比较交蚀》、《熙宁晷漏》等。这些都是他在提举司天监时,聘请淮南人卫朴制定历法所取得的成果,《笔谈》的《象数》门也大都是这类内容。古人将天文历算统归为一类,其实他的天文学、历法学、数学才能是应当分开来看的。

5.医药学。这方面他有《灵苑方》、《良方》及《笔谈》的《药议》门。

6.地理地图学。他在这方面的代表著作是《使虏图钞》和《天下州县图》,后者尤可称是地图学上的创规之作。

7.考古学。从《笔谈》的记载来看,他在这方面的修养极高,且不限于器物考古,还涉及地质考古等。《笔谈》的《器用》门基本上可以归入考古类。

8.诗学及书画学。《笔谈》的《艺文》、《书画》两门集录了他在这两个方面的一些见解,合观之即可见他作为一位杰出文艺家的本色。

9.音韵学。《笔谈》卷15对等韵之学的介绍,在北宋学者的记述中是最为系统的。其他一些条目,对沈约四声说、切韵学等都有介绍和新看法。

10.文献考证学。《笔谈》所反映的精到文献考证亦别具一格。

以上所举,随便抽出哪一个方面,沈括都可称是响当当的专门家,其专精程度都不是普通学者所能达到的。这个概括当然还不全面,但《梦溪笔谈》的结集事实上即以上述内容为骨架,其他遗闻佚事、杂记琐谈等,虽出于笔记的体例无所不包,其中也不乏千秋文字,而并不占据主导的地位。博学不是泛览,真正的博学是由专精织成的,沈括就是这样一位博学家和百科全书式的人物。他的专学与他个人的经历有关系,一位绝顶聪明的学者几乎是无往而不精的。其间当然也有认识上的局限,这是时代的限制,不能全拿今天的知识标准去衡量;然而就是纯知识性的内容,他的有些讲解也是很超前的,以致人们至今还难以看懂。这点不仅表现在天文、历法、数学、乐律等艰深的学问上,也表现在人类学、社会学方面的一些诠释上。例如他讲“时间”,就说“方其知时,即是今日”(《笔谈》卷20“事非前定”条),以为预言的“未来时”其实就是“现在时”,现知之事与预言之事原无时间上的先后。由此推广开来,那么一切“历史时间”便也同时都是“现在时间”,从中可以轻易地引出如现代史家所说的“一切历史都是现代史”的结论。沈括的超前观念,有时今人也想不到,这便是他的学问广博专精的一些光点。

近世以来,《梦溪笔谈》尤以自然科学的大著为世所重,其科学内涵不断被发掘出来。由于在中国古代,除了天文、历法、地理、医学、农学、兵器学等官方所控制的学科外,其他发明创造往往不被看成是学问而得不到应有的重视,因而《梦溪笔谈》的《技艺》门虽然也记载了建筑、活字印刷等内容,而大部分篇幅是谈数学和医学的,还涉及书法、棋艺和占卜,并不能看作是科技类的专篇。《笔谈》所包含的科技资料事实上散布于全书的各个门类中,其中常被提到的重要事项如:

天体运动的观察、日月食形成的机制和极星测量;

日月之形和月球发光原理的推测;

月球和海潮的关系;

彩虹和太阳位置的关系;

流星和陨石的记载;

龙卷风的记载;

指南针及其装置、利用方法的记载;

地磁偏角的发现;

人工磁化方法及磁化水的记载;

十二气历——纯阳历的提出;

数学中的隙积术、会圆术、围棋变局总数的计算及其他;

华北冲积平原的形成机制;

地貌剥蚀的原理;

化石的记载;

“石油”一词的首先使用及石烟制墨;

解州池盐的结晶原理;

多种矿物晶体的物理性质及磷化氢自燃现象、冷光现象等记录;

胆矾炼铜的记载;

炼钢的记载;

冷锻铁甲的记载;

凹面镜、凸面镜的成像原理;

声学共振现象;

革囊纳声的记载;

汴水落差的测量;

高超治黄河决口的“三节压埽法”;

毕升发明活字印刷的记载;

喻皓《木经》的建筑学;

地理模型、木地图的制作及制图方法的改进;

地理纬度、地形和物候的关系;

江湖行船避风术;

桂屑除草(生物除草)技术;

人体解剖学的记载;

大量生物学、药物学的记载……

以上举例也只是一个梗概。如果按现代科学分类,《笔谈》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条目可以分归或互见于自然科学的二十个左右的门类之内。沈括在自然科学方面的探索精神和认知能力,不仅在宋代独步一时,在整个中国古代恐怕也找不出几个,所以英国科学史家李约瑟博士说《笔谈》一书是“中国科学史的里程碑”,沈括是“中国整部科学史中最卓越的人物”。这样的评价在旧时代是决不可能有的。

《梦溪笔谈》是沈括晚年的总结性著作,是他一生学问最精华部分的结晶,其中每一条在他看来都是有寓意、有心得、值得记或他人所未知、未记的。单就《笔谈》的叙事和考证方法而言,此书最大的特点是以文献记载、书本知识与作者本人的亲历见闻、实地调查和实践经验相印证,而不是仅仅辗转于古文字记录之间求左验,从而以作者深厚的学术素养与前沿式的治学方式为基础,构筑起一个足以服人而又自成一格的实证体系。因此全书所考虽杂而人不病其杂,所记虽细而人不厌其细,上自天文地理、国典朝章,下至人伦日用、族群风俗,以至种种人不经意的口语概念、物理事象,一经其手便皆成学问,是以其书绝非普通的杂考之作所能望其项背。这当然不是说书中就没有错误,除了有些知识性的问题会有争议外,沈括对个别史实的记忆也是不真的,所记或不免有偏差,而有个别条目看上去似乎也可不记。不过这只是枝节问题,并不妨害全书的整体价值。

全书篇幅并不大,但由于沈括的学问太博太专,所以书中有些条目不太好读,要逐一弄通是很难的。对此也应灵活对待,学者的研究和利用可以各从专门,一般读者则仍可把它当作传统所称的文史著作或知识性书籍来读,而不必过分求解书中的专深部分;特别是不要因为现在常称此书是自然科学史上的名著,就有意无意地忽视占全书大部分篇幅的社会科学内容。古人学问虽也有分类,而注重观水观澜、综合贯通,在今也应尝试用古人的思维读古书,以便更好地理解中国传统文化。 D+TToiXHsowGNpcZBEHbqq4Wu8pxPX6E/cH0QjPG0YJDY6XEfV0h4msaRRIT60c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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