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鬼君曾谈到鬼不怎么爱读书。这不难理解,首先,鬼世界读书无用。冥府的官员大都是从阳间直接录用,阳间的科举选官制度能鼓励士人读书进取,但在阴间就没有效力了。其次,冥府的主要职能是司法,只有在整理录入冥簿时才需要使用文字,而且完全是公文写作。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在阴间最看重的是人品,而不是文化水平。所以,鬼不爱读书很自然。
当然,这事也不能一概而论,爱读书的鬼也是有的,有些鬼还颇有文艺范儿。
宋人王荣老曾在观州(今河北沧州)做官,有一次要渡观江,可是江中风浪太大,连续七天都是如此。有老人家对王大人说:这里的江神很灵验,您的行李中有什么宝物,敬献给江神,也许就会风平浪静了。王大人想,自己的行李中,有一柄玉麈尾比较珍贵,就献给江神吧。结果扔到河里,一点儿作用没起。又从行李中拿出一方端砚扔到河里,还是没用。王大人把值钱的东西都快扔光了,还是没效果。晚上,王大人被迫在河边休息,想到自己还有一幅黄庭坚草书的扇面,题写的是韦应物的诗:“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可是这上面的狂草,我都难以分辨,鬼能认得出吗?姑且一试吧。没想到,扇面扔到河里,他点的一炷香还没烧完,江面立时云收雨散,风平浪静。王大人也顺利地过了江。(《冷斋夜话》卷一“江神嗜黄鲁直书韦诗”)
这个故事说明,这位无名的江神是真正的艺术爱好者。因为在2010年,黄庭坚的行书《砥柱铭》在拍卖场上以三亿九千万元成交,成为中国最贵的艺术品。王大人大概永远也不会想到,自己送出去的物件竟然这么值钱。
藏家有收书画作品的,也有收书的。这一点,阴间比之阳间,亦未遑多让。
隋炀帝杨广在世时,在洛阳建了观文殿,藏书甚丰。唐高祖武德四年(621年),唐军队攻克洛阳后,准备将那里的八千多卷藏书运往长安。负责运书的部将上官魏梦见已故的隋炀帝呵斥他:我的书放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运往京师?上官也没当回事。可是,运书的船在黄河竟然遇到大风浪而倾覆,所有的书都淹没在河中。当晚,上官魏又梦见隋炀帝喜滋滋地说:这批书我全到手了。炀帝生前就酷爱藏书,而且只进不出,一本也不许外流。这次整体拿到阴间收藏,大约再没谁会跟他抢了。(《大业拾遗》)
不过,这些风雅之鬼只能算特例。大多数的鬼对文化毫无兴趣,冥府甚至招聘公务员也专选文盲。
明万历年间,有位符姓市民,梦见泰山府君派使者录用他为“某司祭酒”,过了几天,就被冥吏招去与上一任交接。前任祭酒对他说,自己任期已满,将要升职,因为“公心平才赡,举以自代”。符先生说,我是个文盲,目不识丁,怎么能做官呢?前任说,无妨,我也是文盲啊,当年被举荐的时候,也是大字不识一个。做官做久了,自然就能豁然开朗。况且这个职务也无须操劳,自有具体办事人员处理,你只要坐镇办公室喝喝茶就行。(《坚瓠秘集》卷三“东岳祭酒”)
这个故事实在让人难以理解,我们知道,祭酒在古代是学官之职,可是泰山府君治下的学官,竟然连续两任长官都是文盲。可以想见,阴间对文化不仅是不重视,甚至是厌恶。
大概正是因为冥府对文教事业的鄙视,很多办事人员以没文化著称。有些索命的无常因为不识繁体字与俗体字,而拘错了人;有些办差的鬼,则分不清符箓与文字的差别。
古人一直相传有祛疟鬼的咒语,只是各地不同而已。康熙年间,小说《隋唐演义》的作者褚人获患了疟疾,寒热交作,痛苦不堪。他的族兄来探望,在纸上用朱笔写了几个字,折成纸条,让他用纸条拍打手臂,驱赶疟鬼。褚人获试了试,果然症状有所缓解。拍打了一个疗程之后,病竟然痊愈了。他打开纸条一看,上面写了十一个字:江西人,讨木头钱,要紧要紧。这句咒语也出人意料,褚人获说,应该是因为这几个字写得潦草,而疟鬼又不识字,还以为是道教的符箓呢,所以被吓跑了。(《坚瓠五集》卷四“祛疟鬼咒”)
正因为对文化教育的重视,阳间才会对阴间不以文教治理感到惊奇不已。从某种角度来看,阴间的这种文盲式的政治治理方式,因为几乎完全靠拼人品,倒不见得是完全荒谬的。需要说明的是,阴间虽然不重视文教,但并不会刻意歧视有文化的鬼,那些逼得人们不愿意读书识字的社会,恐怕未必比阴间更高尚。我们且看《鹿鼎记》第十七回的这段话:
双儿道:“三少奶说,那叫作‘文字狱’。”韦小宝奇道:“蚊子肉?蚊子也有肉?”双儿道:“不是蚊子,是文字,写的字哪!我们大少爷是读书人,学问好得很,他瞎了眼睛之后,做了一部书,书里有骂满洲人的话……”韦小宝道:“啧啧啧,了不起,瞎了眼睛还会做书写文章。我眼睛不瞎,见了别人写的字还不识,我这可叫作‘亮眼瞎子’了!”双儿道:“老太太常说,世道不对,还是不识字的好。我们住在一起的这几家人家,每一位遭难的老爷、少爷个个都是学士才子,没一个的文章不是天下闻名的,就因为做文章,这才做出祸事来啦。”
人生识字忧患始,那个世界对此吃得很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