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般把阴间称为阴曹地府,说明其主要功能是对人生前在阳间的一生功过做出判决,决定其是投胎转世还是继续接受惩罚或直接升为神仙。这个说法暗含了阴间只是一个从事刑名的政府法律部门,而且只是人死后的一个中转站。显然,这是受到佛教轮回转世观念的影响形成的。虽然担任阎罗王的很多是阳间的忠臣英烈,但地狱的框架是佛教帮我们搭起来的。实际上,轮回转世只是古人对阴间看法的一个面向,在另一个面向里,地府是一个完整的社会,甚至可以说是阳间社会的镜像。他们的生活与人世间比起来,并不见得枯燥无味,甚至阳间的人还经常客串参与进来。唱堂会就是很好的例子。
据说,最早的堂会记载在汉代就有了,不过,由于戏曲的鼎盛期在明清,唱堂会在那时才逐渐成为重要节假日的喜庆娱乐节目。志怪作品中记载的唱堂会故事也大多发生在这一时期。
袁枚的《子不语》卷十七“木姑娘坟”就记载了这么一个故事。京城的戏班——宝和班名气很响,某天有人来预约,请他们晚上到海岱门(哈德门)外唱戏。宝和班众演员跟着来人出城到了荒郊野外,见到一所大宅院。里面宾客盈门,唯一有些特别的,就是灯火都是绿荧荧的,有点瘆人。婢女吩咐戏班,因为小姐不喜欢吵闹,所以只能唱小生花旦戏,不能唱铜锤花脸的、敲锣打鼓的热闹戏。戏班子搭好台子开始演出,可是从晚上九点唱到半夜也没见叫停,而且没有茶水酒饭供应。众人唇干舌燥,不免有些怨怼。唱花脸的老顾心中不耐烦起来,自己化了妆,出场唱了一出关云长的《借荆州》,一时间锣鼓大振。霎时间,厅堂里灯火全灭,宾客们也一个不见了。大家点起烛火一看,原来是在一座荒坟前演出。吓得众人急忙逃回城,第二天一打听,才知道这是某府一位木姓姑娘的坟。
在《续子不语》卷六“石板中怪”中,某位女鬼(怪)被幽禁千年,机缘巧合得以出逃,于是在阳间大肆骚扰生人,幸好有法力高强的和尚动用符咒将其镇住。人鬼双方坐下来会商,女鬼除了要求主人做法事超度之外,最大的愿望是“吾已千年未曾看戏,可为我演戏七本,我才看和尚面上,甘心饶汝”。被骚扰者只能请戏班子为女鬼连演七场大戏。女鬼的这个要求有点近乎讹诈了,一千年前的戏大约是唐代梨园教坊《霓裳羽衣曲》之类的歌舞剧吧,与清代的京剧、昆曲、黄梅戏相比,算是两种娱乐节目了。
以上两个故事说的都是相当个人化的阴间世界,我们可以理解为只是个体的爱好,最多只是家庭娱乐。不过,唱堂会在明清时期,不仅是重要的娱乐活动,而且是重要的社会交际手段。与现在的高级会所、夜总会的功能很相似。对鬼魂来说,他们的交际手段与阳间也没有什么差别。
比如《耳谈》卷一“太白酒楼下鬼”说的就是鬼魂的社会交际情况。山东济宁有位弹琵琶的盲艺人,某天被两人强邀到郊外演奏。耳听满座宾客行酒令、猜枚、调笑,一派酒桌上的热闹场面。盲艺人开始只是浅斟低唱,“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众宾客都哄然喝彩。可是艺人越弹越投入,“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曲调开始雄浑激荡,听众连忙阻止。艺人正自入神,哪里停得下来。突然满屋寂然,一个人也不见了。艺人停下来一摸,摸到一口棺材,吓得魂飞魄散。第二天他才知道,这棺材是刚刚自缢而死的一位妇女的。因为新鬼加入阴间社会,众旧鬼为庆祝她来到“新世界”,所以安排了这场琵琶独奏助兴。这可以说明,鬼在阴间并不孤单,他们也有自己的社会生活和娱乐。作者还解释说,因为鬼的阴气太重,而雄浑激荡的旋律阳刚气太盛,鬼受不了。这大概也可以解释第一个故事中木姑娘为什么不喜欢听花脸戏了。
如果从另一个角度看,我们可以说,这种阴间召唤生人唱堂会都属于善意的邀请(尽管他们付的报酬都是纸钱,也无法提供人间的饮食)。毕竟他们只是临时邀请,并且设置了一个尽可能接近阳间的环境。如果粗暴一点的话,完全可以直接把艺人或手艺人弄到阴间去。比如《续玄怪录》卷四“木工蔡荣”中,说一位姓叶的木匠暴卒,就是因为阴间宫殿倒塌,冥吏们直接到阳间抓了个手艺好的木匠到地府工作。当然,这也许是官方抓差和私人邀请之间的差别吧。既然是善意的邀请并且布置一个虚拟的环境,有时不免被生人看出一些破绽。比如《履园丛话》卷十五“鬼戏”中讲的唱堂会的故事。戏班的吹笛手发现看戏的观众,喝酒都是用鼻子吸,而且走动时都是飘来飘去的,足不沾地。为试探一下,将大锣使劲一敲,立时人迹绝无,才发现整个戏班正在古墓边卖力地演着《西厢记》。
以上说的都是阴间请阳间的戏班或演员客串,但这并不是说阴间就没有自己的演艺工作者。当他们能自给自足时,未必需要临时征召阳间的艺人。《醉茶志怪》卷三“鬼戏”说的就是一个商贩误闯阴间堂会的故事。这位商贩在荒郊野外迷了路,偶遇一场皮影戏的演出。商贩边抽着烟袋边蹭戏看,也没有人来驱赶。有意思的是看戏的主角,“二少女扶一老妪,白发龙钟,居中对座。旁虚二座,似尚有眷客未来者”。这场景倒有点像简化版的贾母看戏。老太太一边喜滋滋地看着,一边吃着瓜果零食。商贩觉得老太太腮帮子一鼓一鼓的不太像人类,心中起疑,将手中烟杆用力一敲,只见“妪与二女头并落几上,然牙齿震震,啮物如故”。显然嗑瓜子的动作一时还停不下来。
皮影戏算是小打小闹,按上面这个故事的说法,很可能是某家族聚会请的戏班子而已。实际上,阴间的演出剧目并不像我们以为的那样只是照搬阳间。
康熙年间,有位姓何的举人被任命为酆都知县。何知县到任之后清查账目,发现一则不合理支出:“平都山洞,每年官备夹棍、拶子、手铐、脚镣、木枷、竹板各刑具,于冬至前,舁置洞内,冥府自能搬去。”就是说,阳间每年要置办刑具给冥府使用。何知县大怒,说:这肯定是刁民搞的花样,结伙敛财,阴间与阳间的刑具怎么能通用呢?差役们解释说这是惯例,可是何知县不信,一定要自己去勘察。进了山洞,“黑甚,扶壁缓步而进。忽露一隙之光,随光进去,渐渐明亮。逾时,见一井平地,似有行人往来踪迹。随路顺行,至一衙,局面宏敞”。
衙门里迎接他的赫然便是阎罗王。何知县心里慌张,就想离开。阎罗王说,您是阳间的父母官,来都来了,就让我聊尽地主之谊。此间戏班颇不俗,请大人看场戏如何?何知县推托不得,只得入座。这时,两个小旦呈上戏单,请阎罗王点戏。阎罗王对其中一个小旦说,今天有贵客光临,汝等要小心服侍,卖力演出。小旦答应了。演出开始,何知县发觉阴间所演的戏,虽然程式不变,但故事完全不同,莫非阴间全排了新戏?阎罗王解释说:你们阳间的戏里多忠臣义士,这些人到了阴间,都有冥职,不能再演他们的戏了,所以全是新编的历史剧。何县令看得过瘾,一直到天亮演出结束,才恋恋不舍地告辞离开。
《宋人轶事汇编》卷一引一则笔记,介绍了宋真宗时的一次演出:
真宗皇帝东封西祀,礼成,海内晏然。一日,开太清楼宴亲王、宰执,用仙韶女乐数百人。有司以宫嫔不可视外,于楼前起彩山幛之。乐声若出于云霄间者。李文定公、丁晋公坐席相对,文定公令行酒黄门密语晋公曰:“如何得倒了假山?”晋公微笑。上见之,问其故,晋公以实对。上亦笑,即令女乐列楼下,临轩观之,宣劝益频,文定至霑醉。《邵氏闻见录》卷一。
李迪和丁谓官居宰相,也只是在宋真宗善意许可下,才有机会观赏特供的演出。高端堂会,无论阴阳,都不容易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