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庄子岭,山脚下就流过来一条小河,名叫二道河,约莫有十几丈宽。
韩秋云起小就听大人说过,这条河是从西边很远很远的地方流过来的,穿州过府,又流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至于这条河为什么叫二道河,头道河又在哪里,韩秋云就不知道了。
韩秋云和陈墨涵就顺着河东岸的柳荫堤坝,向南走去。
步子有些无精打采。
跟梁大牙分了手,韩秋云从心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但是很快又涌上一丝怅惘,静下心来掂前虑后,又觉着对待梁大牙委实过分了点。不管咋说,梁大牙还算不上是个坏人啦。但是,在韩秋云的眼里,梁大牙也算不上是什么好人。要她举例梁大牙坏在哪里,她未必能说出个一二三四,反正她从心里是讨厌这个人的。一个人讨厌一个人,也许用不着什么道理,一个女子讨厌一个男人,更是无需什么理由的。
自然,韩秋云不喜欢梁大牙,是因了很多根由,而在诸多根由里,陈克训的存在恐怕是最令韩秋云排斥梁大牙的。那个温文尔雅的学子,那个满脑子新奇学问的少爷,那身洁净贵重的洋装,还有那飘散着书卷气和青年男子气息的飘逸的身体,都让韩秋云倾心地迷醉。跟文气儒雅的陈克训相比较,猴头猴脑的梁大牙自然类同臭虫了。
韩秋云突然想到,这一去,就算离开蓝桥埠了,今生今世,哪里是家呢?没有了陈克训,也摆脱了梁大牙,前面的路,也就只有跟着陈墨涵走了。
想想又想哭。
陈墨涵现在进入的是另外一种境界。
洛安州距离省垣庐州不过百十里路,日本人打过来后,不断有来自省垣和北平、南京的学生,到洛安州秘密活动,策动学生运动。那些闻所未闻的新思潮,那些惊人魂魄的故事,为陈墨涵打开了一个更加广阔的天地。特别是国文教员王兰田,还经常给陈墨涵等人上小课,使陈墨涵耳目一新,有脱胎换骨的感觉。且不说从孔圣人以下的读书人历来就把天下兴亡看成自己的职责,单凭莱茵河畔那位沧桑智者的一声极具诱惑力的天唤——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就足以使青年学生热血澎湃。陈墨涵便是这些青年中的一个。
在学校时,他听王兰田先生讲,凹凸山的八路军是很苦的,筹集不到军饷,药品、弹药和粮食都缺。他寻思自己家庭是个没落的官僚家庭,资产不少,理所当然应该贡献出来支援抗战。可是回到蓝桥埠之后,管家死活不给他钱,说是老爷有交代,不见老爷的手据谁也不能提钱。他软硬兼施,好说歹说,管家才给他三十块大洋,而且明说了,是给他去南京作盘缠的。更让人沮丧的是,就这三十块大洋,还由于日军突袭,慌乱出逃,没有能够带出来。他感到对不起王先生,当初是夸下海口的,至少要筹集三百大洋去给八路军作见面礼,如今两手空空,君子失信,先生面前实在不好交代。
陈墨涵感到不安的第二件事,是没有能够说动梁大牙和朱一刀一起去梅岭。
从心眼里讲,陈墨涵是看不起梁大牙的,这个人没正形,好起来像个大侠,坏起来像个强盗。可是退一步想,梁大牙也有梁大牙的长处,他豪爽仗义,为人无私且无畏,挣多少钱,花多少钱,真正是穷光蛋品格,这样的人如果拉去梅岭,打鬼子应该是块好料。
大约又往前走了五六里路,半轮月亮升起来,脚下的路就看得清晰了。
露水悄然浸到身上,陈墨涵不禁打了个寒噤,回过头去问韩秋云:“你冷么?”
韩秋云抱起双臂,说:“还好,就是有点饿。”
是饿啊。陈墨涵觉得肚皮快贴脊梁骨了。掰着指头算,从早晨到眼前,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了。
“再忍忍吧,”陈墨涵说,咽了一口唾沫,硬着头皮伸直了腰,“到了梅岭,先跟王先生要顿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