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秋云在梦中向梁大牙开枪的时候,梁大牙正在同四个日本兵拼刺刀。
四个日本兵中有两个站在坡地上面脸朝下,两个站在坡地下面脸朝上,把梁大牙围了个风雨不透。你拉一个架势,我出一道枪刺,你来我往,你左我右。这回看来是要梁大牙的好看了。梁大牙倒是不怯乎,挺一根刚刚夺到手中的三八大盖,前腿弓后腿绷,左挡右劈,上蹿下跳,舞得花团锦簇。
照理说梁大牙是练过功夫的,膂力不弱,肉搏场上单凭一柄大刀就有理由杀开一条血路冲出去,无奈他好稀奇,硬是夺了一支鬼子枪来开洋荤。岂料这玩艺儿先前没咋使过,猛然耍弄,远不如宰牛长刀挥起来顺手。再加上前几天训练刺杀搏斗的时候不怎么下功夫,还加上日本兵也不像地痞无赖那样一打就孬,硬是吱哇乱叫地把梁大牙团团围住,看样子是想把他生擒活拿了。
连日本兵也看出来了,这颗非凡的大牙不是一般的大牙,而是土八路的小头目。
梁大牙这是第一次单独带领他的小队执行破线任务。在他当上了二十几个人的小队长之后,只平平稳稳地过了几天官瘾,便跟着支队副司令窦玉泉和副参谋长姜家湖四处出击。一是去挖日军几个据点之间的公路,挖得到处是坑,坑里埋地雷。二是去割敌伪据点之间的电话线,割了一捆又一捆,扛回来烧掉外面的胶皮,取出里面的铜丝作雷线。做这些事情都是在凹凸山外,用杨庭辉的话说,叫做把战火引到敌占区去,弄得顺手就捎带打个埋伏炸个据点什么的,差不多每次都不会空着手回来。
前几次都是跟着支队主力出动,动辄就是百十号人。梁大牙的小队多是从凹凸山新补充进来的,以往没见过阵势,打起仗来东张西望,派不上大的用场,就当挑夫用。别人作战,他们忙着搬运东西,累得贼死还没有多少功劳。梁大牙觉得很没面子,手下拿不出手,只好自己单干,拎一把宰牛刀往前凑,撵得小鬼子东奔西跑。
这一趟任务,是梁大牙主动请缨争取到的,他要自己带队露一手。
大小是个队长,梁大牙十分不情愿老是在别人的胳肢窝下过日子,也想像窦玉泉和姜家湖那样,指挥部队你在这里埋伏,他从那里出击,然后挥动驳壳枪和大刀片子,带领部队冲啊杀啊,那样子威风凛凛,很神气。他寻思自己虽然还谈不上布阵谋局,但是手下这二十几个人还是能够挥洒得开的。他手下这一帮子,除了几个骨干,其余的都是蓝桥埠人,没有不服他梁大牙管教的,所以他就找了杨庭辉,说:“你再不让我自己带人去打鬼子,这个鸡巴小队长咱就不当了。”
杨庭辉考虑梁大牙虽然还缺乏作战经验,但其忠勇可嘉,士气可鼓不可泄。再说八路军凹凸山游击支队的牌子虽然扯得很大,其实还是个空架子,就连当初跟梁大牙说的三百条枪还有虚头。眼下部队急需扩大,干部尤其缺乏,稍微大一点的战斗都得副司令员和副参谋长亲自上阵,像梁大牙这样铁皮脑袋不怕打的骨干,倒是真的需要多给锻炼机会,让他们尽量早一点独当一面。出于这样的考虑,杨庭辉同意了梁大牙单独带队出战,并且给他选择了到寿春路割电线的任务。
情报表明,这里本来是敌伪防御薄弱地段,岂料等到梁大牙雄赳赳地带着他的二十几个弟兄赶到这里,摸出家伙正要动手的时候,日本兵的机关枪却突然响了起来。
梁大牙倒吸一口冷气——奶奶的,中上鬼子的埋伏了。
情况委实不妙。
这伙人前个把月还在乡下摸锄把子,真的打起仗来都是冷水烫猪拔不掉毛的,日本鬼子似乎是突然之间从地里长出来,他们哪里见过这个阵势?立马就乱了套。跟在梁大牙身后的朱一刀也转过身去要开溜,被梁大牙一把捋住了。
梁大牙伸张右手翻过左肩,抽出了大刀,连声高喊:“趴下,都给我趴下!哪个敢跑,老子先剁了他!”
大伙于是趴下,不敢轻举妄动了。梁大牙定了定神,听听枪声,料定日军人数不多,一个排撑破了天。但是不管怎么说,这回电话线是割不成了,先撤出伏击圈再说。
梁大牙的小队里,只有一挺机关枪,机枪手虽然是个老兵,但他原先一直耍弄汉阳造,扛机枪才是前几天的事。梁大牙指挥说:“把机关枪给老子架在前头的石坎上,给我压住。剩下的往漫流河里爬,顺河堤往东跑。”
机关枪很快就架上了,机枪手很够种,架起来就打,一打就见效果,正在往前冲的日军立马趴下。
可是还没等梁大牙高兴起来,机关枪喀嚓一声又不吭气了,不知道是哪里出了毛病。梁大牙气得几乎咬碎了大牙,一个箭步蹿上了石坎,一把推开机枪手,恶狠狠地骂道:“你这个草包,老子恨不得砍了你!”
机枪手当八路比梁大牙还早,说起来还是个从川陕过来的老革命,应该比梁大牙有经验,可是机枪不响他也没辙了,哭丧着脸说:“这龟孙歪把子是日本鬼子造的,打鬼子它不卖力气,我有什么办法?”
此时正是天色将亮未亮之际。机枪一停,对面高地上的日军就露出脑袋,八格牙路八格牙路地哇哇喊叫。
梁大牙急出了雷霆怒火,抱着机关枪猛往地上摔,摔完了不甘心,搂起来又抠火,还是抠不着。这一下梁大牙算是恼到了家,眼珠子暴出来老大一截,索性攥住枪管,把机关枪倒提起来往树上掼,掼了几下,把一棵黄栗桠树生生砸断,这才重新搂起破枪,再抠扳机——真是他娘的邪门了,机关枪居然又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
梁大牙先前没有耍弄过这玩艺儿,只是见过,所以瞄也瞎瞄,干脆不瞄,紧紧抱住,直往鬼子人堆里扫便是。还当真撂倒了几个。其余的鬼子见状大惊,吓得纷纷缩回脑袋,再不像先前那样张狂了。
机枪手在一旁看得过瘾,也拽下手榴弹往外扔。他的身上带了九个手榴弹,来的路上就叫苦连天了,这回他想趁机都给扔了,不然背在身上沉甸甸的,情况不妙时逃都没法逃。他那手榴弹其实够不着炸人,权当给梁大牙助威了。
梁大牙这回总算有了底气,自然越打越来劲,正打得忘乎所以,倏然听到旁边炸起枪声,扭头一看,是朱一刀带着几个人从旁边的沟坎里杀了出来,顿时大喜过望——还是咱们凹凸山男人够种啊!这句话还没有喊出口,就听见机枪手也喊了句:“狗日的——日本——鬼子——我操你姥姥!”
梁大牙循声看去,只见机枪手已经倒下去了,身子挺成了一个“大”字,胸口开了一个很大的血窟窿,手脚抽动了几下,眨眼之间就没有气了。
又撞邪门。机枪手一死,机枪立马就不响了。
梁大牙再摔,再摔也还是不响,于是运足丹田之气,将破枪抛出几丈开外,眼见着落到石坎下摔成一疙瘩废铁,这才悻悻地转过身子。四下里看了看,估计队伍已经安全撤出,便踢了朱一刀一脚,叫他也赶紧开溜。
朱一刀没有二话,又打了几枪,抬起头来冲梁大牙龇牙一乐,收枪往边上一滚,滚进一个洼地,弯腰就是一溜小跑,一套战术动作做得挺像回事。
队伍都已经安全撤出去了,梁大牙就放心了。现在他可以从容不迫地玩他的小把戏了。他把机枪手身上的手榴弹摘下来,总共还剩四个。掂起一个就要扔,还没出手,倏忽又想起要扯拉火环。这玩艺儿他也练得少,先前不大看得起,自然不是太明白,七拧八拽拉出一根细绳绳,正在琢磨是个什么玩艺儿,猛见弹屁股上一股青烟哧哧啦啦直往外冒,顿时骇得一蹦老高,赶紧往外扔。冒着烟的手榴弹飞出几丈远,还没落地就在天上开了花。
梁大牙受此一惊,反倒有了主意。这回不再硬拽,老老实实先卸盖子,规规矩矩再取线子。四下里睃了一眼,把三颗手榴弹捋在一处绑在一棵小树上。再脱掉小褂子挂在上面,把手榴弹的拉火环系在了小褂子的布扣上。心里想着,等会儿小鬼子要是来抓活的,那就有好戏看了。
做完这一切,梁大牙嘿嘿冷笑两声,扭头正要扬长而去,却没想到迎面一柄雪亮的刺刀横在眼前——
“土八路的死啦死啦的。”
梁大牙脑子一热,差点儿晕了过去——他娘的,又被鬼子围住了。眼珠子转了一圈,只有豁出去一条路可走了。狗急跳墙,人急生智。梁大牙虚晃一枪,把鬼子愣住,然后猛一弯腰,扯起小褂子就跑。
鬼子兵一愣神,噼里啪啦地拽枪栓,追着梁大牙的屁股就打,还没打出个什么名堂就听见一声惊天动地的爆响,当场横三竖四地倒下了好几个。剩下的两个胳膊腿还算齐全,回过神来,又哇哇喊叫着追了上去。
梁大牙动作迅速,这当口已经操起了一柄三八大盖。眼见鬼子只剩下两个,索性不跑了,单等着两个家伙送上来后跟他们玩一会儿刀子。
“打枪的不要,活捉的干活!”
梁大牙只顾迎着前面,没想到屁股后面又兜上来两个,其中一个还是个官儿。日本军官握着指挥刀,鼻子下面的一撮狗屎一样的仁丹胡子叽里哇啦直跳。梁大牙心里哼了一声,他娘的今个算是背了时,恐怕要栽在小鬼子的手里了。突然一阵难过——要是韩秋云也在这里就好了,韩秋云要是能够亲眼瞅着老子拼鬼子就好了。你韩秋云把我梁大牙看成了什么人?生当啥鸡巴杰,死做啥卵子鬼。我梁大牙就是当今世上的岳飞文天祥,你信不信?你不信那我就没有办法了。你要是信呢,我还是没有办法,可惜我看不见了。想到这里,梁大牙浑身血烫,骨骼脆响,凛凛然挺一柄轻飘飘的三八大盖立于四个鬼子之间,单等拼死一战,小腿一伸拉毬倒。
可笑那东洋矮子,打个卵子仗穷讲究还倒是不少,说要抓活的就决不开枪,要拼刺刀就退子弹。梁大牙觉得他们真是蠢到顶了。
梁大牙冷冷地笑着,大睁着眼睛看他们退子弹,并不做什么小动作,颇有君子之风。心里想,两国交战,要让人家准备好,决不乘虚而入。
一直等到鬼子们的子弹退光了,梁大牙这才挺枪前出,朝一个瘦小的日本兵大喝一声撞了过去。日本瘦兵还算机灵,忽地一闪就躲过去了。梁大牙扑了一空,顺势攥住枪管,掉头抡起了枪托。
看那样子,日本兵也有点犯迷糊——这个土八路可真是土得彻底。规矩的没有,战术的不懂,刺杀的不会,把枪当棍的干活。真想抓活的,恐怕还不是那么简单。
梁大牙哪里管他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更不理睬他什么战术不战术的,拼刺刀他不灵光,但是把枪当棍他就找准感觉了,只见银光翻飞,耳边呼呼生风,时而弓前绷后,时而马步起飞,左一抡枪托子,右一个扫堂腿,几个日本鬼子近不得身。
鬼子官儿气得呼呼直冒粗气,索性也放下架子,也学着梁大牙的架势,抡起指挥刀横砍竖劈。几个回合下来,不仅没把梁大牙抓住,反而被梁大牙的枪托子着实砸了一家伙,差点儿没把肋巴骨给砸断了。
太阳冒尖的时候,杨庭辉和窦玉泉带着三中队冲了上来,窦玉泉挥舞驳壳枪,率领两个小队从正面冲击,吸引敌人主力,杨庭辉带着一个小队扑上梁大牙同鬼子交战的这座山峦,一阵乱枪乱刀,一个鬼子官和三个鬼子兵眨眼之间就到西天取经去了。
梁大牙这才哑着嗓子吼了一声:“我操他个姥姥!”
然后扑通一声砸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