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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词汇里的学校文化

包装

某年夏天,在某市的一个大型教育研讨会上,我和一千多位来自全国各地的教育同仁在一个空调突然坏掉的会场里,听某名校长“关于学校文化建设”的讲座。该校长激情四射,从“没有教不好的学生”推导出“没有办不好的学校”,再从“校长应是教育家”谈到“校长必须是企业家”,然后是一堆新鲜的词汇,诸如战略、规划、质量体系、品牌管理、利益最大化等。我听得大汗淋漓,云里雾里,满心羞愧,因为愚钝如我始终固执地以为,就本质而言,学校和企业犹如井水和河水,还是互不相犯为好。

此后不久,我突然发现,很多校长一谈起学校文化建设,张口闭口都是“品牌”“影响力”“经营理念”等等企业化的词汇。再一聊,他们流行的观点是,学校文化至少比企业文化落后20年,我们应向企业学习,甚至必要的时候可以“照搬”。

从此,我被这个问题纠缠住:这些年来,我们的学校究竟向企业学习了什么?

2014年,我参加深圳的一个校长高峰论坛,听了某中学名校长题为“用文化做大做强学校品牌”的讲座。我对他讲座中所罗列的大量“做大做强”学校文化的案例,心生疑窦。比如,经高人指点,他们学校在几年前花了15万元,请来某著名导演团队的两个骨干,为学校排了两个课本剧,从此,这两个课本剧从市里到全国,一路拿奖,成为学校“品牌”之一;又比如,该校长认为学校学生学习语文、政治、历史科目,纯属重复,遂把这三个科目整合在一起,变为“大语文”课程,用腾出来的时间开设足球课、武术课、舞蹈课等校本课程。每年九月份开学第一天,他在国旗下讲话,向全校学生宣布学校增设的校本课程时,每宣布一个校本课程,就发射一次礼炮以示庆祝,据说,整个操场成了欢呼的海洋!

中场休息,我虚心向该校长讨教。他伏在我耳旁低语,朱老师,你是真不懂吗?所谓文化,不就两个字:包装!说完,他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仿佛我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花源人。

“包装”二字,让我终于找到了揭开长时间纠缠我的那个问题的切入点。

回头细究,各路专家极力号召学校向企业学习,脱离不了今天中国经济大跃进式发展的时代背景。当经济发展的GDP思维被移植到学校发展之中,学校能从企业学到什么呢?答案再明显不过:包装。当然,急功近利的包装典型莫过于形象工程。

显性的形象工程一般是在建筑上做文章。许多地方的中小学,新校长上任伊始,即开始拆旧建新,不到几年时间,学校的师生宿舍楼、食堂、图书馆、教学楼,乃至校门,凡能拆的,无一处不是拆过重建。很多校长曾骄傲地告诉我,他们的学校犹如刚盖起来的,每处建筑都非常新,非常现代化。

隐性的形象工程也比比皆是。比如,现在一些经济发达地区的学校热衷于花重金引进外地名师。这些名师被引进后,几乎都是滴水入海,无声无息。并非这些名师没有真本事,而是这些学校的投入更多是为了在“师资水平”上更加“好看”一些。另外,经济发达地区的一些薄弱学校,唯一些好生源好成绩的当地名校马首是瞻,不惜斥巨资挂靠这些名校,成为它们的“连锁校”。

此类形象工程,不管是显性,还是隐性,都是一种烧钱的包装行为。当然,在很多人看来,能烧钱就是有本事。如果烧钱还能烧出地方政府的政绩来,自然也就把自己烧“红”了。

话说回来,想方设法要把学校文化“建筑”在包装上,这是一种相当肤浅的做法,因为恰恰是它,暴露了包装者内在的精神贫困。我曾到过国内很多中小学校,常常惊诧于学校在文化建设中的“没有文化”。前不久,我到某市的一所学校采访和讲学,这所学校的校长自豪地跟我说,经过几年的文化建设,他们学校已经是该市出了名的“书香校园”。校长带我一个个教学楼走过去,我发现,在每个楼梯拐角处的墙壁上,都做了书架,每个书架上的书学生可以随便借阅,看完再放回去。另外,学校在每层楼过道上的凸出空间也精心布置,做了许多古色古香的书柜,旁边放了不少的椅子,学生课间可到此自由阅读。当我兴趣盎然地走近书架,抽起里面的书翻看时,心凉了一大截。这些书无一例外是“垃圾书”。细问之下,才得知学校所有的书都是书商上门推销的,折扣在二三折之间,有的甚至一折。

恰当的包装,是一种美化学校的形象设计,不仅无可厚非,而且值得提倡。但当包装过度,或流于形式时,则与作秀、忽悠无异,皆是中了功利主义的毒,从而露出投机取巧的嘴脸来。

差距

这一节的开始,我先转述一个真实的故事。这个故事是崔永元讲述给作家余华关于他和摄制组重走长征路所经历的众多故事之一。

2006年德国世界杯足球赛期间,崔永元的微型“长征”队伍到了西南某贫困地区。崔永元突发奇想,准备和当地的小学生进行一场足球比赛。令崔永元想不到是的,当地商店从没卖过足球,当地的小学生也从来没看过足球比赛,而且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运动叫足球。崔永元让同事开车到州政府所在地买了足球,然后找了一块很大的草地,请摄制组的美工做了一个足球门框立在草地上。崔永元开始给坐在草地上的一千多名小学生进行足球启蒙教育。开始第一课讲罚点球,崔永元把足球放在离门框十二码远的地方,请出摄制组的摄影师来做示范。摄影师先助跑,再把球踢起,没想到用力过猛,足球越过门框,落地后滚进一堆牛粪里。摄影师小跑过去捡起足球,再跑到附近的水池里清洗足球,然后把清洗干净的足球放在点球位置上。接下来,崔永元让小学生们排队练习罚点球。每一个小学生踢出足球后,都跟着足球奔跑过去,等足球停止了滚动,就抱起足球到水池里去清洗一下,再将足球放在点球位置上。他们以为清洗足球是足球比赛的规则。

这是发生在2006年的事情,我在笑过之后,是揪心的痛。我脑中接着浮现的是同样发生在2006年的一件事情,地点是首都北京。

2006年9月,北京市海淀区审计局在对中关村第三实验小学进行例行审计时,发现该校存在大量账外资金,遂要求学校相关领导提供账目材料。正是在这个时候,刘金玲、张辉、张晶、李志平4人烧毁了这些账目。紧接着,海淀区法院还审理了一起挪用公款的案件,中关村三小的一名会计,从学校账外资金中挪用了500多万元用于炒股。案件由此浮出水面,北京海淀区人民检察院介入调查。2008年1月,王翠娟就被检察院正式逮捕。相关人员也先后落网。

这则来自《法制日报》 (2008年08月17日) 题为《北京中关村三小原校长贪污调查:账外资金过亿》的报道,还提到一些令我无比震惊的细节:

——2006年,中关村三小把高尔夫课列为三年级必修课。中关村三小是全国第一所、也是惟一一所开设高尔夫课程的公立小学。

——中关村三小是北京市奥林匹克示范校,该校在举办首届“奥林匹克运动会”时,国际奥委会主席罗格、国际奥委会终身名誉主席萨马兰奇、中国奥委会名誉主席何振梁都发来了贺信。

——中关村三小建有60多间琴房,学生每天中午或下午写完作业就可以练琴,还有老师监督。但每次练琴都要缴纳费用。最让中关村三小津津乐道的,是该校的金帆艺术团。这个艺术团曾在国内多次演出中获奖,2005年8月,金帆艺术团赴维也纳金色大厅演出,被国内媒体争相报道。

……

一边是全区小学生不知足球为何物,一边是从小学开始就开设高尔夫必修课程,如此巨大的差距,竟然发生在今天的中国。请千万不要睁着眼睛说“信息闭塞和经济落后不等于学校文化就一定落后”的瞎话,然后理所当然得出“学校文化建设也要因地制宜”的“正确”结论。也不要以为中关村三小只不过是罕见的个例,上述《法制日报》的报道在结尾处尖锐指出:“可以肯定,中关村三小的案件带有很大的普遍性。”

近十年来,中国大江南北的很多中小学校触目惊心的奢华程度已经到了近乎无耻的地步。我还清楚记得,2006年秋天,我到北京出差,北京某小学的老师兴奋地告诉我,她们学校仅花在体育馆、操场等体育设施上的专项资金就达一个多亿元。此后不久,另一个北京的中学老师告诉我,他们学校的新校长刚一上任,即对校园里树木太少太小太一般表示极大不满,然后大笔一挥,调拨出两千多万元购置名贵的大树。不到一个月时间,学校入口处是两排名贵的“参天大树”。他说,新校长那阵子老说,一个学校没有树,就没有文化,我们种树,是在种文化啊!但是,这位老师却说,每次经过这条树荫大道,总是感觉两千多万的钞票在眼前飘舞。

提到树,我不由想起另外两所学校在对待树的态度上的巨大差距。

2011年冬天,我到江苏省溧阳市实验小学讲学,看见学校的主干道上突兀地立着一排松树,我先是很好奇,了解后,又很感动。张康桥校长告诉我,当年学校在旁边征了地,开始盖新教学楼时,开发商和学校的部分领导都决定把树砍掉或移走,他一直力争把树留下,还发动了大家征求老师和学生们的意见,大部分师生都不同意将树移走,后来这一排松树就原地不动保留了。他自信地说,无论学校以后怎么改造,那一排松树都不会被移掉的,因为松树已经成了他们学校的象征,他们的校徽就是一棵设计成像书一样的松树。

最近,《南方都市报》 (2012年5月22日) 一篇题为《深圳中学学生上万言书,质疑深中办学理念》的报道披露了一个跟树有关的细节。三月份,因为校园改造,深圳中学领导对校道旁的一些树木进行移除,这立刻引发学生和校友的热烈评论。学生罗善文认为校方没有交代清楚,最开始的公告信息缺失,有违校园民主管理,于是到现场抗议。更多的校友通过网络获悉并介入此事。因为在教师大会上,老师们反对声音也很大,学校后来贴出了公告。但公告皆是“深中是我家,我要爱护她”“谁都不能阻挡深中改革的步伐”之类的话。最后,那些树皆因“阻挡深中改革的步伐”而被砍除殆尽。

在今天的中国,谈论学校文化,其实是一件极其艰难的事情,因为我们不得不面对的现实中,除了地域、经济存在巨大的差距外,绝大多数人对教育的认知也存在巨大的差距。

风格

什么是学校文化呢?

简言之,风格即文化。一直以来,我们离开学校的风格来进行学校文化建设,是没有文化的典型表现。何谓风格?这是一个很不好界定的概念,还是先容我和大家讲述一所给我留下美好记忆的小学的一些事情,回头再试着来回答吧。

2006年前后,我到福建省泉州市第二实验小学 (下文简称“二实小”) 专访林心明校长。校长办公室开着空调,门却始终开着。我好奇地问林心明校长,把门关上,既舒服,又省电,为何一直开着门呢?林心明校长告诉我,以前,学校行政和教师办公室都没装空调,门都开着。后来,装上空调后,有些教师等到上课铃响才到班级,一下课就跑回空调房,而且每个教师办公室都是紧闭着门,学生要找老师很不方便。林心明发现后,心痛不已,经与行政部门研究后,定出规矩:所有办公室必须敞开大门,空调一律开到28℃。林心明说,宁可打开门,浪费一点电,也不可紧闭门,把教师和学生隔开,一旦形成习惯,另一道无形的门从此就横亘在师生之间了。

原来,林心明校长始终把学生放在心中最重要的位置上。我听完,深受震撼。随着采访的深入,我收集到的例子一个接一个震撼着我。

一个泉州本地的老阿姆找到林心明,好奇地问:“我观察你们学校很久了,发现这里的孩子都是欢天喜地的,不像有的学校学生怕教师怕得不得了,你们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呢?”原来这个老阿姆的外孙是二实小的学生,因全家要迁居厦门,孩子需转学,但这孩子死活不肯转到厦门就读,最后父母只好把孩子留在他外婆家,让他继续在二实小就读。

还有一个好玩的例子,有一个不在二实小片区的孩子主动要求家长跑后门让他到二实小读书,因为他听说到二实小读书的孩子都很快乐。

更有一个“极端”的例子,一个家长为了孩子能抽签到二实小就读,到处求神拜佛,结果还真让他交上好运。抽完签的那天晚上,这位家长喝了整整一晚的酒,他反复地说,活了二十几年,从没这么高兴过啊!

在和大家讲述这些曾经让我大为震撼的事情时,我突然悟出,什么是好学校呢,就是一个你未到之时,就无比渴慕到达,到了之后,就再也不想离开的地方。这个吸引力来自学校的传统,而这个传统久而久之自然形成学校的风格。所谓风格,是隐藏在师生行为背后的一整套大家认同并自觉践行的价值观念,它弥漫在学校的空气之中,无声无形,却又无时不在。它的快乐、自信是内生的,拒绝任何虚伪的包装。

学校的风格是一种说不出的味道,一个人的品位就是这种味道长时间培养起来的。有时候,一个学校的味道有可能在学生的记忆里嵌留一辈子。

学校的风格与人的成长何其相似,她是由多少代人的智慧点滴积累而成的。可惜,现在很多学校进行的学校文化建设,都是排山倒海式斩断一切传统、从零开始全盘构建的模式,而非基于传统智慧和自身内在风格的建构。这种拼命向外寻找,胡乱堆砌建筑、标语、校训和制度等的学校文化,其实是可怕的“空心”文化。

在这一节结束之前,请允许我引述浙江大学教授江弱水先生到台湾游学时经历的一个小细节,让我们一起感受一所有风格的学校,可以具有何等迷人的精神力量。

江先生去台湾淡水大学前,跟儿子通电话,儿子特意交代他一定要顺道去一下淡水中学。江先生奇怪,问到中学干什么?儿子说,因为那是周董(周杰伦)的母校。

江先生于是到淡水中学,去感受滋养出《青花瓷》的学校文化。可是,他发现学校的宣传资料上不见突出周杰伦,他感叹,简直泯然众人矣。于是,江先生问陈列室的一位女老师,这么多的文字图册怎么不见周杰伦?女老师答曰:不单周董啊,我们还有一个校友,叫李登辉。江先生发现,果然也没见到李登辉。

江先生遂感慨:“不愧为百年老校,不矜不骄!” Q+SG7GrlfoeHEMjCL2aRixIPEjhUvyvujZFvI0vg/Y2pdkxAnd+Bxwuy8VlrE7y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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