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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楼拜小说集》译序

将近二十年前,我为自己选择一个文学研究的对象,虽说在创作上已经学着写戏,我并没有把戏剧算进去,摆在心头的只有两个东西,一个是诗,一个是小说,全是跟随温德 Robert Winter老师读了四年法文的心得结果。当时象征主义初在中国诗坛流行,我在课室读的也多是鲍德莱耳Baudelaire、栾保Arther Rimbaud、外尔兰Paul Verlaine,和更其现代的大师梵乐希Paul Valéry,偶尔也听温德先生兴会淋漓地读几首十六世纪龙萨耳Ronsard的不朽情诗。鲍德莱耳的真挚,栾保的炫丽,外尔兰的铿锵,尤其是梵乐希的明净,都曾经有一时期和我的感情融在一起。但是,好不容易来到巴黎,想要为自己选择一面深造的借镜的时候,出乎意外,我转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走到小说方面,甚至于有些不太和象征主义相容的现实主义方面,因为我最后看中的是第三年法文班上读过的《包法利夫人》Madame Bovary的作者,居斯塔夫·福楼拜。说实话,我开头对他和他的作品并不怎么清楚;根据文学史的简括然而往往浮浅,甚至于谬误的知识,我知道现实主义和他因缘最近,而我的苦难的国家,需要现实的认识远在梦境的制造以上,于是带着一种冒险的心情,多少有些近似吉诃德,开始走上自己并不熟悉的路程。一走便走了将近二十年之久,寂寞然而不时遇到鼓励,疲倦而良心有所不安,终于不顾感情和理智的双重压抑,我陆续把福氏的作品介绍翻译过来。

温德师对我有启蒙作用,锺书兄帮我为《包法利夫人》留意注释,而师友前后慰勉有加,如新近过世的佩弦师,如金甫师,徽因女士,从文兄和达元兄,还不算时常见面的西谛兄,麟瑞兄,靳以兄,西禾兄,钰亭兄,调孚兄等,时时都在感念之中,我不说起淑芬,不曾有过一天安乐,伺候一家大小,偶尔还要帮我抄写,嫁我以来,每每不是为我,似乎多是为了福氏勤劳。最后当然我要大大地写下P.K.兄 的名字,在书店经济拮据之下,不顾负担加重,毅然肩起印行的荷负。我开头就拿他们的名姓放在前面,表示感情真挚,好比办喜事,张灯结彩,进了礼堂,红红绿绿都是亲友的人情。

福氏活着的时候只有五部小说问世,其中薄薄一册,是他发表的《三故事》Trois Contes,而《圣安东的诱惑》La Tentation de Saint Antoine,形式不似小说,倒像一出宏丽的宗教“戏文”Pageant,可以列入通常所谓正常小说的,最先有《包法利夫人》,然后是《萨郎宝》Salammbô,然后是《情感教育》L'Education sentimentale;现今传诵的《布法与白居谢》Bouvard et Pécuchet,只是他的未完成稿,就福氏一向对于作品的慎重态度看来,他一定不太欢喜这样送到读者手里。活着的时候,读者可能以为他是一位晚产而且慢产的小说家。《包法利夫人》问世,他已经三十五岁,其后平均每隔五年,他才又有一部新作应世。他的真正面目终于在他死后显露,仗着两种意外收获,不仅揭穿误解,而且增深敬爱,分外提高他的文学地位。一种是他秘而不宣的早年的写作,一种是他更其重要的书简,同样说明他的浪漫心性,同样把一个活生生的人的精神历程天真烂漫地摆在我们眼前。尤其是他的书简,十九世纪文学的密室,由于经验亲切,是是否否,形成每一文人思考的手册,纪德André Gide就坦白承认:“他的翰札是我的枕边书”。放下社会意识和艺术造诣不谈,就福氏全生来看,他所发表的作品都可以说做他对自己的艺术要求最后修正的答案。他写过三次《圣安东的诱惑》,两次用《情感教育》(内容不同)做一本现实小说的书名,《布法与白居谢》还是他做学生时候就种下了根苗,很早他就讲起《圣朱莲的传说》,《包法利夫人》是他鞭挞他的浪漫心性的成就,至于《萨郎宝》和《希罗底》,不用说,满足他对历史和近东和野蛮的癖好。狄保戴Albert Dhibaudet说得好:“福氏的作品不是一个世界,如巴尔扎克的作品。它不曾组成文学身体,不曾组成宇宙,如《人曲》Comédie Humaine之见于标题。它奔往不同的方向,探寻不同的经验。福氏的作品假如也像巴氏的作品起一个共同的标题,想来应该就是蒙田Montaigne的标题:《尝试》Essais。”

能够尝试成功,早晚达到个别的崇高的造诣,不见得每一文人都有这种幸运。对于福氏,这不是一种侥幸获致的幸运,正相反,这是埋头苦干的辛勤收获。阿尔巴拉Antoine Albalat研究《包法利夫人》的稿本和修改,做过一次结论:“福氏是工作的化身。没有一位艺术家曾经为了风格的欢忭受过更久的苦难。他是文学的基督。他用了二十年和字奋斗,他在词句前面断气。他中风而死,还握着笔。他的情形成了传说,人所共知。他对完美的渴求,他的痛苦的呼喊,一生完全献与艺术的信仰,绝无二致,做成许多研究的目标,也永远将是批评的一个景慕和怜悯的主题。大作家全都工作。这位先生死在勤劳上头。”这种追求理想的风格的苦修精神,这种对于风格的坚定明晰的认识:“这仿佛灵魂与肉体;对于我,形体与观念就是一个,我不知道一个之外另有一个。”让他在推进小说的使命以外,还帮法兰西文字带来一种不朽的使命,甚至于伊可维支Marc Ickowicz在他的《唯物史观的文学论》里面也说:“人们称他为‘法国散文的悲多汶 ’,那是并非无故的。他的语言有水晶的纯粹和一种微妙难言的和谐。……福氏的散文是一个奇迹。” 然而这不就是说,他所有的小说只有一个风格,如古人所云,“文如其人”:除非一个人是如死水一般固定,并不随同岁月往前进行,并不根据内容有所变化,我们可以接受这个大致不差的原则。事实上,往细里体验,一本书有一本书的风格,因为一个观念决定一个形式。狄保戴为我们分析福氏的风格道:“福氏是唯一的小说家完美地看到这些区别,同时也是唯一的小说家完美地付诸实行。《包法利夫人》的风格还有学习气息。含有他雄辩的领洗圣水,它是丰盈、和悦、富于肉感。《萨郎宝》的风格,更聚敛、更推敲、更雄壮,由于临近历史,从历史的精神里面,汲取它的性质。《情感教育》的风格给人一种流动轻适的印象,具有一种无可比拟的变化和力量。假如必须就中选择一个,作为最完美的例子,我看中《情感教育》。《圣安东》的风格,保留许多一八四九年和一八五七年稿本的文字,是复合的,达到一种戏剧风格的错综和行动。《布法与白居谢》的风格,由于缩减,由于剥蚀,由于遒劲的干枯,正好和《包法利夫人》的风格作对。”

现在,让我们来问一句,福氏怎样达到这种个别的艺术效能呢?莫泊桑有一篇详明的研究,报告他所心得于福氏的探索的过程和根据,赶着同时问世的福氏的书简做对证,特别是关于“单字的追逐”,如散慈玻芮Gerge Saintsbury所述,自从派特Walter Pater有所阐述以来,在英法两国的文坛可以说是甚嚣尘上。站在一个介绍人的立场,莫氏的重要论述让我直接抄在下面:

“字有一个灵魂。大多数读者,甚至与作者,只问字要一个意思。我们必须寻找这个灵魂,一和别的字接触,它就出现了,裂开了,以一种人所不知的明光(很难使它涌射出来)把若干书照亮了。

“若干人写的语言,在聚拢和组合之中,就有一个诗的世界出现,然而世俗之士看不出,也猜测不出。……

“他绝对相信世上只有一种样式表现一种东西,一个字说它,一个形容词描它,一个动词使它活动,他以超人的辛劳从事措辞,为每一词句掘发这个字,这个形容词和这个动词。他这样相信表现有一种神秘的谐和,他要是觉得一个正确的词句并不调和,他认为自己没有抓住那真实的、唯一的字,于是以一种不可克服的耐心,寻找另一个字。”

但是,字的重要不就止于本身,因为只有组合才能显出它们的品德,只有继续或者节奏才能说明全部的存在。所以莫氏接下去引证福氏的论断道:

“他说,在诗里面,诗人有一定的规律。他有音节、顿挫、韵脚,和一堆实际指示,全部技术科学。在散文里面,我们必须对节奏有一种深厚的感觉,逃亡的节奏,没有规律,没有准则,必须具有一些内在的性质,和一种理论的能力,一种艺术的官感,无限地更精细,更尖锐,依照要说的东西,随时变更风格的行动、颜色、声音。等你知道怎么样料理法兰西散文,这个活动的东西,等你知道字的正确价值,等你知道依照字的排列来修改这种价值,等你知道怎么样把一页的注意引到一行,使一个观念在一百个观念之中格外明显,完全由于表现观念的词句的选择和位置;等你知道怎么样安置一个字,唯一的一个字,在某一情式之下去打击,如同用一件武器去打击;等你知道怎么样倾覆一个灵魂,猛然拿喜悦或者恐惧、热情、忧虑或者忿怒充满灵魂,就只因为你往读者的眼睛下面放来一个形容字,你才真是一位艺术家,最卓越的艺术家,一位真正的散文家。”

生命是一个有机体,每个细胞有它的位置和机能,但是唯有严密的组织,然后才能有机地成为一个壮丽的生命。这不是唯美,也不是机械论,这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有理性的灵性存在。所以临到现代一位大小说家浦鲁斯提Marcel Proust,分析福氏的风格,首先指出他常犯文法上的错误,甚至于《情感教育》这个书名,就字面来看,应当译作《感情教育》才是, 然而由于坚定,非常美丽,所以浦鲁斯提指出,文法上的美丽和正确并不相干。

福氏追寻散文的节奏,满足他对小说的个别内容的要求。贡古兄弟在《日记》Journal des Goncourt里面曾经记述高地耶Gautier的一句话:“你们想想看,福楼拜前一天对我讲:‘就完啦,我要写的也就只有十来页了,不过我已经有了词句的全部收煞Chutes'。那么,词句还没有写,他已经找到结束的音乐!已经有了他的收煞,真是滑稽!嗯?”收煞是一个音乐名词。福氏在风格上一生想解决的正是他为他自己提出来的问题:“那么,介乎正确的字和音乐的字之间,为什么有一种必然的关联?”这种声音和意思的关联,实际就是福氏对于风格终极的努力。往大里和深里看,这有自然哲学和一种对人生的看法做根据,专就文学表现来看,他注重景,他观察物,只为彼此的过程和关联。一本书对于他就像一个宏大的合奏曲,错综然而自然,繁复然而单纯。一本书如此,一章如此,一段或者一句也如此;单独来看是一个画面,例如《包法利夫人》里面的农产改进竞赛会,然而前后来看,忽正忽反,忽雅忽俗,忽而喧嚣忽而唼喋,上下起伏,正是一片音乐。他从复杂的组合寻找自然的气势。他用两种方法完成他的目的。这两种方法不是玩弄文字的结果,正相反,是尊重生命的收获。写坏了的句子经不起朗诵的试验:“它们压抑胸口,妨害心跳,因之落在生命的条件以外。”

在中国,读书种子往往只是一种光荣的懒人,炫耀典故,因袭成语,在典雅的文字里面卖弄花巧,一切匠心留在字面,成就的仅仅属于形式的唯美的颓废倾向。法国多数文人,在福氏之前,同样走着下坡路,把流畅当做容易的风格Style Facile,顺手牵羊,不问情感思想的深致,全朝现成笔墨奔了过去。福氏就恨这种风格,德·拉·布洛陶Restif de la Bretonne,尚夫勒芮Champfleury,甚至于诗人缪塞Alfred de Musset,他心折的巴尔扎克,都没有逃出他这种无情的尺度。他表白自己:“不,千万别拿现成的词句写文章。我宁可让人活活剥皮,也不接受这样一种原理。我承认这非常方便,然而也就是方便而已。”为什么反对?太简单了,因为这流成一种滥调,缺乏生命,缺乏灵魂,不可能拿来组合风格。把现成笔墨从文章里面剔出,然后我们就找到福氏完成理想风格的一个秘诀:运用直接来自生活的真实语言。了解这一点,我们才可以接受经典文学,我们才可以接近大师如莫里哀,如辣辛Racine,如拉·风丹La Fontaine,如拉·布芮耶耳La Bruyère,也才可以明白福氏小说的笔墨成分。文字只是一个符志,是一种历史的文化的遗留。然而你所表现的却是活生生的现实,一个含有过去的有灵性的存在。文字应当和现实一致。这时候所谓文字就成了一种说的语言,活的语言。一位作家必须随时随地用心听取、理会、分析、采纳这里活跃的奥妙和细致,揉在他的作品里面,拿活血注在活血里面,成为一个血。

另外一个方法,我们前面已经说起,在文字范围以内,如浦鲁斯提所云,是一种文法的美丽。我们常常听人谈起福氏对于文字独具只眼,另有一种不同于人的用法,特别是动词、介词和副词的认识和使用,有人甚至于说,他用未完成时l'imparfait救活了渐将就朽的法文。所谓文法的美丽,实际是不照文法行文的结果,一种更大的要求帮福氏在做取舍的考虑。有的由于节奏的需要,例如“和”et这个介词或者连续词,就浦鲁斯提看来,“凡是常人用‘和’的地方,福氏全都弃而不用”。我们偶尔在《圣经》里面遇到这种奇特然而和情感一致的用法,但是福氏对它具有异常清醒的偏嗜。下面是一段《情感教育》的文字,阿尔鲁夫人最后一次来看福赖代芮克:

Frédéric soupçonna Mme Arnoux d'être venue pour s'offrir;et il était repris par une convoitise plus forte gue jamais,furieuse,enragée. Cependant,il sentait quelque chose d'inexprimable,une répulsion,et comme l'effroi d'un inceste. Une autre crainte l'arreta,celle d'en avoire dégoût plus tard. D'ailleurs,quel embarras ce serait!——et tout à la fois par prudence et pour ne pas dégrader son idéal,il tourrna sur ses talons et semit à faire une cigarette.

老实说,前三个et在文法上都是赘疣,然而在行文的节奏上,具有不可言喻的美妙。更胆大的,例如同章最后一段,只有一句,原文是:

Et ce fut tout.

朗诵的节奏第一。又如浦鲁斯提指出,《希罗底》最后一个字是一个副词,“轮流”:

Comme elle était très lourde,ils la portaient alternativement.地位的明显,音节的众多,立刻令人感到死者的头颅的沉重分量,和精神上无比的时代暗示。但是更重要的是,福氏根据一个领会自然的哲学观点,大量使用未完成时动词,浦鲁斯提尊做“永生的未完成时”,和他小说的进行和景物打成一片,宣示生命的不间断的关联,不仅止于说明环境而已。浦鲁斯提进一步告诉我们,福氏在作家之中最有时间的印象,也正是这个缘故,“就我看来,《情感教育》最美的东西不是一个词,而是一片空白。”他举下卷的第五和第六章为例。第五章临尾,我们知道他的好友杜萨笛耶在街上被一位警察杀死,而警察正是他的另一相识:“福赖代芮克,张着口,认出是赛耐喀”。于是跳过一段了不起的空白,我们来到第六章的开始:

“他旅行。

“他认识商船的忧郁,帐下寒冷的醒寤,风景与废墟的晕眩,同情中断了的辛辣。

“他回来。

“他出入社会,又有了别的爱情。……”

我们马上看出,这里不就止于干净利落。

所有福氏在法文上行文的特征,我相信看了上面的简略解说,便稍稍明白译成另一种语言,特别是中文,本身就是一种隔离,而动词最最没有时间的功能,困难到了什么程度。“单字”的正确含义已经需要耐心寻找,而那些近乎神韵的“节奏”,神,因为还要传达一种精神上的哲理的要求,就不可能用另一种语言表达。用流行的滥调来翻译,根本违误原作的语言风格,然而一律用“和”字去翻译et,忠实于形式,去精神固不止一万八千里。而原文字句的位置,到了另一种语言,尽量接近,自然而然还是要有一种改易的必要。这就是翻译福氏的困难,他不仅是一位写小说的人,而且是一位有良心的文章圣手。介绍他的小说,假如抛开他的风格,等于扬弃精华,汲取糟粕。散慈玻芮曾经表扬他的成就道:“风格技巧和小说技巧互相结合,如此完美,凝成一体,做成爱好文学者的享受。”中译绝对到不了这种艺术上的完美境界,我所以在这篇序文里面叙述原作的风格,实际是我向福氏和他的中文读者表示真诚的歉忱。关于时代意义和内容动向,我不想在这里多所饶舌,因为我希望至少我在文字方面能够勉强应付字面的要求,读者可以直接体会,而且,伊可维支有一段案语,不妨借了过来,供给读者参考,勿需我再浪费无足轻重的笔墨:

“福楼拜在我们看来是他的社会环境和他的阶级的儿子,但是他是一个不肖之子;正如宙斯一样,斩了他的父亲克洛诺思的头。福楼拜反叛他的环境,憎恶他自己的阶级,用他的伟大的艺术才能,他描绘出那资产阶级的最无耻厚脸的恶德的巨大真实而深切地写实的画图。

“巴尔扎克颂扬资产阶级,福楼拜却宣告了它的死刑。”

译者 民国三七年八月

(取自《三故事》,1949年7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初版) 8qsvuHHSPS354cS7U2ipS+ZsiAgLU9Fmu7mGnktFG3hJiiM0K3cqWfINPwPpUVO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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