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二一年十二月十三日,居斯塔夫·福楼拜Gustave Flaubert生在法兰西的鲁昂。他的家庭是一个医学世家,祖父是兽医,父亲是有名的外科医生,最后哥哥又继承了父亲的鲁昂市立医院院长的崇高的位置。父亲临死,给他留下一份地产,他靠土地剥削,安安静静地过活着。在他的时代,科学精神和科学方法对他有着很大的影响,现实主义在十九世纪后半叶出现,作为一种明确而有意识的创作方法,我们晓得,是和科学在十九世纪的发展有着密切的关系。这同样也养成了他对宇宙的唯物看法。他终生喜爱的宗教哲学是无神论者斯宾诺莎。他在《圣·安东的诱惑》里,写一个隐修士的梦境,以最辉煌的篇幅描绘众神死亡,结论是歌颂物质的存在。
所以,像在《慈悲·圣·朱莲的传说》里面,一篇中世纪的圣者传,《十三世纪先圣传说》La Legende de dorée里一篇不到一千字的叙述,他一方面把它当做民间传说处理,另一方面他以科学的解释给了它一个正确的分析:我们在中世纪或者古希腊的宿命论之外,还看到了更多的武士的嗜杀和信徒的善行。它们交织成它的经纬。然而整个气息仍是民间传说,福楼拜决不冒昧破坏它的生命纤维。朱莲不像安东那样在做梦,但是他活在字句上,就像活在梦境一样,一切都像摆好了,就等一个心地单纯的人走过来,也正如同作者形容的:“他不理会是在什么地方打猎,也不清楚是从什么时间开始,唯一的感觉是他本人的存在,就像做梦一样,全很容易就成功了。”
提醒他注意这个传说的,是鲁昂礼拜堂的一幅正对合唱厅的十三世纪末叶的玻璃窗画,上面画着朱莲一生的行事。福楼拜年轻的时候,应当就留意到这幅宗教作品了。一八五六年六月,他写完他的成名杰作《包法利夫人》,给朋友写信,说起他在“读着一些关于中世纪的家庭生活和行猎的书籍。我找到许多动人的新颖的枝节。我相信能够拿它们配成一片赏心悦目的颜色”。显然,他很早就在孕育这个短篇的生命了。
福楼拜生在资产阶级社会,不过他在思想感情上却成了它的叛徒,他所观察到和体会到的东西是作为憎恨表现出来的。他把资产阶级看作“化石”,甚至谈起他的哥哥,他也这样说:“怎样的半性格!怎样的半意志!怎样的半热情!脑子里一切是漂浮、踌躇、脆弱!”他痛恨有产者的自私,和他们比起来,“丑恶”倒有了“道德的密度”。大家记得,他晚年生活很苦,因为他几乎把他父亲留给他的全部产业给了他心爱的外甥女,抵补她丈夫破产给她带来的祸害。他在《包法利夫人》里面给了我们好几个被剥削的苦人:药房的学徒玉司旦、饭店的伙计伊包里特和辛苦了将近一世纪的“矮小的老妇人”。在《情感教育》里,唯一坚持革命到底的人物是一个无家可归的私生子、令人肃然起敬的穷伙计。他们在社会上没有地位,但是全有高尚的人格。他们不像资产阶级那样为一种“虚伪的理想”服务。他们唯一的过失是失之于太忠厚、太坦率、太相信坏人。
《一颗简单的心》里面的女用人全福是一个更集中、更生动的例子:生活在这里平凡到了极点,而感动人也感动到了极点。我们记得高尔基读这篇故事跑到阁楼上恸哭的事情。福楼拜给朋友写信,说它是“非常严肃、非常忧郁的”。女用人全福有坚忍不拔的优秀的农民品质,爱劳动、勇敢、不计较,但是,像旧社会所有雇工一样,孤苦伶仃活了一辈子,得不到资产阶级丝毫感谢:这伺候了上上下下两代的老女用人,差一点点就叫小主人撵出大门,死于沟壑。第五节圣体瞻礼节的游行如果对资产阶级读者是一种精神上的慰藉,实质上,我们明白,只是一种讽刺罢了。窗外举行宗教大典,而窗内孤孤单单死掉了一个苦老婆子。世俗的宗教同她有什么关联呢?她临死仅仅“看见一只绝大的鹦鹉”。它曾经是她的“儿子、情人”啊!福楼拜并不渲染,也不叫喊,他的笔致那样精炼,那样强烈,现实主义在这里达到高度艺术水平。
他的同情显然不在没落的欧班地主家庭方面。而这些实际上都是他的亲友。
他憎恨资产阶级,而且由于这种不妥协的仇视,他放弃对生活应有的热爱,错误地钻进艺术之宫,几乎(在最坏的时候)把美提到半空,四无着落。他一辈子崇拜雨果,我们奇怪,雨果对艺术的战斗的人道主义主张,对他竟然不起半点作用。但是,尽管理论上不一致,甚至批评雨果的人道主义,实际在精神上却和雨果是一致的。浪漫主义停在他的灵魂深处。他对莎士比亚、歌德和雨果的膜拜,也正说明他这一点。年轻时候,他游过近东,老年他梦想近东,甚至愿意离开欧洲,活在中国(他最好的朋友是学中国文、读中国诗的),和他在画里看见的竹林同老虎待在一起。通常把他看作现实主义大师,但是,在他的作品和书信里,我们感染到一种高度的反抗的浪漫精神。
他给他末一个短篇选了一段《新约》的故事,并非他有所偏爱于施洗者圣·约翰的传说,而是他可以在这里把他想念的近东具体描绘出来。他告诉朋友:“《希罗底》的故事,就我所了解的来看,和宗教毫无关系。其间诱惑我的,乃是希律(一个真正县长 )官气十足的容貌、希罗底(克莱奥佩特拉与曼特隆 一类妇女)犷野的面孔。种族问题主有一切”。时代在公元前后,地点远在近东,但是它们活在福楼拜心头:“如今我和全福握别,希罗底又露了面,我 看见 (清清楚楚,就像我 看见 塞纳河一样)死海的水面,太阳照着发亮。希律同他女人站在阳台上,从这里可以望见大庙的金瓦”。
也正因为先在作者心里活过来,这个短篇具有一种坚定的组织的美丽(尤其是材料那样庞杂),而罗马帝国的统治、犹太封建阶层的没落、穷苦老百姓(约翰所代表的)的忿怒,在五颜六色的民族交流中间,通过一天的时间限制,像一出一幕三场的戏一样,得以栩栩如生地表现出来。王尔德的《莎乐美》就是从这里受到暗示写出来的。
《三故事》在一八七七年四月和世人见面,立即获得绝高的评价。屠格涅夫不等成书,就把它译成俄文。这是福楼拜生前最后一部和世人见面的作品。他死在一八八〇年五月十八日。
一九八〇年(手稿,未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