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间的雨水倾轧而下,在青石板上溅出了一缕缕白雾。
大理寺的人一到南城戏庄,就快速将四周围住。
侯大石翻身下马,铁靴落地一踏,自显官威。
此人乃大理寺寺正,甲胄在身,背上背着一尺金雕纹样的鱼头铜弓,正容亢色,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势,尤其横在眼角上的那道蜈蚣疤痕,更是让人望而生畏。
今日之事,原本是京兆府衙该干的!
偏偏那京兆尹好死不死这个时候沾上了“官腐”,御史台连同尚书省彻查,封了整个京兆府衙,将长安大小事宜暂且分交给了大理寺和刑部,各自管辖东西两县。
崇德坊内的这桩死人案便自然而然的落在了大理寺头上。
侯大石带人进入戏庄,一路抵达后院。
刚到命案现场,就闻到屋子里浓重的颜料味,混合着桐油一块冲入鼻中,让人胃里作呕。
只见死者以坐姿的形态趴在工作台上,右手握着一支专门用来上桐油的毛笔,左手抓着一面覆彩精美的皮影人,僵硬的脸上画着戏曲中丑角的脸谱妆,鼓睛暴眼,仿佛临死前见到了什么恐怖骇人的东西。
候大石环顾一周,这老匠工的屋子里多是一些用于制作皮影的工具和矿物颜料,不见异常。
过了小会,他喊来精兵,问:“林大人来了吗?”
“应该快了。”
“再去催催。”
“这……”
“还不快去!”
“是!”
精兵领命,心尖尖却是颤的。
这等苦命的差事怎地就落在他头上了?
细雨飞斜,一辆马车自长安城外而入。
因年关将至,东西两市大开,城门口戒备森严。
但凡出入城的马车货物都要一一盘查。
那辆马车刚到城门口就被几个守城官拦下。
“干什么的?”
驾马的小童说:“我家老爷回城。”
“车上什么人?”
“大理寺的。”
“大理寺?这几天没见大理寺的人出城办过案,车上究竟是何人?赶紧下来!”
只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起布帘,亮出一块黑金令牌。
守城官定眼一看。
当即虎躯一震!
“原来……是林大人,快!放行!”
马车入了城,沿着繁华的朱雀大街朝崇德坊而去。
很快,便到了南城戏庄的门口。
车上下来一男子,撑着清油纸伞,穿着一席素雅的灰色长袍,墨发由一根竹簪束于头顶,面容俊俏,神色温和,透着读书人优雅清贵的气质。
这样的男子,放眼长安城,也是数一数二的美男子。
此人名为林末,年二十九。
他原是户部一名小籍员,一个月前,荀太傅向皇上大力推举他为大理寺卿,文官入了武将的职,终归是要遭人笑话的。大理寺那帮人全都是武将出身,各个身手了得,却唯独他,一个从户部调来的文官,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连提刀杀鸡的力气都没有,平日里就闷在屋子里看书,各类小人书、怪谈书、杂经文……几乎堆得满屋子都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开了个书局。
而且闲来无事就喜欢出城垂钓。
今天本是涨水的日子,满河的鱼儿乱跳,他正钓得兴致勃勃,突然精兵来报说城内发生命案,需他立刻回城。
兴致被扫,只好来了。
这也是他上任以来办的第一件案子。
戏庄外的精兵们瞧着他慢悠悠的走来,一手持伞,一手提袍,几步路的距离,硬是被他磨了好久。
精兵们急得心头痒痒,喊道:“大人,你可算来了。”
他收好伞往里进,“哦”了一声。
也不知道哦个什么?
候大石刚盘问完戏庄里的人,就见他施施然走来,连官服都没穿,便不禁摇头,上前拱手:“大人。”
林末笑了笑:“大石啊,我来晚了。”
他总是这般亲切的称呼候大石。
也不管人家喜不喜欢。
侯大石道:“死者死于昨晚子时,死相骇人,大人若是怕,可由下官向你口述禀报。”
他又是一笑:“不必不必,这死人总不能比活人还可怕吧?”
“……”
毕竟原先是个文官,又是第一次办案,候大石担心他看到死人时会害怕,这才提议口述禀报。
结果……好家伙,他不仅不怕,还表现得兴致浓烈。
林末已经迈步进屋,浓重的颜料味扑鼻而来,他也不厌,先是在屋中扫视一圈,然后慢悠悠的在屋中踱起步来,这儿看看,那儿摸摸,像是平日里逛书店那般悠闲。
大概是没瞧出什么名堂来,便停在了死者身旁。
他墨眸微深,神色淡定的看着死者那张被涂上丑角妆的脸,妆容化得还蛮精致,便忍不住凑近了看,还用手指沾了沾死者脸上的颜料,放到鼻尖处闻了闻。
猛地打了个喷嚏。
侯大石见他这般怪异的行为,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他实在想不明白,荀太傅为何会推举一个文官来坐镇大理寺?本以为那林末是有什么过人之处,可任凭自己怎么看,硬是没看出他有什么通天的本领来?当时还差人特意去户部打探了一番,户部上下的官员皆说林末这人性子很怪,时常一张淡笑的脸,见谁都觉得亲切,可就是不爱与人来往,任谁也看不出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侯大石心底叹了口气,走过去道:“仵作已经验过尸,证实死者是因惊吓过度引发心悸而死!”
“哦……惊吓?”
“属下盘问过戏庄上上下下的人,都说死者死前并无异样,据死者的小徒弟所说,昨晚后半夜起了风他就回房休息去了,一早过来才发现死者已经死了。”
“那死者脸上的妆?”
“应该是凶手所画。”
“哦……为什么呢?”
“暂时还不知道,需要进一步查探。”
林末点了点头,目光晃到桌上那面新郎皮影上,突然起了兴趣,笑着将皮影拿到手中,说:“这面皮影还挺好看的,色泽光亮,皮质剔透,中书上有云:影中成形,似水为波。嗯!很美。”
“大人,现在不是作诗的时候吧?”
“哦……一时忍不住又忘我了,见谅见谅。”他垂眸致歉,“不过这影人真是精致,大石啊,你问问班主,可否允我花点银子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