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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孔子

老子是中国幽默始祖。老子不娶——吾何以知之,不必深究——但有几位精神上的后人,如杨朱、庄周、列御寇,皆承其幽默遗绪,虽然意味各有不同。在儒家之著作中,惟孟子最雄辩,时见于其锋芒中发现冷隽的幽默。但孔子之言行中,亦时透露其幽默态度,尤合温柔忠厚之旨,惜世人不曾理会耳。要知孔子之幽默是自然由其德性流露出来,毫无油腔滑调,亦无矫揉造作之处,亦由其道理未曾陷于酸腐偏激,只是巍巍荡荡,随之自然,合乎人情;合乎人情,则无意幽默而幽默自见,其言也如此,其行也亦如此。我以为最能表出孔子之幽默态度者,在于《史记》“温温无所试”五字。颜习斋讲此五字甚好,谓“温温无所试甚佳,若穷居而慷慨悲歌,上者为屈贾,下者悲歌久则变节矣”。(《颜氏学记》卷七,页四)此语非深达人情者不能说。吾又赞曰,若慷慨悲歌便不幽默矣,惟其温温,故不卑不亢以终身。若屈原、贾谊不幽默亦不变节,若下焉者如今日之激昂派,则不幽默而变节矣。究孔子之所以温温无所试,而成其幽默这态度,乃因其理想与现实相离太远,不得用世,由是畏于匡,困于蔡,厄于陈,在适楚途中得一觉悟,乃自卫返鲁,删诗正乐作《春秋》以终世,此即所谓“温温无所试”之态度。孔子是一怀才不遇者,怀才不遇而不慷慨悲歌,此乃孔子幽默之最特别处及出发处。

当今世人只认孔子做圣人,不让孔子做人,不许有人之常情。然吾思孔子岂尝板板六十四寒酸道学若汝辈哉!儒家以近情自许,独不许孔子近情,是岂所以崇孔及所以认识孔子人格之道哉!夫孔子一多情人也。有笑,有怒,有喜,有憎,好乐,好歌,甚至好哭,皆是一位活灵活现之人的表记。其好乐至三月不知肉味且不说,听人家唱得好,必要“再来一次”Once more,然后同他一齐唱(“使人歌,善则使复之,然后和之”),此非一活灵活现近情之人而何?且吾尝谓孔子好哭颇似卢梭,恸哭颜回且不说,《檀弓》曰:“孔子之卫,过旧馆人之丧,入而哭之哀,出使子贡脱骖而赙之曰:‘予乡者入而哭之,遇于一哀而出涕,予恶夫涕之无从也。’”孔子入吊,本不想哭,及遇一哀,竟尔出涕,至自愧出涕之无端,呜呼!非至情者能如此乎?及其憎也,亦不客气。孺悲欲见孔子,既托病不见,复不待人走远,稍留情面,竟尔取瑟而歌,使之闻之,令人难堪,其意若曰:“我非真病,我不高兴见你罢了。”故孔子者,能喜能怒能哀能乐之大丈夫,安在其为喜怒不形于色之伪君子乎?惟其能喜能怒能哀能乐,故七情备。惟其七情备,故足为万世师表,否则立一不喜不怒不哀不乐之圣人为师表,吾辈将何以学之。不能学之,亦何贵乎师表之有无乎?

吾尝细读《论语》,精读《论语》而咀嚼之,觉得圣人无一句话不幽默。呜呼!世人岂知孔门师徒之中燕居闲谈雍容论道之乐乎?吾恨不曾为孔门弟子而与之谈天说地耳。《论语》孔子明言“前言戏之耳”(见“割鸡焉用牛刀”段),自己招供,再清楚没有,谁复敢言圣人无戏言,《论语》不幽默乎?

孔子言行中幽默事甚多,而吾最好者为《史记·孔子世家》所言一段。全抄于下:

孔子适卫,与弟子相失。孔子独立郭东门。郑人或谓子贡曰:“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然若丧家之狗。”子贡以实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未也。累累然若丧家之狗,然哉!然哉!”

噫,孔子何其幽默哉!吾将拜倒其席下矣!今日大学学生谁敢据实以告其教授曰“人家说汝若丧家之狗”哉?而子贡竟敢以实告。今日大学教授谁甘承当此一句话,而孔子竟坦然承当之而无愠。此盖最上乘之幽默,毫无寒酸气味,笑得他人,亦笑得自己。吾观其容貌,蔼然可亲,温色可餐,若之何禁人不思恋乎?须知儒生伪,孔子却未尝伪;教授对学生摆架子,孔子却未尝对子贡摆架子。何以知之?孔子果摆架子,则子贡必不以实告矣。

再举一段:

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

夫“沽之哉”何?三代之叫卖声也,孔子学之,而曰我待出卖者。其笑的是自己,亦可知矣。吾为是文,除正经正史外不引,诚恐三家村老学究以吾为毁孔子。三家村学究能否认此语之出《论语》乎?然则孔子与门人燕居之时出以诙谐滑稽之辞,复奚容辩?汝若不信,我再引一段:

佛泬畔,使人召孔子。孔子欲往。子路曰,“由闻夫子,其身亲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今佛泬亲以中牟畔,子欲往,如之何?”孔子曰:“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淄。我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此与“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同一路幽默。长此引下去,此篇非五千言不可,兹吾腕亦已酸矣。所欲说者,只是孔子亦有一特殊之幽默,即假痴假呆是也。夫子固常作“有是哉!”之呼声。夫“有是哉”何?今日美国语之“oh,youh?”也,其意亲,其色和,最得闲谈应有之神情,古人智足以笔录之,今人智不足以领会之。以今人笑古人,可乎,不可乎?阳货归孔子豚,时其亡(不在家)也而往拜孔子,孔子亦时其亡也而往拜阳货,此中一方透露圣人装糊涂敬远小人之意态,一方亦可见两个小孩子之把戏。及孔于归途不幸,与阳货碰头,躲又躲不得,时孔子心中之难为情当如何也!躲既不得,于是只好上前打招呼,而孔子遂不得不出假痴假呆之一途矣。今抄全段于下:

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涂,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曰:“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孔子)曰:“不可。”(阳货)“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孔子曰:“诺,吾将仕矣!”

细味“诺,吾将仕矣”一语,系孔子被阳货迫得无可奈何而出之敷衍语也。观此二公问答,阳货大发议论,孔子却心厌其人,无一句好话可说,要理不理,只来一冷冷的“不可”“不可”,似不屑与言者。及阳货单刀直入,复欲大发议论下去,孔子已不耐烦,与其“与不可与言”之人言而作无谓之强辩,不如发出周作人之“唔!我要做官了”,以省麻烦,是所谓假痴假呆也。吾每读此段,必想起岂明老人,因彼甚有此假痴假呆之幽默,常发出绍兴人之“唔!”声也。

吾最好孔子与门人谈话之神情。尤好其受困陈蔡与门人问答一段,细嚼其味,甚有缠绵悽楚之意。此时之孔子,已非心雄万夫杀少正卯之孔子。其去卫也,与卫灵公说话,卫灵公只顾举头看天上的飞雁,“色不在孔子”,固与孔子以难堪矣。其之赵也,将过黄河,亦只能临河而叹曰:“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济此,命也夫!”由此二段事,已现出孔子当时落魄流浪之苦境。计前后去卫,返卫,再去卫,如陈,如蔡,如叶,如蒲,处处饱受虚惊,至此门人已有愠色,而孔子独无愠色,犹讲诵弦歌不衰。《史记》载孔子在陈蔡野上与门人谈话一段,真“温温无所试”之一副图画也。吾每读此而悽然,比耶稣在喀西马尼园与门人叙别一段一样动人而少儿女情态也。

孔子知弟子有愠心,乃召子路而问曰:“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耶?吾何为于此?”子路曰:“意者吾未仁耶?人之不我信也。”孔子曰:“有是乎?由,譬使仁者而必信,安有伯夷叔齐?使智者而必行,安有王子比干?”

子路出,子贡入见。孔子曰:“赐,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耶?吾何为于此?”子贡曰:“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盖少贬焉?”孔子曰:“赐,良农能稼而不能穑,良工能巧而不能顺。君子修其道,网而纪之,统而理之,而不能为容。今尔不修尔道,而求为容,而志不远矣。”

子贡出,颜回入见。孔子曰:“回,诗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吾道非耶?吾何为于此?”颜回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丑也。夫道既已修而不用,是有国者之丑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孔子欣然而笑曰:“有是哉!颜氏之子,使尔多财,吾为尔宰!”

呜呼,孔子穷矣而不滥。三弟子与一先生落魄至此,几如江湖流浪之辈,至以“匪兕匪虎,率彼旷野”自比,至以吾道之非自疑,乃复一一召而问之,问之之辞又相同,而复能以操守互相勉励。子路欲其自省,子贡欲其行权,颜回欲其守节,而其爱夫子之情则一也,俱溢于言外也。颜回之言最呕心血,至重叠出之,其师徒亲爱之情可见,而其意亦缠绵悽楚矣。而孔子以“颜氏之子,使尔多财,吾为尔宰”(即许为颜氏账房)幽默妙语了全局。未知有何画家能画出此匪兕匪虎非牛非马不三不四之师弟流浪于旷野之神情乎?呜呼!吾焉得不思孔子乎?呜呼!吾焉得不思孔子乎?

(《论语》第58期,1935年2月1日) bwp2y5CGA4Vm1FxNycX3DKFO0euJ/xCCeQonbe3U0Dn/6FSAUnQux/mec0wFfBp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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