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为了向木匠讨一点油灰,费了半天工夫。原因是前日叫木匠做纱窗,现要写张字条去讨油灰来补窟隆。但一起稿,这“纱窗”二字,就含了不少问题,可见做现代人真不易也。北平的平屋,向用纱窗,今日在上海居家的人,已不复用矣。所谓“纱窗”,实只是铁丝织成以防苍蝇蚊子者,顾名思义,殊不合式。若用直译方法,名之为“铁丝障”,殊为不雅,将来不便入诗。因为字既生硬,又无从卷法,将来不但不能用“卷帘”字样,且亦不好易“隔帘花影”为“隔障花影”也。况且更有严重问题,就是:名之为“纱窗”,颇有文言复古意味,是罪不容诛。名之为“铁丝障”,虽似介绍西洋文化,俨然有站在时代前锋之概,而提倡复古者,又将斥为用夷变夏亡国灭种之兆。此中又生出更严重问题,就是“大众语”是近于复古呢?是近于新名词呢?众问题之上又有问题:是称之为“纱窗”者爱国?还是称之为“铁丝障”者爱国?因为在嗡嗡嗡的现代中国,任何蚊子苍蝇问题,亦有救国亡国之意义在焉。做人之苦,至此已极,真有“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之感。“纱窗”二字已引起这样严重问题,写一张字条与木匠,当然要几番易稿。初为天然写法,即“白话的文言”,后来恐人见到反对,乃复改为“文言的白话”,而又恐木匠不懂,殊失“大众语”意义。后来越改越昏,竟无意中作出一篇似通非通的四六,自觉不惬意,乃又学韩退之,起八代之衰,作三代古文,觉得“油灰”二字文不雅驯,乃复半途而废。这样四易稿,一个早晨就过去了。
原因是纱窗虽已做好,边沿却露了小缝(此话似是如此讲法,然不敢自信,或应作“窟隆”,须请老舍老向何容辈为我改正,自知蓝青官话极不像白话也),边沿露了小缝,苍蝇虽然进不来,蚊子却仍然爬得进。简单的办法,是向木匠要油灰补上他(“他”字疑误,中国文法,疑不如此讲法,此或是受时行译文影响,因国语凡指物,不言他(?),“把他”只曰“给”——“给盖上”,不曰“把他盖上”——大约“给补上”便合文法),要油灰给补上,惟因钱已付清,未知木匠肯不肯赔这点油灰,但从此亦可看出世情之敦厚与浇薄了。只因主意拿不定,所以拿起笔来,总想理由讲得充足一点,庶可动其天良,而得油灰到手。
向来我开字条,都是用文言的。用文言写字条,并不容易。我极希望中小学国文课本教人开字条。以前的秀才举人,开一张字条,亦常开得不通。如曰“君驱车入城否?如其然,则请为我购一匹夏布(夏布一匹?)一斤黑枣(黑枣一斤?)半斤龙井(龙井半斤?),物价多寡,当即奉赵,决不食言。若不进城,则休矣。”这种字条,当然不通。惟若用白话,也确有许多麻烦。如“示悉”改为“你的信接到了”,“文言的白话”又当作“你的芳翰接到了”。“快甚”,白话当作“我非常的快活啊”,“文言的白话”又当作“这是使我怎样地愉快啊!”(鬼话!)开字条,一句话要说便说,那里有这闲工夫噜哩噜苏。所以用文言开字条,只是无意中自然的趋势。只因近日,文言白话大众语闹得凶,时时提心吊胆,以为人或疑我有意反对白话,现在开一收条也彷徨终日,不知是应写“兹收到”而落伍呢,或是应写“现在收到”以讨好人家呢?因为据说“兹收到”颇近语录,而语录便是文言,代表有闲阶级,该杀,虽然我认为语录乃是白话,而时行白话乃是文言。
起初我开的语录式(白话的文言)的字条是这样的:
【文言的白话】
“××宝号。前日由汝装置纱窗,只因边沿有缝,蚊子遂得而入,来一只,捉一只,捉一只,又来一只,令人日间坐不得,夜间眠不得,苦甚。兹差人前来,请给予油灰少许,俾得修补,为荷。幸毋以油灰为重,信用为轻。是祷。××启。”
这字条好虽不好,总算达意。后来一转想,倘是有人见到此张字条,说我在反对白话,如何是好,乃复改作白话的文言一封。文曰:
【白话的文言】
“××宝号啊!你们岂不记得在不久的以前——似乎是十天以前吧——你们曾取得我的同意,把我们家里的铁丝障安装起来?这是不容疑惑的事实。现在边沿并不紧贴,发生空隙,竟然有半个生丁之距离,已比蚊子的高度多二倍了。现在满屋都是蚊子,嗡嗡嗡,其数量至不可思议之程度。在这懒洋洋的夏天,这是如何地压迫人啊!这铁丝障已然无疑的终于等于虚设了。倘若你们不相信,可以来参观,事实终必胜于雄辩的啊!事实告诉我们,你们有修补这些空隙的义务,而铁丝障又有被修补之必要。那末,我派人来给你们取点油灰补好它,料想不至于被拒绝吧?××启。”
这篇虽然时行,却生怕“大众”的木匠不懂,于是不用。这时已费半点多钟工夫。大概早晨不用做别的事了。所以索性再起一稿,回到文言。一面也是避免人家称我普罗,一面自作遐想,倘是我要讨好“文选派”与“桐城派”,不知又当如何写法。乃先由“文选派”下手,只因未经训练,又向来骈四俪六,皆看不入眼,修养工夫甚浅,乃愈写愈不成话,而有以下的结果:
【文选派】
“××水木两作宝号大鉴。别来数日,又赋契阔,定卜起居兮而佳吉,履祉兮而迎祥。既札闼以鸿庥,又锲著而不尽。余路则忆定而盘,门则而立加五。前因蚊患,曾置金丝。方庆蝇蚋不入,将睹天下之升平,岂料异孽复生,更变本而加厉?边幅不修,逐臭之徒,岂有孔而不入?银缕无绽,寻羶之辈,自缩地以有方。吾非吴猛,不殴于蚊蚋,谁效子平,当避于清凉。兹当大夏,益肆咆哮,驱之不去,捉之不得,欲为补苴之计,当借丸泥之助。请赐一封,交与奚奴,拜赐实多,铭心无既。”
这种字条,太不成话了,乃尽弃骈俪,力追昌黎,又写一通。
【桐城派】
“××匠人斧石。余依忆定盘以为居,其号则而立又五焉,以甲为别。曩者曾雇吾子安置铜扉,俨然一新,和风晓日得以入而无碍焉,快甚。嗣见蚊蚋麇集如故,倘非窗沿有隙,蚊蝇乘间而入,曷克臻此?兹遣书僮前来,请与以……(油灰,未得雅驯古语)少许,聊作补苴之用。吾知吾子必不以此见吝,而吾亦不负吾子矣。若赐电话请拨立志知命之号,而益以三焉。惟吾子其实图之。”
稿已起了四次,仍不那个,而且翻尽《渊鉴类函》《艺文类聚》油灰二字仍旧无法使之“雅驯”。至是乃投笔而起,令阿经(即韩文中之“书僮”,却已三十三岁)口头传话取去。不半小时,阿经已经传情达意,手拿一包油灰工冬而来。我既喜又嗔,掷笔于地曰:“管城子不中用!我辈书生何不早自杀!”
吾前发愿曰:“散步时闻引车卖浆之流所说白话,正垂涎景仰不置。吾将从而学之,五年后或有短篇小说夹入真正白话以行世乎?引车卖浆之流岂但吾师,亦白话作家人人之师也。”(《论语》四十期)。实行此顾,请自阿经始。
(《论语》第45期,1934年7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