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 四 / 章 /
沈林并没有离开,监狱大门打开后,红十字会的一辆救护车开了进来。
每间牢房都是闹哄哄的,有犯人不老实地拍打着牢房的铁栅栏门和铁丝网,狱警用警棍敲打着门窗楼梯,警告犯人老实点。
在这嘈杂喧闹声中,一众犯人在楼梯上排队下来等候打疫苗。
四名红十字会的医生一身白大褂,正在为犯人们检查打针,他们戴着口罩,目光却不停地注意着周遭的一切。
犯人队伍中,小蔡已经换上了囚服,在一列排在前面,而沈放在另一列排在后面,沈放的眼睛一直观察着小蔡。
打完针的犯人沿着走廊回到监狱牢房内,轮到小蔡的时候,那名戴着口罩的大夫跟小蔡交换了眼神,随后又目光锐利地扫过活动厅里的每个角落,复又收回。
他给针管上了药,对着小蔡的胳膊扎下去。只轻轻一推,药便全部打入了小蔡的身体里。
毕了他示意小蔡离开,可小蔡回身还没走上两步,突然间口吐白沫倒了下去,惹得众人一种骚动。
边上的人只冷眼旁观着,却见小蔡的反应越来越严重,整个人都抽搐起来,嘴角冒着白沫,两眼往上翻,已然失去自觉。最后几个医生连忙停止了手头的工作,小跑过来对小蔡进行检查。
那名打针的白大褂稍作检查,忽然对狱警喊道:“他药物过敏。医务室在哪儿?”
狱警不敢怠慢,冲了过来:“跟我来。”
两个医生将小蔡抬起来跟在那个狱警后头,其他狱警维持秩序,剩下两个医生继续打针。
犯人队伍里,沈放正冷静地看着这一切。他打完了针,挽下袖子离开,目标是医务室。
才走到楼梯转角的时候,沈放瞧见小蔡从医务室中小心翼翼地走出来。
监狱里大部分犯人都去打针了,很多监舍都是空的,只有零星的狱警在抽烟闲聊,守卫比较松懈。
小蔡躲开狱警的视线,刚要转向另一处走廊,沈放一把将他拽向了一边。
小蔡吃了一惊,刚要出声,嘴巴却被捂住了。紧接着他手中的匕首也刺了出去,却被来人拿住了手腕,反手一拧便让他动弹不得。
小蔡还不放弃,准备挣扎,沈放低声:“别动,有人来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再由近到远。沈放松开手,小蔡回头定睛一看,眼前的人正是沈放。
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惊叹道:“是你?你没死?”
沈放皱眉:“你不是来找我的?”
“当时日本人封锁了消息,组织上都以为你已经牺牲了。你怎么在这儿,难道你被国民党抓了?”
沈放解释道:“差不多,国民党的人觉得我是汉奸。”复又问道:“那你为什么进来?那些医生是跟你一起的?”
小蔡点点头:“嗯,我来救我哥的,他叫唐涛,被捕了。”
沈放惊得张了一下嘴:“劫狱,你疯了吗?”
这种情况下,劫狱这种法子,成功率几乎为零。
“组织怎么会同意这样的行动,这是送死!”他复又补了一句。
小蔡摇头:“没办法,我哥有哮喘,快被他们打死了。计划是我们自己决定的,没办法,我就他一个兄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这儿。要不你跟我一起走,救护车有隔层,躲在隔层里,他们不会发现的。”
沈放摇了摇头,小蔡却眼神笃定:“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无论如何我都要试一下。”
“你哥在哪个监舍?”沈放也拿他没有办法。
“第五区,三排,四号。”
“跟我来。”
第五区监舍中,沈放带着小蔡在监狱中穿行。小蔡摇着脑袋四处寻找着,终于在牢房走廊找到了四号监舍,发现了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唐涛。
他从口袋里掏出准备好的铁丝,撬开了牢房的锁冲进了牢房,一把抱起躺在地上的唐涛。唐涛彼时浑身是伤,像是已经昏迷了。小蔡强忍着悲伤,将他摇醒,说道:“别出声,跟我走。”
他架着唐涛走出来,在门外放风的沈放瞧了一眼面色凝重,他领着小蔡走入监狱的走廊,不时地躲开巡逻的狱警。
反复几次之后,沈林突然间停下步子,他对小蔡说:“这样我们都走不到医务室。我帮你引开狱警,也许你还有机会。”
小蔡脸色一皱:“不行,咱们得一起走。”
“那样谁也走不了。”沈放有些激动,但也不敢大声说话。
小蔡却表现得比他还激动,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着转:“可你怎么办?我不能丢下你不管啊。”
沈放语气重新缓了下来:“理智点,听我的,如果你能出去,请告诉组织,大鱼还在池塘里,一直没有离开过。”
小蔡有些呆住了,沈放拍拍他的肩膀,不等他再反对,朝另一边的走廊走去。
一直走到尽头,沈放终于瞧见了墙壁上的一个电箱,有狱警徘徊在不远处,沈放等待着,等待着……
好在狱警并没有注意到他,另一边的犯人有些吵闹,那名狱警走过去了。
沈放踮起脚,把走廊的吊灯拽了下来,继而又拽下吊灯的电线,用牙齿将铜线从外皮当中抽出来拧在一起,又将衣服脱下来裹住铜丝,将铜线插进了电箱的闸刀触点上。
那一刹那,火花飞溅,沈放被电击中倒在了一边,手上的囚服被烧焦了一片。与此同时,电线因此短路,灯光骤然熄灭。
前厅中,众犯人还在打着疫苗,打完的犯人往自己的牢房内走去,厅内依旧是乱哄哄的一片。
注射的几个医生相互眼神交流,似乎有些着急,额头上的汗水体现了他们内心的慌张。
突如其来,灯灭了,只有外面的自然光线通过高高的窗户投射进来,牢房内的光线刹那间暗了下来。
“怎么搞的,还要不要人活了啊,连电都不给……”
“就是,我什么苦都给受了,这是折腾谁呢……”
有犯人发牢骚喊了起来,忽然间似乎有人下了黑手,一声尖叫后,那人说话道:“谁打我?浑蛋,别让我找到你……”
“姚五,现在下黑手是吧……城关的兄弟们,给我打……”
一团黑暗中,叫喊声此起彼伏。
警长连忙对那几个医生说:“算了算了,别打疫苗了,快停下。”
说着又对手下人喊:“让他们都别乱动,老实点。通知其他监区的狱警过来增援。”
旁边的狱警应声后慌忙地跑走了。
短暂休克后,沈放缓缓醒来,他摇摇晃晃地趁着漆黑往外走。人群中,他看到小蔡带着老唐往外走去。
就在这时,一名狱警发现了他们,而后小心翼翼跟了过去,狱警的手扣住了腰间的枪。沈放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上。却瞧见从一边斜插出一个人来,手里拿着一根木棍,一棍子将狱警打晕了。
借着屋外的光线,他看清楚了,那张脸是伍元朴。而且伍元朴似乎没有发现他,之后迅速地离开了。
沈放亲眼瞧见小蔡与老唐走进了医务室后,继而转身往反方向走去。
几个医生趁乱推着病床冲出监舍,救护车后门打开,医生把东西装上车,顺带着将病床一起抬上了车。
车门关上,一个医生喊着快开车,车里众人摘下口罩,暂时松了口气。
救护车发动,向监狱大门口驶去。
这动静很快就惊动了沈林,他听到屋外的喧哗声,问李向辉:“怎么回事?”
李向辉出门去查看,没一会儿便急匆匆进来告诉沈林:“是监狱里跳闸了,正在检修,不过跳闸引发了监狱犯人的骚乱。恐怕我们也得等等才能走,狱警在维持秩序。现在出去恐怕……”
沈林显然对这理由存有怀疑,冷冷地说:“我记得上个月刚给这监狱拨款维修设施,今天就跳闸了,这监狱长手脚够不干净的。查一下他们修缮工程的账目。”
李向辉闻话有些迟疑,吞吞吐吐地说道:“这儿的监狱长是市警察局局长的亲戚,恐怕……”
“怕什么?我想查的事儿没人可以让我停下来。”沈林在他说到一半的时候打断他,李向辉只能点头应下。
透过窗户,沈林看到监狱院子里闹哄哄的,那辆救护车正驶向监狱大门口,他思考了几秒钟,像是发现了什么端倪,突然反应过来:“那是红十字会的车吗?”
李向辉跟着望过去,回道:“应该是。”
沈林急了,忙向门口冲过去,同时对李向辉喊:“快,给门卫打电话,拦住他们。”
李向辉有点没反应过来,他身在二楼,干脆立在门口朝着底下大喊:“拦住那辆救护车!”
狱警检查车子后没发现有问题,打开大门,准备让车子开出去。就在这时,沈林带着李向辉冲了过来。
“把车子给我拦下。”
前方路闸迅速拉下,狱警们迅速将车子围住。
就在这时,救护车内,几名医生相互对视了一眼,同时掏出枪,对车外的狱警进行射击。
救护车内枪声齐发,几名狱警猝不及防中弹倒地……
之后狱警开始还击,一阵乱枪过后,救护车被打成了筛子。
等着平静下来,几个狱警摸到了车后面将后门打开,只见车上的几个医生都倒在血泊中,床上的小蔡中了好几枪,嘴角流着鲜血,他手一松,手中有一颗手雷掉在车里地板上。
随着轰的一声巨响,救护车爆炸了,旁边的几个狱警被掀翻在地。
站在车后门不远处的沈林低头躲避着爆炸飞出的碎片残骸,看着车里血肉模糊的惨状,他突然想到什么转身向监舍跑去。
沈林跑得很快,额头出了汗,甚至连头发都有些凌乱。他神情有些紧张,一直疾步走到沈放住的监舍。
站在门外他才定了定神,示意狱警把门打开。牢房里,沈放枕着衣服正躺在床上,伍元朴就坐在他边上,两个人有说有笑。
沈放瞧见动静抬头看着来人,发现是沈林,语气奇怪:“怎么?怕我趁骚乱跑了?”
沈林没有说话,瞧着脸色明显有些放心,他整理了下头发,转身离去。
沈放翻了个身,他目光向下一歪斜,此刻他枕着的那件衣服上有一团焦黑。伍元朴躺在那里,似乎很平静,手里正在把玩着石子,对着电灯光源照着。沈放躺着思量了一会儿,目光一直瞧着对面的伍元朴,伍元朴似乎没有在意。
“你刚才干吗去了?”沈放问他。
“哪儿也没去,怎么了?”他倒是十分淡然。
沈放出言试探:“我刚看到了一个身影很像你。”
“可我打完针就回来了,还是躺着舒服。”
“是吗?”
“怎么,你不信?”
说到这儿,沈放没有接话。
伍元朴沉默一会儿,突然扬起视线与他对视:“如果我是你我就装糊涂。听说,今儿又死了好几个人,不管怎么着,死人总不是一件好事儿,晦气。”
沈放没有接话。
监狱的门口,沈林站在事发地点,看着狱警将死尸抬走,炸坏的车也已经移开了。
李向辉向他汇报着:“一共死亡十三人,监狱的人死了七个,对方死了四个,另外两个是犯人,一个姓蔡,一个姓唐,根据‘苦菊’的辨认,姓唐的是打入我党内部的地下党,曾在苏北露过面。通过这个可以确定伪装为红十字的四名死者,以及死掉的蔡姓囚犯,应该都是地下党。”
说完这些,他才说:“那个姓蔡的就是我们当初要找的黄包车车夫。”
沈林用很意外的目光看他一眼,示意他准备离开。
在路上,李向辉在前面开着车,他突然间想起了件事情:“处长,忘了跟你说,军统那边又催了一次,要求我们这边放人。”
“他们要沈放?”沈林问。
李向辉冲着后视镜点头:“是的,他们军统调查了,说沈放是潜伏下来的敌后英雄。”
沈林叹了一句口气,用手揉了揉太阳穴的位置,将身子往靠椅上一躺:“暂时不说这个,我累了。”
“但那边催得急。”
沈林闭上眼睛,等了良久,才说道:“在我没有结束调查之前,军统说的什么都可以不听。”
放风时间,五六个人犯被押送出来,走过一边的操场,往外走去,一看就知道几个人都被用过刑。
一边有人议论着:“这群人是确认为地下党,准备送到另外一个监狱去。”
边上有人感叹:“那送走了还不是个死啊……”
“那可不是……”
沈放在一边不动声色地听了,似乎漫不经心地朝那群人看了一眼,看到其中有闫志坤。
在刚要上车的时候,闫志坤突然从人群里冲了出来,快速地往一边逃走,狱警赶忙追了过去。
他逃到厂房附近,撞到了旁边一脸茫然的伍元朴。
闫志坤没有回头,朝厂房拐角跑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追向闫志坤,只有沈放注意到了伍元朴。刚刚那一次两人相撞,闫志坤给了伍元朴一个东西,沈放瞧得清清楚楚的。
他还在疑惑中,厂房后面突然传来了枪声。
人群骚动涌了过去,这边狱警们赶紧对犯人们进行管制,在这个时候,沈放看到闫志坤的尸体从厂房后面被抬了过去。他眉头微蹙,复又看了看同在人群中的伍元朴。
伍元朴眼光木然。
旁边的狱警挥着警棍,厉声大喊着:“都看什么看,回牢房去。”
几个狱警把众多囚犯驱赶回了牢房。
走在监狱走廊里,走着走着沈放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头晕目眩,眼前视线开始模糊,随后彻底晕倒在地。
旁边的犯人吓了一跳,看押的狱警慌了:“快,快,送医务室。”
接着几个犯人七手八脚地把沈放抬了起来,送去了医务室。
视线由模糊转为清晰,沈放睁开眼睛,旁边是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医生正用手电筒检查着他双眼的瞳孔。
放了手,医生说道:“你是旧伤发作,最好全面检查一下,我会跟上面汇报,先给你开了点止痛药。”
医生把药片递过来,沈放接了过去。就在这时伍元朴走了进来,看得出他的手臂受伤了,问题却并不严重。
“这个又怎么了?”旁边另一个医生问着。
狱警一脸不满意,回话说:“摔的。这家伙站不稳一样,风一吹就倒。”
那医生将伍元朴扶着坐到另一个病床上,随后找来药品给他包扎了一下,随后医生离开了。
沈放歪着脑袋一直看他,瞧见他在不被人注意的时候,偷偷将袖子里的一根铁棒抽出来藏在了病床下面,随即又发现沈放一直盯着他看,忙尴尬地将目光移开了。
沈放也装作没看见,收回了视线。
回到牢房,沈放把医生给的药片吃了,旁边伍元朴还在玩着石头。
沈放看了伍元朴一眼,想了想,装作无意说起:“听说今天打死的那个人叫闫志坤,是个地下党。”
伍元朴脑袋都没有朝这边转一下,只说:“我看到了,跟我说这个干吗?我不感兴趣。”
沈放一笑:“是吗?可你以前跟他有来往。”
“我们只是认识。”
见伍元朴神色木然,沈放翻身睡去。伍元朴看着沈放的背影,眉头蹙了起来。
伍元朴的这种奇怪行为并没有停止。
不久后的一天,沈放正排队拿饭。伍元朴在自己的前方,眼看着快要排到取饭处。
沈放一直注视着伍元朴,见他走到大厨面前时候东张西望了一番,发现四周没有人注意到自己,便对大厨使了一个眼色,紧接着大厨从身后的锅里舀了一碗粥给了伍元朴。
伍元朴端着粥坐到了一边的座位上,一边喝着粥一边警觉地看了看四周,继而喝了一大口粥,随后从嘴里吐出了一个铁片放到自己的手心里。伍元朴警觉,将铁片迅速收了起来。可这一切还是被沈放看在了眼里。
他吃完饭走出食堂,又看到伍元朴从一边的厂房一个工头手里接过了一根细细的铁丝,藏在了衣服里,速度很快且隐蔽。
他究竟是什么人,究竟要做什么?沈放有些猜不透。不过如今静等着就行,且看他这出戏究竟要如何唱。
深夜,监狱监舍区域内一片静寂,瞭望台上荷枪实弹的狱警在放哨,随着探照灯的扫过,几个夜巡的狱警在监舍的楼房前走过。
监舍里鼾声一片,所有的犯人都睡着了,一个狱警走在走廊里似乎是在巡视。
沈放这些天睡得都很轻,生怕伍元朴有什么动作被他错过了。
果然,今夜终于被他等到了。
床上的伍元朴悄悄地睁开眼睛,他望了一下沈放的床铺,沈放似乎睡得很沉。
他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牢房的铁栅栏门边,一个狱警正好路过,随手从铁栅栏的缝隙中丢进来一个纸条,随后若无其事地走了。伍元朴把那纸条捡起来,又看看身后的沈放,沈放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看过纸条之后,伍元朴将它塞进嘴里吞了下去,又轻手轻脚地回到床铺上,面朝墙背对着沈放躺了下去。
一直到半夜里,牢房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又将沈放吵醒了。
沈放轻轻起身,看到伍元朴正在牢房门口捯饬着什么。伍元朴并没发觉他已经坐起了身来,沈放轻轻地咳嗽了一下,伍元朴吓了一跳,手里的铁丝掉在了地上,看那样子是想用铁丝拨开牢房的门锁。
他随即快速地捡起铁丝想藏起来。沈放低声说:“别藏了,我看见了。”
伍元朴脸色有些尴尬,随即又变得正常:“我又没想藏。”
沈放直接问道:“你这是想越狱?”
伍元朴脸色当下就变了:“瞎说,有这心我也没这胆啊。”说完他大步跨向床边,自顾自地躺回到床上,语速极快,带些慵懒,“睡吧,睡吧,明儿一早就得起来呢。”
沈放看了一眼伍元朴,露出一丝了然于胸的微笑,也上床睡下了。
只是沈放没有想到,伍元朴竟动了心思对他下起了手。
隔天依旧是晚上,入了夜,月光透过高高的监狱窗户投了进来。
沈放面对着墙,已经沉睡过去,睡得很安稳,平静地呼吸着。一个黑影蹑手蹑脚,缓缓地朝他挪身过来。
突然间墙上的影子高举手臂,手中拿着一件什么东西,朝着沈放的脖子划去。沈放极快地翻身过来,一把握住那只拿着铁片的手腕,用力一扭,那铁片擦着沈放的脖子划空了,而黑影也被带了一个踉跄,摔了出去。
沈放迅速地坐起身来,而那黑影瞬间又扑了上来,两人纠缠在一起,四目相对致使沈放看清了,此刻面前这个表情有些狰狞的脸属于伍元朴。
伍元朴依旧不放弃,手中的东西没有掉落反倒握得更紧了些,用力地刺向沈放的喉咙。
沈放奋力阻挡着,脖子上的青筋微微暴起,低声地说:“你要干什么?”
“你看到的太多了。”伍元朴咬牙切齿,重新出击了好几回,却都被沈放挡了下来。
“你真觉得你能杀了我?”纠缠中,沈放问他。
“你一直在盯着我,反正你是军统的人,我要出不去,弄死一个算一个。”
当伍元朴再次扑过来的时候,沈放扭住伍元朴的手腕,抬腿一脚踹在他的肚子上,伍元朴受了力重重地倒在地上,痛苦地捂着肚子。
沈放冷冷看着地上的伍元朴,快速喘息了几口:“你杀不了我。”
伍元朴同样有些无可奈何,他看着沈放,眼里尽是绝望。突然之间竟反手迅速地将那铁片朝自己的脖子上划去。
沈放被他这举动吓了一跳,飞身上前一把拽住他的手,但稍晚了一步,伍元朴的脖子还是被划开了,鲜红的血湮开,顺着脖颈流进衣衫里。
躲开沈放阻碍的手,他倒是视死如归,再次拿起铁片朝自己胸口刺去。沈放一把拧过伍元朴的手腕,他手上失力,才只听一声脆响,铁片落在了地上。
沈放一脚踢开伍元朴,将铁片握在了手中,伍元朴躺在地上喘息着,有些力竭。
沈放用撕下来的囚服给伍元朴包扎了脖子上的伤口。完毕之后,两人就那么静静坐着,谁都没有说话。
伍元朴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沉默:“你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我看到你砸晕了狱警,放走了那帮越狱的人。”
他这会儿其实已经知道了伍元朴的身份,只是就像他不能站出来向沈林承认一样,沈放也不能直接就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因为在没有确定一切之前,这种行径无异于找死。
伍元朴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就不该跟你在一个牢房。”
沈放先是一笑,接着静了一会儿才问:“干吗要自杀?”
“还用问吗?这几天你一直注意我,不管你怀疑我什么,我必须得让你闭嘴。杀不了你,我就自杀。”
沈放来了兴趣一般:“哦?够有决心的。怎么,你难不成是地下党?”
他话尾音突然改变,伍元扑先是一怔,很快又从容下来:“你没证据。”
“没证据又怎么样,就算你自杀了,跟你联系过的人我也见过,你的死保不住他们。”
沈放这会儿淡定从容,显然就是想聊天的意思。伍元朴许是也察觉到他并无恶意。于是说道:
“管不了那么多,我不想进刑讯室,也不想被逼着再说出更多秘密。”
沈放也不再问了,恐他将自己的话给勾出来,直接往床上一躺:“你是什么人我现在没兴趣,我只是不想我的牢房里出来个死人,太晦气。都进了监狱了,你是什么人早晚能被查出来,我累了,睡吧。”
伍元朴瞧着他,脸上的神色不定。等沈放再一次熟睡了,伍元朴又走了过来,轻轻拍了拍沈放的肩膀。
沈放被他惊醒,警惕地将身子往后一缩,抬手防备:“怎么?还想再打一架?”
伍元朴语气神秘,小心翼翼:“想离开这儿吗?”
“什么意思?”
“越狱。”伍元朴干脆利落地说出这两个字。
“你疯了吗?”沈放极其惊诧,“想跑?别忘了前几天那些借着打疫苗越狱的家伙是什么下场。”他提起小蔡的事情来。
“我必须走,继续待在这儿,结果很可能跟闫志坤一样。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是伪政府内政部监狱管理处的,这里的一切没人比我更熟悉。”
沈放脸上的诧异松了些:“上次的事儿让监狱守备更严了,你就那么有把握能出去?”
伍元朴像是一早就有准备,这会儿跟沈放说着:“再严密的看守也会有疏漏,狱警已经让我买通了,他告诉了我今晚的牢房内外狱警的巡逻时间,我已经安排好一切。”
沈放看着伍元朴的脸,皱着眉头没有说话。伍元朴问:“是怕我出不去吗?”
他面色笃定,浅浅一笑,甚至抬手一面比画着一面说:“从这里出去,东南角就是普通犯人工作的厂房,厂房和牢房之间每五分钟就有一批巡逻狱警,探照灯每隔三分钟便会照射一次,根本没有藏身之地,所以从外面走是绝对逃不掉的。
“厂房正对着牢房有一个货物的出口,只要拧开货物出口的螺丝,就可以从货物出口走进厂房,继而从厂房内部穿过去,走另一头可以到医务室。这中间,也是五分钟一批巡逻警,只要躲开了,就没有问题。”
沈放眉头皱得更深了些,伍元朴继续说道:“只要打开医务室的门,医务室里的通风口对着旁边的管道井房,我们只要从通风口爬过去,用事先我在医务室里存放的铁棒撬开管道井的阀门,就可以通过管道井爬出去,管道井的另一头就在监狱的大门外了。”
沈放若有所思。
伍元朴将脑袋凑近一些:“怎么样,走不走?我的计划没问题,这也是你的机会。”
沈放似有疑问:“你干吗那么心急?”
伍元朴暗暗出了一口气:“我的行动你全部看到了,我也不想瞒你什么,闫志坤掌握了南京伪政府财政部的一个秘密账号,里面有一笔钱,如果再晚点,钱就会被国民政府接收。我必须尽快把这笔钱转交给我的上级。”
沈放诡笑,轻挑眉毛:“你这么相信我?现在我只要一喊,狱警就会过来。”
相比起沈放的小心翼翼,眼前这人反倒像是已经确认了沈放的身份。
果然,他接下来便说着:“你不会的,我相信你是自己人。要不你早就可以告发我,不让我自杀,也一样可以把我交给狱警。”
“自己人?”沈放被这三个字逗得一笑。不过伍元朴接下来的话,却叫他头皮发麻:“我听组织上的人说过‘风铃’这个代号,他是潜伏在汪伪政府里的自己人。”
沈放脸色有些僵硬,是被看破后的慌张:“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伍元朴只笑:“没关系,按照纪律你可以什么都不说,我从现在开始什么都不问,当然你可以不去冒这个越狱的风险,但我有我的任务,我只是提醒你,留下来你会更麻烦。”
说完,伍元朴不再理会沈放,他走到门口开始动手弄牢房的门锁,但似乎极其艰难。
沈放不声不响跟上前来一把拦住了他,拿过铁丝从栅栏缝隙伸出去,把铁丝插进钥匙孔,十分淡定从容地拨弄了几下,只听哗啦一声,牢房门开了。
伍元朴轻轻推开门,回身问他:“你走不走?”
见沈放的脸色明显还在犹豫,他又说:“你要不走,我就把牢门锁上了。同志,现在是逃出这里的唯一机会。”
伍元朴一只脚跨了出去,正要阖上门,沈放却突然下了决心,一把按住牢门。
伍元朴有些意外地看着沈放。
沈放说:“我跟你走。”
按照伍元朴说的,他们两个人走出了牢房。在牢房门口,等待一批巡逻警走过,又等待了探照灯照了过去,两人趁着黑暗向厂房的一侧跑去。
走到厂房一边的货物出口,伍元朴用手里的铁片拆卸掉了所有的螺丝,沈放掀开铁板,两个人进入了厂房。
躲过巡逻医务室的门口,沈放再次用手里的铁丝撬开了医务室的门锁,两人摸了进去。
就在这时,探照灯的光亮闪过。
沈放和伍元朴躲在医务室门后,伍元朴看着手表计算着时间。
透过窗子投射进来的夜光,沈放看到伍元朴长着老茧的手,突然问:“你越狱就是为了那秘密账户?”
“当然。”
“那为什么不把账户的密码想办法传出去,既然监狱里的工人、厨子、狱警都是你的内应,传个消息总比人跑出去容易。”
伍元朴一愣,过了片刻才解释说:“那账户太重要,告诉别人我不放心。”
这一刻,沈放起了些疑心。
这时,伍元朴已经计算好时间,探照灯扫视到别的区域时,伍元朴起身从医务室的床下面拿到了事先准备好的铁棒,两人爬进了通风口,对面正好是管道井房的维修窗口,两人爬了进去。
在管道井房内,伍元朴用铁棒撬开了管道井盖,两人钻了进去,从管道井另一个口端爬了出来,外头是一片树林。
一条小路穿林而过,远处,一辆破旧的货车停在路边。
伍元朴将铁棒扔在了一边,走在前面。沈放警觉地看了看四周,就在这时,他从伍元朴的眼睛里看到了狡猾的目光一闪而过。
伍元朴放心大胆地往前走,并说着:“那辆货车是等我们的,到了城外,我们就安全了。”
晨光的树林中昏暗而静谧,沈放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他收回目光,默默地拾起了一边丢下的铁棒,跟着伍元朴走了过去。
接近伍元朴后,突然间他猛地挥动铁棒,狠狠砸在伍元朴的后脑上。
伍元朴喊了一声,应声倒地,沈放并没收手,而且继续挥动铁棒朝伍元朴砸去。静谧的林中,一连串的哀号显得诡异而恐怖。
突然四周好几道手电光亮照射过来,沈放忙退后几步。
此刻再瞧地上,重伤弥留中的伍元朴满脸是血,头上留下的新鲜血液几乎将五官全部覆盖了。
伍元朴朝沈放爬了过来,嘴张得大大的,想说什么,却似乎什么也说不出来,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响。只挣扎着把手按到了沈放的脚上。
沈放露出不屑的微笑,紧接着四周出现众多军警喊着:“不许动!”
军警们端着枪从树林中走出来把沈放包围了,沈放看了看四周,扔下铁棒举起双手。
在手电的照射光亮中,沈林从一边树林中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些不可思议的神情看着沈放……
沈放被重新带回了监狱,审讯室里,他和沈林对坐。
“为什么要越狱?”
“伍元朴是地下党,跟着他越狱,就是为了证实这一点。”
“为什么不报告?你可以第一时间告诉我。”
“在汪伪政府里我抓了好几年地下党,对付他们抓一个人没用,要抓一条线。而且就算我早说了也没用,没任何证据,伍元朴可以不承认。但是现在可以了,越狱就是最好的证据。而且通过他,我找出了他更多的同伙,在这个监狱里,看管牢房的狱警127号,看管厂房的工头,还有厨房的一个大师傅与伍元朴都有接触,他们要么都是地下党,要么就是被伍元朴买通了。”
沈放对答如流,此刻正气定神闲地看着沈林。
而沈林盯着沈放,想知道沈放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你干吗这样看着我?”
沈林扬着目光看他:“伍元朴是中统的特工,代号‘苦菊’,是我们的人,他的任务是来考验和试探你。”
听了沈林的讲述,沈放表情很吃惊,停顿片刻之后,沈放缓缓站起身对着沈林说:“你做局坑我?”
说着,沈放猛地拿起身边的椅子用力朝沈林面前的桌上砸了下去,那椅子一下被砸得粉碎。
旁边的人都惊呆了,有警卫甚至要掏枪,而沈林还是正襟危坐,冷冷地看着沈放。
沈放厉声道:“大哥你这戏做得够足的,拿我当猴耍是吗?我告诉你,任何的试探对我的结果都是一样,是你对我的不信任害死了你们的人。”
沈林看着沈放,没有说话。一边李向辉推开门走了进来,他对沈林耳语了几句。
听完,沈林对沈放说道:“你自由了。”
空气就像倏然间静止了一样,兄弟俩就这样对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