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 三 / 章 /
从老虎桥监狱回来的沈林满脸愁容,今天在中统的会议室里有一场关于他的委任仪式,因为在对日行动中成功击毙日本情报高官加藤毅一,他从特别调查处副处长一职调任为党政调查处处长。
他并没有什么好心情,静等着宣读完委任状后将那张纸给接了过来,寒暄两句便草草离开回了办公室。
随手将那张委任状往桌上一扔,他整个人倒身在椅背之上。正在苦思冥想间,李向辉敲门而入,引得他重新抬头。
李向辉道:“处长,‘苦菊’已经回到南京,正等着您见他。”
沈林点了点头:“让他暂时不要在中统露面,今晚我去旅馆见他。”
沈林口中的旅馆叫作悦来旅馆,位于南京中山路,是一家不起眼的小旅馆。
是夜,他坐了一辆黄包车,在旅馆门口,他给了钱下车,瞧了一眼四周,大步朝门口迈去。
上了楼梯,在二楼的走廊中寻到了217号房门,他用手背轻扣两下房门,里头的人将门打开,他跻身闪了进去。
客房内光线阴暗,有一个看上去略显瘦弱的男子,他从书桌抽屉里十分熟练地拿出一沓资料来,示意沈林与他同坐,接着将资料递了过去,说道:“这是我掌握的地下党苏北根据地的一些情况。”
沈林接过来,翻看了两眼,后忽然间抬起视线重新看那人,有些怀疑地问道:“你能确定这次能够回来,不是对方故意放走你的?”
那人晃晃脑袋:“我是看到镇上我们的联络点被他们的人破获后,直接逃走的,他们暂时还没有发现我。但是联络点的人已经暴露,发现我也是迟早的事情。”
沈林短暂地思考了下,不过他将头低了下去,对方没有察觉到。
接着他说:“你们花圃特工组是中统行动科成绩最出色的行动小组,你能平安归来,很难得,行动科吕科长已经向叶局长为你们请功了,只是目前任务紧急,你的身份暂时还不能公开,也不可以用原来的名字跟外界联络。”
那人表现得格外忠诚:“我只有代号,没有名字。”
沈林拿了资料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夜已经深了,李向辉还在等他。
看着沈林走过来,李向辉抬手将他递过来的资料接住,草草阅读过后,又重新递了回去。
沈林问他:“你对‘苦菊’带回来的这些资料怎么看?”
李向辉摇了摇头:“‘苦菊’获得的苏北根据地情报价值并不大。”
沈林一笑,又向他点头:“他并没有进入苏北要害部门,能获得这些已经不容易了,更重要的是在他的资料里,可以印证一个名字是真实存在的。”
“您是说‘风铃’?”
“对,一直以来都有传言,在汪伪高层内,有一名潜伏很深的地下党用‘风铃’这个代号在活动。”沈林愁眉紧锁。
李向辉说:“不过只有一次,是去年5月,日军联合苏浙皖绥靖军对苏北根据地进行围剿,正是因为这个‘风铃’提供的情报,才使日军的整个围剿计划落空。”
沈林一笑:“一次就足以证明了这个人是存在的,而且那次围剿不单是针对他们,同时也是针对苏北以及皖北地区的袭击,我们也事先获得了情报使日军无功而返。”
李向辉一惊,有些诧异:“您是觉得这个情报是同一个人泄露出来的?”
“有可能,否则就太巧合了?”
沈林陷入一阵沉思,复又说道:“去查一下,那次情报我方获取的来源和渠道。”
李向辉:“是。”
对沈放的再一次审问是在第二天。这一回,李向辉等军统、中统陪审人员坐在旁边,有人做笔录。
沈林就坐在沈放的正对面,他的语气总算有些关怀的意思:“昨晚睡得好吗?”
沈放瞧了他一眼,并没说话。
沈林方才涌起的一丝情绪复又泄了气,重新变得冰冷:“希望你可以很清醒地回答我的问题。”
“我在任何时候都非常清醒,包括当年我做的选择。”
沈林知道,他决定要说,只是希望直切正题而已。继而仰了仰脑袋,随了他心意。
“你以前叫沈枫,为什么要用沈放的名字去军校?”
“我要和过去断得干干净净,用新名字去军校,就没人会找到我,特别是我父亲,我不喜欢他给我安排的婚姻。”
沈林知道,他极其反对这种包办婚姻的约束,而且他口中的那个父亲脾气狂躁暴怒,几乎在他心里留下了阴影。不过迟疑片刻,又问道:“不想让人找到你,也包括我吗?”
沈放点了点头:“当然。”
沈林也不再自讨没趣。
“到了军校之后呢,什么时候去汪伪政府的?”
“在军校没多久,就被军统发展,经考验合格后,加入军统,卢沟桥事变以后,军统安排我潜伏在汪伪政府特务委员会。目的是获取情报,为正面战场获取更多的有利信息。”
“你的代号是什么?”
“狼牙。”
沈放是快问快答,瞧上去应对自如,没有经过半分的思考。
“你应该知道凭空说这些是没有用的,抗战这么多年,有太多的地下党混到了伪政府里面。”
他这意思是说沈放说的这些事情都是可以编造出来的。沈放即刻了然,继续说道:“我的上线代号‘狼眼’,他的对外身份是鼓楼大街美华洋行的经理,叫魏有成,我一直是通过他传递的信息。他可以替我证明。”
沈林看着沈放:“还有吗?”
“当年我加入军统,是由军统一处的孙副处长发展的,打入汪伪政府内部后,也继续受他的领导。”
沈林表情凝重,他自然希望沈放说的话有用,不过显然没有做到。
“你说的这两个人都在行动中因公殉职,一处的处长已经换成了罗立忠。死人是没有办法为你证明的。”
沈放见这样他依旧不信,双眼怔怔盯着他:“你就那么不相信我?”“这不是我相不相信,你要让党国相信你。”
他身后头坐了那么多人,决非他一个人说了算。
沈放声音低了些:“我只问你信不信?”
两人对视良久,沈林才缓缓地说道:“我要证据。”
于是又是一次不欢而散的谈话。沈放被送了回来,有些疲惫,正躺在床上养神,却见两个狱警押着一个犯人走了过来。
这牢房是两个人的,只是如今只有他一个人住罢了,难道今天来人与他作伴了不成?
沈放目光盯着正作响的牢房门,一阵窸窸窣窣的钥匙摩擦声之后,牢房门打开了,有个身影被推了进来,他脚步踉跄,显得身体虚弱。
狱警目光凌厉,表情肃然:“伍元朴,你以后就在这个号儿里,老实点。”
叫伍元朴的那人咳嗽着点头,等狱警走了,他才转过身来,脚步蹒跚地摸到那边空着的床上躺了下去,接着是不断的咳嗽声,整个过程连看都没看沈放一眼。
可沈放倒是看清楚他了。
从他一进来沈放便在打量着他,他戴着一副眼镜,一副看上去敦厚老实的模样,脸上有淤青,是很明显的被刑讯过的痕迹,不过他很快便将脸对着墙转了过去,沈放听着那咳嗽声有些不舒服,但也没说什么。
果然,当晚他的这个狱友便发了病。
深夜,监狱外头雾色浓重,一片漆黑,只有探照灯黄晕的光不停地来回闪着。沈放是被浓重的喘息声和咳嗽声吵醒的,他起身看向伍元朴,相较于下午,他咳嗽得更厉害了,在床上辗转反复,似乎还在胡言乱语。
沈放皱了皱眉又躺下了,不过脸刚别过去,突然间听到“扑通”一声。他回身再一看,是那个伍元朴从床上掉到了地上。
伍元朴还在呻吟着,他嘴唇干裂,脸色苍白,额头上都是汗珠。
沈放本想不管,可看伍元朴在地上,又于心不忍,还是起身下床,凑了过去。
“你怎么了?”沈放问。
伍元朴却跟没有听到一样,还是之前的模样。
沈放觉得不大对劲,他抬手摸了下伍元朴的额头。
额头滚烫,他在发高烧。
他连忙去把自己的水罐拿过来给伍元朴喝了点水,瞧着伍元朴病得不轻,他扒着牢门喊了起来:“来人啊,有人病了,来人啊!”
没人回应,他回头瞧一眼,开始疯狂地砸着门。
敲击声和沈放的叫喊声一下让监狱里热闹起来。所有牢房里的犯人都起来了,叫着,敲着,闹哄哄一片。
两个狱警闻声而至,用警棍敲着牢房的门叫骂着:“干什么?你们都给我老实点!”
之前将伍元朴押进来的那个狱警来到了沈放的牢房门口,气冲冲地问:“大晚上不睡觉,鬼叫什么?”
探照灯打在那狱警的脸上,他困意十足,满脸写满了不耐烦。
沈放指着地上的伍元朴说:“他病了,必须得看医生。”
“这都几点了,看什么医生?明天再说。”
那狱警面色严厉,显然他这理由不能被接受。
沈放见他不想理会,有些着急:“明天?你知道他是什么病,如果是瘟疫或者是疟疾,明天这牢房里得倒一片。”
他并非吓唬那狱警,这太有可能了,如今这天气,在这样的环境下,一切都太有可能了。
狱警闻话先是一愣,想了一会儿,却还是隐隐有些心虚地拒绝:“吓唬谁呢,给我老实睡觉。”
沈放无奈,他已经在这儿关了有六个月了,深知这些人的脾性,干脆将沈林搬了出来:“不管他是吗?别忘了这几天是谁在问我话,你要不管,就想想如果中统的沈林处长知道了,他会怎么管你!”
这话可不中听,那狱警即刻恼了:“关在这儿你还有脾气了?”
他说着摘下警棍就要动手,旁边另一个与他相同打扮的人忙将他挡下,小声与他说道:“你这是干吗,中统那个沈处长可不是好惹的,闹大了咱犯不上。不就是看病吗?往医务室一扔不就完了。”
那人想了想,点了点头,将手上挥的警棍放下了,口中却仍念念有词:“都给我惹麻烦。”
他说着摘下腰间的钥匙开牢门,正要俯下身去碰触伍元朴,动作到一半却又停下来,应该是害怕真是什么传染病。
他复又直起身来瞧了一眼沈放,方才沈放横冲的态度叫他十分不舒畅,干脆命令他道:“你,把他背起来送医务室。”
沈放坐在床上,看了一眼那人却没动身。直到那人将警棍重新举了起来,他才俯下身把伍元朴背了起来,被狱警押着出了牢房。
直到第二天的清晨,伍元朴才醒了过来。
医务室中,沈放坐在椅子上意兴阑珊地扯着一张报纸看着,旁边病床上躺着伍元朴,脑袋上还捂着一块凉毛巾。
他睁开眼睛,左右看看,想坐起来,沈放忙撂下报纸阻止他,提醒道:“别动,你刚退烧。”
伍元朴问他:“是你送我来的?”
沈放嗤笑:“还能有谁,那些狱警不敢碰你,怕你是瘟疫霍乱。”
“那你不怕?”
“都关在一个牢房里了,怕还有用吗?”他如是回答道。
伍元朴冲他一笑:“谢谢。你是好人。”
沈放显然不受用:“好人不敢当,谢谢用不着。幸好你只是发烧,要真是什么传染病,我可不想你死在我旁边。”
沈放倒是一句假话没有,半分也不藏着掖着。
伍元朴尴尬一笑:“我叫伍元朴,希望以后能还你这个人情。”
沈放瞧他,目光停留了一阵子才说:“还不还的以后再说吧,在牢里一切都谈不上。”
他瞧着伍元朴,着实有些好奇,他都已经被折磨成了这个样子,竟还想着还自己的人情,怎么还?
只是他也有些没有想到,伍元朴的第二次刑讯来得也十分快。
这天,沈放一个人躺在监狱里的床上,思绪放空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地想起了加藤死时候的画面,头开始疼得厉害,耳边出现了啸音,眼前的画面也晃动模糊起来。
突然“哐当”一声响动,监狱大门被撞开了。
沈放努力睁开眼睛,他看到走进来的伍元朴脸上有伤,眼镜镜片已经裂了,步履蹒跚比初来时候还要厉害些,没走两步便无力地靠在自己床上喘息着。
沈放站起身来,把自己的水杯递了过去:“先喝口水。”
伍元朴端起杯子刚凑在嘴边上,喉咙忽然一阵涌动,继而又猛烈地咳嗽起来。
沈放皱着眉头习惯性地掩了掩口鼻,发觉似乎无用,后又将手放了下来,问道:“你不会是又要病了吧?”
伍元朴摇了摇头,停住咳嗽喝了口水,长叹一口气回他的话:“现在还好,再打我几顿,可就不好说了。”
他脸上有些血迹,喝起水来半边脸都是麻木的,唇间给沈放的杯子挂了一丝血痕。
沈放疑问深重,终于忍不住说出口:“他们干吗老收拾你?”
“还能为什么,那些中统的人觉得我有通敌的嫌疑。”
得,敢情他和自己一个罪名。若非有沈林在上面兜着,恐怕自己也就是面前的这副样子,沈放想。
这会儿总算是消停了,伍元朴用手轻轻捏着自己的筋骨,疼得皱了皱眉头。
喘息好多了,接而把水杯还给沈放。
他看沈放十分精神,笑道:“还是你好,看来没受什么罪。”
沈放接过杯子有些嫌弃地搁在边上,不知道怎么接话:“那可不一定,没准下次挨打的就是我。”
“不会的,要挨打你早就不是这样了。一看就知道你是上面有人,就算是到了这个地方,还能一个人住单间。”
伍元朴毫不留情地揭穿他,沈放表情一怔,看来这人倒也机灵。
“观察得够细的,能看出来这个房间一直是我一个人住。”
伍元朴听了话后一脸的无奈,感觉沈放完全将他当作一个傻子,他语气散漫地解释着:“只有一床铺盖,水杯用具我来之前也只有一个人的。关在这片牢房里的都是汪伪政府的人,有的待遇好,有的待遇差,重庆那边有人的自然好过。”
沈放被说中,将身子往后头的墙上一倒,仰着头看着屋顶子,若有所思:“好过不好过又怎么样?都是被当成汉奸的人。”
伍元朴却忙更正他:“不一样,有关系的不一定就不是汉奸,没关系的也不一定真是日本人的走狗。”
沈放扭头看向伍元朴:“这么说你不是汉奸?”
他觉得这个人还蛮有趣的。
“人心里都有杆秤,只可惜是不是汉奸自己说了不算。”伍元朴有些怅然。
虽然不会动刑,但审问还是必不可少的。
沈林对沈放说的话做了些调查,关于沈放的审问又重新开始了。
审讯室里,沈放依旧坐在原地,沈林正在盘问他。
“1940年10月,日本军方通过伪满洲国满铁公司从国外运送制作假币的纸张,是我从日伪的印刷厂内获得了纸张样品,通过组织的人传递出去的。这些资料你们中统应该有。”
“1941年在国统区日本军方伪造的大量假钞被破获,伪钞所涉及的面额和编号被禁止兑换和使用。各地的汉奸商人被抓,还包括部分潜入国统区的日本商人。这些在南京伪政府内政部的档案室里也有记录。你们可以看看是不是跟我说的一致。”
“1944年12月,日军通过内地货运公司运送军用物资,也是我事先获得了消息,然后由军统潜伏下来的行动小组炸毁了铁路,导致日军战事补给短缺,得以延缓他们在华北的作战。”
沈放一一列举,最后补上一句:“类似这样的行动,还有很多。这些你都可以查到资料,看看我是否说错了一个字。里面的细节,你也可以拿出来考验我,如果有问题,你大可以把我当成汉奸定罪。”
对面的沈林却依旧板着一张脸:“还有吗?”
沈放有些不可思议:“这些还不够?我获得的情报并不算少。”
沈林看着沈放,向他解释:“你说的这些行动的确对党国有利,可以排除你是汉奸的嫌疑,但是这些行动和消息对地下党也同样有利,而且,地下党有可能比我们还要先得到这些消息。”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意思就是这些事不能排除你是地下党的嫌疑,相反还证明了你跟地下党有接触。”
沈放苦笑:“军统、中统跟地下党接触的人多了。在那个时期,大家对付的是日本人。你们两党都合作了,我跟他们的人有接触很奇怪吗?据我所知汪伪政府军委会政治保卫总监部南京直属区档案科秘书刘杰就是地下党。天津特务委员会副主任陈其也是。和地下党合作,是获得情报的一个可靠条件。有些信息只有靠他们才能得到,不能凭这个就说我是地下党。”
他情绪激动,沈林却淡而处之:“这些我会考虑,但甄别你是我的任务,你必须理解,你不会不知道汪伪政府情报部门混进了地下党,而且层级很高,这个人我一定会找出来。”
“你说的是‘风铃’?”沈放眉毛一抬,“日本人找这个‘风铃’找了四年,我也一样找他找了四年。如果你有线索,希望你第一时间告诉我。”
“为什么?”
沈放笑着:“我佩服他,因为我们这边像他这样的人太少了,我们要是多几个‘风铃’,也许对日的情报工作会更有收获。”
他不否认自己的情报才能,这会儿用自吹自擂来反套沈林。
沈林却还是没有表情,十分笃定:“你不就是‘风铃’这样的人吗?”
“是吗?可首先你得相信我是军统的特工而不是地下党。这几天你问来问去,没完没了,说到底你还是不信我。”
“我只相信事实。”沈林的回答依旧一丝不苟。
“事实就是交代清楚顶啥用,出生入死有啥用!回来还得看你们的脸色低声下气地回答这些无聊的问题。”
沈放开始咆哮,脸色狰狞,仿佛下一秒就要张开口将沈林吞进去。
“你需要控制自己。”
沈放冷笑:“是吗?我看你是控制自己太久了,让你的脑子都僵了。”
沈林没有接话,只说:“来人,带他回去休息。”
沈林来来回回的盘问对沈放来说实在不算什么,当然,这是跟他在监狱里享受的漫长等待相比。
这天,沈放坐在空地的长椅上晒太阳,视线望过去,被铁丝网围着的狭窄空间里,有三三两两的身影在不远处徘徊着。
铁丝网隔成一个通道通向监舍,另一侧是普通犯人的放风区域。
没过多久,监狱空场最外围的铁门被打开了,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吸引了过去,只见一群新来的犯人排成一队走了进来,很明显是刚被抓进来的,都还穿着便装。
这些人的出现,引起了空地上放风的人的一群骚动。
那些已经在这里待惯了的老犯人先入为主,开始不停地威胁嘲笑新来的犯人。
“小东西一个个细皮嫩肉的,过得挺好啊……”
“看什么看,小心我废了你的眼珠子……”
“来新人了,找个手嫩的给老大洗脚……”
“墙角那铺终于可以换人了,天天蹲着睡我都快成了虾米了……”
“今天晚上有新节目了,看这帮家伙架飞机拿大顶能坚持多久……”
一言一语叫人不寒而栗,沈放冷眼看着一切,表情漠然。
这时候伍元朴凑过来,出声叫他:“你知道为什么把我们也关这儿吗?”
沈放想着,他倒是什么都懂了,像是十分明白中统的人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
“为什么?”沈放不屑但百无聊赖,于是还是好奇一问。
伍元朴见他问了,忙往他跟前又凑近了一些:“汉奸政府里的人哪见过这阵势,跟这帮惯犯关一起是让原来那边做了汉奸官儿的人精神上受不了,能交代多少就交代多少,还可以尽量多花钱把自己捞出去。”
“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日头光灼眼,沈放抬起头微微皱着眉头说道。
“我以前是南京监狱管理处的。”
他此刻手就搭在栏杆上,沈放一眼就看到了他手掌上的老茧。
还坐办公室呢,这明显就是个干苦力的。
“我怎么看着不像啊?”
“哪儿不像?”
沈放扬了扬下巴,摊开手掌示意他看看自己的手。
伍元朴得了他的意思瞧了一眼,僵了几秒,又解释着:“我喜欢种花,不是在花盆里种,是在地里。”说完他也不知道是否故意转话题:“今天他们又找你问话了?怎么样?”
“老样子。”
伍元朴笑着:“看起来你是一点都不着急。”
“急什么,这年头被冤枉是汉奸的人那么多,又不是只有我一个。”
沈放刚说完话,这时有个人从他们的不远处走过,用眼角瞟了一下这边。沈放一眼就瞧了出来,那人就是前几日和伍元朴偷偷碰头的那一个。
伍元朴装作没看见,沈放却故意说:“没想到你在这儿还有朋友。”
“什么朋友?”伍元朴装傻。
“行了,你跟那个高鼻梁的家伙早就认识,是不是?”
伍元朴一副才明白过来的样子:“你说刚走过那个?他叫闫志坤,是原来财政部审计处的,以前跑监狱拨款跟他打过交道,不是很熟。”
财政部审计处?原来审计处的人沈放都认识,这个人他却没见过。
“我怎么不认识?”
“他原来是外省的,去年一月才调过去。”
沈放一笑,伍元朴这话明显漏了馅儿:“你跟他不熟还知道得这么细?”
伍元朴也笑,脸上有些尴尬和无奈:“做情报的人是不是都像你这样?什么都问?”
沈放还准备再说什么,视线挪开的时候突然扫见那一队新来的犯人里头有一张熟悉的面孔,认真一瞧,沈放当即一惊。
那是张国字脸,皮肤略黑,戴着鸭舌帽,正是以前的黄包车车夫小蔡。
沈放心里虽然吃惊,但脸上依旧平静,看看犯人队伍里的小蔡走向监舍,他懒洋洋地站起身来。
伍元朴问他:“哎,你干吗去?”
沈放晃晃脑袋,拍了拍额头,装作不舒服:“我头疼,太阳晒着更疼。”
他从走廊里向自己的牢房走着,脑子里的思绪飞快地转着。小蔡为什么会突然出现,难道他暴露了?
不可能,如果他的地下党身份暴露了,那万不会被当作普通犯人抓起来。难不成是为了来找自己的?可组织上并不知道自己关押的地点,而且也不会用这样的方式跟自己联系。
那么这个小蔡的出现到底意味着什么?
沈放的内心紧张起来。
中统大楼的办公室里,李向辉在向沈林汇报。
“经调查,去年5月,日军联合苏浙皖绥靖军针对我苏北以及皖北地区的袭击,是由沈放获得情报并传递的,这一点沈放并没有说。而根据‘苦菊’的介绍,去年5月,苏北地下党情报部门从‘风铃’处获得了同样的情报,二者吻合。”
沈林当时怀疑这情报是由一个人传递出来的时候便已经想到了沈放,没想到还真的是他。
“这份情报是通过地下党在南京的哪个情报点传出来的?”沈林问道。
李向辉回答道:“这点‘苦菊’提供了线索,白下路有一间真知书店,活动了很长时间,但是隐藏得很深。‘苦菊’也是因为日军清剿苏北行动被粉碎,才偶然得知地下党设立的这个秘密情报交通站。”
“我们对这个地下党的据点有行动吗?”
李向辉眯眯眼睛想了想,才说:“行动科搜查过真知书店,但是书店老板已经逃走,有两名店员被抓了,现在还被关押着,但我估计……”
他顿了顿,最终说:“我估计他们并不清楚真实情况。”
沈林眉头紧皱,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间站起身来拍了下桌子:“清不清楚,审了不就知道了。”
他戴上帽子,正了正,然后出了门。
中统的审讯室里,刑具上还残留着血迹,气氛阴森恐怖,那两名店员浑身伤痕,喘息声粗重。沈林戴着白手套轻轻掩遮口鼻,示意正在用刑的人闪开,接着他走上前去。
“你们放了我吧,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知道的我都说了,我就是个普通店员,你们问的那些我都不清楚啊。”
两个人一人一句求饶道。
沈林面色铁青,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地方,味道不会好闻到哪儿去。
“想出去,就先老实回答问题。”
“可我还能说什么?”有个人问。
沈林想了想,示意边上的李向辉记下来,然后问他:“你的老板有什么特征?说出来,越仔细越好。”
一个人忙说:“中等身材,挺白净的,戴眼镜,喜欢穿灰色长衫。”
“还有,老板喜欢听周旋的唱片,每天上午要喝一杯碧螺春,平时还喜欢写点毛笔字。”另一个人补充道。
“没有其他的了?”沈林狐疑道。
两个人先是摇了摇头,随后有一个突然兴奋地说道:“我想起来了,老板长期包过一辆悦来车行的黄包车,那个车夫叫小袁。”
另一个也随即补充着:“那个小袁好像就是苏北人,好像在苏北还有什么亲戚。”
沈林满意地点头:“好,这几天再想想,如果想到了什么,让警卫和我联系。”
从监狱里出来,载着沈林的车子穿过南京的街道。
车内,沈林对李向辉说:“调查一下悦来车行,找一下那个叫小袁的车夫。”
“好。”
他沉思片刻,再度问李向辉:“沈放在南京都喜欢去哪儿?”
“我调查过,他喜欢去喜乐门舞厅跳舞,在秦淮河的九龙饭店里请朋友吃饭,如果是重要的客人,一般会在中央饭店三楼的包厢里请客,在中央剧院看演出,还有鼓楼大街的赌场也是他去得比较多的地方,但喜乐门舞厅是他的最爱,那里有一个舞女叫曼丽,几乎隔几天他就要去喜乐门泡上几个小时。”
“走,去喜乐门看看。”
轿车在喜乐门舞厅门口停了下来,沈林下了车,让李向辉在车内等着,而后迈步走进舞厅。
沈林站在吧台边,看着不远处舞厅经理在跟一个漂亮的舞女说着什么,那舞女突然间摆头过来看到了他,即刻便咧嘴笑了起来,紧接着便扭动着腰肢朝沈林走来,人还没到声音就传来了。
“哎哟,这又是哪位大老板想找我啊,看着可面生。”
这个舞女便是曼丽。
曼丽亲热地靠近沈林,浓妆艳抹,搔首弄姿,模样长得倒是俊俏,不过一身的香水味几乎让人窒息。
她身子歪歪屈屈扭着往沈林怀里一倒,沈林脸色漠然,直接退后一步让开了:“我不是什么老板。”
曼丽有些意外,愣了几秒钟,又尴尬一笑:“哎哟,不是老板那也是贵客,您是想跳一段啊还是想包一整晚?”
她神色不改,一副死皮赖脸的模样,沈林瞧着她,模样十分正经:“我不跳舞。”
“不跳舞?那来干吗?”
“想问你点事儿。”
曼丽一下子没了精神,大失所望:“问事儿?我又不是包打听,这一晚上我可忙着呢。”
她说着便要离开,沈林却直接从怀里掏出几张钞票,在她眼前晃了一下。
看到钞票,曼丽再度笑了起来,双眼放光,嘴角都能咧到耳根上去。她一把将钞票拽了过来拿在手里瞧了两眼,继续装淡定:“行啊,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认识沈放吗?”
“你说沈先生?他有些日子没来了。”
“以前,他来这里多吗?”
“多,有一段时间几乎每晚都过来,可没少找我。”
沈林眉头皱得更紧了,沈放竟喜欢这样的女子。
“他来都干吗?可有什么特别的举动?”
这回曼丽想了一想才说:“来这里能干吗,喝酒,跳舞呗。举动嘛,没什么特别的,有钱男人一个。”
正说着她咯咯地笑了起来。
沈林没再问别的,转身要离开,曼丽攀上这么个财神爷,自然要殷勤地送他出门。
到了门口她还问着:“你真不跳舞啊,那你可亏了。”
沈林吸吸鼻子,已经有些受不了了:“不了,我不喜欢。”完了又补一句,“对了,你以后还想到什么都可以告诉我,钱我照付。”
这时,李向辉见沈林出来,赶忙下车为沈林开门。
沈林刚要上车,曼丽突然惊叫一声:“我想起来了!”
沈林回头:“想起什么?”
“那个沈主任有一个习惯,挺特别的。他有车,但不喜欢开车,也不喜欢坐轿车,总是包一辆黄包车,让那个黄包车送他回家。”
沈林沉思片刻,问道:“哪个车行的?”
曼丽低头深思:“我想想啊,好像叫悦来车行,拉车的师傅叫小蔡。”
“你没记错?”
又是悦来车行,之前那两个人招供的也是悦来车行,只不过那个书店的老板包的拉车师傅叫小袁。
曼丽十分笃定:“怎么会,那么长时间了,都是那个黄包车,有几次我还坐过他的车呢。”
沈林点了点头,又塞了几张钱给曼丽,面色依旧不肯放松:“今晚我问你的,不许跟任何人说起。”
曼丽点了点头,拿到钱后十分开心:“放心吧,我就当没见过你这个人。”
沈林回身,下了台阶上了车,车开了。
回去的路上沈林向李向辉安排了一件事情,调查悦来车行,把姓袁和姓蔡的车夫都找到。
隔天李向辉便来汇报:“姓袁和姓蔡的两个车夫都不见了,车行老板提供了两人的资料,我查过了,姓名、住址都是假的。”
说着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两个车夫的资料,上面分别有这两个车夫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小蔡戴着毡帽显得面容有些模糊,但是依然能看出轮廓。
沈林随手翻了翻照片,笑起来意味深长:“这件事情倒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很快,他便就苏北根据地一事,再一次对沈放进行了盘问。
审讯室里,依旧是往常的样子。沈林这一次面色明显比之前凝重,问话的时候,唇色微微泛白:“去年5月,日军联合苏浙皖绥靖军针对我苏北以及皖北地区的袭击,你为什么不说?这情报是你送出来的,也因此粉碎了日军和日伪的清剿行动。但日本人清剿行动的主要目标是地下党苏北根据地。这份情报同时也被他们获悉了,所以他们的苏北根据地毫发未伤。这个你怎么解释?”
不同于沈林,沈放的不耐烦一次比一次明显:“我说过,在对日时期,我必须和他们合作才会拿到更多有利的情报。没汇报又怎么样,军统的情报档案里有记录,需要我像背书一样说得那么清楚吗?”
话才说了两句,这时李向辉推门走了进来。他将一份资料递给了沈林,对他说道:“红十字会的几名医务人员来给监狱里的犯人打疫苗,车子已经在门外了。这是他们递交的文件和证明。”
沈林看了看,觉得没什么不妥,只说:“提醒监狱长仔细检查一下救护车。”
话毕又转头看向沈放:“今天就到这儿,这几天你的精神状态似乎不太好。”
沈放起身瞧他,眼里满是不屑:“换了你住在这儿,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