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 三 / 章 /
街边茶馆的二楼,沈林低头瞧着,一边举着茶杯悠闲地喝着茶。
不一会儿,一个学生模样的男孩儿上楼,走进了包间。
这个男孩儿是沈林资助的一个孤儿,名字叫乔治其。
沈林听见动静回过神来,冲着乔治其一笑,冷冰的脸上温柔极了:“我给你点了烧卖和汤包,都是你喜欢吃的。”
乔治其点了点头,并没有动筷子,表情有些忧虑。
沈林看出他的情绪异常,问道:“怎么了?”
“我没想到张远山他们会被抓起来。”语气里有隐隐的责怪。
就在今天,他们的小团队本来打算上街跟随队伍游行,是他听了沈林的话打了电话举报,随即人便被带走了。
沈林表情淡然,轻轻摸了摸他的头:“也不算被抓,只是调查一下。”
“他们会有危险吗?”
“你担心?”
乔治其抿了抿嘴,有些为难地说:“他们做的事儿是很过火,但毕竟是我同学,而且他们也不是坏人。”
听到这样的话,沈林笑了:“你觉得他们的做法有问题,那就说明你做的没问题。”
可乔治其明显有些怀疑,脸上满是纠结:“我这样好吗?我觉得我背叛了他们。”
背叛?这是在怀疑他吗?沈林目光突然凌厉起来。
乔治其片刻工夫便发觉了,解释道:“不,我知道沈大哥一定不会有错,可张远山他……”
沈林看他脸色不好,觉得这样确实有些为难他,转而耐心地教导:“这些人被挑动蛊惑,必须接受教训才能让他们回到正确的道路上来。你别想太多,听我的安排就好。吃吧,都凉了。”
乔治其应了声,拿起烧卖就啃,沈林起身打算离开。
“你慢点吃。我先走了,吃完你自己回学校,有什么事情随时给我打电话。”
与此同时,南京城里发生了不小的事情。
罗立忠正在办公室里把玩着鼻烟壶,沈放推门而入,脸色焦急,直接将一份资料递给罗立忠。
“罗兄,又发生了两起案子。”
罗立忠接过来,仔细翻看着。
沈放跟着解释:“一起是在德宝饭店门口,还有一起是在和平大戏院。技术科查了死者身上的伤口,杀手所用的弹头和在婚礼上袭击我的子弹完全吻合,那个刺客又出现了。”
还真是天翻地覆了。
才消停了几天,这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沈放阴着脸,面色凝重,连声音也不由得低了下来:“刺客杀的人都是曾经在汪伪政府里担任过职位的军人,除我以外,无一幸免。”
细思恐极,如果不是侥幸,今日他怎么可能还站在这里?
罗立忠瞧着沈放,考虑得倒是周到,缓缓说着:“那他很可能还会向你动手,要不……我派些人手保护你?”
那样的神枪手想要杀一个人,岂是几个特务能够阻止的?
沈放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一笑:“不用,我巴不得他再出现一次,他敢动手,我必然不会让他溜走,有人保护我,他可能反而不敢出来。”
罗立忠并没有由他的意思,他需不需要是一回事,而自己做不做是另一回事。
“还是小心一点好,别为这没来由的家伙把你搭进去。加强保护也是应该的,这事儿我来安排。”他说着将资料搁在桌上,说完了这事情又想起别的来,“对了,我正要告诉你,何主任把修路的规划批了,咱们买的那块地价格飞涨。幸亏有你的提醒,承接路政工程公司的股票的确涨得很快,但是,我们只买一点股票好像不太合适。”
他就像一条嗅觉灵敏的狗,总是能自动地嗅到铜臭。
“怎么,罗兄想当庄家?”沈放将脑袋微微一歪,怔怔地瞧着罗立忠。
罗立忠嘿嘿一笑:“还是沈老弟脑子灵光,一点就透啊!”
沈放也跟着他笑了起来。
既然罗立忠已经决定了,那眼下就不是在商量,而且这条路也没什么错,于是沈放笑着说:“行,那我一切听罗兄的安排,罗兄的安排一定没错。”
“明天我会约路政公司的人来南京谈一下股票的生意,地点在中央饭店中餐厅。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去,毕竟这主意是你想出来的。”
他接话很快,准备得倒是周全,而且将这事情轻而易举就推到了沈放身上。
沈放有些无奈,可面上不敢表露分毫,只说:“好啊,谈生意的事儿我更有兴致。”
隔天中午,中央饭店的包厢门口。罗立忠、沈放与路政工程公司的徐老板从包厢里走出来。罗立忠热络地跟徐老板握手,笑道:“合作愉快啊!”
“当然当然,这次的生意多亏了罗处长照顾!”
这是一件双赢的事情,两边都高兴。
罗立忠先前麻烦了沈放,这会儿需要给他一点关注,忙说:“你得谢咱的沈老弟,炒作你路政公司股票的主意可是他想出来的!”
徐老板回头看了一眼沈放,这样的人他不喜欢,但还是禀着不得罪人的想法说道:“你们二位都是我的福星、靠山!”
就在这个时候,罗立忠对沈放使了一个眼色。
沈放会意,随即开口:“徐老板,您这话说得好听,可我们的股票户头在上海都是被您管着,您才是靠山。”
话里有话,生意人最善于捕捉,徐老板顷刻间面色惶恐,急忙摆手:“别别,沈副处长千万别这样说。您二位的户头只是我找人代管,钱一分不少都是您二位的,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动一个子儿!”
这样的世道,敢去得罪军统的人,实在是活腻了。
沈放收放自如,又露出一股释然的神色,不过话里依旧隐含颇多:“那好,徐老板可得说到做到,账目别错了,你在上海和老家宁波的两大家子人都靠着你呢!”
这番话说得徐老板额头冒汗,有些不知所措:“沈副处长,您这话说得,我……我……”
罗立忠忙在旁边缓和气氛:“好了,好了,沈老弟怎么这么多心?徐老板是咱们自己人,对吧?”
他歪过头算是求证。
徐老板眼睛瞪得十分大,忙应和:“那是,那是!”
罗立忠没有再说别的,只吩咐旁边的人:“行了,今天就这样,我找人送徐老板先走。”
这话一出,徐老板长出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又咽了口唾沫。
旁边一个军统的军官走过来带着他离开,恭敬低头之后,两个身影渐行渐远。
罗立忠望着路上的背影,然后再看看沈放,很满意地说道:“老弟,那几句话够狠的。”
临场发挥,把握准确。
沈放嘴角一翘,温柔雅致:“罗兄的意思我还不明白?他老徐手里拿着咱们那么多钱,不给他一点压力怎么行?”
“没错,咱哥俩一个红脸一个白脸配合默契啊!”
配合默契?用狼狈为奸来形容也许更贴切。
两个人正相视笑着,街上开过来一辆汽车,饭店的服务员打开车门送他们上车,沈放一只脚刚踏上去,突然听得一声枪响。
身边的服务员一声闷哼,接着嘴角便流出了血水,闷声倒地。
刚才那一刻,他因为要关上门,所以身子挪动了一步,正好做了沈放的替死鬼。
沈放和罗立忠忙从另一边开门下了车,隔着车身,顺着方才子弹打过来的方向朝着对面的屋子看过去,只见一个身影在对面公寓楼顶一闪而过。
“在对面楼顶。”人已经被发现了,便不可能悠然地守在原地等着开枪,沈放一边说着,一边毫无顾忌地追了过去。
他眼下只有一个想法,便是看看这个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冲进了公寓楼,沈放沿着楼梯一直向上追踪。与此同时,杀手正好从楼梯顶端向下走。
他一抬头,正好瞧见那影子举着枪打算射击,慌忙一躲,子弹便打在了楼梯扶手上,木屑四溅。
不知道是第几层,那身影忽然从楼梯间转身逃向了走廊,停在了走廊的尽头,有些迟疑。
虽然不确定楼层数,但高度确实不算低,摔下去,粉身碎骨。
那人犹豫的时候,沈放跟了上来,举枪正要射击,那人却忽然下定了决心,翻过窗栏跳了下去。
沈放立在窗边朝外眺望,这才发现那身影并非跳下了地面,而是落身在了另一矮楼的楼顶之上。
沈放皱着眉头看那人在楼顶狂奔逃离,一咬牙也跳了下去。
经过一番追逐,沈放在高低错落的楼顶上和那杀手越来越近。有好几次可以举枪射击,他却又因为犹豫而错过了。
跑到这一排建筑的顶头,顺着街巷的杂物,他翻身跳进一个小巷。
从一条巷子拐进另一条巷子,那人没有继逃跑,而是躲在暗处举枪对着这边的巷口,只等沈放追过来便击毙沈放。
方才的行动过于剧烈,已经让他精疲力竭,这会儿他眼睛瞄准着,双手却有些颤抖,口鼻间喘息声深重。
巷口迟迟没有传来动静,一直等到他的心跳和呼吸都渐渐平缓了下来,他才猛地一抖,随即整个人僵住。
在他的身后,有一把枪顶在他的后脑上。
沈放从后面慢慢地摸了过来。
“别动,慢慢转过身来。”
这一片沈放再熟悉不过了,这样追下去,他迟早会被沈放追上。借着这个地形,他或许可以继续他的计划,要了沈放的命。
聪明人思考问题的方式大致相同。
那道身影听话地缓慢转过身来,沈放一把拽下了那杀手蒙着脸的黑布,却瞧见那张脸上带着一副熟悉的面具。
“你……”
沈放刚要再说什么,那人趁着他诧异的工夫突然出手挡开了沈放手臂,并非是想要逃离,而是打算再次举枪对准沈放。沈放连忙出手格挡,步枪太长一时间无法瞄准,接着两人徒手搏斗起来……
都是军方出身,身手不会太差,那人见三两下制服不了沈放,便打算从怀里摸出匕首。沈放瞧见他手上缺了两根手指,趁机一把将他的手锁住。
那人自然不服输,还在挣扎,这时,不远处传来嘈杂人声,算时间,应该是军统的人追过来了。
形势明确,沈放冷冷地说:“想活命就别打了。跟我走,我带你出去。”
声音越来越近,那人一愣神的工夫,沈放不由分说地拖着他离开了原地。
两个人在巷子里左转右转,终于摆脱了追上来的人。这地方地形复杂,走来走去还在巷子里,最后在一个角落沈放停步,将身子靠在墙上,两人均上气不接下气。
就在这时,杀手突然打飞了沈放手里的枪,从怀里拿出匕首想要挑断沈放的咽喉,却不想沈放表情冷静从容,像是一早便猜到了他会有这么一出,快速从后腰拿出一把微型手枪顶住他的脑袋。
沈放冷笑着歪着脑袋,盯着那人的眼睛。僵持之后,沈放伸手摘下了那个杀手的面具。
那张面具之下,一张近乎毁容的脸跃然于眼前,正是当日在金陵兵工厂里遇到的陆文章。
陆文章瞧了沈放一眼,下意识将头微微低着,目光正好扫了一下自己的靴筒。
沈放即刻便察觉,将手里的枪往前推了推,试图取得信任:“你最好老实点,我知道你靴子里还藏着刀,不过你想想,如果我要杀你,干吗带你跑这么远?”
陆文章虽然好奇,但依旧面带不屑,语气冷冰:“为什么救我?”
“为什么杀我?”沈放一副玩世不恭的语气。
“你做过汉奸。”
意料之中的答案,之前杀的所有人都是,所以沈放并不惊诧。
陆文章桀骜不驯,继续说了一句:“如果不是我病了,你早已经死了。”
好大的口气,只是沈放这才知道,原来他消失的那段时间是这般缘由。看着他笃定而又张狂的模样,沈放笑着反驳他:“不一定,反正我现在还活着。”
两次动手都失利,陆文章其实有些慌了。但沈放看着他,觉得他此刻全然没有被捕的慌张和恐惧,反而是一脸的淡定从容,视死如归。
“想干掉我就趁现在,否则我还会杀了你。”
“干不干掉你我来定,现在先听清楚我干吗救你。”
陆文章一愣,看着沈放没有说话。
“你杀汉奸,所以你是好人。我救你,是因为好人不该死,起码不该这样死。”
“就算你救了我,你依然是个汉奸。”陆文章倒是倔强,似乎根本不领情。
沈放不顾他插话,继续说下去:“之前我一直在想,我跟你哪儿那么大仇,可就在方才,我想明白了。”
自打那次重新见到他,他装作不认识自己的时候,沈放便已经派人对他进行了调查,可是遗憾的是,并没有查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当他再一次见到面具下的那张脸的时候,他忽然记起了这个人和他唯一的交集。
“陆平川,当年我审问过你。”
当年陆文章在苏北打仗遭友军陷害,他所在的部队几乎全死光了,他身负重伤,被日本人俘虏。
就在那个时候,作为汪伪政府的情报处处长,沈放参加了对他的审问。
“所以你恨我,恨所有给日本人卖命的人。”
并非国仇,他做的这一切,更多是为了自己的私人恩怨。
陆文章对沈放嗤之以鼻,这样猜出来,也省得他说下去。只是他还不忘骂着:“当然,你们这些汉奸跟日本人一样该死!”
这样的误会,可不是一般的深。
沈放叹了一声,枪依旧不敢松开,语重心长地解释着,试图挽回这一切:“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如果我告诉你,当年我曾想办法救过你们这些被抓的伤兵俘虏,你信吗?”
无凭无证,沈放说什么就是什么。
陆文章显然不信:“就凭你一句话?”
沈放闻话心情沉重,他冒险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到头来竟没办法说清楚了。
“那好,我问你,在审讯时,你的手差点被钉了钉子,是谁进来换了一个审讯的方法,保下了你的一只手?你被押送的时候,车翻了,车是怎么翻的?你认为真的有那么巧的事?还有,你逃跑跳河的时候,又是谁在追捕你,以你当时的身体状况,能逃得掉吗?日本宪兵的枪法就那么差?”
这些话说得头头是道,不仔细想他还真没有发觉。
陆文章开始思考,没有说话。
沈放继续开口:“这是你第二次杀我。如果我和你杀的那些人一样,我会把你留到现在?你别忘了我的身份,除掉你并不难,起码在兵工厂我就可以对付你。就算我杀错了,也不至于让自己再冒险。而这次,我还是没有把你交给军统,你觉得我是疯了吗?”
沈放情绪激动,恨不得在脑门上刻上几个大字——“我不是汉奸”。
只是他没想到陆文章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思考之后依旧倔强地说:“不管你怎么说,只要我活着,我就不会停下来。我要杀掉那些当过汉奸对不起自己兄弟的人,等到杀完这些混蛋之后,我就去自首。”
沈放无奈,好话说尽了,却丝毫没有改变对方的态度。他想着或许是因为眼下这个环境,让对方防备心太重了。
“你倒是够执着的。那这样,我给你三天,你自己想清楚是不是可以相信我。三天后的晚上八点我在这里等你,如果到时候你还是不信,那么这里就是我们决斗的地方。”
说完话,他随即收起了枪,像是已经十分笃定陆文章不会再向他下黑手,转身径直往回走。
才出了那个巷子口,有两个军统特务便冲了过来。沈放迎面走了过去,表现得极其焦急,大声吼道:“你们俩怎么那么慢,看见人了吗?”
“没看到。”那俩人将脑袋微微一低,根本不敢看沈放的眼睛。
沈放故作烦躁:“这儿没有,去那边看看。”
特务们喏喏地朝另一个方向跑去。他再回头时,背后是空空的长巷,陆文章已经离开,随即他冷冷地笑了。
相约的三日对沈放来说不过是转瞬即逝,而对陆文章来说,却是难熬至极。
他不敢轻易相信沈放的话,可细细想着,又似乎真的像沈放说的那样。沈放根本没有必要饶他一命,因为这对沈放不会有任何的利益。
就这样半信半疑做着斗争,陆文章一直没有拿定主意。
三日之期当晚,月儿高悬,乌云浓厚。他早早地就到了相约的巷子里,徘徊着等待沈放的出现。
灯光照在陆文章的脸上,沈放看得清清楚楚,这一次陆文章像前几次一样,并没有戴面具,而是以那张真实的脸来面对自己。
“你很守时,三天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怎么样,还想要我的命吗?”沈放直奔主题。
“我没带枪来。”陆文章也像在学他,既保持了自己的态度,答案也一目了然。
沈放笑了:“既然这样,那你以后最好听我的。”
这是他想得到的结果。
“那要看你说的是什么。”陆文章凝眉,不杀他也不代表自己就会臣服于他。
“你想报仇就得换个法子,现在国民党上下因为接连的暗杀严加戒备,再这样蛮干,你早晚会暴露自己。”
这就是他的良言?
陆文章挑了一下眉毛,有些诧异道:“就这些?”
沈放摇头,对他的态度很无奈,但还是继续说着:“对那些贪生怕死、祸国殃民的汉奸,一枪崩了是不行的,得想想是谁让这些人这样逍遥自在,把纵容他们的势力除掉,才能真正地报仇。”
陆文章略带迟疑。
“让我看看你到底会怎么做。”沈放的脸上随即露出一丝微笑。
因为沈放放弃了离开的机会,田中的计划再一次被打乱了。
事情归根究底最后算在了一通电话上,可那通电话最后查明是从附近的一处公用电话亭打出的,所以没有什么大的用处。
就在田中毫无头绪的时候,那晚在街口喝茶的杜金平却称亲眼看见沈放的车出现在了现场。
田中喜出望外,闻讯之后,又去见了一回沈林。
沈林正在整理资料,瞧见田中,便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他,说:“你又来了,这次你要汇报什么?”
上次他说的话作数,不过田中往这儿跑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
“针对钱必良和周达元的行动报告,沈处长应该看过了。”
依旧是老毛病,他先铺垫着。
沈林配合着点头:“当然。”转而又说,“可惜你们没有找到跟钱必良接头的人。”
田中接着便讲了他此行要说的重点:“在监视钱必良使用的秘密信箱的行动中,沈放似乎在附近出现过,紧接着警察就来了,搅乱了监视行动。这……您怎么看?”
前因后果说得颇有关联且笃定。沈林知道他擅长捕风捉影,也懒得跟他玩猜谜游戏。
“我怎么看不重要,我要的是证据。”
这话说完,田中脸上又露出了那个令人讨厌的笑容:“沈处长应该明白,我有了足够的证据,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田中也颇为识趣,见他态度如此,便不再继续,像故意威胁一样说完这句,然后愤而转身出门。
屋里,原本一脸淡定的沈林眉头紧皱。
为了这个足够的证据,田中很快便又有了新的动作。
清晨,沈放在军统一处的走廊上碰到了江副官。
江副官笑着向他问了早,然后忽然记起了什么,向他传达着:“对了,有个人一大早就过来了,说是找您,叫马子睿,在中统局工作。”
是一个陌生的名字,沈放摸不着头脑,又怕是什么要紧的事情,想了想只好道:“带他来我办公室。”
只是没想到推门而入的人竟然是田中。
今日的田中跟以往不同,他本就是一张与国人差不多的面容,换上一身中山装后更显得本土了。
田中迈步进来,脱下了头上的礼帽,向沈放点头示意。
沈放愣了片刻,随即示意江副官出去将门带上。
“我没想到是你。”
他竟如此狡猾,怕自己不见他吗?
还是和几年前一样的态度,田中表情诡异:“沈先生,我说过,我随时会来和您叙叙旧。”
沈放却丝毫不客气:“没交情,有必要见面吗?”
“当然有。我一直有一些疑惑,但最近我突然有些想明白了,所以特意来请教你。”
从汪伪政府开始,加藤便对沈放有所怀疑,田中跟在加藤身边,那个时候就开始注意沈放了。
“我对你的问题没兴趣。”沈放扭过头不看田中,把玩着桌上的茶具,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端起茶杯仔细品着。
这态度还算好的,总没有再赏他一杯茶。田中苦笑,一副十分怀念当年的模样:“以前,沈先生和我还称兄道弟,如今就不喜欢跟我说话了……”
“那时我在执行任务,你那么喜欢谈论失败可以自己回想,我没有时间奉陪。”
田中话说到一半,沈放耐心被耗尽了,“砰”的一声将茶杯往桌上搁,出言打断田中的话,语气生硬。
可这样到底无济于事,再瞧田中,依旧是泰然处之,一双眼睛打量着沈放,忽然变得严肃:“但今天的事儿你必须听。”
他说着往前迈了一步,开了口:“三年前,我们曾经一起处理过一个关于共产党的案子,经你调查后,当事人死亡,线索断了。为什么你沈先生参与的事情,结果都很不好呢?”
沈放不屑搭话,被质问之后似笑非笑。
接着他转头看向田中:“那只能说明你们无能。”
“我们无能?”
田中眼神意味深长,随即表情轻松下来。
“以前我跟加藤都疏忽了。但现在我不会再放过任何一丝一毫的证据,日伪资产分配委员会的周达元,交通部公路局调配处处长钱必良,浦口码头的郭连生都是和汪洪涛联系的共产党,而汪洪涛与你也有联系。”
“我见过汪洪涛也是问题?”
沈放每说一句话都要在心里思量一阵子,田中狡猾极了,说不准自己就被他套出什么话来了。
“知道你会辩解,但更早的事儿呢?三年前有个叫张依帆,代号为‘蒲公英’的共产党被捕,在你的手里被审讯致死。半年前,重庆又出现了一个叫张一凡的共产党,代号也是‘蒲公英’。代号都一样,难道是死人复活了?我很想听听你是怎么想的?”
他特地去找了各地被捕共产党的资料,又托吕步青去查了沈放在汪伪政府潜伏时期的所有审讯档案。
沈放冷冷地看着田中:“这跟我有关系吗?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同一个人?”
三年前的那个人已经死了,死无对证,什么都是由他说了。
田中见他笃定,想必就是借着这一点。
“这两个人的体貌特征非常相像,只可惜现有的资料照片太不清楚了。虽然我可以证明一些情况,但这样随意地对待沈先生很不好。”
沈放没说话,冷静地看着洋洋得意的田中。
当年代号“蒲公英”的那位同志的确是他放走的,难道对方走了之后又去敌后行动了?
沈放还在思考着,田中却突然话锋一转:“不过还好,所有的原始档案都在,我已经去电重庆,要求他们尽快把‘蒲公英’的完整档案调过来,加上汪伪政府的审讯档案,对比一下,一切就会水落石出。资料明天就会送到我的手里,如果他们就是同一个人,那就需要沈先生好好解释一下了。”说着,他忽然扬手改正,“哦,不过不是对我,而是对中统。”
此刻的沈放表情不改,但垂着的手不由地握紧了。
这两个人究竟是不是一个人,沈放也不清楚,但若是真的,那他眼下的情况很危险。
田中说完这一切似乎很满足,看着表情依旧冷冽,但隐隐有些皱眉的沈放,笑容不改地说:“答案明天就会揭晓。我觉得沈先生需要回忆的事情应该有很多,没关系,你慢慢想,还有时间,你可以想想该怎么做。但你知道你是跑不掉的,最好向我坦白,我随时等着你。”
说完,田中转身离去,沈放站在原地陷入沉思。
田中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又该怎么办?万一这是田中故意设下的圈套试探他,那他稍有疏忽就会被抓住破绽。
以防万一,他还是去向任先生求助了。
玄武湖边上微风吹来,水面泛起涟漪,坐在湖边上本该是十分惬意的,可沈放满脸愁绪,脸色不佳。
“田中认定在重庆被抓的‘蒲公英’就是当年我放走的人。”
两次的撤退都以失败告终,如今沈放想走已经变得越来越困难了。
他方才已经大致解释过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任先生听完思考了片刻,却又摇了摇头:“可这不可能啊!按你所说,我们的同志应该受了很重的伤,甚至会落下残疾,组织不可能再派他去重庆执行任务的。”
他并非参与者,这一切也都只是猜测罢了。
“能确定吗?”
沈放比方才激动了一些,他带着期待的目光看着任先生,却见任先生沉吟道:“这要跟老家求证。”
“要多久?”
“给我三天时间。”
三天时间?到时候恐怕他已经横尸街头了。
沈放蹙眉:“不行,我等不了那么久,田中明天就能拿到重庆的档案。”
任先生想了想,似乎没有别的办法了,干脆说:“要不你今晚就跟我一起走,先离开这里再说。”
这个时候走就说明了他心里有鬼,而且不管田中是不是在用话诓他,现在都必定设下了哨卡,他想走没有这么容易。
沈放摇了摇头:“那样我就算是暴露了,他们必然在守株待兔,就等着抓我。可如果他真的拿到对我不利的证据,他一样会通缉我。”
沈放进退两难,同样是死路一条。
任先生跟着蹙眉,脸上表情复杂,想了好一阵才说:“那我现在就去想办法,不管你想做什么,等我回来你再行动。”
沈放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似乎已经不抱希望。任先生仍旧坚持着:“到时候我会给你办公室打电话,如果证实了他在设计圈套,我就说‘你要的书缺货了’。”
他说完话,沈放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仰头严肃地说:“如果明天老家传不来消息,你必须赶快离开。”
任先生疑惑地看着沈放。
沈放微微一笑:“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你离开这里才是最安全的。”
“不。我不会放弃你。”任先生说完这句话便离开了。
沈放没有转头看他,而是盯着玄武湖的湖面,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有些释然,接着又陷入沉思。
与此同时,田中再一次找到了沈林,试图交涉。
办公室里,沈林正看着资料,田中敲门后径直推门而入。
沈林一抬头,只见田中微微一笑,已经站在办公桌的对面,直言道:“我刚才去见了你弟弟。”
沈林放下资料正身,没有表现得十分有兴趣,但还是下意识仰头看着田中,声音慵懒地问道:“你发现什么了?”
田中讳莫如深:“现在还不能说,不过沈放自己会说明一切的。”
他那副神色,似乎已经有了几分把握。
“什么意思?”沈林不解。
田中将身子撑在办公桌上微微前倾,与沈林目光交汇,淡淡地说:“沈处长只要耐心等待就好了。我来找你只是想提醒你,如果我证实了你心里所想的,你该拿什么跟我交换。”
之前他单凭着怀疑,沈林自然不会许诺他什么,可他还真的不信,证据确凿之后,沈林还能泰然处之,任由沈放被发落。
沈林的目光有些木然,见他盯着自己,便直愣愣与他对视,语气徐徐缓缓,情绪没有一丝波澜:“我说过,你只能做好你自己的事情,其他的你别无选择。”
田中一笑,接着悠然起身。
“沈处长,一直以来,你可能忘记了一点。”
沈林没有说话,好奇心指引他看向田中。
田中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我现在是调查员,我有很多途径可以将我所掌握的信息变成回到日本的筹码,你可能忘记这一点了。我之所以选择你,是因为我们有过合作,不是吗?”
他上一次说过,他不想沈林成为他的绊脚石。他要的不是沈放落网,他只是想回自己的国家。
沈林的动作没有变,从头到尾都是如此,他面无表情地说:“如果我是你,我不会这么想,你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了。任何一个中国人都不会和你谈条件,更不需要和你谈承诺。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清楚。至于其他的,你好自为之。”
他的话像是劝诫,带着一丁点的憎恶。
田中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沈林。沈林甚至开始驱赶他:“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现在请你出去。”
现在的沈林有些事情还想不明白。如果田中真的找到了证据,那么他应该怎么做呢?是大义灭亲,还是解救沈放?
如果解救沈放,那么他能不能摆脱背后盯着他的那些眼睛呢?
这些他都不知道。
屋子里的两人陷入僵局,田中迟钝了几秒钟,最终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