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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 二 / 章 /

联络点败露,撤退复后悔

长久的晴天之后,紧接着是阴雨连绵。树木簇拥下的军统大楼显得有些阴郁。

沈放从外面回来,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罗立忠忽然开门从办公室走了出来,将他叫住。

“沈老弟。”

沈放止步回头,罗立忠一脸淡然:“跟我去一个地方。”

“去哪儿?”

“到了就知道了。”

他瞧着罗立忠脸色不大好,便知道不是什么好事情。果然,最后两个人停步的地方是军统大院偏楼的审讯室。

罗立忠推开门带着沈放走了进去,屋里坐着一批军官,旁边摆着录音设备。

沈放皱着眉不太明白,问道:“罗处长,这是什么意思?”

罗立忠显得有些为难:“例行公事,这些都是国防部军纪处的同仁。近期你去过何主任办公室,有些事,他们需要找你聊聊。”

情报泄露,跟何主任有过关联的人到底还是有嫌疑。

罗立忠对他说完,继而对军纪处的工作人员点了点头:“开始吧。”

出了事就将他推出来,罗立忠就是这样做事的吗?

不过到了这一步,抗拒只会显得心虚,沈放只得坐下。

录音设备启动,磁盘旋转了起来。

军纪处的军官开始问话:“沈副处长,上个月15日和18日,你曾两次走进何处长的办公室,请交代一下经过。”

沈放语气随意:“这有什么好交代的?我们是朋友,进行一些朋友之间的闲聊,有哪一条规定不允许了?”

这其中的原因有两层,哪一层他都不能说。但是他知道,何主任也不会傻到自己说出来。

“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就是瞎聊,没啥实质性的内容。对了,我邀请他晚上一起吃饭,但被他拒绝了。我只是想大伙儿聚聚,那顿饭我还准备请罗处长。”

他说完看了看罗立忠。

罗立忠有些意外,停顿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是的。”

沈放看似在脱罪,实际在置气。境况不同,此刻他只能在屋里生闷气,待仔细地询问完毕之后,他气冲冲地从偏楼内走了出来。

罗立忠跟在他身后,他向前走了一段路,然后猛地回身质问:“什么意思?我是为了咱们的生意才去找的老何,现在竟然怀疑我?还调查我?”

罗立忠知道沈放会有这么一出,眉头一皱,却还是耐下心解释:“你急什么,你以为我拦着他们就不调查你了?老何那边也被查了。再说了,不就是问点问题吗?问清楚了更能证明你的清白。我已经通过内部人找了老何的调查资料,跟你说的基本吻合,你怕什么?”

这么说来反倒是他不识大体了,沈放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那你也进去让他们审审?”

罗立忠想要赶紧了事,伸手搭着他的肩膀,与他挨着以示亲近,叫他稍稍平静下来:“好了,让老弟受委屈了。我改天请你去喜乐门喝酒。”

沈放一脸不屑,将他的手推开,扭着头与他平视,声音低沉却故作威严:“以后这样的事儿,少来。”

罗立忠却像是故意跟他作对一样,步子忽然慢了起来,瞧他的目光变得十分有深意:“恰恰相反,这样的事以后少不了,眼下什么局势你不是不清楚。经得住事儿,才能好好挣钱。”

“再这么折腾我可受不了。”

罗立忠知道这事碰触了沈放的底线,要是他急了咬起人来,只怕自己会是最疼的那个。于是他忙宽慰着沈放:“好了,好了,那你回去歇着,算是给你放一天假,成吗?”

沈放没有说话,叹了口气后走到自己的车旁,打开门上车,回头确认:“那我真回去了?”

“说了给你放假。”罗立忠笃定。

沈放依旧一脸不满地上了车,把车开走了。

离开后,沈放心情复杂。如今这境况越来越对他不利,他若是再不转移,恐怕迟早会暴露。

他开车行驶在大街上,却始终觉得无处可去。想着任先生的消息,最后鬼使神差地去了咖啡店一趟。

本只是碰碰运气,偏是巧了,正好有人传信,相约地点依旧是玄武湖。

沈放喜出望外,忙去赴约。

沈放到玄武湖的时候,任先生还没来,他坐在湖边的椅子上等着,百无聊赖,看着玄武湖的一池碧波发呆,忽然想到了汪洪涛。

记忆的阀子顷刻便被打开了,往事在脑袋里翻涌着,让他十分唏嘘。

他们这些人一辈子都活在枪口上,幸运的能有个好结局,功成身退,或者寿终正寝;不幸运的便是他如今这副样子,半死不活,受尽了折磨。

他思绪深陷,目光忧郁,并未注意到身边已经有人坐了下来。

“因为你的情报,国民党偷袭我党苏北根据地计划被我军全面瓦解。”

这个声音将他从回忆里扯了出来,他转过头,先是一愣,接着轻轻笑着:“也因为这个情报,国防部内部在调查,但目前还怀疑不到我头上来。”

他去何主任办公室的事有谈生意这个借口挡着,罗立忠怎么都会保着他。

任先生也笑:“那就好,再告诉你一个消息,让你撤离的行动基本安排妥当了。”

“什么时候?”沈放有些迫切地问着。

“你别着急,上次你去国防部窃取情报,虽然立了功,但组织上对你试图采取冒险行动还是提出了严厉批评。”

这算什么,有功有过,还要衡量吗?

沈放脱口而出:“我接受组织的批评。”接着他有些犹豫不决,但最终还是开了口,“不过现在国防部军纪处的人在调查我,如果我突然走了,我担心会……”

任先生却与他想法不同:“正因为这样,你必须走。在此之前,组织上就分析了你目前的状态,不能让你继续冒险了。当然如果你现在突然离开,也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和猜测,必须巧妙地让你从这儿消失。”

“消失?”

“对,有一个方法,能让所有人都觉得你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了。”

沈放皱眉道:“你是说……假死?”

任先生点了点头,说:“只有这样最保险。我们找到了一具尸体,和你的身材非常接近。我们会在郊区伪造一起严重的车祸。严重到大火把车内的尸体烧得无法辨认。”

偷龙转凤,这种招数真的行得通吗?

“路上接应的人员和车辆都准备好了。事成之后你可以去苏北根据地,在他们眼里你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也就断绝了他们对你身后的调查与猜测。你现在就是需要一个合理的时间。”任先生继续说道。

一个合理的时间?沈放低头思考了片刻,忽然有了办法。

他随即扬头,眼里有光:“下周二有个国防部办的酒会,招待美国军事代表团的人,我在酒会上可以多喝点酒。喝醉了的人开车回家的路上很可能走错路,也很容易出些什么事故。”

听上去是个天衣无缝的计划。

任先生听完也觉得妥当,于是点头应下:“好,那就定在下周二的晚上。几点?”

“十点。”

那个时候,他差不多可以离开了。

对沈放来说,这几日过得非常快。

酒会当天清早,他起了个大早,给姚碧君做了一顿早饭。

这些日子他反复思考着如今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还是没有觉出来自己对这个女人究竟有没有产生感情。

姚碧君吃完饭就离开了,沈放从公文包内拿出了一个珠宝首饰盒,打开瞧了一眼,里面是一条钻石项链,洁净的钻石在闪闪发亮。

如果今日他能够顺利离开,也就没机会再对这个女人做些什么了,上一回他没来得及准备什么,如今这条项链也许是他留给她的最后的礼物。他把那条项链放在了桌子上。

沈放今天工作时异常烦躁。

他原本以为离开这里会如释重负,然而真的到了这一刻,他并不觉得轻松。

他将脚架在了桌子上,翻看着当天的报纸,但他始终看不进去报纸上的内容,最终他将报纸丢在了桌子上,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他隐隐觉得生命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要和他割裂,仿佛要远去,他的心被扰乱了。

他知道那是什么,但是他不愿意去触碰,宁可锁起来,自欺欺人。

迷迷糊糊间,罗立忠打来了一通电话,他说上面要求加紧对各地区共产党根据地及所属部队的侦察,军统从美国进口了一批电台监测设备,需要尽快运送到华北、东北以及江苏等地区。国防部忙不过来,有一批设备需要交通部安排加急运输,这事儿需要劳烦他去公路局走一趟。

去的时候沈放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回来的时候他倒是碰见了一位故人。

他从门口出来上了车,刚发动车子还没走多远,忽然在后视镜看到了一个在路边举着报纸擦皮鞋的人,那个人的侧脸很是熟悉。

他想了想,又将车停在了路边,离近了一瞧,那个人居然是杜金平。

沈放有些意外,难道他又在跟踪自己吗?

可瞧着这架势又不像,那中统的人是不是又有什么行动?

他略加思索后推门下了车,却并没有直接走过去,而是从旁边绕了过去,坐在杜金平旁边的擦鞋摊上,朝擦鞋童伸出一只脚:“来,给我擦擦皮鞋。”

此刻的杜金平依旧用报纸挡着脸。沈放瞧了一阵子,然后用手敲了敲他坐的椅子。

“怎么着?装不认识我?”

方才就是瞧见了沈放,杜金平才故意用报纸遮住脸,没想到还是被看到了,杜金平尴尬地把报纸放下。

沈放将身子往后靠,打量了杜金平一眼,问道:“你小子调到南京中统了吧?”

上一回虽说是他利用了杜金平,但他给杜金平的好处也不少。

“是,刚调过来的。”

从刚才到现在,杜金平脸上的表情一直都不自然。

沈放露牙一笑:“恭喜啊,听话的人就是有好处,你该请我吃顿饭吧。”

“改天,改天。”

杜金平像是很怕他。

毕竟杜金平好不容易爬到这个位置,若是当初的事情被发现了,他的前途只怕是一片黑暗了。

沈放面露不满:“改天干吗?这都碰上了,你还让我等?”

杜金平表情有些为难,沈放随即装作突然醒悟过来的样子,凑近低声道:“你大老远跑这儿来擦鞋,有任务?”

听到沈放这种打探的语气,杜金平的身子明显一颤,隐隐发抖:“您……您还是别问了。”

沈放抿了抿嘴,一脸不屑:“知道你有纪律,忙你的吧!”

说完他掏出钱扔给擦鞋的,起身走了。

上了车,沈放并没有急着开车离开,而是通过后视镜观察着杜金平。

没过多久,从交通部公路局里出来了一个人,那人叫了一辆洋车走了,随即杜金平起身上了一辆黄包车跟在那人的洋车后面。

而那个人,正是钱必良。

看到这一切的沈放眉头蹙起,脸色严峻。他发动汽车,跟了上去。

钱必良在成贤街路口下了车,那是活动信箱所在的地方。他警觉地看了看四周,走到了秘密信箱处,砖墙上有一个松动的砖块。

钱必良把砖块取下来,在里面留了封密信,又把砖块放了回去。但在转身离开的时候,还未走上几步,他便已经意识到了有人在跟踪他。

拥有这种灵敏的嗅觉,他不愧是做情报的一把好手。

沈放将脑袋探出车头,瞧见钱必良正与扮成商贩的杜金平等人对视。

钱必良的脚步迟疑了,他略加思索后,迅速转身回到秘密信箱旁,将那砖块取下来,把密信取走。他察觉到了危机,快步朝成贤街的另一头走去。

身后特务紧逼,他加快了脚步,边走边将情报塞入口中咽下,同时脚步越来越快,快到近乎飞驰起来。

后头的人突然开枪,一声枪响之后他的腿部被打中,应声倒下。

躲在暗处的沈放看到了特务将钱必良抓获,随即他快速绕回车子的位置,悄无声息地开车走了。

出了这样的事情,其中指不定暗藏着什么东西。

从公路局离开,沈放直奔夜色咖啡馆,他坐在一边,焦急地看着另一个桌子上摆放着的烟盒。

偏偏天色都快要暗下来了,他还是没有等到组织的回应。

沈放看了一眼表,已经八点多了,他叹了口气,眉头拧在一起,拿起礼帽走出了夜色咖啡馆。

就在当晚,他还有事情要做。

许是正因为相约晚上十点,所以任先生没有想到这个时候会发生变故。

中央饭店的西餐厅里,沈放走进来的时候屋内已经觥筹交错,兴致正浓。

国防部何主任瞧见沈放像是瞧见了亲人一般,忙招呼着:“沈副处长,今天我们得喝两杯。”

他们这样的人本就是这样,只要有权有利,不管满足了哪一项,都足以让他们称兄道弟。

举杯碰撞,一饮而尽。沈放微微一笑:“何主任真给面子啊。”

“客气了,大家同为党国效力,以后打交道的机会多了去了。”

沈放仔细一想才觉得这话似乎言外有意,即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忙跟着附和:“当然了,有何主任关照的话,一分一毫都不会差。”

何主任拍了拍沈放,面色看上去不错:“沈老弟就是好说话,比那个老罗好打交道!”

那个老罗是个铁公鸡,偏偏他也不肯让步。

“过奖了。”沈放低头自谦,说话间远远地看到秦参谋也在,两人目光交汇,点了点头。

众人酒意正酣,沈放几杯下肚,便已薄醉,故意表现得很张扬。汤姆森本在旁边,这会儿走过来跟他打招呼,两人碰了碰杯。

“沈副处长,你们要的那几批货已经在海上了,过不了几天就能到港。”

“好啊,我想你的户头上也应该多了点东西。”

汤姆森点头,这样的生意他很满意,也有些没想到。

“没想到你们还真大方。”

沈放扑哧一笑,纠正他:“不是我们大方,是中国的市场大。”

汤姆森点头表示赞同,接着说:“看来以后这样的生意可以持续下去了。”

“当然,只要你愿意。”

他有些后怕了,万一事情再出问题,他还是得给自己留后路。

“愿意,肯定愿意啊!”

说着汤姆森还要再跟沈放碰杯,沈放却尴尬一笑。

“我今晚喝得有点多了。喝完这杯,我得先走一步了。”

沈放之前从未有过这种情况,汤姆森有些好奇:“你要走?这可不像你。”

沈放开始打哈哈,不过理由充分:“没办法,你也不想我喝多了把你的账户记错了吧?”

两人一笑化解僵局,沈放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继而低头看了一眼表,时间是晚上9点30分。

距离他和任先生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

沈放忙又凑到罗立忠身边说道:“罗兄,家里有点事儿,今天得先走一步。”

“叫小江送你?”罗立忠问他。

是看他醉了吗?他就是要醉了开车,就是要制造出危险的情况。

沈放摆摆手,尽力保持清醒:“没事,车还能开。”

上了车,装出来的醉意在街头冷风中烟消云散。

行到五里坡的时候,沈放瞧见路边停着一辆破旧的货车,上面杂乱地放着货箱,任先生就在车边站着。

看了看手表,远处车灯照射了过来。

沈放将车开过去停下,然后下了车走到任先生面前。

任先生的语速很快,他向沈放交代着:“伪造车祸现场的一切都准备好了,今晚,你会变成一个贩酒的客商,从明天开始将不会存在沈放这个人,你会有新的证件和新的名字,回去后你也要用新的名字以迷惑敌人。”

一切都照常进行,沈放点了点头。

接着任先生拿出一身商贩的衣服递给沈放:“把这套商人的衣服换上吧。”

沈放接过衣服,略有迟疑,皱眉问道:“你收到我的消息了吗?钱必良同志已经暴露了。”

计划已经开始进行了,他没有因为钱必良的事情有所动作,但到底还是关心。

任先生点头:“我刚刚知道这件事情,咱们的系统不可能反应那么快,而且我今天的任务首先是要保证你安全地离开南京。”

刚刚知道?也就是说,并非靠着自己的消息传递出来的。

沈放忽然想到任先生提到的那个帮手,又想到秦参谋在酒会现场和他的目光交流。

他竟没有反应过来,当日在国防部偷情报时,是秦参谋进来把何主任叫走的。

而且当他在门口晕倒时,模糊的目光中,秦参谋似乎是第一个赶到他身边的。

“国防部军需处的秦参谋是不是我们的人?是不是他一直在和钱必良联系?”

这是他的推测,有九分把握。

任先生一顿:“为什么这样问?”

“钱必良是公路局的,秦参谋是国防部军需处的。这两个部门联系密切,如果秦参谋是自己人,那么跟钱必良接头的可能就是秦参谋。”

沈放说完他的推断,任先生保持沉默。

“我上次昏倒时,微型相机是不是秦参谋转移的?”

这样看来,似乎已经没有再瞒下去的必要了。

任先生思考片刻,说道:“是,秦参谋是自己人。”沈放一惊,如今钱必良暴露了,那么秦参谋会很危险。

“你通知他了吗?”

“我会想办法的。”

任先生的耐心被他消磨干净,瞪着一双眼睛看着他。

沈放犹豫着准备脱下军装换上破旧的客商衣服,但是看着被自己拿在手里的国民党军帽,他停下了动作,坚定道:“不,我现在不能走!”

这决定让任先生诧异,毕竟这是沈放一直想要的撤离。

“为什么?”

沈放凝眉,咽了好几口唾沫。

“那个活动信箱所在的街道已经被中统的人封锁了,咱们的同志根本没机会靠近,唯一可能接近那个地方的就是我。”

这是中统的一贯作风,守株待兔。为了救一个人搭上另一个人,没必要。

说完,沈放挥了挥手里的国民党军官的帽子。

任先生疑虑:“可你怎么办?我们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这已经是他的第二次撤离机会了。

沈放勉强地笑了笑:“反正早一天走和晚一天走,并没有什么不同。”

“今天是你离开南京的最好机会,以后国民党对苏北根据地的封锁会越来越严,想走可就没这么容易了。而且要是你去通知秦参谋,一样很危险,一样会让自己暴露。”

任先生提醒他。

沈放看上去有些焦急,似乎刻不容缓。

“任何人的暴露都是危险的,你也一样。汪洪涛是死在我面前的,我不能再看着自己的同志冒险。再耽搁时间,我都没把握能赶在秦参谋去查看秘密信箱前拦下他。”

“可今晚你必须走,这么好的机会,以后不见得会有了。”

这是抛给他一个选择吗?

沈放表情严肃,似乎并没有半分纠结,语气满是质问:“那你让我看着自己的同志去送死吗?”

任先生被他噎得无话可说:“你!”

这会儿实在不容许他们继续争辩下去了,沈放忙安排着:“好了,我们分头行动。你设法通知周达元,钱必良暴露了,周达元也会很危险。”

任先生却依旧坚持:“不!我会派人分头行动,你还是按照原计划撤离。”

“这次我不能听你的。”

任先生还要说什么,沈放已经上了自己的车,将车发动离去,只剩下任先生一脸焦急却又无可奈何地立在原地。

驶回南京城门,到成贤街的街道边,沈放将车停下。

夜有些深了,月色不大明亮,昏昏暗暗的。

沈放透过挡风玻璃注意着车窗外的一切,隔着一个路口,沈放看到了成贤街里的那些乔装改扮进行监视的中统特务。

特务们都在,那说明秦参谋还没有出现,否则现场不应该是这样的状况。

一切都还来得及。

可是怎么才能提醒秦参谋呢?去找他是不可能了,也许他就在附近,沈放一时想不出好的办法,只能发动车子暂时离开。

他最终将车子停在了与成贤街成丁字交叉口的杏花街上,四周无人,他安静思考着,一面注意着街道,忽然看到了路边的公用电话亭。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稍微有一点办法也要试一试,他脑袋里快速转动着,下车走进那个电话亭,拨通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应了话,沈放开口:“是警察局吗?成贤街有共党分子冒充中统活动,他们在印发传单。”

“对……成贤街。”

沈放知道,一会儿来的不只是警察,军统对警察系统渗透很深,只要有共党活动的消息,警察来了,必定军统的外勤人员也会跟来。现在只希望警察能比秦参谋先赶到,只要闹出动静来,秦参谋自然不会傻到自投罗网。

他说完便挂了电话,将身影隐匿到黑暗中,注视着成贤街的方向。

万幸的是,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直到路口的一个茶庄渐渐热闹了起来,沈放都没有看见秦参谋的身影。

回到公寓的时候,沈放已经疲惫不堪,心里的慌张比体力活儿更加磨人,让他有些招架不住。

已是深夜,所以整栋公寓都很安静,只有他上楼时脚踩在木质楼梯上发出的声响。沈放推开门,屋里果然黑着灯,姚碧君似乎已经睡了。

沈放轻手轻脚地进了屋子,然后缓缓往自己房间走去。只是刚走两步,灯突然亮了,沈放被吓了一跳。

姚碧君就站在客厅里,手按在电灯开关上,冷冷地看着沈放。

又是这一出。

沈放有些尴尬地笑着:“你……怎么不睡觉?”

姚碧君答非所问:“你居然回来了。”

在沈放回来之前,她想起早上沈放说的一些话,还觉得沈林的考虑是对的,沈放确实打算离开。

沈放装出一脸的不解,似乎今日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我回来怎么了?很奇怪吗?”

姚碧君抿了抿嘴,接着走到桌子前拿起桌上的首饰,问道:“这是送我的?”

“嗯。”他应了一声,眼神有些闪烁,这会儿瞧起来有些奇怪。

沈放想要悄悄推门进自己的房间,姚碧君忽然开口:“我以为这预示着你要和我告别了。”

像是做了很久的准备才说出来的话,言外之意,她不需要这样的物件,她想要留住他。

沈放停下动作,回头轻松笑着:“告别?什么告别?我能去哪儿?还能离家出走不成?”

“那可说不准。”姚碧君已经完全猜不透如今的沈放了。

沈放装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你想什么呢?这是我的家。”

“好,既然你回来了,希望你真的把这儿当家。当然,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要走,也希望你提前告诉我,不辞而别是很过分的。”

郑重其事地宣布,夹枪带棒地讽刺。

“你是越说越不着边儿了!早点睡吧,明儿还要上班呢。”

沈放只想尽快结束话题,说完就进了房间,阖上了门,把姚碧君一人扔在客厅。

等灯火全都暗下来以后,夜幕笼罩下的公寓楼显得格外沉静。

姚碧君从房间偷偷溜出来,小心翼翼地推开沈放房间的门,只留一条缝朝里看了几眼。

她白天打了一通电话给沈林,说出了自己的怀疑,沈林还下令封锁了城门,排查出城车辆。如今却像是虚惊一场,她还需要汇报一声。

沈林接通电话,姚碧君用手指敲打着话筒,那是暗语:他回来了,没什么异常。

她挂电话时,沈放的房门突然被打开了,沈放站在门口。

“你在打电话?”

姚碧君一惊,整个人颤抖了一下,话筒挂歪了。

“你吓我一跳。”她说着把电话重新挂上。

沈放逼问:“你打电话给谁?”

“给一个同事的丈夫。”

说谎带着心虚,能瞧出端倪。

沈放苦笑:“这么晚?”

姚碧君点了点头:“她今晚临时加班,回不去了,让我帮她解释一下,我刚刚才想起来。”

不可思议,在电话局工作,她自己不能打电话?

“哦,那你怎么什么都没说就挂了?”

沈放接连的问题,让她心虚得厉害。

“没人接,可能是太晚了,人家睡了。”说完她回避着沈放的眼光,想要回自己的房间,“好了,我要去睡了。”

就在她要进自己房间的时候,沈放叫住了她。

“看来那个同事跟你关系不一般。不过人家的事儿,你是局外人,操心太多没必要。”

聪明人都不会将话挑明了说,似乎兜圈子更加有意思。

姚碧君没说话,沈放看着她继续说着:“既然这么上心,那就提醒他,外面不是很太平,懂事的人都知道该去哪儿,不会乱跑的。”

他是故意的,说完,先姚碧君一步转身进屋把房门关上了。

看着沈放进门,姚碧君松了一口气,也进了自己的房间把房门关上。

因为设置了通城的哨卡,第二天清早李向辉便来向沈林汇报了。

“沈处长,昨晚城关的各个哨卡一切正常,没什么发现。”

这个消息沈林昨天晚上便已经清楚,于是只回话道:“我知道了。”

李向辉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继续说着:“不过,田中和吕步青昨天有所行动,钱必良服毒自杀,周达元被抓了。”

服毒自杀?真是个狠角色,这样说来,如今他们手上只剩下一枚棋子了。

“周达元现在怎么样?”沈林关切地问着。

“他人在局里被羁押,行动科已经开始审讯了。”说着,李向辉欲言又止,瞧了一眼沈林,像是得了允许,继续说道,“周达元是沈老爷子的学生,您看要不要关照一下?我怕行动科那帮人下手没轻重。”

沈林想了想才说:“算了,让行动科自己处理,沈家该回避的时候得回避,你先下去吧。”

这不是什么好事,他虽说做了这个决定,但沈柏年对这件事究竟有何看法,他无从知晓。

为了保险起见,更或者,沈柏年能从他嘴里得到更多的东西,沈林还是特地回去通知了一声。

进了家门,偏厅里沈柏年伏在桌边专注地写着字。苏静婉站在一旁,用纸在一幅刚写好的字上吸多余的墨汁。

苏静婉抬头看到了沈林,没有说话。

沈林开口:“父亲。”

沈柏年还在写,“嗯”了一声算是回应。沈林没有说话,站在一边,这会儿有些不太敢说出来。

察觉到沈林长久的沉默,沈柏年突然停住笔,端详着字,没有抬头看沈林,说道:“你想说什么就说,磨叽什么?”

沈林一咬牙,吸了一口长气,说:“昨晚中统行动科把周达元抓了。”

面前的沈柏年一愣,这会儿视线才从纸上移到沈林身上。

“怎么回事?”

沈林绷着脸说话:“周达元是您的老部下,原本不想告诉您,但我想还是给您一个心理准备才好,所以……”

他这是在兜圈子,沈柏年有些着急,厉声喝道:“怎么回事儿?说清楚!”

“这次中统清查政府内部共党嫌疑人,查到了周达元。”

这回倒干净利落。

沈柏年语气平静地问:“确认吗?”

“人证物证俱在。”

沈柏年听后放下笔,站在原地良久,深叹了一口气:“那你安排一下,我想见见他。”

看守所的门被推开,沈林带着沈柏年走了进来,门外的阳光让两人的身形成了两个剪影。

这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两边全是囚室,光线阴暗。

沈柏年看着两边的囚室,眉头皱了起来,走廊里浑浊的空气让年迈的沈柏年咳嗽了起来。

沈林不由得扶着他,问:“您是不是不舒服?要不……改日再来?”

沈柏年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甩开了沈林的手,向走廊深处走去。

囚室的栅栏门开了,沈柏年对沈林说:“你在外面等我。”

说完,沈柏年走进囚室。沈林叹了口气,顺从地将栅栏门关上了。

牢房内比较洁净,有光线照进来,形成明暗分明的两侧。原本坐着的周达元见沈柏年走了进来,努力站了起来。

“老师。”

恭谦有礼,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是读书人的讲究。

沈柏年端详了一会儿周达元,他脸上有伤,面容憔悴,明显已经受过刑了,接着沈柏年叹了口气:“没想到,你我会在这儿见面。”

人活得久了容易有感慨,物是人非,世道变迁。

周达元却一笑,不浓不淡地说:“我有准备。”

这样的身份,迟早都会有被发现的危险,这次见面倒像是迟早的一样。

沈柏年也不与他争执什么,此行明显是在劝慰:“好吧,事已至此,希望你交代清楚,好早日出去。”

只是他没想到,周达元竟摇了摇头。

“我没什么可交代的。”

沈柏年皱眉道:“你不怕他们再对你用刑?”

周达元笑道:“老师当年投身革命的时候也一样危险,但老师也不怕。”

就像是这么多年,沈柏年一直被他崇拜着。如今他也是这样。

沈柏年摇头否认:“这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这个世界是需要改变的,我宁愿承受痛苦,也想让这个世界有变化。”

如今这样的世道,沈柏年何尝不想改变呢?只是改变需要代价,而且他不能肯定所有的改变都是好的。

该问的问了,曾经他们的师生关系很亲近,如今周达元也能感受到沈柏年面对自己时的无奈,相较而言并没有太多的愤怒。

他曾经是沈柏年的部下,也是沈柏年的得意门生,他觉得沈柏年也该有些和他一般的想法,于是反而劝着沈柏年。

“老师,‘民国’政府是腐败的,它并不美好,相反它在让社会沉沦、黑暗,民众承受的折磨不比我受的轻。我们为什么不能给民众希望呢?改变一定会到来,腐朽堕落的秩序一定会被瓦解,这是我坚信的。”

革命人都得有信仰。

沈柏年瞧着他十分坚定的样子,沉默许久后才问道:“你真的是共产党?”

周达元摇了摇头:“不,但我愿意为他们做事。现在的官员、政府和军队都在做什么?普通的民众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里?我不是瞎子,您也不是。只有共产党让我看到了希望。”

沈柏年神情黯然:“你不怕死吗?”

“如果我死了可以让这个世界改变的话,哪怕只能改变一点点,我也愿意。打破旧世界的进程是任何人无法阻挡的,人们要求平等、公平、公正的社会的愿望也是任何力量都无法摧毁的。”

他微微一笑,光是想到那个未来,他都觉得十分美好。

沈柏年凝眉叹气,眼中含着光看他:“我不明白你所谓的信仰,但是我不想你为此赔上性命。你曾经是我最得力的下属,也是我最好的学生,你应该有更好的前途。”

“那您应该为我这个学生骄傲,因为我在追求光明的世界。”

这是认准了要一条道走到头了,沈柏年见他没有丝毫的动摇,没有再说下去。 y+8m2mBIi1enqpgW7e4DxV+S1AiDowq5mLEqUt5rPmse9DoNoXJfQ+eGDSRneBu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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