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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的圣诞节

圣诞节前的那个星期,我和同事们通常喜欢去喝点鸡尾酒,再来几碟下酒小菜。第十二街有家叫“壁花”的店我们比较熟,那里的天花板是锡制的,而长软座包成了一片橙色。这里供应法式餐点和美式鸡尾酒。

我们聚会的那晚,谈起了关于圣诞节的往事—大多是关于童年,在我们的记忆里(虽然记忆并不总是可靠),那时圣诞节还没有商业化,所以即使没有人去购物,树下也总是会有礼物。孩子们出去滑雪橇,回到家就在炉火前玩棋盘游戏。每个人都有一条老狗和一个弹钢琴的奶奶。大家都穿手工编织的毛衣。

每个人都会堆雪人,用胡萝卜做鼻子,还给它在脖子上围一条围巾,哼唱《冬季仙境》。

而到了平安夜,你会拼命不睡过去要看一看那个乘着雪橇、一身红色的老伙计—而你永远不会看到他,但不管怎么样他都会来,并且喝掉厨房台面上的威士忌。

“圣诞老人是个酒鬼。”

“没错,他一年中的其他日子都待在戒疗所里。”

“你想再来一杯波旁威士忌吗?马提尼?星闪 ?”

“来吧,伙计们!这一杯算我的。”

我起身去了洗手间。我重新坐下,看到了重影。

“山姆?你还好吗?”

是露西尔,挤在我的身旁,穿着她那件有白领子的小灰裙。她在制图室工作,我在设计室。我告诉她我挺好的。

“我们刚才讨论圣诞节的时候你什么都没说,你不喜欢圣诞节吗?”

事实是:我不喜欢圣诞节。除了积攒一堆你付不起的账单以及和亲戚们做斗争,我不知道如今这个节日的意义是什么。我一个人住,得以轻松度过这段时间。我一个人住。这样很好。

“我圣诞节要回家,”露西尔说,“你呢?”

“我待在家。”我回答道。

“你一个人吗?”露西尔说。

“是的。我需要一些自己的时间。明白吗?”

露西尔点头的样子像是在摇头,然后她说:“那给我讲一个你以前过圣诞节的故事吧。就一个。”

“随便说哪个也都一样。我们不过圣诞节。”

“你们家是犹太家庭吗?”

“不是。只是不高兴过节。”

当时我没再多说什么,因为其他人已经开始唱他们各自版本的《纽约童话》 [1] ,唱得简直比原唱棒客乐队 还糟糕。

我的意思是,这一团和气是为了什么呢?难道因为我们在一家所谓的法国酒吧,就应该摆出一副法式派头,然后相互亲吻就好像那一团和气是真的?

那不是真的,但他们正在那么做,我的同事们,相互碰杯还互相喂着大虾。

露西尔探出身子加入其中,而我猜耶诞节审讯到此为止了。我深吸了一口气,又去了一趟洗手间,并当即决定从那里开溜步行回家。

我从衣帽架上取下大衣,回头看了看那群人。祝你们玩得开心吧。

外面的人行道上,人们大声笑着,手挽着手,抬起头望着下落的雪。

有什么大不了的?雪只是冷天里落下来的雨而已。

“我爱下雪的时候。”露西尔说,她突然间站在我的身旁,身上穿着她的日瓦戈医生军大衣,戴着俄罗斯裘皮帽。露西尔人挺好的,但有点怪。她会带花去办公室。她说:“你想不想走一会儿?”

于是我们出发了,穿过安静的雪泛出的白光和它温柔的屏障。街道上很喧闹,但并不显得如此。雪让这座城市安静下来,平息了这个地方的脉搏。而且晚上的空气闻起来很干净。

“这破碎的世界。”我说。

“什么?”她说。

“哈特·克兰 。”

“哦……”

我们继续走;走过了酒吧、小餐馆和那些开到很晚的小商店。一个小伙子在柏油帆布下兜售包袋,还有一个破衣烂衫的人在门口直直坐着,手里拿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 大家圣诞快乐 ”。他旁边的通风口喷出干洗店的蒸汽,发出化学物质的噼啪声。露西尔给了他五美元。

“所以你的圣诞节往事是什么?”

“没有什么— 没啥 ,我说过了。没有装饰,没有树,没有礼物,没有家庭聚餐。我的父亲跑卡车去加拿大—他总是挑在圣诞节轮班—三倍工资,他说。但为什么要付他三倍,他把这三倍花在哪儿了,我都不知道。”

“你是说你从来没有收到过圣诞节礼物吗?”

“不是!我是一个成年男人。我有过女朋友。我有朋友。他们当然送过我礼物!但圣诞节本身对我来说没什么意味。”

一只用狗带拴着的小狗在雪地上蹦着,咬着,就好像这样可以抓住雪似的。

“圣诞节对你来说是意味着什么的,”露西尔说,“圣诞节意味着悲伤。”

哦,不,我对自己说,她要么是信奉灵修的新时代运动人士,要么每周去看五次精神科医生。让我歇歇吧。

我们走到了熟食店旁的那个转角—熟食店的塑料门面前摆了一排圣诞树盆景。我闻到了冰冷的松树和洗涤剂的味道。

“我该在这里转弯了。”我说。

“你的胡子是白色的,”她说,“节日的颜色。”

我拂掉下巴上的雪,将双手插进大衣口袋,就沿着街区往下走了。大概走到一半的时候,我转过身。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转身。露西尔已经走了。她当然已经走了。女孩子不会在雪中站在街道的转角。

我走上楼梯回到自己的公寓—是间一居室,楼下的门房是个留着做样子的死人,这总归比找个活人便宜,我猜是这样。他坐在他的隔间里,电视开着。我已经在这里住了两年,只见过他的后脑勺,从来没见过他动一下。

我开了门—铁面无私、毫无装饰的长方形钢板上有三道锁—然后开了灯。我的公寓就像我的衣服一样—我并不关心穿着但总得穿点什么。我租的这个地方配了家具。我从未搬进来任何我自己的东西。

就在我的正前方,房间的正中央,好像它就长在那里似的,有一棵圣诞树。

我跑回楼下使劲敲打小隔间,里面的门房按理说还好好活着的,应该乐于帮助楼里的住户。

没有回应。我发誓他调高了电视的音量。

那么我只能报警了……

我想报告一个意外事件。

什么样的意外事件?

一棵圣诞树出现在我的公寓里。

伙计,你今晚喝酒了?

没有。有。但是不多。我的意思是,有人闯进了我的公寓并且留下了一棵圣诞树。

有什么物件损坏吗?丢了什么东西吗?

没有。

兄弟,给你的哥们儿打电话,说声谢谢,然后说晚安。节日快乐,晚安。

电话挂了。我给楼下的死人门房打电话。他没有接。

第二天是最后一个工作日。我早早地起了床,这很容易,因为我没怎么睡。圣诞树依然在那儿。我得绕着它才能走到门口。我关上房门的时候,回头看了看,我确定那棵树在微笑。

在办公室,我对露西尔说:“你觉得树会微笑吗?”她回我一个微笑,一个我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的开朗、善意的微笑。

“这不像你,山姆。几乎可以说浪漫了。”

“我有点分神。”我说。

那一天,冬日的太阳闪烁着光芒,照得这座城市熠熠生辉。电蓝色的天空像霓虹灯一样闪闪发亮。大百货商场的橱窗就像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魔镜。

我开始向洛克菲勒中心走去,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们很疯狂,每个人都拎着六个袋子但没人能打到车。

每年,这座城市都会迎来一棵七十英尺高的圣诞树,给它挂上长达五英里的灯饰,并在树顶放一颗巨大的施华洛世奇水晶星星。

我向前走,我不知道为什么。站在树底下。它的大小让一个成年男性重新感到像一个小孩子。

山姆!山姆!你赶紧回到屋里来,现在。

我想去看看那棵树,妈妈。他们从森林里带回的那棵树!

你听见我说什么了。现在进屋,否则就没有晚饭吃。

进到黑乎乎的房子里。上床。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山姆?”是露西尔。“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吗,哦,我到市中心跑个腿。”

露西尔仍然微笑着—她一直在微笑吗?如果是这样,又为什么呢?她说:“我喜欢过来看那棵树。它让我高兴。”

“是吗?一棵树怎么能让你高兴?”

“因为它是免费的,而在纽约没有什么免费,而且它很美。看看人们多么放松啊—带着他们的小孩—那边那个老太太就好像梦见了什么好东西。”

“她很可能要独自过圣诞节。”我说。

“你呢?”露西尔问。

“不,不。当然不是。听着—祝你今天过得愉快,露西尔。我得……”

“我准备去博醇 喝杯热巧克力。要来一杯吗?”

于是我们坐下了—露西尔仍然在微笑,而我仍然没有微笑,她聊着关于节日的事情,然后突然间我说:“昨天晚上,在我的公寓里,冒出了一棵圣诞树。它就这么出现了。”

“你确定吗?”

“我报警了。”

“你因为公寓里有一棵圣诞树报了警?”

一个身穿格子抓绒衣的男人端着两杯姜汁摩卡从桌边挤过去。他俯下身子对露西尔说话,并慷慨地让我也听见,“找个好点儿的约会对象,宝贝。"

露西尔笑出了声,但我没看出来这有什么好笑。我朝着他背影大声喊道:“她不是我的约会对象!”

格子衣男人转过身。“所以你是个傻瓜。我明白了。节日快乐。”

“有人闯进了我的公寓!混蛋!”

但格子衣男人已经走了,我站在那里,一个人,很尴尬。我不是一个人。露西尔还在那儿。

“你喜欢吗?”她说。

“热巧很棒,是的……谢谢。”

“那棵树。你喜欢那棵树吗?”

我正走在回家的路上,独自一人,想着她说过的话。我全部的三十二年人生中第一次有一棵圣诞树在自己家里,我喜欢吗?

我绕过转角。经营那家熟食店的阿富汗人正站在外面。我说:“昨晚你们有没有给我的公寓派送过一棵树?”

他们摇了摇头,然后给了我一些热锅里拿出来的栗子。我节日期间会回家吗?不回?他们希望可以回家。其中一个人把钱包拿出来给我看了一张皱巴巴的照片,照片上是他父母住的房子—一栋混凝土砌的一层小楼,倚着一座陡峭的大山,山顶上覆盖着积雪。他没有说话,只是拿着照片,就像那是一盏灯或一面镜子,或是一个问题的答案。然后一个女人进店想买橙子。

我走进店里,买了些熟鸡肉,还有米饭、腰果和杏,然后就转过拐角朝我住的那幢楼走去。我的公寓在四层,客厅的窗户临街。

我的窗户透着光,从屋内某个地方透出来的光。好像是一盏低矮的灯。我没有低矮的灯。我喜欢主灯。

我冲进楼里。

死人门房正在隔间里看电视。我站在外面挥舞着双手好引起他的注意,但我只听到电视机的音量被调高了。他迟早会把电视机搞爆炸的。

我住的楼里没有电梯,所以我两级一步爬上楼,把鸡肉盒里的肉汁洒出来了一点。我打开门—三道门锁都滚了下来。没有强行闯入的迹象。屋子里,我伸手去按灯的开关但没有这个必要。

那棵圣诞树被点亮了。

我可以听到外面楼梯上有人喘着粗气。我留在门口的过道,踌躇着,全身紧绷,等着发生什么事情。然而那是五楼的诺布罗夫斯基太太拉着东西吃力地经过,她拖着差不多能组成一个船队的花哨的大包小包,或者说是她被拖着走。我都快看不见她了。“我来搭把手。”我说,因为我不得不这么说。

诺布罗夫斯基太太气喘吁吁地在我的公寓外面停下来。她透过门看见了平静地发着光的圣诞树,感叹了一声:“真漂亮,山姆。我自己的四(是)竖(塑)料的 。”

“你喜欢这棵树吗?想要的话可以拿去。我可以帮你搬上楼。”

“真是个好小伙子。善良的小伙子。不了,歇歇(谢谢)你。我明天宙(就)要去菲层(费城)我女儿那里。你一定四(是)要在这里过升(圣)诞吧,优(有)这么漂亮的一棵树。”

接着她就继续爬下一段楼梯了,我在后面拎着大包小包,听她说俄国的圣诞节和她祖母的秘制伏特加,任何人喝了它之后都会变成可以预见未来的先知。

“当我紫(只)优(有)三岁的时候,奶奶对我说,‘阿加塔,你枪(将)来会在米(美)国生活。’然后我现在就在这里。”

对此没有什么可争辩的。她打开了公寓门,然后我把她的大包小包卸在门厅里。她的住处比我的宽敞。我以前没见过里面的样子。

每件东西都是棕色系的—巧克力色的地毯,焦糖色的家具,咖啡色的天鹅绒窗帘。室内有一台红木落地灯,上面罩着海藻褐色的流苏灯罩,还有一台摆在高脚镶板电视柜里的老旧电视机。电冰箱发出了清晰的低沉轰隆声,让这公寓听起来像是在进行消化作业似的。这一切让她像是住在一头大棕熊的身体里。

诺布罗夫斯基太太从橱柜里拿给我一个瓶子。“伏特加,”她说,把瓶子塞到了我手里,“先知。我家老奶奶的配方。我在布鲁克林的兄弟用土豆做的。”

“土豆是先知吗?”

“这里四(是)有一样秘密成分。家族秘密。拿着吧。你是个好小伙子。”

我推辞,犹豫,犹豫,推辞。然后我突然间想到了某件事。“诺布罗夫斯基太太,那个门房—楼下的那个—你觉得他是活人吗?”

“我觉得四(是)的,”她说,“诊(怎)么了?”

“我已经在这里住了两年了,但他从来没跟我说过话。”

“大约二十年前他跟我说过话。我家里煤季(气)泄露了。为森(什)么你希望他跟你说话?你家里优(有)煤季(气)泄漏了?”

“他是门房啊。”

她耸耸肩,打开了电视。我对她的伏特加表示了感谢,然后下楼去了。

回到公寓,那棵树就在那儿。发光的树。不管出自谁之手,那人对彩色饰灯很有品位,但这不是重点。我吃了鸡肉、米饭和腰果,留下了杏。我可以把树上的灯关掉,但我坐在那里盯着它们看。这时我已经喝下四杯诺布罗夫斯基太太的先知伏特加,我几乎喜欢上了那棵树。我可以看到自己明年圣诞节的时候买回类似的东西。

我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给你买了这个,妈妈。这是一件圣诞礼物。”

“我们不过圣诞节,山姆。”

“为什么?”

“我们以前不过,以后也不过。”

“我省下了我的零花钱。”

母亲拆开了礼物包装,是一个贝壳形状的铝合金黄油碟。“这是银的,我觉得。”我说。

“谢谢你,山姆。”

“你喜欢吗?”

白天的清冷光线。垃圾车把我吵醒了。我走向窗户。街区仍然一片漆黑。夜间下了更多雪就像我们保守的秘密。卡车开走了,留下脏兮兮的轮胎印,轮胎印又很快被天空中雪雁的洁白羽毛掩盖了。

雪雁?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起床出去转转,买点需要的东西。今天是平安夜。

我走到“罗斯和女儿们” ,买了渍三文鱼、奶油奶酪和五香熏牛肉。他们正在发放免费曲奇。我拿了一些。绕过拐角是堂食区,我觉得在平安夜的早上九点,来点鱼子酱抹吐司再配上一杯鸡尾酒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我转身回到店里,在吧台前坐下,拿起也被用作隔热垫的菜单。

“你好啊。”露西尔说。

她正在一张桌位上喝咖啡。“过来和我一起吗?”

有何不可?我心想。见鬼了,不管去哪儿都有这同一个女人在,而公寓里还有一棵亮着灯的圣诞树和一瓶先知伏特加。

我对她说了这些。没说关于她的部分只说了其他。她通情达理地点了点头。“我们来点冰激凌吧?”

“在早上九点半?”

“这会比早上九点钟的马提尼更糟糕吗?”

她说的有道理。我们吃了冰激凌;我要了姜味,她要了草莓味。“明天你会去你朋友那里吗,”她说,“还是他们来找你?”

“晚点才会决定。”我说,心里发慌。我的意思是,我当然有朋友,但不是在圣诞节,不过我也没有告诉她这个。

她点了点头。“那你想一起去采购吗?节前最后一刻买几件礼物?”

我摇摇头。“我不准备礼物。这不是我的传统。”

“难道你都没有给圣诞老人列过清单?”

“他是虚构出来的。”我说。

“有没有什么东西你特别想要,让你给圣诞老人写了信?”

“你在逗我吗?”

她没有。

“好吧,我一直希望我可以有一个平底雪橇,一个真正的木制雪橇,有皮革缰绳和钢制滑板的那种。”

“你现在可以买一个。”

我摇摇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关于时间这事,”露西尔说,“它总是在那里。你过去没有做,那就现在来做。”

“太晚了。”

“如果你是想成为一个神童,是的,太晚了。但如果是想要一副雪橇—不,不算晚。”

我朝着正在对我微笑的她微笑。我起身去拿大衣。“节日快乐,露西尔。新年后办公室见。”

她点了点头并低下头去看菜单。我犹豫了一下。我是个笨蛋。但因为我是个笨蛋所以我没有说我希望自己可以说的话。我离开了。

现在雪下得更大了,路上车更少了。该回家了。我在哪里读到过,在曼哈顿超过半数的人独居。

在转角的那家熟食店,法鲁克正在烘烤更多的栗子。他铲起一铲子给我,锡制的铲子碰到煤块乒乓作响。“我们四点就关门了。有一个聚会。想过来吗?”

“当然,我可以带些什么?”

“你不用带什么,你是我的客人。”

我记起露西尔到现在已经买过两次单了。咖啡,以及早餐。今天早上我甚至没有想过要给自己那份早餐付账。我应该给她打电话。但我没法给她打电话。我没有她的手机号码。

我走进我住的楼里。

一个巨大的装饰着红色蝴蝶结的银色铃铛出现在死人门房的隔间外面。我大声地敲打玻璃但我只能看见他的后脑勺,还有安吉拉·兰斯伯里在《女作家与谋杀案》里跑来跑去。

我要被神秘的圣诞树仙女杀害了吗?我罪有应得。

打开公寓门锁的时候,我既害怕又兴奋。现在该是什么了?

答案:什么也没有。失望是我生活的默认状态。树还在。灯还在,但没有新东西。

于是我跟进了一些工作邮件。收到的回信全是假期的自动回复。美国没有工作至上的精神。这才刚到平安夜上午十一点。

到中午,我已经淋浴完、刮好脸、换好衣服了,再没有其他事可做。我想我得出去走走。不管怎么样买点什么给法鲁克。他喜欢棒球帽。

我正经过麦克纳利的书店 。有一本哈特·克兰的书摆在橱窗里。我站定看着那本书,并且听见自己大声说:

“我从未能忆起

那些夷平沼地的沸腾、持续劳作

直到岁月将我带至大海。” [2]

克兰写出这诗句时二十六岁。他三十二岁离世。我的脸被雨水或雪花打湿了。我走进店里买下了这本书。

这本哈特·克兰的书不是送给法鲁克的,那顶豹纹棒球帽才是。

我正和他坐在楼背面锈迹斑斑的消防梯台阶上。室内现在太热了—全纽约的阿富汗人都来参加这个聚会了。现场演奏的音乐加上满堂的笑声。法鲁克一定是看见了我溜到外面的消防梯上。他拿着一瓶啤酒跟着我出来。于是我拿出带给他的帽子。

“合适吗?戴上试试?”

消防梯这边放着一个坏掉的冰柜,冰柜的玻璃门支在梯架上。法鲁克盯着这扇临时替代镜子的玻璃门,用手机做光源,把戴在脑袋上的棒球帽压低,这样帽舌正好在他炭黑的深色眼睛上方。“我从来没见过豹纹的棒球帽。”

“我猜这是冬季应季品。”

“我感觉自己像兴都库什山上的山猫。你去过阿富汗吗?”

“没有。”

“地球上最美丽的地方。来,我给你看几张照片。我手机里。山羊、老鹰、我父亲工作的市场—那些袋子里装的是大米。他七十岁了,现在还扛得动这些。非常强壮。他以为我是出租车司机。他一直希望自己当一名出租车司机。”

“如果可以的话你会回家吗?”

法鲁克摇了摇头。“什么是家?哪里是家?家是一个梦。家是一个童话。这个阿富汗国家并不存在。对我来说不存在。家在你构筑它的地方,我的朋友。我把这个向后戴你觉得怎么样?”

他重新整了整帽子。然后他说:“你的女朋友—很好的女孩,笑容灿烂;她今天晚上在哪儿?”

“她不是我的女朋友。”

法鲁克看起来很惋惜。“那样的女孩,你应该加把劲儿。”

现在时间更晚了,晚得多了,我已经回到公寓,一边盯着那棵树看,一边把诺布罗夫斯基太太的先知伏特加喝完。我可以看到未来,就像今天一样。那样的未来算什么未来?

我猛地把窗户推开,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气。仍然有音乐声从聚会那边传过来。我应该睡一会儿。在沙发上和衣躺一个晚上就够了。

但我还想先做点什么。

衣柜顶上有一个盒子装在另一个盒子里。那个大点的盒子里还有其他东西,但我要拿的是里面那个盒子,一个用厨房线系着的硬纸盒。

我离开家上大学的时候母亲给了我这个。我微笑着,亲吻了她,把盒子留到火车上再打开。

我打开了它,就像我现在打开它这样。她给了我什么让我想起家?

盒子里面是那只贝壳形状的铝合金黄油碟。

她永远无法接纳。她永远无法给予。

我本该把它扔出火车窗外。但我把它留了下来,就好像是我已经吞下的毒药。为什么?

我的手在抖。我走向窗户,身体向后仰然后使尽力气把碟子掷出去,它越过空调机组和碟形卫星接收器,穿过夜晚的星星后消失了。不知道消失在什么地方。我没有听见坠落的声音。

然后我去睡了。

早上了。的确早上了。

我穿着拳击短裤和T恤衫打着哈欠走进客厅。树还在。灯也还在。树下有一个长长的系了条银丝带的硬纸盒。

我回到卧室,又打了下哈欠、伸了个懒腰,然后小心翼翼地回到客厅。那件礼物仍然在那里—那一定是件礼物,难道不是吗?它就放在圣诞树下。

走进客厅这件事如今像是在屋里养了只野生动物一样难以预测。我现在应该做点什么?我泡了咖啡,检查了手机,没有信息。我没喝醉。没错,树下的东西确确实实还在那儿。

好吧。深呼吸。冷静。穿好衣服。牛仔裤。衬衫。毛衣。现在把盒子拿进门厅,然后下楼,走到外面大街上,再打开它。不管里面装的是什么都得拿到外面去。

我从厨房里拿了一把刀,用来划开硬纸板。那只盒子沉甸甸的,很笨重。在大堂里我看见死人门房的隔间窗帘拉下来了。拉上去。拉下来。那又怎么样?死了就是死了。

好的,现在我在外面了。这是一个美丽的早晨。昨晚零度以下的气温已经把积雪冻成了一条有整个街区那么长的白色地毯。尽管太阳已经出来了,月亮仍然挂在空中。空气像刀子般锋利。我的刀没空气那么锋利,但我还是剥开了硬纸盒,里面的物件露了出来。

物件并不意味快乐。但这一件意味着快乐。

盒子里是一个高度抛光的木制雪橇,配有红色皮革缰绳和蓝色钢制滑板。但这个雪橇在搁脚板上有铰接接口,所以可以通过这个来控制方向。把一切都抛在脑后,我坐上它,试用这个转向装置。太棒了。

我没注意到一辆车开了过来—直到那辆复古大众甲壳虫汽车锃亮的轮胎盖把阳光反射过来,闪到了我的眼睛。

“你想不想去河滨公园 ,在那儿试试?”

敞篷车的车顶打下来,是露西尔,她戴着绒球帽子。

“是你送给我的吗,露西尔?”

我们还有哪些地方没去?中央公园的朝圣山,滨江公园的河马游乐场,猫头鹰公园。而我驾着雪橇滑过时间,或者根本没有时间,因为圣诞节一年只有一次。

我们还没尽兴,但太阳已经开始下落。我说:“你愿意来我家吃点渍三文鱼配奶油奶酪吗?这不是圣诞晚餐不过……我有黑面包和有趣的伏特加……实际上我没有了,我昨晚把它给喝光了。”

“我带你去我那里吧,”露西尔说,“地方小,我和别人合住,但其他人都回家过节了。有够我们两个人吃的晚餐。但我们先去你那儿歇个脚。我要放点东西。”

“你放的东西还不够多吗?那棵树,那些灯饰……都是你送的,对不对”

露西尔点了点头。眼神如此温柔。我爱她微笑的样子。

“但你是怎么进来的?”

回到楼里,我让露西尔留在大堂,自己跨着台阶奔上了楼,换了干爽的衣服,装好了渍三文鱼。我犹豫了一下,然后多拿了件T恤衫、短裤和电动牙刷。还拿了一件别的东西—我在买的时候就知道是买给露西尔的。

“谢谢你。”我出门的时候对那棵树说。

在大堂里,露西尔正和一位老人站在一起,那位老人有和她一样的明亮笑容。他看上去有些眼熟。当她看到我的时候她对他说:“这是山姆。”

“我当然知道这是山姆,”那个有些眼熟的男人说,“总是想要点什么,所以我总是忽略他。”

然后他亲了亲露西尔的额头就走回了隔间。我认出了他的后脑勺。“明天见,亲爱的。”隔间的门在显然活着的门房身后关上了。

“他是我的爷爷。”露西尔说。

我们上了她的大众汽车。我们去了她住的地方,那地方像信封一样袖珍。我们吃了东西。我们聊了天。我差点要亲上她了,但我把哈特·克兰送给了她,于是她亲了我。主动权在她手上,我想。我说:“我还欠你咖啡和早餐。”

她说:“明年有一整年呢。”

我的平安夜烟熏三文鱼配香槟

我们创造我们自己的传统。

平安夜是寒冷的。天空晴朗。星星像铃铛一样。白昼短暂,炉火生起。这一天满是安宁和期待。

在我的心目中,这就是它应有的样子。它实际上是什么样并不重要。通常来说,平安夜那天是阴雨绵绵的,要么整座城市被堵得水泄不通,要么圣诞晚餐什么都没准备,要么礼物没有包装好,并且你再一次准备了浴盐给你的阿姨做礼物。

若干年前,我意识到我想以自己的方式过圣诞节。

我一直喜爱并坚持收听广播四台播放的名为“圣诞九段经课吟唱礼”的节日礼拜节目。这场节日礼拜在剑桥国王学院礼拜堂进行,平安夜下午三点开始直播—直播传统始自一九二八年。

整场礼拜时长九十分钟。礼拜宣读不同时间段的圣经选段(从《旧约》和《新约》中选取出预示和履行了弥撒亚预言的经文)。在经课与经课之间穿插以唱诗班和礼拜会众所唱的新老颂歌,其中也会有特别委托当代作曲家创作的歌曲。礼拜由一名手持蜡烛的唱诗班高音男童开启。他唱着《昔日在大卫王城中》进入礼拜堂。

如今你也可以在电视上收看这场礼拜,但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它的美寓于音乐、声音、经文和祷告之中。还有一种传承感—宗教正擅长此事。

还有一种归属感,对某种比购物和聚会更加必要的事物的归属感。这是一种心灵的体验,无论你是否信仰上帝。

无论我在世界何处,我都会收听这场礼拜。一切都被搁置一边,这是为期一个半小时的思想放松和精神集中。我倾听着经文,尽管我对它们早已了然于胸,我也会跟着歌唱。

如果我在家,我会生起炉火并点燃蜡烛。我要保证厨房是整洁的,并且我每年都会准备好相同的食物,因为这是一个仪式。仪式的重点在于它会始终保持一致,然后净化心灵。这也是犹太人,包括不遵守戒律的那些,要在星期五晚上点燃安息日蜡烛的原因。

仪式是一种改变时间的方式。我的意思是,这种方式可以给忙碌生活中永无休止的搅扰按下暂停。

以下是我的平安夜仪式。

烤一些真正好的黑面包—一个黑麦面包或者一个酸面包。当然,你可以买到这种面包,但制作面包也是这段个人专属时间中的一部分乐趣。

买能力范围内最好的黄油。

买能力范围内最好的烟熏三文鱼。

柠檬。

然后你需要粉红香槟。平安夜我更喜欢凯歌香槟或是沙龙帝皇香槟 ,因为这两种酒都有一种醇厚和热情洋溢的感觉,而无任何厚重之感。下午喝堡林爵 对我来说有点太强劲了。

当然—如果你买不起上面提到的这些,也有其他替代品。我自己就一直用。

还是一定要用最好的面包,但可以换希腊红鱼籽泥 试试,最好是家庭自制的,也可以用些高品质的沙丁鱼罐头。

如果选择了上述替代方案,食材中所含的油脂意味着不再需要黄油。

也可以提前一天制作一份鸡肝酱—如果自己做,那就物美价廉。

把黑面包切成小方块,然后好好地铺上厚厚一层备好的配料。这可是圣诞节!

由深褐色的面包衬托着,烟熏三文鱼和粉红香槟搭在一起看上去太漂亮了。

摆好满满一盘。

如果香槟不对你的胃口,找一款你喜欢的葡萄酒作为替代。

看,你可以配一壶茶和一片吐司。

你可以配一杯诱人的咖啡和一盘巧克力饼干—咖啡和饼干要亲自动手做。

我之所以建议你亲自准备一些这样的小餐食,是因为仪式与期待有关—我们要为之准备,既在行动上也在心理上,这正是仪式的好处之一。

亲手制作属于你自己的时间之舟。你自己的通往圣诞节的门。

当然,你可以和家人朋友一起做,如果他们也能全心投入。而且没错,你也可以在包装礼物的同时做,但这样就不会那么有感染力。

仪式不能一心多用。

仪式是从时间长河中截取出一段时间,顺利的话它会产生深远的心理效应。

我们太过忙碌又太容易分心。每个人都知道时间就像一辆贴了加速彩条的车在飞速前进,而我们在一旁奔跑追赶试图跟上节奏。圣诞节是所有时间中最忙碌的—简直是疯狂。抓紧时间四处走亲访友是很好,但留出只属于你自己的一个半小时怎么样呢?

刚开始这么做需要有意识地去努力—每一件值得去做的事情都始于有意识的努力。但你也许会发现,这个仪式,或者你自己的某种类似仪式,会成为圣诞节中出乎意料的珍贵回忆。

[1] Fairytale of New York ,棒客乐队的一首歌曲。

[2] 出自哈特·克兰的诗作《河的休眠》( Repose of River ),此处参照赵四译本。 UQH9/im3KZn86AU+yu/lQ7oIxZsHDBhChVRKLt45Trkyf8pYySszvbkc61Joo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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