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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一种很不错的度过人生的方式

人类学家遭遇新儒家

在柏林,年轻的杜维明在一次会议上提交了一篇论文,论文的主题自然是后来众所周知的“儒家的普世价值”。会上安排的评议人,便是当时已经声名鹊起的克利福德·格尔茨。他总结了杜维明观点中的三个困境:第一,儒家当时很多人未必知道,这只是一个地方知识而已,在这个专题上要与完全没有这方面知识的人沟通;第二,一个现代人要对传统文化进行诠释;第三,这还是一个跨文化的沟通,一个东方人要和西方人沟通。所以,这是跨学科、跨时代、跨文化的交流,这三个力量的结合所造成的语言上的困难是巨大的。格尔茨继续说,我看你的文章,你的语言方式总是“这不是说……”“这不意味着……”,你为什么用这样的语言方式,是因为你常常被别人认为你就是“这样说”,这不只是语言的困难,更是理解的困难(这则轶事,见杜维明所编《启蒙的反思》一书)。

这次交流的成果后来发表在《东西哲学学报》上。不过遭遇之后,山高水长,杜先生继续做他一辈子都在孜孜不倦的“儒家普世价值”研究,而格尔茨则以他在印尼和摩洛哥的多年田野调查厚积薄发,以《文化的解释》《尼加拉》《地方性知识》等著作成为20世纪后半期最重要的人类学家和思想家之一,当然,其中也少不了他1995年写作的自传体反思著作《追寻事实:两个国家、四个十年、一位人类学家》。

这本自传的副标题有点人生总结的味道,不过但凡能把人生中的四十年用来做一件事情的人,总令人肃然起敬。作为20世纪后半期,著述被人类学及其他社会科学领域引用最多的学者之一,格尔茨以他的解释人类学闻名社会科学界。1960~1970年,格尔茨在芝加哥大学期间“和那些不安分的同事密切来往来,投入到日后极具影响、也极富争议的重新全面定义民族志事业的努力中。……对人类学的重新定义,在于将对意义的系统研究、意义的载体及对意义的理解,置于研究与分析的核心位置,从而使人类学或文化人类学成为一门解释学的学科”。

显然,青年杜维明遇到的便是这个时期的格尔茨,“跨学科、跨时代、跨文化的交流”不但困扰着文明之间(儒家—西方)的交流,同时也困扰着从事文化“翻译”的人类学家。从格尔茨与杜维明的这番遭遇中,我们似乎已能窥到“文化阐释”的雏形,也能看到这场“科学革命”的萌芽。“在所有的人文科学中,人类学可能是最为质疑自身是什么的学科,而对这些质疑的答复,听起来更像是各种总体世界观或信仰的宣示,而不是对‘一门知识’的描述”。如何为人类学建立一套新规范(方法)是格尔茨面对的难题,为了给出一个答案,他开始了在两个国家之间四十年的旅行。

从印尼到摩洛哥

当我们站在“事实之后”看待四十年中发生的往事,我们需要回到学术巨人还是学术青年的那个岁月,重新绘制出这场“科学革命”的谱系。

1956年进入哈佛大学师从克拉克洪攻读博士的格尔茨,在皮博迪博物馆偶遇一位教授,教授说:“我们正在组建一个团队前往印尼。我们需要两个人研究宗教和亲属关系。你和你太太想一起去吗?”从这一刻起,原本正在无忧无虑区分纳瓦霍人和祖尼人葬礼仪式的格尔茨,便和印尼、爪哇、巴厘岛结下了不解之缘。这个项目意在研究“文化”的各个方面:家庭、宗教、乡村生活、社会分层、市场、华人。在冷战背景下,人类学家前往这个曾经是荷兰殖民地、在“二战”后苏加诺民族主义情绪高涨、两大阵营角力的国度,颇有些争分夺秒的意思。

与当地革命大学合作的希望在妥协中化为泡影,格尔茨选择了繁荣的市镇——派尔作为调查地点。在之后数年里,格尔茨通过《爪哇宗教》获得博士学位,而印尼却不断陷入各种军事行动。1958年的苏门答腊,在信奉伊斯兰教的米南加保人首府巴东镇,和妻子一同调查的格尔茨被叛军阻隔,“母亲在美国打电话给国务院,他们告诉她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听到关于我们的消息,只能假定我们已经死亡”。

20世纪60年代中期,印尼爆发大屠杀,自由田野调查取消,“带着两个五岁以下的孩子回到那里,似乎是一件很可疑的事情”。格尔茨陷入“身为人类学家,却没有民族可供研究”的窘境(有趣的是,奥巴马的母亲斯坦利·安·邓纳姆倒是在1967年带着6岁的奥巴马搬到了印尼雅加达,后来还写成了人类学博士论文《逆境求生:印尼农村的工业》一书)。

剑桥的一次为增进欧美两国人类学共识而举行的会议上,一位看起来不那么社会化的年轻与会者对格尔茨说道:“你应该去摩洛哥,那里安全、干燥、开放、美丽,那里有法国学校,食物很棒,而且还是个伊斯兰国家”。会议一结束,格尔茨没有飞回芝加哥,而是直飞摩洛哥。于是,这个美丽的北非国家向没有田野调查地点的人类学家打开了大门。塞夫鲁镇的居民在之后的几年迎来了不止一个人类学家,除了格尔茨夫妇外,还有后来以《摩洛哥田野作业反思》《PCR传奇》闻名的保罗·拉比诺(他是格尔茨在芝加哥大学少数几位弟子之一),甚至以民族主义研究享誉学界的厄内斯特·盖尔纳也在附近研究柏柏尔人。

如果说印尼让人看到了新兴民族主义与传统文化的碰撞,那么摩洛哥则展现了殖民主义在传统文化中的烙印——一个启下,一个承上,人类学家靠边上。这十几年里,格尔茨也从芝加哥大学转到了普林斯顿大学的高等研究院,成为该院社会科学的第一个教授,开始了他专职研究的“隐居”生活。

解释变迁中的文化

格尔茨的四十年,从20世纪50年代中期前往印尼田野调查,到1995年本书英文版出版,是世界发生巨变的四十年。“人类学家站在照片中央……常常穿着白色衣服或野营制服,戴着头盔,兴许还留着一撮胡子;土著们则穿着当地服饰,这些服装通常十分简单,有时也会携带武器。照片的背景中,常会有一些风景,像丛林、沙漠、摇摇晃晃的茅舍,或许还有几只山羊或几头奶牛,散发着边远、隔绝和自给自足的气息”,这类景象已经不复存在。

50年代末的巴厘岛居民,会问前来研究灌溉水坝、乡村集市、制冰工厂和磨牙仪式的人类学家:“我们想向您请教一个问题。印尼国家广播电台报道说,苏联人朝天上放了一个月亮……它说的这件事到底是真是假?”清真寺的长老会认真询问:“美国宇航员真的登上了月球?”而人类学家可能会和花旗银行副总裁、强生国际副总裁、沃尔沃汽车公司董事长、法国前外长一同访问摩洛哥国王。

50年代以来民族解放运动在世界范围内的兴起,帝国主义从殖民地的撤退,伴随着传统世界激烈的现代转型,带给所有人——无论是前殖民地居民,还是前往殖民地的研究者,同样还有以往的写作模式——全新的感受与改变、全面的危机。变迁突然而至,昨天刚被记录的习俗,今天已经和新的元素融合,变换了模样;过去权威的民族志,可能连对应的实例都找不到了。所有人类学家犯难了,事实无从把握,真理不在人类学家手中,一切都在变迁之中:印度尼西亚从激进左派掌权转为右倾军人政府,摩洛哥送走了法国、西班牙殖民者,却旋即迎来了跨国公司,轮换的速度,比来来往往的人类学家还要迅速。

格尔茨祭出了解释学(诠释)大旗,变迁并不比静止更难把握,表面的变化,并不改变文化的内核,关键在于如何发现那些决定文化本身的内在层面。解释学的方法是:通过描述现象的全貌,展现变迁中容易忽略的细节,让文化的逻辑自然显现。其核心在于摹绘细致入微的描述过程,不亚于文学描写的丝丝入扣的刻画,当我们将一个市镇的道路交通、经济结构、文化习俗、人口构成等一一记录之后,这个聚落及其所属人群文化的盛衰、前世今生,自然全部在每个读者眼前徐徐流动。

知易行难,另一个研究巴西渔村的人类学家康纳德·科塔克同样用了四十多年时间(1962~2005)才细致描摹了当地在全球化中遭遇的变迁过程。而这种文化的解释更需要的是对文化的深刻理解,这无疑需要绵延四十年乃至一生的岁月。

现在,或许我们能更深刻理解格尔茨与杜维明之间的“知识鸿沟”,在谈到“普世价值”之前,或许少不了“对传统文化进行诠释”,只有这样才能避免空乏其辞,而这最需要的就是对某一文化细致的描述。

“追寻事实”是人类学家的工作与追求,“在如此多元化的时代,在如此多样化的人群中,……可能连自己到底在追寻什么都不太清楚”。但诠释文化的过程“却是一种很不错的度过人生的方式,它时而引人生趣,时而令人沮丧,却不能不说是富有裨益和充满乐趣的”。这或许就是2006年去世的格尔茨先生给我们最后的礼物吧。 VV4XRs64L41a6OGi7YR3E9n8fksLYB6u6zkQP+/uGuM1wnvXhBZiw7OeSqBQPo/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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