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有一本日记悄然出版,然而,估计除了专业人士外无人会多加注意,日记写于1920年代,作者是一个名叫马林诺夫斯基的波兰裔英国人类学家。他分别于1914~1915年和1917~1918年,逗留在西太平洋上的英国殖民地巴布亚新几内亚、美拉尼西亚群岛,对当地原住民进行“田野调查”,写成经典作品《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
大家都觉得这位马先生与当地人相聚甚欢,才能写出这般深刻的作品。不料,1960年代,他第二位妻子在他去世多年之后,将其早期日记全数出版,取名《一本严格意义上的日记》(以下简称《日记》),在学界引发轩然大波。日记披露他与“原住民”之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和睦,让大家觉得仿佛受了马氏的莫大欺骗。
时过境迁,随着新一代学者感同身受的“反身”思考,人类学界逐渐意识到马氏的感情并不分裂,不过是发乎人性的真情流露。他在考察地点时长日久,难免对当地妇女产生情愫,对当地助手的沟通不畅作愤愤然状,但他只是在日记中有所流露而已。这些其实都无可厚非。更可爱的是,马氏在考察期间因为缺乏现代娱乐,便随行携带了许多小说解闷。虽然我们不知道他是怎样将这些小说从欧洲带到了澳洲,但马氏阅读这些小说的篇目和顺序被他的《日记》完整记录。这就为我们一窥1920年代欧洲知识分子的流行阅读,提供了非常有趣的视角,也让我们对他的“田野调查”能有更深入的感受。
马林诺夫斯基在1914年9月抵达澳洲时看的第一本书是《(澳大利亚)手册》。然后,他的日记中频繁出现的就是各类小说。10月17日开始,他看了第一本小说——萨克雷的《名利场》。这个月里,他的阅读热情很高,还读了美国诗人朗费罗的诗集《黄金传说》。第三本则是法国小说家维克多·谢尔比列的《拉迪斯劳斯·波尔斯基的冒险》。这个月的最后一天,10月31日,他读了第一本专业著作,英国皇家人类学会编的《人类学的询问与记录》,这是他全部日记里唯一出现名称的专业书。
11月,他开始看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月底看了吉卜林的《基姆》,12月看了康拉德的《青春》以及泰奥菲尔·戈蒂耶的一些短篇小说。
1915年1月阅读量比较大,有莎士比亚,有美国边疆文学奠基人詹姆斯·库珀的《拓荒者》(他更著名的作品是《最后的莫西干人》),有大仲马的《布拉热洛纳子爵》。还读了英国旅居印度女诗人劳伦斯·霍普的诗集。此外还有美国历史学家普雷斯科特的《墨西哥征服史》,反映吉卜林印度生活的动物小说《山中故事》。
这份日记在中断5个月后的8月最后记了一笔,他看了乔治·摩尔的《伊维琳·伊尼丝》,觉得比康拉德的小说更给力一点。
歇了两年以后,马氏又来巴布亚新几内亚继续调查,他在这两年里都待在澳大利亚,进行写作、恋爱,以及避免被澳大利亚政府抓到关押同盟国人员的战争集中营。这一次他表现得比较好,除了刚到当地的1917年11月初,看了一些欧·亨利的短篇小说,直到月底才听人朗读了爱德华·鲍尔沃-利顿的神秘主义小说《扎诺尼》中的一章。这个月里,马氏非常挣扎,他的日记里提到好几次“我没读小说”“我不能再看小说了”。非常有意思的是,他在11月17日这天又一次写下“特别想看小说”,但这也是他在日记中首次提到“库拉”概念(这是他一生研究中,关于“人类简单交换形式”最重要的发现的一天)。
度过了难熬的11月,他在12月一口气看了4本小说和一些诗篇,分别是美国小说家乔治·巴尔·麦卡琴的《酿酒师的百万横财》、英国小说家马克思·彭伯顿的《驶向无政府状态》、哈代的《苔丝》、夏洛蒂·勃朗特的小说《维莱特》。他还看了诗人斯温伯恩的诗歌。
他在1918年1月只看了一些短篇小说。但2月很快又回到阅读高峰,英国作家威廉·洛克的《克莱门蒂娜·温的莱耀》,康拉德的《间谍》、英国女诗人兼小说家黛娜·克雷克的《混血儿》,英国科幻小说家赫伯特·威尔斯的《基普斯》,英国作家维尔利特·汉特和福特·马多克斯·福特的《飞艇之夜:伦敦盛典》、英国小说家约瑟夫·霍金的《只为寸纸——当代战争罗曼史》,一共六本,看来他在研究和写作方面备受折磨。
要不是那本左拉的《帕斯卡医生》在3月被偷,他还可以多读一本小说。这个月里他还看了文学期刊《英国人》,狄更生的《一个中国人通信》,若干本吉卜林的小说和“一本垃圾小说”。
4月再次以吉卜林的小说开始,以孟德斯鸠的《波斯人信札》告终,中间还看了法国浪漫主义作家缪塞的作品,以及17世纪法国剧作家让·拉辛的《费德拉》,这个月堪称马氏的“法国文学月”。
5月有法国浪漫抒情诗人拉马丁的《约瑟兰》。这次轮到了勃朗特三姐妹之一艾米莉·勃朗特的《女人们的信》,马氏对此的评价是“其中一封有些下流,使我心绪不宁”。他这个月的读书任务还包括比阿特丽丝·格里姆肖的《红色诸神召唤之时》,威廉·洛克的《美好的一年》,一本佚名作品《扑克的拇指》,著名的柯南·道尔的冒险小说《有毒地带》,以及英国散文家哥尔德斯密斯的《维克菲尔德牧师传》。
1918年6月,是马林诺夫斯基“日记”和田野调查的最后一个月份。这个月以他接到母亲去世的消息告终。但他还是坚持看了几本小说:不知作者的《反抗命运》、威尔斯的《托诺-邦盖》、鲁夫·本内特的《灾难上尉》、高尔斯华绥的《大航海家》。他在考察中最后看的书是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尽管这无法帮他摆脱失去母亲的悲痛。
作为一个三十多岁的文艺青年,在总共加起来差不多两年寄居海岛的时光里,马林诺夫斯基在日记中提到自己看了差不多40部长篇小说。他不做文学研究,所以看书纯粹为了解闷,尽管如此,丰厚的阅读成果反映了他丰富的内心世界。在第一阶段田野调查期间,他看得最多的是同乡康拉德激荡的航海冒险,和吉卜林旖旎的印度风光,以及其他一些具有19世纪显著殖民和土著文化特征的作品。毫无疑问,从康拉德这位偶像那里,他产生了对异域的向往。
第二个阶段,马氏的涉猎更加博杂,但依然可以让我们找到不少线索。首先,他在遇到自己梦寐以求的重要发现时——“库拉”贸易——仿佛有一种打通“任督二脉”的感觉,他强烈克制自己看小说的欲望,就像强迫自己“闭关”一样。但我们也应记得,在这之前的差不多三年时间里,他已经看了几十本小说,所以,耐心、信念和持之以恒才是通往学术殿堂的唯一道路,不要为自己花费大量时间阅读感到懊悔和沮丧,从文学阅读中获得思考的灵感同样是一种“修行”。在第二阶段中,除了始终伴随马林诺夫斯基的吉卜林的著作外,勃朗特三姐妹的作品超过大仲马成为他最忠实的田野读物,尤其是在他寂寞难耐的时候。学术与个人生活并不矛盾,在马氏身上得到体现,大量女作家描绘女性内心的作品,使他对两性感情有了深入的认识,海岛田野中酿成的情愫,最终为他在澳洲缔结了人生第一段浪漫爱情。
总的来看,马林诺夫斯基是一个热爱阅读的资深文艺青年,他阅读的作品中也有被他视作低俗的消遣小说,但大部分在今天也仍为经典。他的读书记录为我们呈现了20世纪初期,一位有着自我修养的文青的基本素质和时代留下的阅读烙印,同时也向我们昭示,文学感悟对学术创造所提供的不灭的人性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