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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处可逃的男人

“未来不是梦”

佐地健一从证券圈内排行前十的A公司得到工作机会,是在昭和四十七年(1972)的春天。那年,他才刚上大四。

他原本就读于九州的一所高中,第一次参加高考,报了几所关西的大学,但都以落榜告终。复读一年之后,终于考上了一所位于京都的私立大学。

“在大学里,我也没参加什么社团之类的。不过那时候整天和一起租房的朋友鬼混,麻将、赌马、喝酒,都玩了个遍……大二下学期之后,过的简直是上班族的日子。我在一家批发家具的代理商做兼职,主要给那些大型商场供货。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在卖场盯着……真有非去不可的课,我就直接从商场跑去学校。”

他父亲是个平凡的上班族,他在姐弟四人里排行老大。尽管家庭不是那么富裕,但家里仍然每个月都给他寄钱。身边没有父母管着,再加上每个月做兼职的收入,几乎可以媲美大学毕业生的工资使他的大学生活过得轻松自在。

大三临近期末那会儿,一张招聘广告塞进了他的信箱。

“欢迎加入人才驱动型证券公司!人才是最宝贵的资产!”

“证券公司需要年轻的活力!时刻不忘主人翁意识,开拓、创造全新的领域。未来之路虽有挑战和艰险,但同样能够收获成功的喜悦。”

“这里有给你施展才华的舞台。只要你有能力,成为公司最年轻的常务董事也不是梦想!尽情施展才华的年轻人——这就是我们A证券公司想要寻求的人才!”

年轻的他又怎能拒绝如此美妙的诱惑!

“其实,事先了解一下这是一家怎样的公司就好了。不过,A公司是第一家寄来招聘广告的公司……而且我隐约觉得,今后的金融行业里,证券业的比重是会越来越大的,证券公司应该比银行有趣得多。”

大概是因为高中一直练剑道,身高一米八的他显得格外有自信。

“我也没多想,觉得就算失败,再爬起来重新来过就是了。就像是闭着眼睛去摸牌,摸到哪张是哪张。而且,我平时不怎么学习,成绩也不是很好,所以找工作的时候可选余地也不是很大。虽然A公司和野村证券、日兴证券等大企业比起来,要差上那么一个档次,但是也就凑合着去了。”

于是,他拿到了员工总数将近三千人的A证券公司的工作机会。离毕业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就早早找到了工作,他的生活更加悠闲自在了。

那年秋天,口袋里揣着做兼职攒下来的一笔小小的积蓄,他踏上了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坐哪趟车,坐到哪,完全没有计划。抬腿就走,从京都出发去了东京,又从上野去了轻井泽。那时信州的秋天已经颇有些凉意。

“我从火车上下来,四周已经是一片漆黑了。事先也没订旅店,根本无处可去,只好漫无目的地走出了车站。我看到前面好像有个男的,就上去搭话,没想到竟然是个女孩……”

业绩猛于虎

秋天的太阳早就下了山,四周一片漆黑。

“我看前面那个人快步径直往前走,就知道他一定早就找好了旅店。所以想让他也带上我一起去,就和他搭话。没想到那人一回头,我才发现是个年轻姑娘。不过我没猜错,她说她已经预约了旅店,答应帮我问问店家有没有空房,还说要带我一起去……”

他跟着年轻姑娘一起走进了一家古色古香的纯日式旅店。虽然他们两个房间不在一起,但那晚两人在旅店的食堂一起用了晚餐。

“她问我明天有没有什么安排,我觉得这个地方也没什么好玩的,就对她说我明天打算去东京的朋友那里。她说她喜欢信州,时常来玩,不妨给我当导游,问我愿不愿意和她一起四处转转。于是我第二天就跟着她一起出去玩。然后就此结缘……”

第二年春天,健一如愿进了A证券公司。在新人培训之后,他在公司考试中考上了销售岗,被分配到了东京市中心一家分公司的销售部工作。“你们是有能力左右证券公司业绩的核心销售团队……”还没等领导的迷魂汤药效消退,他就作为新战斗力被投入到了销售的最前线。

去证券公司上班后的第三年秋天,他和那个在信州偶遇的姑娘——东京老城区一个商人家的女儿康江喜结良缘。

健一的上班族生活尽管让旁人羡慕,但他本人却开始后悔进入这家证券公司。

“刚开始的时候,肯定是全身都是干劲,仗着年轻、体力充沛,为了能够出人头地什么都能忍下来。但干上三年之后,公司里那点事儿基本都摸透之后,忽然开始觉得这份工作和我当初想的不一样,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不适合这份工作……”

健一上班那年,是日本经济高速增长残光犹存的最后一年。市场上还完全看不到步步逼近的石油危机的阴云,就更别提石油危机引发的经济疲软了。那段时间,A证券公司每年新招聘一百多名新员工,但他们之中的大多数都会在饱尝理想幻灭的滋味之后黯然离去。当健一在公司干到第三年的时候,和他一起进入公司的同事已经剩下不到一半了。他们为什么离开公司呢?

举个例子。健一上班的时候,公司简介中有这样一段话。

“证券公司的每个员工都有自己的工作目标,但工作目标是为了提高员工积极性,绝非必须达成的‘业绩指标’。工作目标并非由公司为员工摊派,而是由每个员工根据自己能够完成工作的能力去判断、制定出来的。在制定目标的过程中,上司和老员工会给新员工建议和帮助。为自己制定一个具有挑战性的目标,并为了达成目标全力以赴。在这个过程中,员工自然会不断取得进步,在通向商务精英的道路上不断前进。”

话说得虽然好听,但实际上业绩指标就是业绩指标。

每天早晨八点,分公司经理带领所有员工准时召开早会。会上由领导传达总公司的“指令”,然后公开前一天的业绩完成情况。“朝着目标,继续前进!”一天的工作,就在领导的吆喝声中开始了。这幅在全日本每个公司里都早已司空见惯的场景,在A证券公司里也会每天准时上演。

“早会一结束,我们所有的销售都立即开始狂翻报纸。《日经新闻报》《日经产业新闻报》等,要通读两三个行业的专业报纸。早会八点多结束,到九点开市只有不到一个小时。没有时间,哪怕是只看标题,也要全记在脑子里。不然客户一问行情,这边没得说可就坏了。”

交易一开始,证券交易所里立即被“买!”“卖!”的声音所充斥,一片嘈杂。

“我们分公司在核心商圈里,所以客户几乎全都是附近公司的职员。我们分公司十个销售,每个人要管一百个客户。交易一开始,我们就开始给客户公司打电话。特别是他们手里的股票开始涨价的时候,我们就疯狂地给他们打电话,问他们卖不卖、怎么打算之类的。那时候好像在公司办公时间买卖股票什么的也是挺稀松平常的事。”

下午三点,交易高峰刚刚过去,本以为可以坐下来喘口气,但销售们的难关这才刚刚开始。名不副实的“工作目标”——也就是业绩指标,压得每一个人喘不过气来。

公司销售皆兄弟

健一在这家分公司总共干了十年。位于东京市中心的这家分公司,算上总经理充其量也就不到三十个人。这些人中,和公司业绩息息相关的一线销售,也才只有十个人。

下午三点刚过,证券交易所的交易时间刚刚结束,销售们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就各自揣着自己的销售计划开始下一步工作。

“证券公司的业务不光有股票交易,还有国债、地方债、电力债券等公共债券和中期国债基金等的信托投资,以及多如繁星的各种金融产品,就连公司员工都记不全。所有这些产品,总公司每天都会给各个分公司摊派销售指标。然后我们的领导就会给我们每个人摊派销售指标。公司每年都会制定更高的目标,我们每年都必须超额完成公司的目标才行。在这种制度下,无论你怎么拼命,都永远不会有解脱的那天。”

而且按照公司里不成文的规矩,越是老员工,肩上背负的担子也顺理成章地越来越重。

目标摊派到每个人之后,销售们就开始以周为单位制定自己的销售目标,然后再细化到每一天,并落实到每一天的工作中。

“刚入行的时候,每天都会从公司资料或者潜在顾客名单里找些医生、税务咨询师、中小企业的总经理,或者是从大企业、机关退休的高层、主管,总之就是给那些看起来很有钱的人挨个打电话,或者是上门推销。然后一边想办法跟他们搭上关系,一边努力拉拢他们成为自己的长期客户。等搞好关系之后,就想方设法劝他们增持,或者是鼓动他们卖掉手里的股票或者公债去买其他的产品,来完成销售指标。”

令销售们最为痛苦的是,每个销售指标都有各自的截止时间。只有销售款项在截止时间之前到位,才算完成销售目标。

产品的种类越来越多,好不容易在规定期限里完成一个产品的销售指标,另一个产品的销售指标却又迫在眉睫。销售们无时无刻不被指标压得喘不过气来。

下午六点左右,出门推销的销售们都会回一趟公司。

“所有人聚在一起,从头到尾整理一下销售情况。如果有哪个产品临近截止日期,离销售目标又相差甚远,即便是过了下班时间,也得继续外出推销,或是给客户打电话推销。”

这家公司有一个传统,就是将所有人的名字和业绩全部公开。而且两年前,这个规矩实现了电脑化。只要操作终端机,全国所有分公司、所有销售网点、所有销售的业绩全部一览无余。

“说得好听一些是简单明快,说难听点其实就是用销售业绩的数字去衡量一个人的价值。公司评价人的方式十分简单,成绩不好的人,不是没有能力,就是好吃懒做。”

他们就算勉强渡过了这个月的难关,还没等喘口气,就迎来了下个月的摊派指标。哪怕是这个月的销售业绩超过了上个月,下个月的担子非但不会减轻,反而会变得更加沉重。

“我们这种工作,和其他行业不同。别的公司有时候会花好几个月的时间,大家齐心协力做完一个项目……而我们每个月都有同样的担子,不停地压下来,永无终点,也没有解脱。”

据业内人士说,虽然这个行业中公司规模、知名度有大有小,但模式几乎相同。为了消化指标,早晨七点上班、晚上十一点下班的“7-11”作息的人也不在少数。

健一说,从早到晚一起工作、一起承受重压的销售之间,会产生一种十分奇妙的集体感。

“普通人可能会觉得,销售之间可能会有竞争关系,比如想要超过别人,自己一枝独秀,或者因为同事业绩不好,担心自己被摊派更多指标之类的。我身边非但没有这种氛围,大家反而都觉得在一家高压的公司里共事多少也是一种缘分,不如大家一起努力才能过得更舒服一些。大概我们都是同病相怜……”

一条船上的男人们

“大概是我进公司第七年的春天。我一直都是在同一家分公司,没调动过岗位,从资历上讲在销售里排行第三,正是部门里最核心的战斗力。”

那段时间,健一开发的客户中,手头资金比较充裕、投资又十分积极的“熟客”已经有一百多人了。

那个月,投资信托产品的销售任务截止日期将近,直到截止当天都还在四处寻找买家。正在健一走投无路的时候,正巧“熟客”A先生找他买了一百万日元的投资产品。

这一单不光救了健一,还挽救了分公司整个投资信托部门的业绩。正当销售们长吁一口气、健一准备帮客户办转账手续的当天,A先生忽然打来电话,想要取消这笔订单。

客户说:“对不住,现在手头着急需要用钱,这笔订单先算了吧。”

“如果客户是公司职员,这种情况几乎很少发生。但像A先生这种自己开公司的客户,资金计划有时候会突然出现变化。这种时候,只要跟领导申请取消这笔交易就可以了……”

但是,这次健一非但没有向领导报告,甚至在没跟任何人商量的情况下瞒下了这件事情。当时他觉得,自己的这单交易已经被算作分公司的销售业绩,被统计到了总公司的销售数据里。现在取消的话,不光自己要被扣分,甚至会影响整个分公司的业绩。

“当时,我不是害怕自己的评价下降……而是周围都沉浸在完成业绩的成就感之中,如果我这个时候说客户取消订单的话,就会让这一切化作泡影。”

如果健一不向领导报告、取消订单的话,就得自掏腰包去为A先生的这笔交易填补本金和手续费。

“但是说到底,这都是因为客户反悔,取消订单造成的。再怎么说也不需要你去负责吧?”

“道理虽然是这样……但是,我们分公司十个销售,一年到头都在一起工作,我们相处的时间,比和老婆孩子在一起的时间都长。而且,虽说每个月东拼西凑能把指标凑齐,但是只有我们自己知道,为了完成指标我们究竟付出了多少汗水。我们就是一个命运共同体。我失败了,就会给他们添麻烦。我们在一起,每个月一起消化当月的指标,就是我们大家的工作动力。截止那天,只要能把当月的指标完成,就能早早地下班回家!卡着截止日期接下一个大单,大家都会不由自主地鼓起掌来。我们之间的感情,要比普通公司职员强得多。”

健一的一席话中,处处透着一个被销售指标压得喘不过气来的男人的悲哀。

据说,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的男人会像日本男人一样,在下班回家路上勾肩搭背地走去喝酒。健一他们也不例外。

“刚工作那会儿压力还不是那么大,下班之后还能去打打麻将。但渐渐地,大家的压力都大了,结果最能缓解压力的,还就是喝酒。加班加到半夜,脑子里都成了糨糊,只要有谁一招呼,马上就能拉上一群人去喝酒。”

下班之后先去分公司附近的烤串店,从烤串店出来后再找一家酒吧接着喝,这是他们每天雷打不动的下班路线。有时多走两步去新宿或是六本木,喝到半夜跑着冲进最后一班有轨电车。从电车站出来,跟其他深夜族的男人们一起排队等出租的时候,手表的指针已经走过了一点的刻度……健一渐渐被这种生活折磨得身心俱疲。

话说回来,那一百万日元自掏腰包的合同款怎么样了?

“实在走投无路,只好去借钱……”

弱肉强食的旋涡之中

从健一的公司出来,往车站方向走,无论是大街还是小巷,道路两旁林立的招牌,全都是各种“小微贷”。健一每天上下班都免不了看到这些招牌,但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走进这种地方。

健一走进了街边写字楼的一个隔间。

“第一次去那种地方,我有些紧张。不过他们态度很好,还说随时都欢迎来自我们公司的客户,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办完了手续后,就扔给了我整整一百万日元的现金。”

健一代替取消投资信托合同的客户,把自己借来的一百万日元和手续费存进了公司的账户。就这样,撤单风波姑且算是平息了下来。但是,就算将来终止投资信托的合同,赎回本钱,健一也得自掏腰包支付小微贷每月近六万日元的利息。

“一开始觉着六万日元的利息不算多,把存在公司的存款也取出来一些,东拼西凑下来,暂且没对生活产生影响。但好景不长,同样的问题又发生了……”

在证券交易所的交易时间内,销售们和客户之间进行买卖交易的联系,全部通过电话。所以时常会产生“当时我是这么说的!”“当时你可没这么说!”这种说不清的纠纷。特别是市场波动大的时候,销售们被大量客户的买卖需求追赶得屁滚尿流,有时还会被客户追究亏损的责任。

“几乎都是些纠缠不清的无头案。不过只要发生之后立即向领导报告,之后就都会由公司来解决。但就算纠纷解决了,挨领导一顿臭骂终究是免不了的。不想挨骂,或者是嫌麻烦不想把事情搞大,结果还是得自掏腰包来填补客户的亏空。”

健一上次借的一百万日元外债还没还清,又不得不再去借新债来填补客户的缺口。之后健一在工作中也是麻烦不断,第一次借钱的时候还游刃有余的他,逐渐开始被债务压得直不起腰、喘不过气。当然,压迫他的不光是债务,还有每个月都水涨船高的销售指标。

“傻子都能看出来会亏钱的产品,我一般是不会推荐给客户的。但形势不好的时候,毕竟上面给了压力,为了整个分公司的业绩,还有手续费的销售额,就算我个人觉得应该再观望一下,迫于压力还是会鼓励客户去买,但最后会导致客户蒙受损失。”

据业内人士说,就在健一他们被每个月的销售指标逼得焦头烂额,东拼西凑举债填补客户撤单损失的那段时间,日本国内银行也开始纷纷涉足证券业务,因此证券公司陷入了更加激烈的弱肉强食般的市场竞争之中。

健一所供职的A证券公司,无论规模还是知名度都比日本国内四大证券公司(野村证券、日兴证券、大和证券、山一证券)低一个档次,但因为一来在日本全国拥有销售网络,二来销售策略和四大证券公司相同,都属于销售所有种类金融产品的“证券百货店”,所以被迫在全公司导入和四大证券公司同等规模的计算机管理系统。但是,对于A公司来说,导入计算机系统的好处却少之又少……由于复杂的内部环境,一线销售们的处境更加艰苦。

身处台风中心的健一大概是出于耿直的性格,最终还是受不了昧着良心去宰割客户的自己,陷入了自我厌恶的情绪之中不能自拔。同时,销售指标和债务的重压更是消磨着他的神经。

“本来上班就够累的,但那段时间下班之后根本就不想往家走。非得找个地方缓一缓才行……所以,同事一找我喝酒,我就像没了刹车一样,一场接着一场地喝……我的酒量本来就不算小,那阵子简直是一个人喝完一整瓶威士忌都还觉得不够……”

小微贷公司催债的电话已经打到了公司。健一在买卖股票的电话嘈杂的公司里,装作接听客户电话,压低声音回着催债的电话,身心俱疲。

健一快要撑不下去了。

地狱二重奏

写字楼的一角上,密密麻麻地插满了各色小微贷公司的牌子。穿过小微贷林立的街区朝车站的方向走去,道路两边站满了派发小广告的男人们,不停地向路过的人手里塞加了广告的面巾纸。

“一个电话!二十万日元现金直付!”

“现金送到家门口(仅限十万日元以上)!电话申请即放款!第二次申请直接银行汇款!”

附近的公共电话亭里面同样摆满了各色小微贷广告卡,四周的玻璃上也密密麻麻贴满了小微贷公司的小广告。

健一开始对这些过去从不留意的广告发生兴趣,是那次撤单事件发生两年之后的事情。买来《体育新闻报》之后,也不看报道,先看小微贷公司的广告。

渐渐地,他借钱的对象从小微贷扩展到了银行、信用卡现金贷款。旧债尚未还清,又每每因与客户发生纠纷去借新债。为了还利息去小微贷借钱,为了还小微贷的利息又去找别的小微贷借钱……他在恶性循环里越陷越深。

没过多久,在证券行业内掀起狂风巨浪的《银行法改正案》正式生效。证券公司争相推出新型投资产品,宣称“超高回报,绝对划算!”变本加厉地煽动顾客的投资欲望。健一供职的A证券公司刚刚完成计算机系统的建设,具备了管理、运营更多投资产品的能力,接二连三地推出新的产品。

健一这样的销售员不光要面对接踵而来的新产品的销售指标,还要面对每天都会到来的、不同产品的指标截止日。

面对日渐增长的指标和债务的双重压迫,生活在夹缝中的健一几乎要发狂。然而心中的烦恼不光没办法对意气相投的同事张口,甚至对妻子康江都要千方百计隐瞒。

“工资直接汇款到我的银行账户,但孩子还小,到手的工资才二十三万日元多一点,付完四万日元的房租,再去掉我四万日元的零花钱,用剩下的钱过日子也很是紧张。一开始我不想让她操心,就没有告诉她。但后来借的钱越来越多,根本还不起。”

小微贷为了多收利息,放款的数额通常大于借款人申请的金额。“像您这种情况,我们还能再多给您放二十万日元。”他们通常会通过抬举借款人的方式,麻痹他们的神经,怂恿他们多借,最后酿成严重的后果。所以健一为了还利息去借钱的时候,也经常会多借一些。

“被他们的话术捧上了天,就有些得意忘形了。还有,那时候整个人都时刻处于焦躁状态,酒量就像个无底洞,最多的时候每个月光酒钱就要花掉十来万日元……”

健一渐渐没了食欲,中午也不去吃饭,而烟量却大增,有时甚至一天要吸上八十多支。晚上喝过酒也睡不着,第二天的指标和借款利息萦绕心头,怎么都忘不掉……

那是一个夏日。

健一和往常一样在康江的送别中走出家门,乘上有轨电车,如果是平时,他会和往常一样在换乘车站坐上地铁。但这一天,当列车开进离换乘站三站之前的站台的时候,健一鬼使神差般地下了车,出了站。

健一走进了一家车站前打着“早餐特价”牌子的咖啡店,在咖啡店里整整坐了一个小时。公司的早会已经开始,马上就要迎来繁忙的交易,然而健一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忽然,他站了起来,又乘上了电车,但列车的行进方向却是和公司完全相反的羽田机场。

那天之后,健一的身影再也没有出现在公司中。

逃避的欲望

那天早晨,健一供职的A证券分公司里,依旧像平常一样,四处是“买了!”“卖了!”的喧嚣。然而这时,健一却已经坐上了从东京羽田机场飞往北海道札幌市的日航班机。他脑子里一片空白。自己要干什么,未来会怎样,完全没有想法——他已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那个早晨,在驶向公司的列车里,他的心理出现了异常。

“今天到了公司,也会有很多催债的电话打过来吧。”他心里想着想着,忽然变得坐立不安起来。

就在两周前,公司里的电话联络簿上,已经写满了打电话来找健一的人,而且都不是客户。贷款公司寄来的催款通知也被科长发现了。

“你这是怎么回事!”

科长严厉训斥了健一,让健一当场拆开了催款通知的信封。

我完了。这还怎么去公司啊?找个地方,哪都行,逃离这里,逃得越远越好……

这个念头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像车轮一样转个不停。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那天健一刚好有一笔利息到期,如果不交钱,讨债的就威胁要来公司闹事。为此,那天早晨健一口袋里揣了二十万日元现金。这笔钱,让健一鼓起了勇气。总之先下车……

据精神科医生讲,那天早晨健一的心理过程,属于典型的“漫游”症状。漫游,是指“失踪”状态的医学术语。漫游虽然有时也有歇斯底里症、幻觉、幻听等精神病理学的原因,但近期九成以上都是社会原因造成的。

比如健一这种情况,他在销售指标和债务的夹缝之中,长期处于每晚两三点钟都无法入睡的失眠状态,食欲减退,为缓解一时的压力而严重酗酒,就会渐渐丧失判断能力和思考能力,精神上被压迫感和焦虑感支配,无法冷静地做出判断和选择,陷入绝望的境地。

“最近不光是证券公司,银行和保险公司等存在业绩、指标压力的公司,都会出现类似患者。”

专科医生举出各种具体病例说道。这些病人的工作场所,大多和健一所在的公司非常相似。

“这些公司打着‘XX大作战’的旗号,喊出大家齐心协力达成目标之类的口号,或是提高士气,或是鼓励员工互相竞争,甚至在公司内制造出员工皆兄弟这种氛围,这其实也是人力管理的方法之一。归根结底,在这种所有员工‘人人有责’的制度中,一旦一个人遭遇失败,就会陷入严重的孤独感和失落感之中,认为自己给同事造成了麻烦和损失,从而产生自责的情绪。这种情绪和睡眠不足等生理因素相结合,人的思考能力就会越发降低,有时甚至导致自杀……”

医生指出,健一当天偶然持有大量现金,所以出现的才是“漫游”症状。如果身上没有钱,则可能会出现生命危险。

健一乘坐的航班降落在北海道千岁机场。虽然乘上了千岁机场开往札幌市的火车,但他没有目的地,脑子里一片混沌,什么都不想做。下了火车,健一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彷徨在正逢旅游旺季、满是观光客的札幌市区。

当天晚上,健一在札幌一家商务酒店住下,第二天他在札幌车站随便上了一列即将开车的火车,半梦半醒地向北出发。

他坐立难安,在同一个地方根本待不住,不停换乘各种交通工具,四处游荡。网走、知床半岛、钏路,然后再回到札幌,又马不停蹄地往南去了小樽、函馆、江差……

他还有生以来第一次吃了镇静药。吃了镇静药之后,本就模糊的意识变得更加浑浑噩噩,白天一直徘徊在半梦半醒之间,而夜晚却反而精神抖擞、无法入眠。

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忽然发现,自己离开东京后已经过去了三个星期。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终于恢复了一点点审视自己的理性。我到底都干了些什么?这十年间,每天被眼前的事情遮蔽了双眼,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空空荡荡的躯壳……

难以言喻的空虚感像鄂霍次克海的海浪,一次又一次地侵袭着他的全身。

走向衰弱的人

在函馆和江差一带徘徊的健一,之后又回到了函馆。像梦游病人一样的流浪生活过了三周,他才重新找到勇气审视自己的人生。

夜晚,在一间商务酒店单调的房间里,健一开始了自问自答的思考。自己活到现在,是为了什么呢……开始工作之后,一次都没有思考过这个根本性的问题。然而他找不到答案。

健一还记得,面试的时候公司董事曾经说过:“成绩稍微差一些没关系,只要有干劲、有闯劲就足够了!”虽然这句话让成绩并非名列前茅的健一充满了希望,但现在回想起来,这番话的言外之意不过是让我们抛弃自我,成为为增加销售额而卖命的奴隶罢了。

公司在不停强调要我们“学会独立思考”,但每天都被销售指标穷追不舍的员工,又哪里有时间读书、思考呢?

随着计算机化的推进,分公司的终端屏幕上每分每秒都在更新经济指标和信息分析。每天早晨上班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这些信息装进脑子里,既没时间学习,也没时间思考,只有信息的洪流不断冲刷着大脑。将这些信息像鹦鹉学舌一样转述给客户,在结束交易之后,头脑里面却变得空空如也,什么都不剩……

“被业绩穷追不舍的这几年,已经彻底丧失了思考能力,也从来没想过停下脚步好好审视一下自己所做的一切。正因为如此,才轻易掉进了债务陷阱里面。”

呈现在健一眼前的,是一个全身赤裸、瘦弱不堪、迷茫失措的自己。他的心中充满了空虚和悔恨。

健一心中的悲哀,又何尝不是现代商务人士心底所流淌的共通感情呢?

另一家大型证券公司的中层管理人员是这样说的:

“分公司的总经理,是一座城池的城主。以前可以按照自己的理念和方式去经营分公司,也十分有成就感。但现在一切都在计算机的管控之下,所有分公司都统一按照同样的体系管理,结果总经理的工作,就变成了驱赶部下去完成永无止境的销售指标。分公司的销售情况,时刻都被上面攥得牢牢的,完全逃不过系统的管理。工作失去了理想和热情,变得枯燥乏味。”

早晨七点就得到公司开会,晚上十一二点还不能回家。这样的日常让很多中年管理人员身心俱疲。

他们每天疲于工作,根本无暇顾及家庭。

据健一说,从早晨到半夜都在一起的销售们,晚上下班路上一起去喝上一杯的时候,最常听他们提到的就是自己的孩子。虽然各自都没见过对方的家人,但彼此的家庭情况却了如指掌。这或许是他们想要更多陪伴家人的时间,想要活得更有尊严的表现。

在深深的叹息中,健一这样想道。

自己的职业生涯非但没有成就感,也没有感受到进步,反而愈发觉得自己在不断落伍。自己抛家舍命地上班,剩下的却只有九百万日元的债务。

“看看我都干了些什么……”

健一忽然担心起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第二天一大早,他拿起了沉重的听筒,拨通了东京的那个号码。等待音之后,听筒里传来了康江的声音。他深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

“喂……是我……”

忽然,听筒里传来了一声尖叫,像是在呼唤健一的名字。尖叫随即变成了痛苦的哀号。康江失声痛哭的样子,浮现在了健一眼前。

“老公!没事的!没事的!现在还不晚,咱们还能重新再来!咱们,两个人,一起重来吧!一起努力吧……”

健一的心中涌起了一股暖流。 fznqLc42MsESvtO3HPg3mFimTD/VrlH53eLHkOZrBoXd///2sUk7cKgtxozzrlu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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