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遭遇被另一种遭遇阻隔,小撮着迟迟等不到的杭家人,是被得荼耽误了。
那年梅雨季节中的某个早晨,得荼第一次看到白夜。在此之前,他只听说过她的名字——她让他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基同名小说的版画插图:黑白分明的俄罗斯姑娘侧面头像,激情飞扬的大裙子和有着美丽花边的女帽。因为吴坤对他几乎无话不说,他开始了解到有关这个姑娘的种种。这使他多少有些好奇,杨真先生在他眼里是一个正正经经的革命知识分子,尽管他当下在人们眼里是很不革命的。但是传说中的那个姑娘完全和杨真先生对不上号,也许她像她的母亲吧,听说她那姓白的母亲是天津买办家的大小姐,当年和杨真先生差不多时候上的延安。经过这几十年的交叉组合,他们这一家的关系也已经搞得错综复杂,谜上加谜。杭得荼对这种家族间的不正常关系倒是见怪不怪,因为他们杭家就是最典型的一例,所以他对吴坤和杨真之间的低调处理并无异议。倒是吴坤常常要寻找机会解释,说他之所以从来没有和杨真接触,乃是她的本意,是她不愿意他们接触。这倒反而使杭得荼不好理解起来:倘要避嫌,她自己为什么偏偏要来到亲生父亲的身边呢?
昨天下午,吴坤把他从图书馆里拉出来,告诉他,白夜今晚要来了。这一次他们下决心结婚,明天一早就去登记。得荼兴奋地握着他的手,热烈祝贺,他们这一久拖不决的好事经过反复锤炼,终将修成正果。吴坤一脸灿烂,但依旧露出谨慎的担忧,他说他只认历史结果,不认历史动机。现在还只有动机,结婚证书拿到手了,史实方能确立。得荼不以为然地说:“这正是我和你在治史上的一大分歧嘛,我可是从来都把动机和结果看作史实的。”这一次吴坤笑了笑,没有和以往那样,与得荼舌剑唇枪,却说:“好吧,为了支持你的史学观,今天晚上你能否把房间全部让给我?”
尽管吴坤用开玩笑的口气把这话说了出来,得荼还是愣住了,他的脸,突然没来由地红了起来。吴坤有些误解了,连忙说:“不方便就算了,不方便就算了。”看得出来,他也被得荼的表情弄尴尬了。得荼一把拉住了吴坤的手,他用力过猛,甚至把吴坤手里的一卷杂志报纸也夺了过来,然后说:“这太好了,但是你们一定要结婚啊。”吴坤真的有点急了,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是谁拖着,都一年了,是谁拖着。”得荼回头就走,边走边说:“明天一早我来看你们,我来做你最后的说客。”一直走回图书馆,他才发现他手里拿着的杂志是上一年12月的《红旗》,翻开的那一页正是戚本禹的文章《为革命而研究历史》;报纸则是《人民日报》,尹达发表的《把史学革命进行到底》。这两篇文章中的不少段落,吴坤都认真地画了红线呢。
二十五岁的杭得荼与女性缺乏交往,他还没有谈过一次恋爱,也还没有哪一位少女打动过他的心。得荼从小由爷爷一手带大,也许某些老气横秋的潜质妨碍了他和姑娘们交流,特殊的出身又无形隔开了他与同龄人之间的情感,史学专业则把他训练成了一个穿长衫的按部就班的老夫子——谁知道呢,对得荼而言,关于白夜的印象,一开始都是从她的热恋者吴坤那里来的。吴坤搬进他的单人宿舍时,带来了白夜的照片。从相片上看,她是一个风格独特的女子,刘海卷曲,微笑着,面颊上有着两个深深的酒窝。因为头往上侧仰,看上去她的脖子很长。她衬衣的领子摊得很开,她的神态,像一个电影明星。她长得真是不怎么像她的父亲,除了那双略显凹陷的大眼睛,那是岭南人特有的眼睛。吴坤得意地告诉得荼,白夜绝对是他们学校的校花,他当务之急,就是赶快把她娶到手。
在得荼看来,吴坤虽然从来不肯错过与女大学生们的调情,但对白夜的那片深情,也着实是让得荼感动的。有时他想,也许正是因为吴坤与白夜之间的感情不顺,才弄得吴坤心烦意乱,喜欢和他人过过嘴瘾吧。得荼一点也没有这种爱好,他们杭家从爷爷的爷爷开始,对女性就近乎有一种特殊的敬重。他们杭家风流与风情都有的是,就是没有调情。尽管如此,杭得荼还是能够理解吴坤。
吴坤几乎是一到单位报到之后,就张罗着去湖州的。当时得荼还想,吴坤一定会带着他的明星新娘而来,他们会很快地从他的小屋里搬出,共建爱巢的。谁知三天后吴坤一个人回来了,面色苍白,拉着得荼在宿舍里喝酒。得荼第一次领略青年朋友的如此强烈的感情方式。他醉了,哭了,又笑了。杭得荼震惊地听着吴坤的倾诉,这简直就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感情大战。原来白夜的青春少年时期都随父母在苏联度过;回国深造,读的是外文系。原来这个女孩曾经有那样光辉的前程,她是外交部点名培养的高才生,似乎等着一毕业就出任外交官呢,但她却在学校里掀起了一股爱情旋风。“是的,是的,像她那样的姑娘,被一群群青春少年包围,那有什么关系呢?那是她的光荣,而他们追不上她,则是他们活该倒霉。是的,我说的活该倒霉也包括我。没关系,我认了。问题是一个不配爱她的人竟敢纠缠她——一个正在图书馆里劳动改造的右派分子。当然她是无罪的,有罪的是那个人。那个人罪上加罪,竟然用俄语和她讨论苏联文学,还一起翻译陀思妥耶夫斯基。他配吗?一个无产阶级专政的敌人,连老婆都离他而去了,他配和她说话吗?配看她一眼吗?配和她一起翻译陀思妥耶夫斯基吗?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她日复一日成为被污辱与被损害的人,被那个人拉入了堕落的泥坑。所有的办法似乎都用尽了,家庭、学校、朋友、同学,没有人能够拆散他们。你已经知道她的继父是谁了,那可是德高望重的老革命,你想这个继父怎么能够允许有这样的家庭关系存在呢?她的母亲拉着我的手,请求我拯救她的女儿,也拯救这个新建的家庭。我那时候血气上来,还和几个朋友联合揍过那右派几次,但我们后来不敢再那么做了,因为我们越打他,她就陷得越深。令我们百思不解的是,她竟然越来越迷人了,让我不能自拔,我一定要把她弄到手。对不起,我说把她弄到手,这个词很霸道粗鲁,也不文明,但我那时候就是那么想的。然后,我的一个机会来了。组织终于出面了,决定把这个勾引女大学生的右派分子送到劳改农场去。你知道,这真是一个一了百了的好主意。让时间和空间出场,在这场较量中担任重要的角色。时空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看来那个堕落的家伙也意识到了时空的力量,他毕竟从前还是中文系的大才子。这一次他明白他走入了绝境,他只有撒手悬崖这一条路了。他只好如此,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
他们在台灯下突然沉默了下来,一只飞蛾停在灯罩上。好一会儿,得荼才问:“你是说他死了?”
“他不存在了,纵身一跃,就那么简单。其实并不那么简单,他以另一种方式与我们较量。他在那个世界勾引她,诱惑她,她是无罪的。他诱惑她跟他一起下地狱。她服毒自尽,但我救了她。毕业后她不可能再分往外交部了,她将永远与那些辉煌的挂着国徽的大门无缘。她的继父一家虽然没有与她断绝关系,但她显然已经成为不受欢迎的人。好吧,也算是按照她自己的意愿吧,她才被千里迢迢地发配到江南的这个小镇上来。直到这时候,簇拥在她周围的我的其他几个对手才死了心。”
“可是据我所知,她和她的生父并无来往。”
“这并不影响她真正地爱他。她跟我不止一次地用赞许的口吻评价她父亲的右倾。她身上有着一些相互矛盾的激烈感情,它们常常处在尖锐的火并状态。我应该找一个怎么样的说法来形容呢?我可以说那是一个旋涡,或者一个陷阱,一碗迷魂汤,总之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是你被这些东西吸引了。”
“你用了一个好词儿。不过如果用诱惑,或者蛊惑,也许更准确吧。”
“那么她现在开始忘却从前了吗?”
吴坤摇摇头:“这是一场长期的较量,她要求在那个名叫南浔的小镇中学里当一名图书管理员。你看,她就以这样一种方式,与那个已经自寻灭亡的家伙同在。”
“你是说,她还没有同意和你结婚?”
“不,不,她同意和我结婚,她非常乐意和我结婚,但她不爱我。”
杭得荼吃惊地盯着已经有些醉意的吴坤,他现在开始明白什么叫相互矛盾的激烈感情了。他一时无话,眼睁睁地看着坐在他面前的朋友长吁短叹,痛哭流涕,他无能为力。关于爱情,他可真是没有什么忠告可以说。但他结结巴巴起来,反倒说了很多,全是大路货,书上看来的。吴坤终于停止了眼泪,暧昧地笑了起来,说:“杭得荼,你应该去恋爱,品尝书本以外的爱情。”他向他挤了挤眼睛,他的眼睛是混浊的,而这个动作在杭得荼看来,也是非常低级趣味的,他立刻就明白书本以外的爱情指的是什么。尽管吴坤很痛苦,并且已经喝醉,但得荼依旧本能地拒绝接受他下意识流露出来的品位。他盯着他看的时候,他正看着白夜的相片,用手摸着相片上她的脸,甚至把他酒气冲天的嘴印到了相片中她的脖子上。正是在这一刹那,他产生了厌恶感,他想推开他,结果他站起来推开了窗,然后对他说:“你醉了,睡觉吧。”
那一夜他和往常一样,就着台灯看书,他听到了吴坤的鼾声,酒气混浊,使得荼感到窒息。他梦里不设防的睡相有些丑陋,和他白天的样子看上去大相径庭。得荼已经不习惯与人同室相处了,他睡不着,便看到了桌上相片夹里的姑娘。台灯的余光下,她有着朦朦胧胧的面容,脖子长仰着,如受难后垂死的天鹅。他就这样凝视了很久,突然发现自己也是非常低级趣味的,一种不可告人的心情陌生地向他袭来,他就背过脸去,不敢再看。
那对新人准备进入围城的当夜,助教杭得荼在系资料室里度过。从前他也有过这样的时候,彻夜翻查资料,资料员就给他开了绿灯。今夜,他带足了浓茶,准备通宵读书,但心不在焉,只好把新到的《文物》杂志放到一边,顺手乱翻白天放到包里的杂志和报纸。其中有一篇是吴坤的署名文章:《鼓吹历史主义的真相是什么》。文章主要批判60年代以来史学界有人对1958年史学革命的批评。这是一篇反对历史主义、主张阶级观点的讨伐檄文,有许多问号和感叹号。文章认为,历史主义是反历史上的农民战争的,而我们新中国的天下难道不就是靠农民战争打下的吗?吴坤甚至说,谁否定历史上的农民和农民战争,谁就是反动派。得荼看着看着,眉头就皱了起来,他决不能同意吴坤这种虚张声势、乱扣帽子、乱打棍子的做法,他认为他过线了,他怎么可以用政治批判来代替学术争论呢?
他们相处刚刚一年有余,但彼此的史学观点,已经从一开始的完全契合到现在的越来越大相径庭了。吴坤一方面认为翦伯赞的历史学观没有问题;一方面又对强势方采取不加分析的认可,仿佛谁声音大口气横谁就占了真理。对此,得荼绝不能够苟同。照此推理,真理就不是什么客观规律,戈培尔谎言千遍,也就真的成为真理了?没想到吴坤对此也没有否认,他眯起眼睛说:这正是我多日来思考的一个问题。杭得荼你和我不一样,你是烈士子弟,特权阶层,你有许多真实的东西都没有看到,而我,我是从什么地方奋斗上来的?告诉你一个秘密,真实和真理是两回事,而我们应该服从的是真理,哪怕它只不过是重复了千遍的谎言。
这是一个根本问题上的重大分歧,它大得甚至使得荼不得不怀疑他们当初曾经推心置腹的真实性。那些在灯下大醉后的独白,是真实的吗?符合真理吗?爱情应该属于真理的范畴吧,那么他的爱情是不是也属于重复了千遍的谎言呢?
尽管如此,在得荼看来,吴坤还是他的好朋友,是他少有几个可以对话的年轻助教之一。没有他的激发,他的许多思想火花也不能迸发。所以他准备立刻赶回宿舍,与他辩论一场。走到门口时,正要熄灯,突然心生一惊,想起今夜吴坤要做的事情。他的眼前白光一闪,一段优美的脖子和敞开的胸襟瞬息即逝。他回到桌边,掩了书卷,闭上眼睛。
多日晴晦到今夜,狂风暴雨做了最后的冲刺,大雨如注,啁啁哳哳,砸在地上,响如雷鼓。得荼躺在资料室凳子拼成的临时床板上,难以入眠,便想起明人罗廪所言:梅雨如膏,万物赖以滋养,其味独甘。但那应是杜甫的春雨啊——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才是,如此狂轰滥炸,何以如膏?况且罗廪究竟是不是那样说的呢?应该查一查……烦躁的年轻人起身开灯,冲向书架,翻开胡山源的《古今茶事》。没错,罗廪的《茶解》就是这样说的:烹茶须甘泉。次梅水。梅雨如膏……梅后不堪饮……
现在是凌晨二时,窗外大雨滂沱,得荼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身体里面也在下着大雨,他听到了雨在身体里敲击的声音。他关上了灯,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他不明白,这个天人合一的夜晚,季节和他都在疯长着什么?
次日清晨,大雨偃旗息鼓,晨光明亮,万物清新,像广播体操一样朝气蓬勃。得荼晨练跑出校门外,回来时到开水房提水。他看到了吴坤。他看到他满足的神情,如愿以偿,胜券在握。他不知道,这算不算一个男人的幸福的神情。
吴坤看到他,高兴地叫了起来:“得荼你快回去,白夜正等着,她有信要转交给你,快去。”
他走了过去,在吴坤的胸口重重地拍了一下,吴坤会意地大笑起来,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谁都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笑声源于底事。
他几乎没有和白夜寒暄什么,他们甚至连通常的握手也没有,得荼慌慌张张地半斜着脸,问:信呢?是谁给我的信?这么说着的时候,一只女人的手就从桌上推了过来,手指下按着一封信,得荼看到了粉红色贝壳一般光滑的手指甲和手指甲下面的信封上杨真的字迹。信是杨真写来的,很长,里面还夹着一批照片。原来前不久杨真去顾渚山中采茶,发现了几组有关茶事的摩崖石刻,信上说:
前些天接到了你的信,说有志于收集有关茶事的实物,以便聚沙成塔,积少成多,将来或许可以自成一家。我了解你的性格,知道你没有考虑成熟的想法是不会轻易提出来的。你问我有什么意见,我当然是举双手赞成。我们的一生,就是为人民服务的一生,为人类永久的幸福生活奋斗的一生。我现在的处境,用范仲淹的说法,是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但这个君,不是君王,而是人民。你选择的治学方向,也是为人民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更加直接地为人民。我们的目标既然如此一致,我怎么会不举双手赞同你呢?
而且,说到茶事,我目前的处境,反倒是对你会有些直接的帮助呢。
关于我下放劳动的茶区顾渚山,尽管你已经知道地名,《茶经·八之出》中专门点到了它。但是因为直到现在你还没有亲临现场看一看,所以根据我手头的资料,仅供你参考。写到这里我想扯开去再说几句,我在这里除了茶园劳动,没有别的精神活动,所以能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听说沙文汉活着的时候,也在专门从事奴隶制社会的研究。不过因为我年轻的时候从事革命活动,以后又搞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外事,再教书,重新捡起学业,研究经济学,没搞几年,现在又来从事世界观的改造劳动。因此,就我目前的情况而言,是自己也已经无法判断我有没有机会完成自己想干的事情。如果不能,做一架人梯,让你们这样的有为青年从我的肩上踏过去,便是我最大的心愿了。我相信,真理会在历史进程中显现它的真理性,但这显现的过程,是要靠我们大家的努力,尤其是你们这些青年的努力的。
好吧,让我们现在回过头来看顾渚山。陆羽在《茶经》中曾说,浙西的茶,以湖州的为上品,而湖州的诸茶中,他首推的就是生在长兴县顾渚山的茶。我记得陆羽好像是写过《顾渚山记》的。《嘉泰吴兴志》里提到顾渚时曾说它“今崖谷之中,多生茶茗,以充岁贡”。《嘉泰吴兴志》里提到的顾渚山明月峡,还有一段很漂亮的文字,我现在全部抄下来给你。
“明月峡,在长兴县顾渚侧,二山相对,壁立峻峭,大涧中流巨石飞走,断崖乱石之间,茶茗业生,最为绝品。张文规诗曰:明月峡中茶始生。”
关于明月峡,明代的布衣许次纾在他的《茶疏》中也有记载,说:姚伯道云,明月之峡,厥有佳茗,是名上乘。这个姚伯道为何许人也,我这个半瓶子醋就不知道了,请你查出后再写信告诉我。
又,明月峡所产的茶,明代人有把它叫作岕茶的。长兴这个地方叫岕的不少,比如罗岕,悬臼岕,“岕”应该算是一个方言词吧,老乡说这个字发“卡”音,我猜想,也就是小山谷的意思吧。手头没有工具书,方便的话也请你帮我一并查阅。
至于这个地方何以茶事如此之盛,大约总是与山形及太湖水有关的吧,我所知仅为皮毛,此事你可访你爷爷,他才是这方面的真正专家。长兴是茶圣陆羽久居之地,你家世代事茶,想必是知道的。陆羽为湖北天门人氏,安史之乱后来浙江,他对浙江的经济也是有贡献的。因为陆羽在长兴,故而有了推荐顾渚紫笋茶给皇家的可能。又因唐大历五年紫笋茶被定为贡茶,才有许多官员包括杨汉、杜牧等人有关茶事的摩崖石刻。这些珍贵的石刻此次被我发现,高兴的心情,不知道用什么才可以传递。我觉得,无论搞经济研究还是治史,都离不开实事求是,而实事求是的精神之一就是说话立论要有证据。这批摩崖石刻与唐代贡茶关系密切,是研究古代浙江经济的重要史料。我不知道在我之前有没有别人发现和利用过这批石刻的史料,但就我个人而言,这次摩崖石刻的发现,无疑是为我提供了一个为党为人民继续工作的机会。
想必你已经知道我的大女儿白夜在南浔工作,这次她专门带着照相机过来,利用星期天来此山中帮我拍摄,现在,照片已冲洗印好,还算清楚。我让白夜与信一并送来。当然,你若有可能来顾渚实地考察,那是再好没有的事情。
顾渚茶如今已经没有了一千多年前的盛况,我想给你寄点来,请你爷爷和姑婆尝一尝。但是茶事的情况你不应该比我知道得少,真正好茶,都作为出口物资换取外汇了。白夜带了半信封,说是让你们尝一尝。我们已经好几年没见面了,我目前的状态,过多地与她接触是不利的,她不是还年轻吗?她应该有更通畅的生活。这次我们在明月峡间谈了很久,我还是有点为她担心。你们都是同龄人,在可能的情况下,帮助她,与她共同进步吧。
这封信写得长了,就此打住,问你爷爷和姑婆好,听说小布朗已经从云南回来了,也向他问好。我不知道今年有没有可能回到学校重新工作,想念杭州的一切。即颂
夏祺
杨真
1966年5月28日
这是一封多么好的信,杭得荼心急慌忙地想,一定要好好地从头再读几遍。然而,即便信写得那么好,那么情真意切,得荼还是没有心思立刻再读。他手忙脚乱头不敢抬,便只好抓起那叠照片来看。
照片的每一张背面都有解说,一看就是白夜的字迹。得荼说不上来这是什么原因,反正他觉得白夜的字就应该是这样的——女人的字。得荼喜出望外的神情显然带动了站在一旁的白夜,她指着照片告诉得荼,这里共有八张,分三组,其中金山外岗村白羊山那一组,就有唐代诗人杜牧的题字:“……刺史樊川杜牧,奉贡(茶)事 春”。
白夜说:“我查了一下史料,这一组石刻时间跨度是七十多年,正是顾渚紫笋茶作贡的盛期,最高年贡额是一万八千四百斤。”
“这里讲的唐兴元甲子年——”得荼疑问。
白夜立刻接口:“公元784年——”得荼还没有点完头,白夜又继续解释,“唐兴元甲子年是袁高的题词……您看——大唐州刺史臣袁高,奉诏修贡茶……赋茶山诗……岁在三春十日。接下去这一张是贞元八年于頔的题字——贞元八年就是公元792年——肯定不会错,这些年代,我都已经查过了。”
另外两组石刻,一组在悬臼岕霸王潭,另一组在斫射岕老鸦窝。白夜指着那些落款,说:“这个杨汉公,做过湖州刺史,为了推迟贡茶时间,还给皇帝上过奏折,皇帝也还真的批了,也就是说,得到了诏从。那是为老百姓说话,不容易。还有这个张文规,写过著名的茶诗,你记得吗?”
得荼吃了一惊,说实话他的功夫还没有到这一步。白夜并不让他尴尬下去,旋即背道:“牡丹花笑金钿动,传奏吴兴紫笋来。”
得荼看了看白夜,这才算是他第一次正面看她,他说:“没想到你对茶也有兴趣。”
她站了起来,两只手撑住了桌面,上身朝得荼倾斜,她的脸离得荼的脸很近,缓慢地闭了一下眼睛,摇着头,仿佛很认真,仿佛在撒娇,仿佛因为什么而陶醉了,又仿佛对什么都不在乎了,一股从昨夜挟裹而来的男欢女爱的强烈气息就扑面喷出,得荼便看到了她着碎花衣裙的胸部——松开两粒衣扣而不是一粒的胸部。她的略黄的浓发盘在头上,被阳光照出了一圈光环。
她突然呈现出与刚才完全不一样的风貌,用一种仿佛有些做作的声气回答:“我对什么都有兴趣。”
这些话和动作,可都是当着吴坤的面的。得荼看到了她的眼睛,他被她目光中的神色吓出了冷汗,手指甲叩在桌上,发出了轻微的嗒嗒嗒的响声。他发窘地说不出一句话来,突然想起了那个“岕”字,立刻就去翻书,一边翻词典一边说:“那个岕字,你父亲还等着要呢。”
他听到了她的笑声,略带沙哑,很响亮。她说:“不用翻,词典里没有这个字。”
得荼困惑地看着她,她又说:“‘两峰相阻,介就夷旷者人呼为岕’,你要出处吗?”
得荼怔着,看看吴坤,吴坤一边翻抽屉,一边得意地朝他笑。白夜也笑了,对他说:“吴坤,你看,杭得荼他脸红了!”
吴坤关上抽屉,有些发窘地说:“白夜,你别吓唬得荼,他还没有女朋友呢。”说完这句话,拿着手里的一叠证明,朝得荼挤挤眼睛:“得荼你别怕她,她这是外强中干,你们谈,我去系里跑一趟,很快就回来。”
杭得荼见吴坤走了,呼吸都紧张起来。想了想站起来也要走,找了个借口说:“还有那个姚伯道……你爸爸也要他的资料,我去找找,你坐一会儿,失陪。”他走到门口,想想有点不礼貌,才又加了一句:“祝你们幸福。”
对方没有一点声音。他鼓起勇气,再看了一眼,怔住了,一个准备结婚的女人是不应该有这样的神情的,她让他走不成。
她说:“吴坤到系里去开结婚证明了。”
“你们会很好的。”他语无伦次地回答。
“请你帮助我一件事情,”她严肃地说,“我请你陪我等他回来。”
他想说,他上午要出去,他要办的一件家事,也和婚姻有关。但是看着她严肃的神情,他却摊摊手说:“这太容易了。”
她脸上就露出了欣慰的表情,缓慢地闭了一下眼睛,头往后微微仰去,仿佛因为感激而陶醉。她的这个神情,往往在她想要特别强调什么的时候,重复出现,就像电影中那些重复播放的经典镜头,永远地刻在了杭得荼年轻的心里。
他还记住了她的许多可以反复回味的表情和话语,比如她用纯正的普通话、用她那略带沙哑的女中音说:“我知道你会陪我的,我从我父亲那里已经深刻地了解了你。”
她单刀直入般的话实在让得荼吃惊。但白夜懂得用什么样的方式为他压惊。她说:“看见了吗,我有茶,顾渚紫笋茶。”
“你有顾渚紫笋茶!”杭得荼终于可以为茶而欢呼,但他的脸更红了,他觉得自己的欢呼很做作。
她没有呼应他的欢呼,却从身边那只漂亮的小包里取出一只信封,两只手指如兰初绽,轻轻一弹,撑开信封,把手臂伸向得荼,她说:“请看,请闻。”但实际上得荼根本没来得及看和闻。他只看到了她的手,他看到她取过来一只茶杯,她说:“只有一只茶杯。”
她冲了一杯茶,顾渚茶是长炒青,细弯如眉,略呈紫色,浮在杯面,看上去没有龙井茶那么漂亮。得荼说:“是山中野茶。”
“你喜欢吗?”
“很难搞到这种茶了。”得荼回答,他心里有些乱,羞涩使他两眼不定,东张西望,有失常态。
“你喝,”她把茶杯推到他眼前,“早上我洗干净了,这是你的茶杯。”
“是我的,你喝吧,我们家有茶。”
“我爸爸让你喝的。”她的话有点撒娇,她是一个女人气十足的女人。
邢瓷类银,越瓷类玉,茶汤泡在龙泉梅子青色的杯中,衬托出来的一片野绿色和喷散出来的一片扑鼻香,把得荼四下里不知往哪看的目光定住了。他端起杯子,轻轻地吸了一口,说:“好茶。”
“怎么好?”
“说不出来,也许……是那种不成规矩的香吧。”
她伸出手去,眼睛看着他,拉过得荼刚刚放在桌子上的那只杯子,端到嘴边。她看着他,芳唇一点,含住杯沿,在他的嘴刚才碰过的地方吸了一口,得荼的气就短了起来,他说:“你坐你坐,你喝茶,我看书。”他取过那本昨夜没有心思看的《文物》,翻来翻去,他能感觉到她坐在他对面,慢条斯理地品茶,一会儿看看杯子,一会儿看看他,他的心就又慢慢地平静了下去,重新抬起头来,说:“我真的为杨真先生高兴。”
“因为我去看了他吗?”
“你早就应该去看他的。你知道他不敢来看你的原因,是怕他牵连了你,我了解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可是他发现白夜根本不和他处在一种状态下说话。她沉浸在自己泛滥的情感世界里,她几乎可以说是多情地看着他,声音充满着磁性,她问他:“问你一件事情,知道马是怎么变成骆驼的吗?”
她的大眼睛很黑,黑得发蓝,波光粼粼。得荼被搞糊涂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女人,正要结婚的女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女人却很清醒,缓缓地深沉地说:“马,背上驮着太多的东西,它累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它只能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别再往我身上压东西了。就在这时候,天上飘来了一根羽毛,不偏不倚,就落在了马背上。只听咕隆咚一声,马背压塌了,马就这样成了骆驼,懂吗?”她朝他挤了挤眼睛,但她挤出了泪水,她接着说:“马就这样变成了骆驼。”
“马就这样变成了骆驼。”得荼傻乎乎地重复了一句。
“可是因为这样,它背的东西就更多了,而且还没有水喝。”
她突然被自己的最后一句话说笑了,就仰着脖子把杯中的茶大大地喝了一口。
杭得荼就这样走近了她,他为她倒了一杯茶。十分的茶,倒得七分,留三分人情在。她对他说谢谢,泪眼汪汪的,不再有刚才那种失态;得荼摇摇头,他看着她时不再害怕了。就这样他以为他是了解她的了,他认为他非常了解她。她孤苦伶仃,无所适从,迷乱彷徨,她在命运的转折点上,寻求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她是来结婚的,事实上他们已经结婚了,可是她依然不愿意结婚。那么谁是那根羽毛呢?
吴坤好久才从系里回来,满头大汗地骂着人:“今天倒是节日,六一儿童节,可是关办公室的大人什么事情?都跑到哪里去了,说是学校有紧急会议,传达中央精神,怎么不早说!这半个月,系里就那么乱糟糟的,找谁谁就不在,还让不让人结婚了?”
杭得荼和白夜都紧张地站了起来,问:“证明开出来了吗?”
吴坤这才笑了,扬了扬手里的那只信封,说:“没有我干不成的事情!”
那两个刚才留在屋里的青年男女对视了一下,长嘘了一口气,从此他们有了他们的隐私。杭得荼的目光一下子暗了,仿佛他的生命突然地被笼罩了,他说:“对不起,我该走了,我的确是有事,的确是有事。”他边说边退,他的目光,再也不敢望她一眼了。
与得荼同岁、在辈分上高出一辈的杭布朗,在与异性交往的过程中,完全呈现出另一种风采。没几句话他就和翁采茶打得火热了。杭得荼一开始甚至为他表叔的过于坦诚没遮没拦的行为感到难为情。比如他们刚刚吃罢了饭,布朗就拉着采茶到门口稻场上。开门见山,山上有茶,茶间有姑娘采茶。布朗见了姑娘,就激情澎湃了,他就对采茶说:“姑娘,唱个歌好吗?”
采茶吃惊而着迷地看着他,问:“唱歌,什么歌?在这里唱?”她觉得不可思议。他的做派与众不同,令人慌乱。
杭布朗不慌不忙地抽出别在身后的箫来,他要高歌一曲,而且真正做到入乡随俗,广播里不是也在播这首曲子吗?
……
溪水清清溪水长
溪水两岸好呀么好风光
哥哥呀上畈下畈勤插秧
妹妹呀东山西山采茶忙
插秧插得喜洋洋
采茶采得心花放
插秧插得密又快
摘得茶来满屋香
多快好省来采茶
好换机器好换钢
……
他到底已经在杭州生活了一段时间了,到底能够听出一个大概意思了。在他想来,这首江南的采茶歌,不就是一首情歌吗?这里面不是有一个插秧的哥哥和一个采茶的妹妹吗?他不知道眼前那么多妹妹中,哪一个是他的。他只是快乐地吹着箫,边吹边在她们对面摇头晃脑。那些姑娘都惊讶地停下手来,手里还拎着一片新叶呢,她们又禁不住窃窃私语,然后掩嘴而笑。天底下的姑娘都是一样的,她们都喜欢勇敢的小伙子,英俊的小伙子,快乐的小伙子。慷慨的杭布朗觉得不能只顾自己出风头,他还得顾及他的表侄杭得荼呢。他就一边吹着箫一边用脚钩着、用肩膀撞着走出门来听他吹箫的杭得荼,想把他也推到前面去。他的举动让采茶的姑娘们大笑起来,被布朗撞得跌跌绊绊的杭得荼面孔都红了起来。
比杭得荼脸更红的当然要数翁采茶。她兴奋地走到门口场地上,和对面山坡上的小姐妹们高声对话,露出那一口结实的白牙。她已经自觉不自觉地表露出这位帅小伙子属于谁的神情。姑娘的心,夏天的云,一顿饭工夫,她已经唯恐小布朗不是她的了。
小布朗听到眼前姑娘的让他几乎听不懂的郊区方言土语,就想起此行的重大使命。把洞箫往后腰一插,他飞快进屋,从大舅包里掏出母亲交代过的普洱茶,一手托着一个,又奔到门口的采茶面前,问:“美丽的姑娘,这是给你的,你要吗?”
采茶大吃一惊,她活到二十岁,从没听过人家赞她是“美丽的”,实事求是说,她离“美丽的”毕竟还是有一段差距。但她不懂这个,还以为小布朗第一个发现了她的美。她激动,要哭了,但依旧指着对方手里那两个黑沱子,问:“这是什么?”
得荼用杭州话来做解释,他告诉她,这是他们云南的茶,你要收了它,你就接受了这个小伙子的求婚,你要不同意,不接就是了。
小布朗从他们说话的表情中猜出了意思。仿佛为了表达他的诚意,他上前一步,两手一伸,把两块沱茶直直地展到采茶姑娘的眼皮子底下。
翁采茶万分激动,看看对面山坡,姑娘们又惊又乐,尖叫起来,有人高声问,那小伙子要送她什么?金子吗?不接受看来是万万不行了。她一把抓过那两块沱茶,只听对面山上哄的一声,她又羞又乐,就一头扎回房中,把正从屋里出来的小姑娘迎霜撞了一个满怀。她也顾不上解释,飞快冲进闺房,打开梳妆匣,那里藏着一个农村姑娘的乱七八糟的宝贝:玻璃丝、毛线、小镜子、明星剧照,现在加上了那两块沱茶。迎霜走了进来,手里举着一张两寸照片,问:“采茶姐姐,这个解放军叔叔是你认识的吗?”
原来刚才她们撞了一下,采茶藏在胸口的那张照片掉了出来,正好让迎霜捡了。此刻,翁采茶陌生地盯着那张照片,想,那是谁啊,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我可不认识他。她摇摇头,迎霜说:“不管是谁的,扔在地上让人家踩,多不礼貌啊。”她就放进自己的小口袋里去了。
布朗放下了箫,愉快地看着茶山,说:“工作实在难找,那我到这里来采茶也行啊。”
“这么快就决定了?”得荼到底还是有点吃惊。
小布朗却很认真地想了想,说:“没有一个姑娘是不好的,我喜欢她们每一个人。”
得荼想说,这是不对的,这说明你不爱她。可是他没有说,他再一次想起了那个叫白夜的女人。他想,她现在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他不能就此进行深入的探讨,他知道,这些青年男女,都在做一些超越爱情的事情。比如他们今天一天的努力,就是要小布朗喜欢上杭州。因为要他喜欢杭州,才给他一个杭州郊区的姑娘。他的眼前再一次闪现出另一个姑娘的长长的脖子,还有关于马与骆驼的故事。这是一些多么本末倒置的事情啊,而我,竟然也参与在其中了。
那天夜里,天已完全黑了,八点多钟,他们才疲倦而轻松地回到羊坝头。叶子慌慌张张地来开门,说:“得放等了你们好几个钟头了。”
一听说堂弟来了,得荼赶紧往厨房里走,奶奶却说他在屋里听广播呢。
得放在客堂间,趴在桌上,盯着正在播新闻的收音机。他是个浓眉大眼的少年,眉间一痣,被皱起的双眉挤得鼓了出来。见了得荼,也不站起来,却问:“荼哥,什么叫牛鬼蛇神?”
得荼一边咕噜咕噜喝水,一边回答:“‘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从出典看,所谓‘牛鬼蛇神’一词,乃是杜牧用来歌颂李贺诗歌的瑰丽奇幻的,不妨说是一种浪漫气息的比喻吧。”
“错了,牛鬼蛇神,泛指妖魔鬼怪,也就是形形色色的……你看看这个吧。”得放递过来一张报纸,是《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大字标题——《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得荼根本来不及看报纸,他已经被收音机里那个无比振奋的声音吸引住了:
……革命的根本问题是政权问题。……有了政权,就有了一切,没有政权,就丧失一切。因此,无产阶级在夺取政权之后,无论有着怎样千头万绪的事,都永远不要忘记政权,不要忘记方向,不要失掉中心……
得放看得荼开始认真听,连忙把音量调到最高处,嘉和正在洗脸,听到收音机里的大声音,拎着毛巾进来,眯着眼问:“怎么啦?”
“爷爷你好好听听,我要回学校去了。”得荼拿起报纸就走,得放说:“我跟你一起去,我跟你一起去!”
嘉和茫然地跟着两个孙子走到天井,收音机的声音也一起跟着响到了天井:
……一个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高潮,正在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一的社会主义中国兴起……
杭得荼正忙着推自行车,布朗从厕所里出来,一边系着裤子,一边拉住车后座:“说话不算数,讲好了今天夜里陪我谈天的。”
天井里没有灯,屋里光线射出来,只衬出得荼眼镜片上的闪闪反光。他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开始了!”堂弟得放跟着强调了一句,跳上了自行车的后座,转眼不见了。后面跟着手握锅铲的叶子,她心急慌忙地轻声喊着:“什么要紧事情,饭也不晓得吃了,布朗你快给他们送几个茶叶蛋去。”
布朗捧着几个茶叶蛋冲到门口,路灯下哪里还有这对兄弟的影子,倒是有一对老棋枪正在灯下酣战。初夏的夜晚,行人们大多到西湖边去了。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布朗想起了白天的故事,黝黑的夜里,他有些记不清那姑娘的容颜了。布朗慢慢地走到路灯下的棋谱前,蹲了下来。“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吗?他想,开始就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