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尉作战参谋罗力,从警备司令部值班室接到女友寄草的电话之时,他的另一只耳朵还在接另一个电话,国事家事同时在他的两只耳朵里打混仗。
原来上海战场失利之后,军方立刻要求破坏钱塘江大桥,以防敌军过江。此番电话打来,正是要罗力立刻通知警备司令部有关方面,速去省政府商量炸桥事宜。
这头还没放下耳机呢,那头寄草就十万火急地来了电话,说家里出大事了。罗力听她口气不对,夹着那只耳机,这边歪过头来轻声说:“快说,什么事?我这头还有战况要通报呢!”
寄草说:“家里被盗了。”
罗力心想,兵荒马乱的年代,偷点东西,倒也算不了什么,便问:“贼呢?”
“贼倒是当场就被抓住了。”
“还不快送警察局去!”
“大哥不让送,还说要把他放了。我们正扣着,等着你来发落呢。”
罗力叹口气说:“连个小偷也对付不了,哪有像你们那样的生意人。”
说着,两头放下了电话耳机,连忙报告上峰,然后驾上军车,立刻赶到省政府。炸桥是件大事,他是要配合完成到底的。
浙江省,向有浙东浙西“两浙”之称,且以钱塘江为界,又通常以杭嘉湖三府列为浙西,宁绍台金衢严温处八府列为浙东。
从前没有大桥之时,浙东、浙西便被那滚滚东去之水隔开。民国初年的省议会,倒也是议过架桥之事的,无奈军阀混战,费用无着,议过也就当没议过一样的了。直至民国二十二年,建桥动议才重新提出,由桥梁专家茅以升为工程主持人。1934年11月11日,乃第一次世界大战和平纪念日,亦为钱塘江大桥开工典礼日。至1937年9月26日,这座长达一千四百五十三米的中国最长的铁路公路大桥建成,浙东浙西,从此一气贯通。
此时,八一三淞沪抗战已经开始,经钱江大桥南运物资甚多,最多时一天过桥的机车达到三百余辆,客货车两千余辆。等到11月17日公路桥面开通,步行过桥的人数每天达十余万人,那可真是如过江之鲫一般的了。
世界桥梁史上恐也未有这样的事情——桥还没建好,已经在考虑如何把它给炸掉了。9月26日,当大桥的下层铁路已铺成,清晨四时,第一辆火车缓缓驶过大桥时,有谁知道,大桥靠南岸的第二个桥墩里,已经准备好了一个放炸药的长方形空洞。
眼看着,这座由中国人第一次自己设计建造的大桥,要由中国人自己来炸毁了。
这一件要紧的战事全部落实完毕,已过午夜,罗力开着军车,沿着西湖边归来。一时没什么大急事了,罗力就不再开飞车,他慢慢地从湖边的老柳间穿过,脑子里一片空白。
夜空中能够闻到浓郁的深红色的恐惧气息,它不仅从空中扑来,弥漫了整个城市的天空,而且,它也已经在内部生成,郁结在了这个城市的地底。此刻,就从这湖面上强大而又缓缓地升起来,不动声色,势不可当,在夜幕中无声地冷笑,逼近那些还在温柔富贵乡中的这个城市的南宋遗民。
罗力,从大中国的遥远遥远的东北而来,如果没有战争,他恐怕永远也不会被包围在这样一种操着“鸟语”的人们之中。这里的男人身穿长衫,消瘦,如女人一般白皙,脸上浮现着不可捉摸的节制。罗力常常不能明白,这些南蛮子的内心深处到底在想些什么。而且,他总是看到他们喝茶,喝茶,他们互相表示着友爱,就说:“怎么样,我们到西湖边喝茶去。”这使罗力气闷,在他们遥远的东北,男人见了,就大吼一声:“走,喝酒!”即便是在军队,这里的军人们也是很少像他们东北人一样成群结队地在一起豪饮的。那些年轻的军官一旦被哪一个女人俘虏,立刻便从精神上进入了那些穿长衫的不动声色的白皙的杭州男人的阵营。
罗力从来也进入不了这个城市。即便是在他也难逃杭州女子情爱的罗网之时,他也还是进入不了这个城市。比如说,他就实在是不能明白,为什么杭州人这样不愿意离开西湖,他们似乎把西湖当成了他们的命,或者,是拿命来抵押给了西湖。前不久上海沦陷之后,杭州人曾经有过一阵子集体逃难,这种大规模的集体活动,人称“杭儿风”。谁知这一段时间日军进犯的消息稍一滞缓,杭州人的杭儿风又回来了。连日来,罗力发现又有不少疏散出去的市民回到了城中。他们放下挽在手里的包裹儿,连一口水也不喝:赶快,赶快,赶快去看看久违的西湖。走到湖边,放眼望不够温山暖水,在残花败柳丛中抿一口龙井茶,一声长叹方才出口——哎,回家了,总算回家了。
西湖再好,一洼子水,哪有咱们东北大平原一马平川好啊。那雪刮的,那才叫是雪,哪像这里啊,雪到了这里也都软了骨头,成不了片,滴滴答答地没了形状,成了扯也扯不断的雨丝了。
还有风,湖上吹来,一阵一阵的,小小的风,透着人气。那叫什么风啊,罗力深感遗憾地耸了耸鼻子——那叫什么风啊,那简直就是女人的手啊。这么棒的东北小伙子,被这样的风吹着,也不免就缓缓地停了车,头一晕,便靠在了方向盘上。
也不知道那是多少一会儿,他突然地就被惊醒了。宁静的暗夜里,他听到了一声长长的鸟啼,婉转的,柔肠百结的,少妇夜半闺怨似的,因为在无声的时刻,这颤巍巍的声音格外清晰。况且那声音也是充满着警觉的呢,它似乎感觉到有人在听它的夜半歌声了,它便噤声不语,人鸟便各个地一番心思。
然后,鸟儿似乎对这柳浪中闻莺的人儿释然了,它便一声长歌,一气呵成小夜曲——呵——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啊,那可真是撼心惊魂,催人泪下的了。东北小伙子罗力一下子就扑在了方向盘上,万千的思乡之情瞬间把胸腔塞满,罗力有一种心碎了的感觉,那是西湖给他的。然而,此刻他对西湖并不知情,他只是前所未有地思念起他的心上人——我的美人儿,我的南方女人……然后,他一下子全部想起了刚才他忘记了的那件重要的事情。
从清河坊忘忧茶庄雕花大铜门外泄出的灯光,吸引住了罗力的视线。听寄草说,前方战事吃紧以来,不少茶庄都已关门不做生意了,忘忧茶庄也只是在苟延残喘罢了,怎么这会儿都半夜了,还亮着光呢。他就上前贴住了脸一窥,见一男子侧身坐着,一个穿长衫的南方男人,寄草的大哥嘉和。罗力见过他几面,只知道这位大哥也是神情淡漠的,尤其对他——罗力能够感觉出来。
不过此刻想来是没有人了,这个男人的脸上便有了一层悲戚的神色。罗力看到他一动不动,偶尔,受惊似的抬起了头,看一看四周,又沉入了冥思。罗力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就轻轻地敲响了门。
两个男人的说话一开始很隔,那是从嘉和过分的客气中感觉出来的。毕竟还是男人嘛,不管北方的还是南方的,都知道男人间的较量是怎么回事,不过用的是各自的手段罢了。
嘉和一看到罗力就热情地站了起来:“坐坐,你看寄草也是,家里这点事情也来麻烦你。她一直等你,夜里到贫儿院去了。其实也没有什么。这种时候,哪一家不出一点事情。你喝点茶吧,喝茶提神,‘破睡须封不夜侯’嘛。平水珠茶好不好?”
嘉和长长的个子,在店堂里来来去去地找他要的茶罐子,一只手举着,数点着茶罐,另一只手下垂的大拇指和其余几个手指在奇怪地不停地摩擦着,仿佛因为一时不知所措,又不愿对方知晓,要找一点动作来弥补掩饰一样。
罗力不理解这样的男人,他记得上一次看到他的时候,这位大哥是几乎不愿意和他打照面的,点了点头,就走开了。罗力还知道,杭家几乎所有的人,对他都没有太大的热情。寄草曾经流着眼泪对他说过:“我本来应该是恨你的,可是我现在却那么爱你。这样多么痛苦,我没脸见嘉草姐姐,我母亲因此而看不起我,你明白吗?你是他们的人!”
“真可笑,我是出来抗日的,我是军人,真可笑,我和谁的人都没关系。现在你还爱我吗?”罗力跺着脚,佯装着生气说,他是一个急性子,肚子里藏不下一个疙瘩。
寄草生气地用手捶了他的胸,说:“罗力你干什么,你想气死我不成,你可真是气死我了。”
然后他们就在一起亲吻,热情的姑娘,没完没了,直到空袭警报再次响起。
然而罗力知道,这两兄妹的热情是不一样的。也许,此刻嘉和的热情,恰恰是一种拒绝。罗力在杭州待久了,知道这里的人们,能够把拒绝也做得像接受一样好看。
因此罗力说:“大哥你别找了,我喝什么茶都可以,我不喝也可以。真的,我没喝茶的习惯。”
然后他看到大哥回过头来,昏黄的电压不稳的灯光下他的表情有些不解的样子,说:“到这里,怎么能不喝茶呢?”
罗力立刻明白,不能这样和他们杭州人说话,大哥是要留他坐一会儿呢。他赶紧就换了一个话题,问:“家里少了什么?小偷人呢?损失大不大?”
嘉和把泡好的平水珠茶盏放在罗力眼前,自己也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他也抿了一口茶,才说:“我把小偷给放了。”
“放了?”
“杭州城不日就要弃守了,这你比我清楚。许多要犯都要转移,听说还有开释的。连小车桥的陆军监狱都要解散呢,这些个不大不小的偷盗案,就不算是个什么的了,关在那里,到头来也未必有时间审。还不如早早地放了,他也有时间逃出杭州城。否则,锁在监狱里,莫非等着日本人来杀。”
罗力便想,大哥是个明白人,又问:“那——损失大不大?”
嘉和忖了一会儿,才说:“主要偷的还是父亲生前的花木深房的那一进院子。别样东西,没有就没有了。只是父亲最看重的那张《琴泉图》也被盗走,倒是让人肉痛的。”
“很贵重吗?”罗力想到这个地方的许多人家,但凡识得几个字,都喜欢收藏字画的,倒有点像农民一到秋天就要囤积粮食一样的呢。
“贵重二字倒是不敢当。这幅图原本是明人项圣谟所作,也不过二尺长、一尺宽的纸本,上面画了几只水缸,一架横琴。只是那一首题诗我父亲在世时十分地喜欢——自笑琴不弦,未茶先贮泉——算了,算了,”嘉和突然挥挥手,“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想字画。”
说到这里,嘉和也好像没什么可说的了,便又喝茶。
罗力从没买过茶,也从来没进过寄草家的这个大茶庄。第一次来,又是夜里,竟觉得茶庄是很神秘的了。店堂柜子里那些各种样子的茶罐,有锡的,也有洋铁的,还有,地上的那些个花砖,看了也让人新鲜。还有这张大桌子,罗力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木头的,但大理石桌面他还认得出来。他打量着周围,一抬头,却看到嘉和正打量着他。罗力不知就里,只得朝他笑笑,嘉和也笑了,方说:“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
“死了。”嘉和看着罗力,当年林生也是坐在这张桌子旁的。美男子林生,嘉草的心上人林生,忘忧的父亲林生,他正在另一个世界,在幽冥处,注视着下一轮另一个登场的男人——嘉和不知道,林生在那里,潮湿的温厚的地下,能否接受这个北方来的国民党军军官。
“我知道他是谁。”罗力啊,到底年轻气盛,他脱下军帽,放在桌上,说,“大哥,你应该知道,不是战争,我不会来到这里,我不会是个军人。我生来本是一个挖煤的,我不是生来就打仗的。”
这话说得硬了一些,嘉和好像没有什么思想准备,抬起头来,说:“我们这些人,没有人喜欢打仗的。”
话音刚落,电灯灭了。战时的灯火管制,大家都已经不奇怪了。罗力问:“大哥,有蜡烛吗?”
“有倒是有,不过店堂里向来有规矩,不能够点蜡烛的。”
大概是立刻想到罗力本不是一个茶人,并不知道茶的那些个讲究,嘉和在黑暗中解释道:“茶行中历来就有这样一说,茶性易染,别样气味不可与茶同在。故而店堂里做生意,我们向来是葱、蒜、鲞不进口的。蜡烛气味重,也不能进店堂。早先店堂里用的是灯草,再后来,就用电灯了。”
两个男人坐在黑暗中,各自摸索着茶盏,口中便各自发出了咂茶的声音,在暗中,竟也是十分地响亮。罗力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一种叫什么平水珠茶的茶,它是圆的,在水里放开而成为长的。它入了口,竟然是那么苦涩的,清醒的,罗力永远也不能够忘掉这平水珠茶的了。因此他问:“大哥,难道你还准备把店开下去?”
嘉和在黑暗中好久也没说上一句话,然后问:“照你看来,我是撤,还是不撤?”
罗力放下茶盏,黑暗中放大了声音:“大哥,我今日来,除了家中偷盗一事之外,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立刻帮助你们撤到后方去。你别看城里面现在又平安无事的样子,沦陷就在眼前了。我把你们安顿好,我自己也要走了。”
“走哪里?”
“上正面战场。”
嘉和就不说话了,其实他倒是很想问寄草知不知道罗力的这一打算,但他立刻觉得不能够这样问一个国难当头时的军人。因此最后从他嘴里出来的话就变成了那样:“这样好,男人上前线,女人孩子退到后方去,寄草准备带着忘忧一起去贫儿院。”
罗力很关心杭家的其他人怎么样安排。他有一种直觉,认为这个家族的人是经不起战争的,他们不是那种在非常情况下能够生存的人们。
因此,当他知道除寄草和忘忧之外,唯有杭忆要跟着抗日组织撤到金华去,杭家其余的人都不打算离开杭州时,十分不能理解。他告诉嘉和,据他所知,杭州城里的有钱人都已撤了自己的实业到后方去了,候潮门外那十几家的茶行,不是也都撤了吗?
嘉和听着黑暗中罗力的略带焦急的劝说,心里想,是的,是的,你的话统统都是有道理的,但是你的这一番话应该和绿爱妈妈去说,你知道我们这几天为她的去留磨破了多少嘴皮。你想想,和女人谈战争,这本身便是一场多么艰苦的战争。无论我们怎么跟她说撤退的生死意义,她都能找出一些牛头不对马嘴的理由来。她一会儿说日本人不影响龙井茶的生意,比如这几年,狮峰极品照样卖到十六块钱一斤,特级龙井照样卖到十二块八角一斤;她一会儿又说日本人不会打进杭州城,哪怕真的打进来他们也不敢杀杭州人——杭州是佛保佑的地方;一会儿她又说哪怕日本人要杀杭州人也不会杀她——她有什么好杀的,称称没有肉,杀杀没有血,剥剥没有皮,老太婆一个了,难道日本人还会看得上!最后一点,她坚信抗战是立刻要胜利的,你看那么多的党,共产党,国民党,都要团结起来抗日的。中国多少人,从前是不团结,日本人才打进来,现在团结了,哪里还会任他们横行霸道,我又何必一歇歇逃出去一歇歇赶回来。
总之她一会儿这么说一会儿那么说,就是不想走。最后她甚至被自己的理由感动得哭了。她说,她是不能够离开嘉草的,她是陪着嘉草亲眼看着林生被杀头的,所以嘉草才神志不清了。嘉草不能出去逃难,出去就要死。她不是她的妈吗!虽然不是亲生的,但比亲生的还要亲,我怎么能够扔下她不管呢?
嘉和想说不会扔下嘉草不管的,嘉草的事情他会管。但绿爱不让他插话——闭嘴,你们男人知道什么,女人得让女人陪着。嘉和又想说,叶子和杭汉也不走,他们也会照顾嘉草的。谁知这一说,绿爱更来劲了,绿爱把手和嘴凑到嘉和耳根,压低声音,仿佛进行地下工作似的说:“她是日本人。”好像那么多年来他们杭家一直不知道叶子是日本人一样。
因为绿爱妈妈太不讲道理,嘉和实在是有些生气了。忍啊忍的,好容易才没有说出来:如果寄客伯伯走,你会不走吗?不过他到底还是换了一句话,说:“妈,我们还是听听赵先生的见解,你看怎么样?”
只有提到赵寄客,绿爱的脸上才会重新露出年轻时的光彩,一丝温柔泛上了她的嘴角。绿爱已经上了年纪了,依旧是杭州城里有名的美人儿。她暗想,是应该听听寄客的意见!但是你们知道什么,你们知道寄客伯伯已经决定与杭州城共存亡了吗?我要是一走了之,我也见不到寄客了。我已经见不到我的心肝宝贝儿子,如今还要让我见不到我一生以命相托的人,我还活着做什么。
不过这些话,绿爱一句也不会和这些小辈说的。当她看着嘉和那张隐忍的面容时,她看出了他的命运。哎,她是多么怜悯他,他这一辈子,还要忍受多少事情……多么可惜,嘉和,你身上没有我的血,所以你不能像嘉平那样,没心没肺,浪迹天涯。你就只有在这五进的大院子里,隐忍着过日子了。既然这样,一切就交给你了,杭家的长子,忘忧茶庄属于你,可是你也要一辈子和忧伤过下去了,你是忘不了忧了……
杭嘉和想,他们都不走,我怎么能走呢?前日嘉和还专门到茅家埠都宅访了都锦生。这么大的丝绸老板,也是他嘉和年轻时一起走过来的好友,一起说了多少年的工业救国,如今国却要破了。他给杭嘉和带来一个消息,说是上虞人、中国茶业公司的总技师吴觉农先生,自七七事变以后,已经从上海商品检验局停职,并邀请茶界各路英豪集结于绍兴、上虞和嵊县的三县交界处——三界,成立浙江茶叶改良场,并准备在那里进行长期的抗日游击活动。这消息一时便使嘉和振奋起来,要不是有这么一大家子拖着,嘉和会毫不犹豫地跟着吴先生上茶山。如今这个理想虽不能实现,但毕竟是有关茶业一行中的好消息。留下来吧,留下来,即便是在地狱里,中国人也是要活下去的,要活下去,又怎么能不喝茶呢?嘉和突发奇想地把活和茶就这样地联系在了一起。
可是他不能够把这一层意思和罗力说清楚。他们在黑暗中交谈着战事时,嘉和深深地感到自己没法把他对茶的想法放进去。这样,他们说着说着,就沉默了下来。这种沉默肯定不符合东北人罗力的性格,他有些窘迫了,便站了起来,说:“大哥,我走了,和寄草我会再谈的。你看你、你、你,还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嘉和没有跟着罗力一起站起来,他多么想多留这个东北小伙子一会儿。也许,就这样在黑暗中,永远地告别了,永别了。嘉和几乎在几分钟里,就深深地喜欢上了这个小伙子。多少年来,他已经习惯了节制,习惯了把一切放在心里,此刻他不想这样。他想,他要还是这样,也许他就永远也没有机会再弥补了。因此他轻轻地说:“罗力,你过来。”
罗力从来也没有领略过这样一种男人的感情——细腻,温润,几乎微乎其微,神秘莫测,甚至带有一些女子的阴柔气,因此显得脉脉深情起来。在黑暗中,罗力还闻到了一股清香,他不知道这是店堂里固有的茶香,还是他们俩喝的茶散发的茶香,还是从嘉和大哥身上发出的气息——他被嘉和吸引住了。他准确地走到了嘉和的身边。嘉和也站了起来,在南方人中,他也算是一个高个子了,然而比起罗力,他仍然要略矮一些的,因此他又稍稍地退远了一步,他说:“罗力,要活着啊!”
罗力被这句话呛着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合适。抗战以来,他们这些当兵的,听到和说到的最多的一个字眼,就是死。他迟疑了片刻,才回答说:“只要能活下去——”
嘉和把一只右手就搭在了罗力的肩上,几乎耳语似的轻轻密告:“——活不下去的时候,你什么也不要想,你就想一想那些山里的野茶。你知道野茶是怎么活的?一点点的土,一点点的水,要吃没吃,要喝没喝,根一头扎在薄土里,那一点营养,让它活不下去又死不了。做人做茶,做到这个份儿上,都是可怜啊。可是它不死,它把根长长地在地底下延伸,一直伸到它找到活路的时候。听明白了吗?”他的手掌略微用力地在罗力的肩上又压了一下。
罗力想说他听明白了,但喉口一紧,却说不出来了,便把自己的右手也搭在了嘉和肩上。两个人就在黑暗中再一次发愣,彼此明白,再也没什么可交代的了,无话可说了。
“走吧。”嘉和就推了推罗力的背,上前一步,打开了大门。浓厚的夜气,立刻就扑进来了。
杭城的午夜,还有多少人在战争这只巨大的魔爪还未最后收紧的缝隙中,做着惊恐与祈祷交替进行着的初冬之梦呢。
我们新上任的女教师杭寄草刚刚从荷花池头的贫儿院归来。她一个人走着,嘴里还哼着歌呢——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白天家中被盗的一场惊恐,此时已经被她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寄草从小就经历着动荡,对她来说,非常的事件和离奇的事件,都是最可以理解的。她有着很强的承受能力,显然,这遗传于她的母亲。但她比她的母亲更加开放一些,心胸也更宽。她往罗力的军用车上一坐,满城地转,有人朝她乜斜着眼,她一点也不在乎。她对罗力,有着多么热烈而又浮浅的爱情啊,简直就是一根起了火的火柴偶然地就擦到了一根还未受潮的爆竹——嘣的一声,上天开花。
寄草去贫儿院,也可以说是偶然。她原本是跟着义父在红十字会医院工作的,她所顶替的,正是当年嘉草姐姐的位置。那天因为有事到基督教青年会去,却碰到了许久不见的侄女杭盼。
杭忆杭盼这两兄妹很是错位。忆儿的性情,实在是像方西泠的,却跟了嘉和;盼儿呢,倒是有那么几分像嘉和的,却在了母亲身边。离开杭家之后,她有好几年是和外婆在一起过的,外婆便给她洗了礼,说是相信上帝才能洗清罪孽。这姑娘在落落寡合中怀着对原罪的虔诚忏悔长大成人。
这忧郁的少女幸而有了上帝与她同在。她几乎每个礼拜都要到基督教青年会去,学英语,参加卫生演讲,不过她永远是听众。妈妈对她的一举一动都有着严格控制,暗地里就是怕这个女儿跑回杭家去。但去青年会,方西泠却是支持的。方西泠自己的生活也要靠上帝撑着,她是一个社会活动家,离开社会活动,她的手脚没处放。青年会大厅里有一副对联,是当年的浙江私立体育专门学校校长王卓夫所撰,上写:此杭州最新建筑,是青年第二家庭。方西泠看了觉得有缺憾,她以为此地不仅是青年的第二家庭,也是中年的第二家庭,更是她方西泠的第二家庭。由于她对基督教青年会各项活动的大力参与——不管是打老鼠还是灭蚊子,不管是接待教友还是应付官员——她对上帝的事业的满腔热情使她享有了当时的杭州人极少能享有的特权,位于青年路青年会四层楼的洋房,免费向方西泠开放淋浴。洗完淋浴,还可到二楼品尝西餐和冰淇淋。方西泠每一次都把女儿也带了去,以后,再大一点,盼儿就自己行动了。
盼儿永远也成不了母亲这样的人。看上去,她总是有那么一点神情恍惚的样子。方西泠受不了这种神态,从中看到了杭家几乎所有人的面容。因此,她对这个女儿表现出来的便是一份淡淡的母爱和强烈的管束。
盼儿几乎看不到她的父亲,偶尔看到了,她就头一低侧过身去。她也从来不和父亲说话,只有上帝知道她对父亲怀着怎样的狂热的思念。因为这种宗教般发热病似的感情侵袭,盼儿几乎就恨她的生父了。杭嘉和能够感觉出这种不正常的女儿的感情,这也是他常常为之痛苦的原因。他不知道女儿为什么不愿意注视他的眼睛。他不知道他的眼睛使女儿想到了什么。有一天,在祈祷的时候,盼儿突然被一种似乎来自上天的力量袭倒了。她不敢告诉任何人,那十字架上的耶稣的目光,使她想起了父亲。
只有到青年会去的时候,盼儿才会有一种轻松,在那里,她有时会看到她的小姑妈寄草。杭家人中,只有见到了寄草她才不会有一种犯罪感——这可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父母离异,背十字架的却是这小姑娘。
此刻寄草看着盼儿的那张好像营养不足才出现的贫血般的面容、时不时地泛上来的鲜红的玫瑰般的红晕,还有她的瘦扁的少女胸脯上方脖颈处露出来的十字架项链,心里一酸,摸了摸她的额头,说:“怎么都冬日里了,你还直流汗,怕不是生了什么病了。你不在我们大院子里住着,有什么不好也没个说的地方,你自己要十分小心。兵荒马乱的,日本人不定什么时候就进来,也不知他们方家怎么打算的。你呢?”
“妈妈是不打算走的,说是她后面有美国人,日本人不敢把我家怎么样。再说,我那个弟弟还小,才几岁,可好玩了,我妈也舍不得让他逃难受苦。妈还说了,实在不行,就往美国跑。”
“那你怎么办呢?”寄草关切地问,“你走不走啊?日本人看到年轻姑娘眼睛都要出血,要不你跟我一起走吧。”
盼儿眼睛一亮,这才说到正题:“小姑妈,我找你正是为了这事。我本来都已经说好了要和贫儿院一起走的。我这一向一直在贫儿院帮着工作,贫儿院的院长李次九还是爸爸在一师时的老师,妈也认识的。我跟了他去,妈也放心。没承想我近日老咳嗽发低烧,怕是得肺病了,我这就走不成了。院长说了,有个人能顶我,我一听名字,那不是小姑妈你吗。我才找你来了,你能替我去吗?”
寄草几乎没怎么想,就说:“行啊,我跟干爹商量一下怎么和家里人说就是了。去哪里都是一样的,我反正是决定离开沦陷区了的。再说我去贫儿院还可把忘忧带上,他是林生的孩子,哪怕我们都死了,他也得活。要是到了胜利那一天,我们还活着,那我们就是赚回来了。”
话说到这里,那大钟楼上的钟敲响,是下午四点了。这姑侄女两个,就都把眼睛往那高高的钟楼望去。钟楼就在泗水路和从前的杭县路转角,离忘忧茶庄并不远。寄草和盼儿从小就听着钟声长大。难道这块能够听得到钟声的地方,真的就要让日本人的铁蹄来践踏了?她们相视着,一起抬起头来,久久地望着那口熟悉的大钟。
寄草专门跑到义父赵寄客那里去打听贫儿院院长李次九的为人。赵寄客一听这名字就笑了,说:“李先生吗?他当年可是杭州城里鼎鼎大名的无政府主义者,一师风潮中的重要人物,四大金刚之一。你大哥、二哥都曾经是他的忠实信徒呢。这些年来,一点风闻也没有,你可见着他了?”
“怎么没有见着!哪里还有什么无政府主义者的影子啊,俨然一个菩萨心肠的长者罢了。他还向我问起你,说他年轻时认识你呢。”
“都是青梅煮酒论英雄过来的嘛。你见了他,代我向他问好,就说赵寄客不日就去拜访他。”
寄草见义父难得那么来了兴致,突发奇想,说:“干爹,不如你也入了我们贫儿院,与我们一起走,一路上我也好照顾你啊。”
赵寄客说:“不是早就跟你们说定了,我不会再离开杭州了吗?”
他的脸色,明显地就黯淡了下来。寄草说:“我晓得你有心事,真没想到,连你这样的人也会有心事起来。你告诉我,我帮你去办不就成了。”
赵寄客摇摇头,说:“你还是管管你自己的事情吧。和那个东北佬处得怎么样?”
“很好啊!”寄草的眼睛就放起光,连鼻尖下巴都一起跟着红了起来。
寄客说:“寄草,你要走了,我交代你一句话,你给我记在心里头了——千万不要轻易地和一个男人成亲!明白吗?”
寄草愣了一会儿,才说:“不明白。”
“不要轻易地和一个男人成亲,就是不要轻易地和一个男人生孩子。”
寄草眼睛瞪得滚圆,张了张嘴,饶舌姑娘这下子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片刻,她突然跳起来,打着赵寄客的背说:“干爹你怎么那么坏啊,干爹你怎么那么坏啊。我不跟你说话了,我不跟你说话了……”她就这么连推带搡地撒了一阵娇,跑掉了。
赵寄客望着寄草的背影,想,她还以为我是在开玩笑呢。
现在已经接近午夜了。寄草从贫儿院一路回来,她哼着歌,在暗夜里轻快地跳着脚,突然就站住了。前方有两束强光射来,直直地照着她。一辆车!寄草尖叫了一声:“罗力!”
她熟练地跳上车,坐在罗力身旁,问:“回家吗?”
“回家干什么?我刚从你家来。”
“都快半夜了。”
“是啊,我都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为什么?”
“明天部队就要集中了。我们要再见了,也许就是永别了。”
“这么可怕?”
“瞧你对我多么无动于衷啊,我就知道你们杭州姑娘是怎么一回事,我早就料到了。”罗力垂头丧气地一踩刹车,“你回去吧,回去卖你的茶叶吧。”
寄草笑了:“看你,什么叫寻开心都不知道。东北佬!”她亲热地撸一撸罗力的头发。
“走吧,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最好最好的地方,香的地方,绿的地方,……对,一直往前开,一直到洪春桥,然后转弯。……是的,这里的路很不好开,我们马上就要到了。……你说什么,你说我把你带到郊外来了?杭州的郊外不好吗?你闻,你闻,你闻到香气了吗?停车,停车。好了,现在一切都那么安静,你应该闻到那股香气了,你闻到了吗?”
一直也没有说上一句话的罗力,此时停了车,马达声音一息,世界就此沉寂——空气在杭州西郊的山间渗发出一阵阵夜的甜意。罗力下了车,朝天空看,他呆住了。他从来也没有上心看过杭州的圆月亮——他曾想这样的圆月是应该留到回东北老家时再看的。这是怎么回事:刚才夜空还是那样的压抑,天空垮下来一多半,就那么昏沉沉地、摇摇欲坠地、千钧一发地挂在人们的头顶,怎么突然间,就一下子清明爽朗了呢。罗力回过头来,一下子揽住自己心爱的姑娘,说:“我可真不明白为什么会喜欢上你。你是仙女变的吧?”
“我可不就是仙女变的,你怎么才知道?你看仙女把你带到什么地方来了?”
这是一片舒缓的斜坡,从这对青年男女的脚下往前延伸,一直伸到他们肉眼看不到的月光深处。斜坡上稀稀落落地长着一些棕榈树,疏疏朗朗地展开着它们的大叶子,东一片西一片地从树枝上生发开去,在夜风中轻轻地摇晃,像那些微醉醺醺地正从长堤上归来的长衣宽袍的僧人。罗力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从他的怀里,喘着气低低地发了出来:“你看那些树,它们就像是从月光下的湖水里刚刚捞上来似的。瞧那些大叶子,摇啊摇的,窸窸窣窣的,月亮水就从那上面滴滴答答地落下来了。你听见了吗?”
瞧!那些大棕榈树广大的两侧一眼看不到边的、那些在月光下一大团一大团簇拥着的、整整齐齐一排排的、发着绿色亮光的,那是什么?它们一大朵一大朵地蹲在地上,圆圆的身上还缀满了小白花,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月光在它们身上开的花吗?
女人的声音又开始喘息了:“瞧你说的,你没有看到过茶蓬开花吗?陆羽说茶树‘其树如瓜芦,叶如栀子,花如白蔷薇,实如栟榈,蒂如丁香,根如胡桃’。听见了吗,花如白蔷薇,你看你看,你看它像白蔷薇吗?”
罗力愣了一下,亲了亲寄草的脸:“对不起,我不知道,谁是陆羽,是你们家的人吗?”
寄草也愣了一下,然后弯下了腰,发出了咕咕咕的笑声,和鸽子发出的声音一样。
“你在笑话我?”罗力便警惕地问。
“你说得很对,陆羽就是我们家的人。”寄草不笑了,她突然陷入了沉思。
罗力从吉普车上取下了大衣和军用雨衣,拉着寄草的手,走进了茶蓬的深处,说:“来,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儿。说真的,我还真没看见过茶树开花呢。”
他们在茶蓬下找了一处避风而又宽敞的地方,把雨衣铺在下面。月亮那么大,一切都和白天差不多了,他们两人就抱成了一团,把大衣披在身上。
周围一阵乱晃,茶树抖动起来,罗力绷紧上身,按住寄草,轻声叫:“谁?”
寄草又咕咕咕地笑了,掰开了罗力的手,说:“那是睡在茶蓬心子里的鸟儿呢,瞧你把它们吵醒了,还倒打一耙。”
罗力一屁股坐了下来,舒服地躺下了,顺便把寄草也扳了下来,那动作又粗鲁又亲热,一下子就把寄草的头按到他的胸膛上了。“俺的娘哎,俺可真没想到俺的媳妇能成这样,这么大的学问,俺可怎么受得了,受不了啦,受不了啦!”他突然用地道的乡音说了这么一番话,把寄草笑得起来又趴下,趴下又起来。笑够了,终于安静了下来,就靠在罗力身上,看着天上的月亮。
罗力搂着寄草,满意地叹了口气,说:“这地方好。”
哎,我该怎么告诉你呢,你这远远地从东北来的人儿,我可真没法对你说明白,所以我才把你带到这里来了。瞧离这里不远,那边,鸡笼山里,也有一片茶园,那里就有我们的祖坟。每年冬至我们都要去上坟。我们路过的茶山,茶蓬长得可好了,有半人多高呢。这时茶花正发,月笼万树,要是你突然站住,对花儿默然生笑,此时忽生一种幽香,就是深可人意的了。你看这花,瓣儿雪白,和那剪云绡一般,心儿呢,又黄得如抱檀屑。嘉草姐姐最喜欢茶花了。她站在茶树蓬前就不肯走。这时嘉和大哥就总是为她折回数枝,插在青花觚中,那可真是枝梢苞萼,颗颗俱开,整整能开上一个月呢。别小看这不上名堂的茶花,群芳谱里未必有她一笔,可是她香沁枯肠,色怜青眼,素艳寒芳,自可与春风另有一番姿态迥隔啊。可惜,世上的人知道她的又有多少呢?
当寄草嘀嘀咕咕地偎在罗力胸前,说着那些他时而能听懂时而又听不懂的话时,他突然心生一惊,立刻把胸前的女人紧紧地抱住。“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寄草吃惊地问,她想把自己的身体从男人的胸膛中挣脱出来。可是不行,罗力把她越抱越紧,然后,对着她耳朵说:“真奇怪,刚才有那么一会儿,我把这场战争给忘了。”
寄草一下子就不动弹了。她就那么紧紧地搂着罗力,两个年轻人都似乎意识到有一件重大的事情,将在始料未及中发生。他们想到了这一点,并为此而感到说不出来的紧张和难以言传的羞愧。茶树下的欲望啊……大地上的茶树蓬儿啊,它们激动得窸窸窣窣地摩擦着叶子,它们的花儿激动得缀不住枝头,掉在了这对年轻人的身上。还有茶树心子里的鸟儿们,它们噤声不语,只怕打搅了佳期好梦。还有月亮,她看着这对炮火迸发前夜的年轻人,她是什么也不说的,她默许一切。
“你在想什么?”罗力一边困难地喘着气,一边开始把自己的手伸向那个未知的神秘王国。
“我、我、我……我在想……嘉草姐姐,还有小林哥哥,我、我……干爹说,不要轻易地和一个男人成亲……”寄草激动得说不出话,她终于哭了起来。罗力吓了一跳,连忙停住手:“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你,……我明天就要上战场了,我要见不到你了……”他一边擦着寄草的眼泪,心里的火却又燃烧起来了。
寄草用手捂住了罗力的嘴,两人便都又不说话了。好久,她搂住了罗力的肩头说:“要是我们两个人是一个人儿就好了。”
“要是你现在就做我的新娘就好了!”罗力突然说。寄草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就大叫一声:“你坏!”她就捶着罗力的肩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她又放开了那个被她弄得迷迷瞪瞪的东北小伙子。然后,她伸出手去摘下了一大捧茶花,然后,她把茶花一朵朵地插在头上,然后,她转过了一头插满茶花的脑袋,然后,她对他说:“像新娘子吗?”
一头茶花的杭寄草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幽香——她是不是真的?他怕不是梦吧!罗力看着寄草发起怔来了。
“不像新娘子吗?”寄草碰碰罗力。
“像……”
“那么你就娶我吧。”寄草闭上了眼睛——谁知道她头上插了多少花儿啊……
罗力温情地搂着姑娘,一动也不动。不知为什么,他现在浑身上下再也没有一丝燥热,有的只是那种似洗过热水澡后的疲倦的、惬意的、懒洋洋的舒服。他迷迷糊糊地想:……是的,是的,战争就要来了,一个女人,不要轻易地和一个男人成亲,尤其是和一个就要上战场的男人成亲……
天蒙蒙亮时,这对爱人儿醒来了,是那些从茶心中飞出的鸟儿们把他们叫醒的。他们从茶蓬中探出头来时都被眼前看到的一切迷住了。
周围一片片的茶园,几乎每一蓬又大又圆的茶树都被蜘蛛网罩着,茶花就从网中间探出她们小小的脑袋。然后,所有的网罩上都缀满了明亮的露珠,一大片一大片的露珠,在茶叶子上星罗棋布,闪闪烁烁地发着光芒,把整个绿世界闪得晶莹透明,犹如玻璃天地。
天边,炮声隆隆,敌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