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年,一花独放,唯我独尊,尔后,华茶的下一个大时代,便以与以往迥然不同之命运开始了——
有世纪初皖地民谣为证:
三月招得采茶娘,四月招得焙茶工;
千箱捆载百舸送,红到汉口绿吴中。
年年贩茶苦价贱,茶户艰难无人见;
雪中芟草雨中摘,千团不值一匹绢。
钱少秤大价半赊,口唤卖茶泪先咽。
官家榷茶岁算缗,贾胡垄断术尤神;
佣奴贩妇百苦辛,犹得食力饱其身。
就中最苦种茶人。
这首载于中国安徽《至德县志》的1910年间传唱的民谣,其中不但出现了历代民间茶歌中的谴责对象——官家,还出现了另一个名词——贾胡。
贾胡,即来华经商的外国人,而由贾胡生发,另一个有关茶业行的名词——洋行,便要被我们引入20世纪初的视野之中了。
中国官方专门对外做生意的机构,古来有之。只是到得清代,方被称为洋行。洋行可以做各种生意,比如毛织品、洋布、钟表等,但最大宗的生意,到底还是国之瑞草茶叶。
追本溯源,人类与茶的亲和,正是从华夏民族对人类的亲和开始的。恰如茶圣所言:飞禽、走兽和人类,都生活在天地之间,依靠饮食维持生命活动,饮食的意义是多么的深远啊!要解渴,就得饮水;要消愁,就得饮酒;要消睡提神,就得喝茶。(《茶经·六之饮》)
茶的发现和利用,是一个真正的东方传奇故事。《神农本草》中记载: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而解之。这个荼,就是茶。
神农在中国古书中,被描绘成一个头上长牛角缺一颗门牙的男子,一位距今四五千年前的上古时期的部落领袖。因为劝人们种百谷、植桑麻,被尊称为神农氏。他正是那种类似于古希腊普罗米修斯和俄国丹柯那样的受难英雄。他遍尝各种草木,不幸中毒倒下,恰有水珠从茶树上落下滴入口中,方才得救。
这个传说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历史的真实。因此,神农不但成了中国农业和医学的创始者,也成为世界上最早的茶叶发现和利用者。
中国最早的地方志书之一《华阳国志》告诉我们,三千年前,在现今中国的四川地区,人们就开始人工栽培茶树,并把它作为地方特产献给了当时的天子周武王。
战争打破了宁静的茶叶世界。两千多年前的春秋战国时期,关中地带的秦国人攻下了重峦叠嶂的巴蜀,中国西北部粗犷的士兵们惊异地发现了这种可以煎煮饮用的绿叶。这样,茶叶就裹在他们的马革中,翻出蜀道,被带向广阔的天地。
战国之前,中国的茶叶种植已从湖北延伸到湖南、江西地区。自此以后,便在长江中下游扩展。
茶,兴于唐而盛于宋。唐贞观十五年,茶作为文成公主的陪嫁品,不远万里,长途跋涉,来到了吐蕃松赞干布的故乡。饮茶习俗,从此传入西藏,成为边疆少数民族不可或缺的饮料。
在这个茶叶文明大传播的时期,茶在被架在马背上走向雪山草地的同时,也被僧侣们负在肩背上,带往寒冷的北方;然后,它又被盛入精美的器具,在宫廷达官贵人们的手中相互传递。公元8世纪初,北方饮茶习俗开始蔓延传播。
明代,中国著名的航海家郑和七下西洋,把茶带到了遥远的非洲东海岸和红海沿岸。
茶的羽翼已经丰满,下一个历史时期,它将在全世界翱翔。
英语中茶(Tea)的发音和法语中茶(Thé)的发音,恰与中国海路传出的福建方言“茶”字的音Te相似;而由陆路传向西亚、东欧的“茶”字音,则来自中国内陆地区的“茶”字发音——比如俄语中的Чай,土耳其语中的Çay——它们多少也从语音学的角度,向我们射来了一道悠远的茶叶文明之光。
西汉时,茶沿丝绸之路至西域各国。阿拉伯商人在中国购买丝绸的同时,也带回了茶叶,并把它们运往波斯。与此同时,土耳其商人在中国边境也开始了以物易茶——“有一叶,作三叶草状,其叶数,其香亦高,唯其味苦,水沸,冲饮之。”这是公元9世纪时一位名叫苏莱曼的北非商人在他写的一本名叫《印度中国纪行》的书中,对茶的形容。
公元9世纪初,茶离开故乡,扬帆起航,东渡扶桑。日本最澄禅师和他的弟子空海先后从中国带去茶籽和制茶工具。从此,中国的饮茶方法和习俗开始在日本传播开来。至宋,日本高僧荣西两度来华,归国时带去茶籽和饮茶法,著汉文著作《吃茶养生记》,为后来日本茶道的产生奠定基础。
六个世纪以后(1559年),威尼斯作家拉马西沃所著《中国茶》和《航海与旅行记》二书,把茶介绍到了欧洲。一位名叫克罗兹的葡萄牙神父,在那个时代成为中国最早的天主教传播者。同时,他在1560年把中国茶叶知识传播回国,而他的同胞海员则仿佛为了印证他的知识一样,从中国直接带回了茶叶。
就这样,16至17世纪始,茶先后到达了荷兰、俄国、法国和英国。
华茶在欧洲,尤其在英国受欢迎,与一位葡萄牙公主凯瑟琳出嫁英国(1662年)密切相关——世界在出现一位饮茶皇后之后,也增添了一个以往从来不种茶叶的饮茶大国。
在此之前,英国基本上还是一个咖啡的王国,但茶叶的品质非常符合英国人据以自豪的绅士风度,故而朝野开始交相提倡。相传1657年伦敦一家极有名的“嘉拉惠”咖啡店,已经在广告上赫然写道:
可治百病的特效药——茶,
是头痛、结石、水肿、瞌睡的万灵丹!
饮茶皇后以为酒伤身体,不如茶好,从此以茶代酒,成为英国宫廷中的礼仪。达官贵人争相效仿,茶遂成为豪门世家的高贵饮料。贵夫人在家中设精致茶室,论茶媲美,一时成为时髦。1669年,东印度公司从中国购得“功夫茶”,献呈皇后,以博欢心。当年英国就停止从荷兰进口茶叶,由东印度公司独占专营权。
茶在英伦三岛人民生活的各个方面出现。英国诗人蒲伯是这样赞美女王喝茶的:
您,伟大的安娜,三个国家齐向您低首。
您有时和君臣商谈大政,有时也在茶桌旁激励朋友。
这个岛国的人民,成了世界上饮茶的冠军。上午十时半和下午四时的饮茶习俗,成了生活中雷打不动的制度。学术界的交流被称为“茶杯和茶壶精神”,电视台下午四时的节目谓之“饮茶时间”。萧伯纳曾调侃说:破落户的英国绅士,一旦卖掉了最后的礼服,那钱往往还是用来饮下午茶的。
当那时钟敲动第四响,
一切的活动皆因饮茶而中止,
……
茶叶贸易史上,英国留下了不少的篇章和逸事。比如中国的平水珠茶,向被称为绿色珍珠。但,据创建于1706年的老牌英国茶商团宁公司印发的宣传册载,当时的英国人不识此茶,称其为“gunpowder green tea”,火药绿茶,一直流传至今。
还有一种老牌加香茶“格雷爵士茶”,说起来也有点意思。这位爵士本为20世纪初出使中国的外交大臣,从清朝一位官吏手中得到了代代相传的花茶配方,带回国去,交一家公司试制。该公司为了感谢他,把该茶命名为“格雷爵士茶”。此茶上市,包装上无不注明源于中国清朝某高级官吏的字样,以为行销之号召。
18世纪,茶在英国国民经济中,成了一项重大收入。19世纪的英国大臣罗斯托伦说:“国家不可缺乏的粮食、盐或茶,如果由一国独揽供应权,就会成为维持其统治势力的有力砝码。”
茶由此而直接介入了政治。公元1773年,英国议会通过了《茶叶税法》,规定每磅茶叶征收三便士茶税,波士顿茶叶事件——美国独立战争的导火索由此引发,至今波士顿码头还有碑文如下:
此处以前为格林芬码头。1773年12月16日,有英国装茶之船三艘停泊于此。为反抗英皇乔治之每磅三便士之苛税,有九十余波士顿市民,攀登船上,将所有茶叶三百二十四箱,悉数投于海中,以是而成为世界闻名之波士顿抗茶会之爱国壮举。
在欧洲,只有一个国家在饮茶方面可以与英国相提并论——西伯利亚的寒风也无法抵挡华茶对俄罗斯人的诱惑,茶马交易使茶从蒙古进入俄国。19世纪初,俄国人从湖北羊楼洞运去茶种,成功地栽种在格鲁吉亚的土地上。一位专和俄国做茶叶生意的刘姓中国人,被沙皇赐名为“茶叶刘”。俄罗斯伟大诗人普希金的《欧根·奥涅金》中这样写道:
天色转黑,晚茶的茶炊闪闪发亮,
在桌上咝咝作响,它烫着瓷茶壶里的茶水,
薄薄的水雾在四周荡漾……
放眼全球范围内的华茶贸易,我们大约可知,公元10世纪前,华茶已到了亚洲诸多邻国及西北非等地;16世纪抵达欧洲;18世纪,茶与英国移民同坐五月花船漂洋过海,直抵美洲。而茶的另一支大军,则于17世纪南下,定居于被海洋拥抱着的南洋诸国。
华茶既被如此青睐,公元1840年的中国鸦片战争之前,清政府便派官商十三人至广州,行办茶事,人称十三行。从此,官僚、豪商、洋人,垄断出口贸易,尤以茶叶为甚。生意之有利可图,连皇帝见了也眼红,直接插手进来,人称皇商。
此等格局,直到鸦片战争之后方被打破,十三行与英商独霸中国进出口贸易的局面从此一去不复返,洋行,变为各国实业家独占的商行。五口通商之后,“千箱捆载百舸送,红到汉口绿吴中”——福州、汉口、九江、宁波,成了当时中国茶叶出口最多的港口所在地。
第一次世界大战,再次改变中国经济的格局。从此洋行多迁于沪上,盛时曾达四五十家,而上海的茶叶输出,竟占全国总输出之一半以上了。
洋行垄断中国对外茶叶贸易近百年,至20世纪上半叶,中国茶业已落得奄奄一息之地步。此间,中华茶界有识之士自不甘于消沉,种种努力,艰苦卓绝,在漫长跋涉之中,企图恢复昔日祖先之荣光。其中最杰出者,当属吴觉农先生。
1897年出生于中国浙江上虞县丰惠镇的吴觉农先生,真正从实践中走上为振兴华茶而奋斗的道路,乃是自20世纪30年代初,应中国著名农学家、农业教育家、当时的上海商品检验局局长邹秉文先生之约,筹办茶业出口检验开始的,尔后,吴觉农又在江西修水、安徽祁门、浙江三界等地建立茶叶改良场,中国现代茶业,自此粗现雏形。
与此同时,吴觉农先生四处奔走,出入茶区,出国考察,撰写大量调查报告,揭示茶叶贸易中洋行洋庄茶栈之垄断操纵,谴责通事、茶号、水客等的重重剥削,描述中国茶农之悲惨处境,介绍国外茶界之先进技术和经验,实践中国茶业进步之种种方案——先生于不可为之时而为之,呕心沥血,惨淡经营,长夜弥天,大声疾呼之声,似乎终有回音——
1936年间,皖赣两省议定并成立了皖赣红茶运销委员会,统筹运销两省之祁门与宁州红茶,时称“茶业统制”。
此举霎时间翻了中国茶业行近百年的天。上海洋庄茶栈同业行会,听到彼声,不啻晴天霹雳,都一个个地突然“郑重将来,顾虑意外”起来,一份《痛切宣言》公开发表,被众多中国茶人看作为实践先生“打破中间剥削,谋茶农之真正利益,复兴茶业”之理想的大行动。最终,此次风波以政府妥协让步而告终。
1936年,吴觉农先生在《中国农村》杂志二卷六期上,以施克刚为笔名,撰《反帝反封建的半幕剧》一文,表达他对这次半途而止的茶业革命的认识,说:
在现社会中,大资本驱除小资本,也成了司空见惯的事情。此次统制纠纷的背景,实在不过是这样一幕令人啼笑皆非的悲喜剧而已。……茶业统制的结果是茶业受了帝国主义金融资本与茶栈的统制,贫困的茶农因之而被统制于死地。反帝反封建的戏剧,本应当轰轰烈烈演下去,然而因为反帝反封建的主角——茶农——被压在舞台下,因此演不到半幕便匆匆收场了。
作为半幕戏剧的皖赣茶业统制,却成为吴觉农先生后来的正剧的序幕。当此时,实业部开始试图采纳吴先生的建议,成立较大规模的茶叶公司。又不知几多周折,1937年6月1日,由实业部和皖、赣、浙、闽、湘、鄂六个茶区省政府集资,少数私人资本参加的中国茶叶公司,于上海北京路垦业大楼正式成立,吴觉农先生被聘为总技师。
仅仅三十七天之后,遥远的北方,卢沟桥边,日本军队开始了对中国的全面入侵。刚刚开始事业的中茶公司,被迫于上海辗转迁徙,由武汉而终往陪都重庆。向被称为“不夜侯”的中华茶叶,这向往温暖与光明的绿色和平之舟,在数百年劫难之后,陷入了人类有史以来最凶险的惊涛骇浪之中。
真个是:
出我幽谷,上我乔木,茶兮叶兮,凤凰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