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异常地闷热。夫人林藕初操心了一日,反倒坐立不安起来。她微张着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像一条缺了水的鱼。她的两只眼睛闪闪发光,一双精细的手在细果拼盘边摩挲着。拼盘里盛着时鲜的一大盆樱桃,周围又用小盒盛着茉莉、花红、蔷薇、桂蕊、丁檀、苏吉等香茶,一对哥窑青瓷杯用开水冲泡了,在烛光下闪着幽色,等着那个人来。
此时,吴茶清正放下手中灯笼,从厅堂外步入老板娘的香阁;此时,翁家山人撮着正气急败坏跟在后面,看见吴茶清那跨过门槛时掀起的青衫一角。撮着本来是要结结巴巴冲进去的,此时却想起少爷那双欲醉不醉的长眼睛。他转念一想,还是等一等,先告诉茶清伯吧,便蹲在了楼窗下面,抱住膝盖,抽起旱烟来。
立夏一日,撮着上了两趟山。
从吴山上下来时,天光尚明,他便拉着空车,到涌金门去等少爷的“不负此舟”。
不料竟从船上背下来一个姑娘,病得昏昏沉沉,面颊绯红。少爷二话不说,扶着姑娘就上车,挥一挥手说:“快走!”
撮着问:“去哪里?”
“自然是翁家山你屋里。”少爷说,撮着拉起车就跑。到了山外的口子上,车拉不上去,要背了,还是撮着的事情。少爷一边气喘吁吁地在旁边扶着,一边断断续续地把和云中雕如何一场水中大战,如何救下美女一名,统统告诉了撮着,唯一失实的,就是他把赵寄客单搏云中雕一场,变成了他和赵寄客两人。
撮着听了,恨恨地咬了下大板牙,说:“我要在,还要你们动手?你只需咳嗽一声。”
到了翁家山撮着家,撮着屋里的,已点了灯,哄着小孩吃饭。见撮着和少爷背一女孩来,吃一惊。杭天醉把身上银子全掏了出来,想想还是不够,便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只准备带到日本去的祖母绿戒指,对撮着夫妇说:“这个,你也给她,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
撮着说:“少爷不要把这个给她,明日从家里再取钱便是。”
少爷说:“只怕明日此刻,我已经不在城里了。”
撮着夫妻俩听了吃惊,说:“少爷又说浑话了,又要到哪里闯祸去?”
少爷笑笑,几分伤感,几分骄傲,不说话。
撮着老婆着急了,使劲推一把老公,骂道:“死鬼,平日夫人怎么教导着你,头一件事情,少爷要顾牢,明日少爷不见了,你怎么和夫人交代?”
撮着也急了,人一急就聪明,指着里面床上昏昏欲睡的红衫儿说:“少爷你不讲清楚,这个姑娘儿,我是不敢收的呢!”
杭天醉这时倒恨自己多嘴,但又没奈何了,便举着戒指说:“跟你们实说了吧,我明日就去东洋留学了,一早和寄客在拱宸桥会合。这只戒指,我也不给你们了,我就给这红衫儿了,你们可都看见的。”说完,走进里屋,抓住姑娘右手,往食指上一套,巧不巧,还正好呢。姑娘那双手硬糙糙的,叫人可怜,套上戒指,她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握紧了拳头,又翻了一个身,便睡去了。
杭天醉半蹲下来,摸着姑娘额头,说:“把你丢在这里,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只看你命大不大了。若是有个好歹,托个梦到东洋,我也好知道你的消息。这里人家倒是好的,比你在湖上荡秋千卖命强得多。我若不去东洋革命,或者还可把你安顿得更好一些,现在自家性命都顾不上了,哪里还顾得上人家。这一点,姑娘你是一定要多多包涵多多包涵的呢。”
这一番话,把撮着夫妻说得又伤心又着急。还是老婆机敏,把老公哄到灶下,说:“撮着,这件事情瞒不得夫人,回去告诉了,你我才不亏心。”
撮着咧了咧大板牙说:“用得着你交代?想好了,跟茶清伯说。”
这头,杭天醉已经出来告辞了,见着撮着老婆,深深作一个大揖:“婶子,拜托了。”
慌得撮着老婆膝盖骨都软了下去,说:“少爷,你这不是颠倒做人了?哪里有主子给奴才拜礼的。”
杭天醉说:“等我东洋回来,革命成功,还有什么主子奴才,天下一家,天下为公,人人有饭吃有衣穿,茶山也不归哪一家了,都是众人的,又有什么颠倒做人的说法?”
撮着老婆一边送他们出来,一边说:“阿弥陀佛!说不得的,说不得的,若说全是大家的,那这忘忧茶庄几百亩茶园,不是都要分光倒灶了?我们听了倒也无妨,夫人听了,只当是又生了个败家子呢。”
杭天醉笑了,说:“可不,我就是个败家子嘛!你们心里都有数的,不说出来罢了。”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潇洒,竟扬长而去。
吴茶清没有抬起头来,便晓得立夏之夜的异样了。他听得出林藕初嗓音里一丝最微小的颤动。过去的许多年里,这种颤动,若隐若现,像游丝一般,总在忘忧茶庄的某一个角落里飘荡。吴茶清低下头,轻声道一个好,照常规,坐到桌边去。
林藕初轻轻问:“喝什么?”
吴茶清抬起头,便有些炫目,夫人穿一件淡紫色大襟杭纺短袖衫,领口的纽扣解开着,两片竖领便大胆地往旁边豁了开去。
茶清说:“随便吧。”
林藕初捡了一盒茉莉的,说:“还是喝茉莉吧,立夏的老规矩。”
“客气了。”吴茶清摇摇手。
林藕初把果盘推了过去,说:“按说,你也是和一家人一样的,不用客套。”
“到底还是不一样的。”吴茶清淡淡一笑,扔了一颗樱桃到嘴里。
林藕初便有些恍然了,两人这样闷闷地坐了一会儿,谁也不开口。
杭夫人林藕初,多年以来,一直被吴茶清那业已远离的激情所控制。并且,似乎吴茶清越企图摆脱她,她就越发纠缠于他。
她当然能够感受到丈夫死后吴茶清的颓然松懈,仿佛没有了情敌,情人便也不成其为情人。路过小仓库时,门虚掩着,里面仿佛依旧充斥着那危险足可致命的激情,在那数得清的暧昧的期待中,林藕初每次都有要死的感觉。而每次之后,吴茶清的脸都是阴冷的,似乎没有人色。
她始终不明白吴茶清为什么会对她突然冷淡下来,尤其是对她生的儿子天醉的冷淡。
而在她,仅仅有儿子,有儿子可以继承的茶庄,已经不够了。她是需要一个男人来牵制她,反过来,她也牵制他的。
牵制的缰绳,只可能是那姓杭的儿子,尽管他对她冷淡,但却始终没有离开一天。忘忧茶庄的人们,便在这生命的隐忍中,渐渐地老了。
一阵风吹来,吴茶清说:“要下雷雨了。”
林藕初看着吴茶清:“和从前的雷雨没什么两样。”
“只是人老了。”
“人虽老了,有些事情却是不老的呢。”
吴茶清捏着樱桃的那只左手的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挤,一颗樱桃便被挤碎了。他随即站了起来,说:“趁雷还未打下来,我先走在前面吧。”
林藕初站了起来,两片衣领翻得更开,显得很浮躁的样子。
“亏你说得出这样的话,莫非那雷声,日夜只在我一个人心里头炸响?”
兀然一阵狂风,吹翻烛台,吹倒茶杯。茶清见林藕初口中含着樱桃,失声吐出:“好大的风!”
话音刚落,平空一道闪电,霹雳哗啦啦,爆炒豆子一般在天空跳滚,滂沱大雨,便从天而降了。
撮着没有听到林藕初的一声细叫,他什么都来不及想,抱头立刻就向外跑。跑了半截,头脑清爽了,又折回园中小亭。从那里,他看到老板娘房间四只手关窗子的模糊的身影。接着是关门。接着,便是哗哗的这天地间的洗刷之声。
撮着抱着肩头,在假山亭中团团地来回踱步。他心实,只看天,不看别的,直到大雨哗哗下了一个时辰,又渐渐小下去,才把目光收回。
这雨也怪,说停便停了。撮着心思重新收回。想到自己的重要使命,才去注意夫人的房子。夫人的屋门窗关得紧紧,一点声音也没有。一丝灯烛也没有。撮着有些奇怪:怎么,夫人睡觉了?那茶清伯呢?哦!他便打自己的脑壳,真是被雨浇瞎了眼,怎么没见茶清伯已经走了。又一想,茶清伯到底是有轻功的,这么大的雨走出去,一点声音也没有。再一想不对啊,声音可以没有,人影总不能没有哇!或者是我刚才眼花,茶清伯根本就没有来呢。正这么想着,烛光却又亮了,门吱呀地打开,一只绿莹莹的灯笼就先伸了出来,接着是茶清伯的身影,模模糊糊地背对着他说着什么。然后转过身走了几步,便见夫人的身影,像是给茶清伯掸抚衣衫。接下去一件事情撮着见了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看见茶清伯扶住夫人的肩膀,在她脸上靠了一下,然后便疾步如飞,走了。撮着不能明白的是那个矫健的身影。他想的茶清伯,走路慢慢的,手背在后面,见人说话,爱理不理,做起事情来倒一丝不苟。他一点也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这么怔着牛眼发呆的时候,那边门已经关了,这边的人,风一样地飘走了。
撮着没办法了,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蹚着水,在铺着鹅卵石的小径上,失魂落魄地走。他脑子有点笨,但也晓得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一个人也说不得的。那么对少爷呢?一想起少爷,他突然像是当头一棒,他想到少爷明天是要走的,就什么也顾不得了,一边追着,一边叫着:“茶清伯,茶清伯,你停一停,停一停!”
吴茶清这时已经走出夫人的院子,在西夹道里走,他一个回头,稳稳地站住,盯着撮着。撮着跑近了,站住,他看到茶清伯的两只眼睛,此时都是滴绿的。
撮着胸口当的一声,刚才的事情,一下子都跳了出来。
“深更半夜,你在哪里?”
“我、我、我……来找你。”撮着结结巴巴地说,见茶清伯的两只眼睛越来越绿,“少爷他、他、他说要去东洋了。”
“什么时候?”
“明、明日一早,拱宸桥。”
吴茶清闷声不响,黑魆魆地站着,两只布鞋鞋面还是干的,绿灯笼映得一地绿水。
“找过夫人了吗?”
“没有。”撮着自己也不知道,他怎么会这样回答。
“为什么不去?”
“下雨,躲在亭子里,太迟了……茶清伯,少爷要去东洋,我急煞了。”
吴茶清捻着胡子,他全明白了。浑身上下,先是一阵阵地凉,后是从脚底板升起的热。他再也不说一个字,一个转弯,就进了杭天醉杭少爷住的院子。
杭天醉发现自己又到了湖上,还站在“不负此舟”上,半空中荡下来一架秋千,杭天醉发现那上面坐着红衫儿。
那架秋千很怪,没有撑架,就像是从天上直接甩下来的。红衫儿吓得拼命哭,杭天醉看得见她的眼泪,却听不见她的喊声。他想呼救,可是发不出声音。他用手去捞那秋千,秋千晃悠着,又回到天上,成了又黑又小的一点。他五内俱焚,正不知如何是好,天上却又出现一张大脸,正是云中雕。他用两只大手使劲一推,不得了,那秋千就像子弹一样,嗖地向他袭来,把他狠狠一撞,就撞进了湖里。
湖水烫得很,像在洗澡的大池子里。杭天醉又闷又热,透不过气来,拼命挣扎。他终于喊出了口:“救命!救命!寄客,救命!”然后,他就醒了过来。
他模模糊糊看见两个人,又觉口中干燥,便说了一个“水”字,然后,他感觉有滋润的水流进胸口,舒服了片刻,他又昏沉沉睡去了。
吴茶清摸摸杭天醉的额头,发烧、咳嗽,可是发不出汗,便说:“是感冒。”
然后吩咐撮着,去管家处取了葱豉茶来。原来这茶是吴茶清照着《太平圣惠方》的方子亲自配的,内有葱白、淡豆豉、荆芥、薄荷、山栀、生石膏,再加紫笋茶末。方中,葱白辛温适阳,可发汗解表。服用荆芥,温散之力更著。淡豆豉,既助葱白、荆芥解表,又合薄荷、石膏、栀子而退热,再加紫笋茶有强心扶正之功,水煎温服可助发汗散邪。所以,忘忧茶庄一般伙计的头痛脑热,均服此药茶解之。
杭天醉服了此药,果然不再喊叫,浑身上下还出了虚汗,依旧昏昏地睡了。吴茶清唤了撮着出来交代说:“今夜你守着少爷,明日一早再禀告夫人。东洋的事情,不许再提一个字,明日五更,给我备了车,我去拱宸桥。”
撮着松了口气:“这就好了,这就好了。要不,那红衫儿放在翁家山,叫我怎么办才好!”
吴茶清沉下了脸,说:“这是少爷的事情。懂吗?”
撮着实在是不太懂,呆着双眼,半张着嘴。吴茶清挥挥手叫他走。走着走着,撮着明白了,为什么茶清伯的眼睛会发绿。茶清伯是叫他守口如瓶呢。
公元1901年,农历立夏翌日之晨,杭州名医赵大夫家四公子赵寄客,手提一只牛皮箱,站在拱宸桥京杭大运河码头,准备在此与杭天醉会合,然后搭乘小火轮,直抵上海。
天将五更,码头上流荡着一些小商小贩,有肩挂木袋、手托木匣的,那是推销清凉丸、“金刚石”牌牙粉的,还有带着铁板火炉做鸡蛋卷的。赵寄客知道他们都是自《马关条约》之后,来杭州的日本人。这些挑着担推着车的日本侨民先期而入,一面现烘现卖着鸡蛋卷,一边向杭州人学汉语,打听风物习俗。温文儒雅地被南宋遗风浸润的杭州小市民,正小心翼翼彬彬有礼地与大和民族的小商贩礼尚往来时,腰佩刀剑披头散发的日本浪人,却乘机拥入拱宸桥,与结伙行凶的黑社会大团伙青洪帮打成了一片。1900年秋的拱宸桥是东洋人和青洪帮的天下。当时,日本人在拱宸桥设置邮政所,兴办汽轮会社,在街头放映杭州最早的无声电影,把杭人着实都震了一下。拱宸桥也有东洋人开的茶馆,杭天醉曾嗤曰:“这能算是茶馆?”原来日本人在拱宸桥搞了“五馆”政策:烟馆、赌馆、妓馆、报馆、戏馆。茶馆沾了这“五馆”的气,早就跑了调,像大马路洋桥边开的阳春茶园、二马路中央开的天仙茶园、里马路开的荣华茶园,几乎都成了勾结地痞流氓娼妓卖淫的据点,整个拱宸桥就成了公娼区。妓艺稍优的,多在福海里,有近二百户之多;次一等的,便多在大马路、里马路一带的茶园酒肆里晃荡;再有那三等的,便在拱宸桥西头。常有那浪荡的米商与竹木商人,在此间鬼混。
赵寄客单身一个男人等在码头上,来纠缠的妓女就没停过,听口音,又多是浙西农村的。赵寄客不好色,也没有杭天醉那份情调,就像昨日湖上事,把云中雕暴打一顿后他便扬长而去,不会有后来那么些粘连的,所以那些妓女一过来他心里就烦。“去去去。”他一边用手挥着,就像驱赶一群苍蝇,一边就在心里怨杭天醉,再过半小时,小火轮就要起航,不少人都已经上了船,这家伙究竟怎么搞的。心里正焦灼着,便听见身后有人喊他:“赵四公子,赵四公子!”
他回头一看,竟是撮着。心里一喜,正要招手,后面过来一人,他要招的手就停了下来,脸上的欣喜,渐渐地转为冷笑。
吴茶清此时已稳稳站在他面前,作了个满揖。
“赵公子,杭少爷昨日湖上受寒,病卧榻上,不能与您一同东渡日本,老夫特来通报,免你牵挂。”
赵寄客淡淡一笑,也回作一揖,道:“谢茶清伯。寄客无牵无挂,别人愿去愿留,悉听尊便,晚生告辞了。”
吴茶清一把抓住了赵寄客,一出手,赵寄客便知其是武林中人,不由一怔。吴茶清却从口袋里掏出一钱袋,说:“拿去。”赵寄客要推辞,吴茶清一掷,重重地入其怀抱,又道:“四十年前,老夫也是一条好汉!”说罢,摇身一晃,不见了。
杭天醉迷迷糊糊躺在床上生病时,同龄人吴升,正在隆兴茶馆和忘忧茶庄之间秘密地穿梭。每一次他都给吴茶清带去激动人心的好消息:万福良大小老婆为财产打官司了;万福良气病了;万福良气死了;隆兴茶馆落入小老婆的赌棍奸夫之手了;隆兴茶馆封门了;隆兴茶馆要出手了,好几个买家来看过了,价格太辣手,卖不出去了。
林藕初说:“当年三百两银卖出去,如今万家要卖五百两,且糟践成这样一个破破烂烂的模样,如数买下,岂不遭人笑话?”
吴升便垂下首低下眉言道:“那倒也是那倒也是。”
吴茶清沉吟片刻,耳朵侧着,像是有满腹的心事,说:“买吧。”
林藕初眉毛扬起来了,吴升便搓起手来。
“忘忧茶庄有钱。”吴茶清说。
吴升搓着手,不搓了。他恨这句话,他恨忘忧茶庄有钱,在这一刹那间,这小伙计甚至恨他心里热爱着的人。他像一个间谍一般来回乱窜,本意却是非功利的,他只是为着依恋那从小解救和抚慰过他的人,但他仇视忘忧茶庄。
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做这件互相矛盾着的事情。
林藕初从来没有听到过吴茶清嘴里说出过这样张狂的话,凡事从吴茶清嘴里出来,便都没了火性。她纳闷着,吴茶清却说:“该给天醉娶亲了。”
林藕初悠悠忽忽回到二十年前,她想起了她抱着婴儿坐在廊下时,吴茶清是怎么说的。他说,有了钱,把忘忧茶楼赎回来。
三雅园老板阿毛晚了一步,隆兴茶馆已易手他人,亦可说物归原主——忘忧茶庄。通风报信者吴升不但没有跌叫不已,反而暗自松了一口气,他自己也搞不明白,为什么他匆匆忙忙从忘忧茶庄跑出,又马不停蹄地朝三雅园奔去,仿佛他生活中最大的乐趣就是看别人鹬蚌相争,虽然他并非渔翁。
吴茶清陪着杭天醉上楼来时,留守的吴升毕恭毕敬地站在楼梯口,不停地说:“慢走,这楼梯板破得不能走人了。”
杭天醉几乎没有理他,他正在想自己的心事,吴升看着他的后脑勺,又开始恨他了。这个杭家大少爷,竟然不欣喜若狂,不笑,不说话,他竟然对呵护他长大的茶清伯无动于衷!
吴茶清开了茶馆楼上的窗扉,灰尘蓬蓬地向新来的主人扬起。中秋过了,十月小阳春,日光斜射进茶楼,七道八道地交错着,照得蓬尘发出了灰蓝的亮光。
凭栏看得见一片湖光。对面宝石山、葛岭和栖霞岭,被日光和湖光照得化成了一片薄薄的剪影。湖上的游船,在亮得像锡箔纸一般的水面上移过来移过去,因为很慢,看上去西湖就像是一幅凝固的画儿。
杭天醉眯起了眼睛。他想起了赵寄客的“浪里白条”。想起他说,一个西湖对鱼虾而言如汪洋世界,对他而言却不过是小小盆景的话。这么想着,尖锐的绝望和无聊突然就摄住了他的心,把它一直就提到了喉咙口,憋得他喘不过气来。眼泪就溢满了眼眶。
他不能想赵寄客,只要一想到他,他就有一种被噎住了要闷死了的感觉。他知道,那是因为他没有与他同行。而且,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能够与他同行了。
他用手指顺便在桌子上画了几下,指头沾了很厚的灰尘。茶馆北面那个小小的半人高的戏台上,蜘蛛结成了网。窗子一开,网儿在风中轻轻扬扬飘来飘去,看上去岌岌可危将要破损,但却始终也没有破。杭天醉茫然地盯着这舞台,他想,难道我还会因为你们给了我一个茶楼便快乐起来吗?
“还是叫忘忧茶楼吧。”他听见吴茶清这样说。
“随便,随便你们。”
“茶楼是你的,随便的是你。”
“我随便的,真的。”
“东洋去不成,你就什么都随便了。”
杭天醉一下子就不吭声了。关于这个敏感的话题,他们两人还从来没有单独交谈过。
杭天醉盯着湖水,好一会儿,才期期艾艾地问:“他、他……没骂我吗?”
“骂你干什么。又不是你不想去,天数!”
“……你也认命?”
“……认!”吴茶清斩钉截铁地说。
杭天醉耳根一下子烧了起来,说:“我是不想认天数的。难道要我成亲也是天数吗?我知道,这是你给我妈出的主意。我们忘忧茶庄大大小小的主意都离不开你。我被你捏在手心里了。你就是我的天数,你知道我多么……”
“……恨我?”
“不是的。”天醉背靠着窗框,每当他心情过分激动时,他就开始了口吃,“我是想、想、说……我、我、我是多么没、没、没有办法,离……开你,没、没、没有……办法……”他口吃得厉害,说不下去,眼泪都要憋出来了。
吴茶清看见了杭天醉的样子,薄薄的手掌就握成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了出来,然后,一扇一扇地去关窗子。茶楼一下就暗了。空荡荡的,掏空了心子,什么也没有了。
他们两人走过站在楼梯口的吴升身边时,吴升手里拎着一块抹布,觉得他们离他很远。他觉得自己既在忘忧茶楼之中,但又不在茶楼之中。他用手一摸,是空气的铜墙铁壁。他想,什么时候,茶楼会落在他手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