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那一日,撮着起了一个大早,没发现少爷有什么异常举动,便换了身干净衣裳,到老板娘那里去报到。老板娘亲自下厨视察去了,撮着赶紧又追到厨房,见老板娘还站在磅秤上称人,一屋子人围着,等着过秤。
原来杭人竟有此俗,立夏日称人,以试一年之肥瘠。老板娘从秤上下来,叹了一声:“又瘦了。”边上下人便说:“夫人年年立夏都要瘦一圈的。吃茶叶饭的人,忙就忙在清明谷雨,越忙越发,若是不忙不瘦,便是不好了。”
这话说得林藕初心里很受用,便问厨子:“东西都置办齐了吗?”
厨子便一件件指给老板娘看:“这是三烧——烧饼、烧鹅、烧酒;这是五腊——黄鱼、腊肉、咸蛋、海蛳,还有腊狗。”
林藕初说:“备上荠菜花,每人发上小块腊狗,多了也分不过来,家里有小孩的,吃了免疰夏。”
厨子又指着案桌上樱桃、梅子、鲥鱼、蚕豆、苋菜、黄豆笋、玫瑰花、乌饭糕、莴苣笋,一一给老板娘看了,林藕初见三烧、五腊、九时新全都备齐,这才放心。正要走,抬头便见了撮着,正纳闷撮着怎么不跟着少爷,撮着却说了:“夫人,今日少爷跟赵公子要去游湖,我要不要跟着?”
“少爷让你跟吗?”
“他说今日是五郎八保上吴山的日子,放我一日假,城隍山上拜菩萨去。”
林藕初拍了下前额,说:“看我忙昏了,竟把这个日子忘记,按说立夏老规矩,是要歇息一日的。”
杭人的五郎,谓打米郎、剃头郎、倒马郎、皮郎、典当郎;八保,即酒保、面保、茶保、饭保、地保、像像保(阴阳生)、马保、奶保(中人)。
伙计们都知道,说忘了老规矩,那是老板娘做给他们看的,这女人心细如发,哪里真会忘记,只是不想按老规矩办罢了。好在她待人不薄,加班的钱还会算双倍的,倒不如不休息更好。偏这木头脑子的撮着多嘴,不接翎子,还想上山拜菩萨,呆是呆到骨头里了。
果然,林藕初吩咐下人,端来那九时新的樱桃、梅子,又用上好青瓷茶杯,亲手泡洗了,冲了沸水,浅浅的大半杯,上面用贝勺抛了明前的龙井。那龙井片子底下受了热气,一阵豆奶花香扑鼻而来,载沉载浮,如钉子般竖起,满屋子弥漫的茶气,好闻。
林藕初双手捧杯,一一送到伙计手里,一边说:“十分的水,冲了七分,剩得三分人情。各位辛苦了。”
送到撮着手中,又说:“今日撮着就替各位上吴山了。店里人手紧,今年生意好,茶叶这个东西,一日也耽搁不得的。”
正说着,吴茶清无声无息地便走了进来,朝众人身后一站,众人只觉后脑勺凉飕飕的,赶紧告辞了出去,各就各位。
老板娘林藕初见身边无人了,便轻轻一声,唤住吴茶清。
“茶清,留步。”
吴茶清转过身来,说:“请七家茶啊。”
林藕初淡淡一笑:“这是请下人的。你的,我晚上请。”
吴茶清没有吭声,背对着老板娘,顿了一下,便走了。
杭天醉这头支开了撮着,便三心二意地等待起他的同谋赵寄客。春光已暮,百花开尽,杭天醉与赵寄客筹备了一个冬春的“亡命”计划,东渡日本,终将成为事实。今日立夏,明晨,他就要离开这个家了。说是杭、赵两人的事情,其实杭天醉就没操过多少心。他最大的动作,就是打开箱子,对他的朋友兄长说:“随便你挑,你看什么能换钱就只管拿去。”然后有空没空,提着个洒水壶,在书房前的花丛中伺候。晴窗晓帘,歌叫于市——白兰花儿……杭少爷一个翻身下榻,身轻如燕,便冲出后院,直奔那卖花的去了。
赵寄客拿着天醉的金银细软,便去筹划他的革命,出刊物,制炸药,联络同志,上蹿下跳。花了杭老弟的钱,还时不时地教训他:“就你这副样子,风吹跌倒,放屁头晕,还不快给我强身健体,只管摆弄那些花花草草干什么?莫非还想把它们搬到日本去?”
杭天醉睁开他那双醉眼,说:“就是因为搬不去,我才爱惜它们呀。”故而,行前一天,赵寄客细细问他,还有什么需记挂的,他说:“别的倒也没有什么了,实在就是记挂个西湖吧。”如此这般,二人就决定,临行前谁也不再拜见,就拜见了个西湖。
见寄客未至,杭天醉便在窗前案下平铺了富春宣纸,又将一支上好狼毫笔用墨蘸饱了,沉吟片刻,便龙飞凤舞起来。
录的恰是一首诗,方挥洒到得意处,赵寄客到了。杭天醉煞不住手,只管舞下去,赵寄客便在他身后念道:
一带云峰望却无,
六桥烟树隐模糊。
夕阳楼阁林藏寺,
芳草汀洲水满湖。
苏相堤横苍径远,
逋仙宅旁碧山孤。
画图云是西湖景,
曾到西湖是画图。
赵寄客念罢此诗,面带疑问,突大愤,一把就抓起这墨迹未干的宣纸,三两下,揉成一团,双手沾得黑乎乎一片,顺手一扔,投进纸篓,嘴里便喝道:“你这人怎么越活越糊涂!不知道这是谁嘴里吐出的屁诗吗?”
杭天醉也气得跳脚,说:“就算是严嵩这个奸贼写的又怎么样?狗嘴里吐象牙,也是偶然会有的。因人废诗废书,偏就是你们这等过激党人干的好事!”
赵寄客用手指着天醉额角:“杭天醉,我告诉你,你迟早得栽在黑白不分是非不明上,到那时可别怪我救不了你!”
“我不指望你救我,”杭天醉也指着赵寄客额角,“你也别跟着栽我便是了。”
赵寄客从未见过这样糊涂的人。打又打不得,一怒之下,也顾不得明日就要结伴远行,愤愤一跺脚,便扬长而去。
赵寄客刚走,杭天醉就后悔了。他这个人,天生的心血来潮,来得快,去得也快。现在,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赞美西湖的诗,数不胜数,干吗他就偏记住了奸臣严嵩的《题西湖景画》?平日做人,少根弦也就罢了;既然决定跟寄客去东洋闹革命了,凡事便不可再凭性情。想到革命,他突然明白他刚才为什么会突发其火,他是冲革命发火呢。他发现自己,并没有这样真正想浪迹天涯的热情,只是事到如今,不得不浪,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罢了。
一想到明日将远行,他就立刻把心思扑回到了西湖,也就顾不得赵寄客发不发火了。随他去,今日良辰美景,先去湖上逛荡一番,再作理论。
这么想着,便打开抽屉,数也不数,往兜里抓了几把银圆,出了房门,蹑手蹑足地侧过了他那些宝贝花儿,径直,便往涌金门去了。
涌金门外春水多,卖鱼舟子小如梭。实在涌金门是不仅仅只有那些采莲、捕鱼及卖花的瓜皮船的,杭城交通船的总埠,便设在那里。
杭天醉换了一身浅蓝色杭纺长衫,手中捏一把舒莲记扇子,紧赶慢赶,来到埠头,一见他家那艘船边,已经没有了赵家同系的小划子,不由得沮丧地叫一声:“寄客,你真先走了。”
原来杭九斋死后,林藕初见了“不负此舟”就来气,一时性起,便唤了吴茶清,商量着,要把它卖掉。
倒是少爷杭天醉,此时表现出十分的执拗,一听说要把船卖掉,倒在榻上,便哭开了,还闹了一顿绝食斗争。
茶清琢磨半晌,才对林藕初说:“我听说,你们杭州人,前朝有个叫孙太初的,专门做了一条船,供人游乐,人家投的租钱,用来养鹤,所以,这条船就叫作鹤舫了。”
“那也不是人家说的,九斋嘴里,整天就是这些。”林藕初答。
吴茶清淡淡一笑:“正是。”
“可惜我也无心养鹤,学那孤山的林处士;我也不要那几个出租钱,乱我的心思……”
“夫人倒不妨在船上再挂一块忘忧茶庄的招牌,广而告之。船上设各等名茶茶具,贮虎跑水,辟为茶舫。至于租钱茶资嘛,除了给老大工钱,湖上每日有斋船,布施给他们就是了。”
林藕初听了,转闷而喜,说:“想不到,这又是个挣钱的主意了,就照你的意思去办。”
吴茶清这才又去了杭天醉处,说:“船不卖了。”
杭天醉擦了眼泪,从榻上站起,没一会儿,便又欢天喜地起来,说:“茶清伯伯,明日你带我湖上玩去,可好?”
吴茶清摇摇头,说:“不好。”
“怎么不好?”杭天醉很吃惊。
“误人子弟啊。”他扔下这么句话,便走了。
杭天醉有了那么条私船,在湖上,便常常聚集些同学少年,专取了名茶来享受。同学羡慕,有那富家子弟的,便也争相效仿,照着那“不负此舟”的样子,大同小异地制作。只有赵寄客,偏又别出心裁,制作一叶小舟,两旁装车轮,舟顶设棚,以脚牵引,快速如飞,进退自如。他且又有自家主张,说:“我造舟,与尔等风花雪月辈,大不相同。一为健身强体,雪东亚病夫之耻;二为熟习兵器,他日必驰骋用之。”
众人便笑:“若说西湖亦可成战场,普天之下便皆为战场了。”
赵寄客也冷笑:“亏你们好记性,咸丰辛酉年,太平军万人舟筏入湖,与旗营西湖水军激战,莫非就忘了?”
众人复笑:“这种事情,记它作甚。来来来,喝酒!”
赵寄客便摇头,深叹国人之精神堕落萎靡,脚踩飞轮,越加专心,且为他的小舟取了个他一向崇拜的绿林好汉的名字——浪里白条。
这“不负此舟”与“浪里白条”,平日倒也相生相克相辅相成,夜夜停泊一处。杭、赵二人有时兴起,便也互换着乘坐。像今日一般,“浪里白条”顾自己去了,倒还是头一次。杭天醉一时竟也拿不定主意,站在湖边,用黑纸扇子遮住初夏的日头,在那片泛着白光的湖面上寻寻觅觅,用目光搜寻着“浪里白条”。
一阵风来,夹有腐臭之味,杭天醉侧目一看,身边不远处有一衰败老妪,邋遢至极,再往上一看,杭少爷吓了一跳,那老妪口鼻俱烂,眼睑红皮外翻,躬腰屈腿,衣衫褴褛,形如糜烂的死虾。杭天醉下意识地就往旁边一躲。
谁知,烂虾般的女人竟朝他咧嘴笑了,满嘴的坏牙所剩无几,一股死气,扑面而来。
杭少爷心慌,从兜里掏出几枚铜板,隔得远远,扔在那女人身边。
女人摇摇头,不用她那鸡爪一般的手去捡。杭少爷不明白,是不是她还嫌太少?他干脆掏了一个银圆,扔了过去。
女人嘶嘶地笑了起来,咿咿呀呀地说:“和你父亲一个样。”声音很轻,但依旧像是声嘶力竭才迸出来的。杭天醉脱口问:“你是谁?”
老女人转过脸去,用手指着后侧一进院子,说:“那是什么地方?”
“水晶阁。”
“知道水晶阁挂过头牌的女人吗?”
杭天醉失声抽了口凉气,扇子便掉在了地上。
是小莲。
十年前,他听说过她,看到过她,虽然那时他小,但他知道,她是男人的尤物,西湖的尤物,他的父亲,就死在她的床上。
杭天醉别过脸去,额上汗水落了下来。
“是惨不忍睹了吧。”小莲继续沙哑着嗓子,说,“富家子弟,从前见了我,爱说秀色可餐。现在,不得已碰上了,就说惨不忍睹啊,惨不忍睹啊,哈哈哈……”
小莲的笑声,大概是惊扰了“不负此舟”上的老大,他出了船舱,向少爷问了个好,便厌恶地挥手:“去去去,整天赖在这里,恶不恶心!”
杭天醉止住了老大,侧着脸,又问:“你还想要什么?”
小莲伸出两只不像人手的手,说:“立夏了,从前这一天,你父亲都要给我喝一杯七家茶的,我渴,渴……给我口水吧……少爷,给我口水吧……”
“你等等。”杭天醉慌慌忙忙地上了“不负此舟”。老大乖巧,递给他一只粗瓷大碗,杭天醉摆摆手,自己便到橱里去找。找了好一会儿,看中一只青花釉里红牡丹缠枝纹盖碗茶盏,赶紧取出,用洁水冲洗了,又置了上好龙井香茶数片,亲自点了酽酽的一杯绿茶,双手捧着,又上了岸,放到小莲身边。
“香啊。”小莲那烂虾的身形瘫散开来。她蹲在地上,头凑到茶盏边去,急不可耐地啜了一口,烫得嘶嘶呻吟,像一条蛇。
杭天醉不明白,为什么她还不死?她这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可是他没法问她,只见她蹲在地上,手指掐入泥中,烂嘴咬住盏边,发出了嘶啦嘶啦的声音,吸着这喷香的茶叶,吸干了,又抬起头,朝杭天醉看,意思是还要。
杭天醉恶心极了,但还是一杯一杯地给小莲沏茶,直至一壶水全部喝光,小莲才心满意足地爬起,坐在地上,一副麻木不仁的样子。
杭天醉说:“这只茶盏,是我祖上传的,还值几个钱,你拿去换了治病。”
小莲用烂眼睛翻了翻杭天醉,变了脸,好像不认识他了,一边哼哼唧唧地唱着小调:“夜半三更我把门闩儿开,我的那个小乖乖,左等右等你怎么还不来……”
唱着,便躺下了。杭天醉想,她是疯了,所以才不死呢,疯子才活得下去。他把茶盏收了起来,谁知小莲一跃而起,抢过茶盏,吼道:“我的,你滚!”
这一吼,把杭天醉吓得抱头鼠窜,跳进船里,便喊:“快,快,快走!”
杭天醉是个耐不得寂寞的人,在他的“不负此舟”里猫了一会儿,想是见不到小莲的身影了,才放心又钻出到前面甲板上。
初夏天气,风和日丽,又值立夏,湖上倒也热闹,却大多是些私家的船,慢悠悠地荡漾在湖面上。因为不是竞渡龙舟的日子,看不出多少激动人心的场面,只有那暖风如酒、波光如绫、青山如蛾和游人如织的富贵山川图。
老大问少爷,要到哪里去。杭天醉惊魂初定,说:“就想找个清静地方,眼里最好只有山水两色,别的俱无,才妙。”
老大笑了,说:“少爷,您这便是迂了,如今湖上,哪里还有清静的地方。若清静,只管待在船上,哪里也不去,喝这半日茶,便可以了。”
杭天醉吐了口长气:“如今的人,哪里还晓得那前朝人的雅兴。那张宗子眼里的西湖——‘大雪三日……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那才叫露了西子真容呢!”
老大根本不懂什么真容不真容,倒是听进去了“湖心亭”三个字,便停桡说:“少爷,湖心亭有耍艺班,专门租了船杂耍、卖唱呢,听说还来了艘秋千船。荡秋千的女子,听说还是个绝色的。今日立夏,必定在那里杂耍卖艺,何不过去凑个热闹?”
杭天醉本来倒也不想去凑那份子热闹的,但一听有绝色女子可看,便来了兴趣。“不负此舟”在湖上荡了多时,此刻终究有了目标,便掉转船头,径直向湖心亭划了过去。
行不多时,果然见湖心亭绿柳荫下,泊有一中舟,舟竖秋千竿子,上飘两面绣旗,黄绿二色,风中猎猎有声。船上又置一八仙桌,用红布幔围了,上写黄色“金玉满堂”四字,四周早已围了一圈子大小舟筏,等着看戏。老大一看兴奋了,说:“隔壁戏!隔壁戏!”跑进舱里,便拎出两张凳子,一张给少爷坐,一张给少爷放置茶杯,自家便寻了个好角度,席地坐下,等着开演。
俄顷,一瘦削老汉,两目深陷,双肩斜塌,着旧夏竹布浅色长衫一件,身背一只土布深蓝色的口袋,手敲小锣,唱着武林调上了场: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景致在杭州。正阳百官坝子门,螺蛳沿过草桥门,候潮听得清波响,涌金钱塘保太平……
那小锣“听当听当”的,敲得很卖力,老头声音却是哑壳壳的,不敢恭维。当中又夹以咳嗽,“吭吭呛呛”几下,扑地,就吐出口痰去,立刻便用脚蹭了。杭少爷更觉扫兴,老大却听得兴高采烈,且指导着少爷说:“知道吗?那是《杭城一把抓》。”
老头继续敲着小锣,连咳带念开场白:
……梅云西登仙,盐油丰回荐,柴府铁三新,望通黑稽仓,六部炭南梁,朱美洋海化,水小大通江……
原来这《杭城一把抓》,是要把杭州的大小街巷各个桥梁都一把抓地唱出来的,把个想看美女的杭天醉等得好不耐烦。
总算“一把抓”完了,老头又从布袋里拿出铁板、算盘、摇铃儿、钹儿、醒木、折扇、毛竹扇,一一亮了相,又说了一番“有钱的听个响,没钱的捧个场”之类的话,便钻进了布幔中。
杭天醉打了个哈欠,想,又是老一套:鼾声、走路、开门、上下楼梯,不过是用毛竹筒击桌罢了。接着是小儿啼哭、号叫,火烧起来倒也是惊心动魄的,无奈光天化日之下,谁都看得出是假。落雨、刮风、喷水,那是用手在算盘上摩擦,用扫帚在桌上扫;至于风声,也就是用钹儿轻重、快慢不同地摩擦。杭天醉支着脑袋,愁眉苦脸地等着那场布幔里的大火扑灭。待鼾声重新大作时,他几乎就要和那鼾声一道睡着了。
就在他两眼已经眯成一道缝的时候,一道红光闪过,他睁开双眼,见那艺船上,已经立着了一个红衣红裤的妙龄少女。
杭天醉一个激灵,竟从凳子上挺了起来。他突然明白他看到的是谁了。老大看在眼里,故意讨好地问:“怎么样?”
“不一样。”杭天醉自言自语。老大不明白“不一样”是什么意思。这意思,当然只有杭天醉自己明白。但他虽然心里明白,却又是说不出来的,这样盯着那女孩,心里纳闷着,便发起痴来。
这边,老大便叹起气来,故意说给少爷听:“这秋千女,艺名就叫红衫儿,前头那个老汉,是她的养父。说是从一个破庙里捡来的,那年闹火灾,估计她父母亲都死了,从小就吃苦,现在大了,全靠她挣钱养着那个干瘪老爹呢。你看看她瘦的,纸一样薄,赚一日吃一日,吃不饱啊。”
那红衫儿正在往自己身上检查绳子。绳子另一端,就高高悬在秋千架顶上的辘轳上。杭天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瘦削的瓜子脸,一根长辫子,一双含愁带悲的眼睛,小小的苍白的唇上,胡乱涂了些胭脂,刘海薄薄地披下来,把她那张楚楚可人的小脸遮得更小。杭天醉恍惚起来,突然“啊”地叫了一声,周围的人都听见了,连那红衫儿也抬头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他却连忙进了舱里,沏了满满一杯凉茶对老大说:“你给我送到那上边去。”
老大知道少爷又犯痴了,连忙把那“不负此舟”往卖艺船边靠。刚刚靠停,杭天醉就恭恭敬敬捧着那杯茶上了对方的船,双手递给红衫儿,弓着腰,说:“姑娘若不嫌此物不洁,请笑纳。”
姑娘手足无措,手里还抱着绳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倒是她养父段家生机智,上前点头哈腰,要接那茶杯,被杭天醉一缩手,又闪了回去说:“我那是给她的,小心脏了杯子。”
红衫儿犹犹豫豫接了杯子,大口大口喝了,脸上便渗出密汗,还了杯子,就深深鞠了个躬,杭天醉这才还了愿似的回了船。
一圈子的人,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都不知道他刚才看到了什么,都不知道他注视着红衫儿的时候,那烂虾般的小莲,从红衫儿的身上,幻化出来了。
红衫儿喝了杭天醉的茶,用手背胡乱擦擦嘴角,又将两只小手叠在一起,向周围看客作一手揖,这个动作倒也像个江湖艺人。正午时分,湖上的风热了。杨柳枝哗哗地飞扬,像一把把绿头发。红衫儿朝柳枝儿望一望,杭天醉便想,那人和柳一样的,真是弱不禁风。
红衫儿穿着一双红绒鞋,蹬上秋千,使劲耸了两耸,也没见秋千飞起来。养父两手抓住了,一推,秋千荡了上去,杭天醉便白了脸。
众人都叫起好来。天蓝水绿杨柳青的,一架秋千在水上飞来飞去。那上面的人儿,红彤彤的,小巧巧的,一会儿坐下了,装出怡然自得的样子;一会儿站起,跷一只脚往后伸去,裤腿大大的,收口处拿带子缠了;一会儿头朝下,双手抓着坐板,双脚升向天空,还剪成个燕尾状。人们就起劲地叫好,往秋千架下扔铜板。那养父边作揖边捡钱,边高声地答谢。答得那么响,是为了给空中的人儿听到吧,那空中的人儿果然就听见了,晃啊晃的,飞得更高,突然两手抓住坐板,唰地滑了下来,整个身体,只有两手抓着秋千。人们“啊”的一声,齐齐尖叫,心就到了喉咙口。一会儿,那飞人又上了坐板,人们浑身筋骨一阵松软,满口的热气便吐了出来。谁知红衫儿一个跟头翻了下来,这会儿头挂在了下面,只剩那两只小脚挂在板上,人们又一阵“啊啊”的惊呼,心又提到了喉咙口,几乎就要吓得吐出来。偌大一个湖,惊吓得死了一般,只听到秋千架吱吱扭扭地绞响个不停。
杭天醉几乎没有用眼睛瞅那红衫儿,他的两只手按在心上,直直站在船头,只用余光感受着那团温润的红光。每当人们哄地尖叫时,他就紧紧眯住眼睛,好像只有这样,红衫儿才不会摔下来一样。
一会儿,秋千缓过劲了,越来越慢,红衫儿一个跟头,从秋千上翻了下来。落地之时,踉踉跄跄的,站都站不住了,前胸后背,湿漉漉一大片。
众人这才哄哄嚷嚷的,鼓起掌来,又往那红衫儿身上扔铜板,那红衫儿却大声地喘着气,人就靠在布幔上,手背在后面,一头垂发湿得沾成了饼,贴在脸上。钱,打在她身上时,她一动也不动,就像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一样。
杭天醉和别人不一样,他早早地钻进了船舱,坐在桌边,一心一意地磨起墨来,又找来宣纸,拿镇纸压得平平整整,便抄起了近日录得的一首诗:
秋千船立双绣旗,红衫女儿水面飞。……性命孤悬辘轳上。玉绳夭矫盘空中……座上有人发长叹。此生能得几回看,野鹤秋鸣怨夜半。吾邦赤子贫可怜,罂无贮粟囊无钱。一身飘荡朝兼暮,如上险竿长倒悬。人间只有秋千女,竿木随身无定所……
书至此,一气呵成之后,算是断了句。虽然如此,依旧是意犹未尽的,从舱内再向那秋千船望去,红衫儿已经独独地坐在船头,手撑着船板,痴定定,望着西湖。湖上,却是一片白光,竟反照得人也毛玻璃般了。
杭天醉蘸了墨,再补上两句:
回头四望生鱼烟,
一霎仙乎撇波去。
这才算是大功告成,松了一口气,自己起身,又沏了一杯上好龙井,等着它凉了,好去献给红衫儿。偏那茶又不凉,用手背去贴那杯子,烫得缩手,急得杭天醉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
正上火着呢,那边秋千船上便又热闹起来了。老大在外面叫着:“少爷,少爷,你可出来管一管才好,可怜姑娘正病着呢。”杭天醉探出头,眼前黑压压的一圈大船,已经霸在水中央了。看船头龙头雕刻金碧辉煌的派头,谁都知道是州府的官船了。只是从船上踩着踏板,往秋千船上走的,却是手里提着鸟笼子的云大爷云中雕。
云中雕是个大个子,头发又黑又粗,盘在脖子上,一身短打,跟打手似的。众人都知,他是朝里有人的主,那些小舟小瓜皮船便赶紧退避三舍。
红衫儿的养父段家生,这头要迎上去,早就被云中雕轻轻一扒拉就拨开了一丈多远。红衫儿勉勉强强起了身,一只鸟笼就晃在她眼前。云中雕问:“红衫儿,你说它好看吗?”
红衫儿也不知云大爷什么意思,点点头,轻声说:“好看。”云中雕又说:“再好看,也好看不过你红衫儿,你在天上飞,那才叫好看。”
红衫儿说:“谢大爷夸奖。”
“这算什么谢?你给大爷再飞上那么一回,大爷有银子呢。”这边红衫儿却已经站不住,人瘫了下去,说:“我病了。”
云中雕的脸,顿时便黑了:“红衫儿,你就当着这一湖子的人,驳我的面子?小心你爹揍你。”
养父却已经跑过来,一把拎起了红衫儿便骂:“断命死尸,不要好的坯子,还不起来,伺候你云大爷!”
笼里那只八哥,被骂得提了个醒,便跟着骂:“臭淫妇,浪蹄子,杀头坯,婊子货……”
周围一干看客,原来同情着红衫儿,可是那八哥一插科打诨,又止不住地笑了起来。这一笑,红衫儿受不了了,呜呜地哭了起来,没哭几下,又挨了养父狠狠几个笃栗子,只得战战兢兢地往秋千架上走。坐在秋千上,已经没有力气起劲,养父过来,又骂:“装死啊,刚才还好好的。”便要使劲推,但没推起来,原来,杭天醉这里早就看不下去,搭了踏板充英雄,要来救美人了。
养父一看,一个俊俏青年挡着他,且是有身份的样子,正是刚才从忘忧茶庄“不负此舟”上下来的少爷,便不敢轻举妄动。云中雕却受不了,一只手照旧提着鸟笼,一只手却摸着个锃光瓦亮的大铁球,走过来,说:“杭少爷,这里没你的事,别看茶馆是你的天下,湖上却是我的天下了。我要她干什么,她就得干什么,你,找别的女人玩去,我跟你说白了,红衫儿,是我的。”
杭天醉气得嘴巴直打哆嗦,指着云中雕说:“光天化日之下,你还有没有法度?你是人,人家卖艺的就不是人?欺侮这么个有病的女孩子,什么东西!”
云中雕气坏了,也顾不得许多,用手肘一捅,喝道:“什么东西?我给你看看,你就心肝灵清了!”
云中雕原来只想把杭天醉往旁边搡一搡,谁知少爷单薄,一搡,竟扑通一声,搡到西湖里去了。只听“啊呀”一声,杭天醉便沉了底。一圈子船上的人,都尖声叫起,还没来得及往下跳,见旁边一小划子中伸出一只手,一下把少爷水淋淋地又擒上船。杭天醉一把抹了脸上的水,睁眼便说:“去!打翻了他!”
原来对面坐的正是他那个把兄弟赵寄客。赵寄客白衣白裤,轻轻一跃,就上了秋千船。云中雕心里虚着这个闻名杭州的赵四公子,嘴上却不得不硬,伸出两只手指,喝道:“你想干什么?”
赵寄客冷笑一声:“来而不往非礼也。”拉开胳膊,只轻轻一搡,好家伙,把云中雕弹得翻入丈把远的湖里,溅出一圈大水花打到看客身上。看客又是一阵尖叫,把那身子往后一仰,却无人遁去。说时迟那时快,赵寄客飞身一跃,如一条银鱼,半空中一闪,便唰地入了水中。
那水里的一阵好战!一白一黑,上下翻腾。杭天醉落汤鸡般坐在赵寄客的“浪里白条”上,攥着两只拳头敲着船帮叫:“打!使劲打!灌他!”这么叫着,还不解气,又拿起船桨凑着,去打云中雕的脑袋,打又打不着,对来对去,他竟比水里的人还忙。总算赵寄客把云中雕教训够了,才把他拖到湖心亭岸边一株水柳树下,侧卧搁在一块大石头上,让他呼哧呼哧往外吐黄水,又指着他鼻子说:“这回是轻的,让你明白,什么叫你能文能武的赵大爷。你若再敢碰人家一个小指头,记得你大爷是个脑袋系在裤腰上的汉子,小心沉你入湖,喂了西湖王八。”
这头,杭天醉已回了“不负此舟”,叫道:“寄客,上我的船。”那秋千船上当养父的,却膝盖一软跪了下来:“两位少爷,你们闯的祸,小人承当不起,你们谁要就领了她回去,我是不能要她了,留她在船上,谁都没法过日子了。”
红衫儿早被刚才这一番乱仗吓得出了神,她又病着,头靠在秋千架上,迷迷糊糊的,任人摆布。
杭天醉打赢了这一仗,陡然生出许多豪气,便湿淋淋地又踩着踏板过来,连扶带拖地架着红衫儿往“不负此舟”上走,边走边说:“这可是你说的,你不要了,我捡回来的。看见的,为我作个证。”
看客中有人叫好:“杭公子,真英雄也。”
日落西山,湖上一片归帆。近帆背着阳光,黑压压的,像鹰翅。远的,被一轮红光笼罩,透亮,像鲜红羽毛,在湖上移动。
“浪里白条”拴在“不负此舟”身后,潇潇洒洒地漂荡着。杭天醉和赵寄客两个,坐到“不负此舟”的甲板上来,晒他们湿了的衣衫。
虽是初夏时分,湖水依旧凉。又兼日头已斜,湖上微风,冷冷清清,杭天醉身子单薄,便连声打起喷嚏来。
赵寄客说:“有酒吗?唉,谅你这个开茶庄的,也生不出什么酒来。”
还是老大藏着半瓶臭高粱,先拿出来,让两个少爷对付。
两人嘴对瓶子咽了几口,心里就热了起来。杭天醉看了看湖上光景,只见天色不知不觉已变成了冬瓜白。白云边却又浓又青起来。山却是一下子地黑了。宝石山上,大石头坟坟然,像是在一心一意等着太阳下去,好恢复它们魑魅魍魉的本来面目一般。湖上荡起声声梵呗,那是从每日都在湖上云游的灵隐斋船上传来的。梵呗一响,游船便纷纷而归了。正是:一片湖光起暮烟,夕阳西下水如天。蒲帆影里千声佛,知是云林斋饭船。
杭天醉说:“今天痛快!”
“你又没动手,全是我干的活,你痛快什么?”
“我这是第二次晓得,把事情做绝了,竟有那么大的快乐。”
“第一次呢?”
“你竟不记得了?正是跟着你出逃三生石下!从此以后,你也不学郎中了,我也不做噩梦了。”
赵寄客高兴了,使劲扳杭天醉肩膀:“我还当你这种人,免不了临时又要变卦,终究走不出这一小洼,看来还行,你只迈出这一步,进了东海,你这人便有救了。”
天醉抱膝坐在外面,往船舱里头探探。他不知道红衫儿有没有醒来,更不知道这个女人从此便坐上他命运的小舟,再也纠缠不清了。他突发奇想:“把红衫儿带上好不好,给我们烧饭洗衣裳,准行。”
赵寄客连连作揖:“求求你了杭少爷,从此你只记住一条道理,或者女人,或者叛逆,二者必只居其一。”
杭天醉想那女人和叛逆,竟也如同鱼与熊掌一般地两难了,便说:“你赵四公子,杭州城里第一号大叛逆,不是夫人小姐脂粉堆里照旧谈笑风生吗?”
“我那是调侃敷衍,一阵风吹吹过的事,你杭大公子是什么?一粒种子。情种!哪里扎进,都要生根发芽的。”
“你何以知晓?”
“赵寄客何许人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贯古今,入木三分。这一个西湖,鱼虾眼中汪洋世界,我眼中不过小小盆景耳。‘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天醉大笑:“赵寄客,你啊,日后必累于狂!”
“你却是眼下就累于情了。你倒是把这个姑娘如何安置了?”
“这有何难,先去撮着翁家山家,帮他老婆摘茶叶就是了。”
赵寄客这才说好,套了吹干的衣衫,上了小舟,解了缆,“浪里白条”就轻轻地荡开了“不负此舟”。
杭天醉在大舟上做游侠别离状,拱手曰:“明日拱宸桥,不见不散。”
寄客大声答:“老弟,此言又差矣。明日不见必散,散则必分道扬镳,各奔前程,从此远隔千山万水,弟兄难得再见。万勿失信。切切!切切!”
说话间,小舟箭般离去,破开湖上浓暮。须臾,烟霭沉沉,湖上一片混沌。无论杭天醉如何地定睛凝视,再不见赵寄客的身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