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风之介取下腰间挂着的两只野兔,扔在地上,坐在廊边。暮色四合,整日奔走山野,身体疲倦,十分沉重,大概是走了太多路。
有一阵他肩上化脓,愈合花了很长时间。直到一个月前才算恢复。那之后,每天都要稍稍活动。像今天这样上午离家,黄昏才回来,还是第一次。
“呀,你回来啦。”阿良看他走进厨房,忽在一旁道,“这么晚,你到哪去了?”
疾风之介不作声,只是凝视着小山谷对面即将湮没于夜色的杂木林。
听她的谈吐,怎么也想不到是位二十岁左右的姑娘。语调可谓轻浮粗鲁,而疾风之介要理解其间真意,至少又花了三个月。其实也没有多么轻浮粗鲁,她幼年丧母,被野武士的父亲在比良山中当成男孩儿一样抚养到今。除了这些粗野的言辞,她也不知道别的怎么说。现在疾风之介倒觉得阿良的话语有一种少女般的稚气可爱。
“我抓了两只兔子,你拿回家吧。”疾风之介道。
“疾风。”她道,“你想下山么?”
“当然。”
“要是想,说不定还真能去。我跟爹爹去说说看,最近他们有事要下山呢。”
疾风之介忽而很想笑。为什么想笑,自己也不清楚。或许是因为阿良的稚气吧。
“我可不帮你们。”他脸上的笑意尚未褪去:“不掺和你们打劫。”
阿良似乎很生气,粗声道:“别胡说!”说着俯身捡起两只野兔,冷冷地走了。
她离开后,疾风之介顿觉轻松,也站起身,绕到住处右侧,远眺坚田一带。溪谷前半町远的区域已沉入暮色。
这时他忽而意识到,自己并无心远眺,只是装作如此。还有什么时候会这样?有时惦记阿良什么时候会过来,自己也会这样。他微觉自嘲。
很多时候,与她交谈时,他都不去看她的脸。最初从小谷城逃出、倒在树丛中的那一夜,第一次听到她珠玉滚落般的声音,如此令他难忘。那时留下的奇特印象,如今也没有修改的必要。每每听到她的声音,就回想起那一夜。那声音不是单纯的男声或女声,而是更为超凡,更为纯粹。
然而,单听她的声音也还好。若同时见到她那不知从何继承的端庄美貌、灵动神情,疾风之介就完全心旌摇荡。
不可思议的是,那声音在他听来居然有些淫荡。仿佛是本该发芽的东西没有发芽,本该成熟的东西尚未成熟,这样生硬的感觉,却有一种奇妙的诱惑力。这正是疾风之介所感觉到的阿良。
阿良跟父亲一样,见谁都直呼其名。对小村十五户人家的男女老幼,她都如此对待。这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如今大了,也改不掉。举止言谈也有几分男孩儿的粗野,这也是从小的习气。不知是父亲有意培养,还是因为在一群亡命徒中间长大,言辞行动自然也耳濡目染。
他刚来这里时,听阿良大声直呼“疾风”,也颇觉反感,但只是极短的一段时间。因为阿良除了这样的直接称呼,没有更加自然的叫法了。
疾风之介换上工作服,在屋后小川内清洗身体。而后走出后门,沿着小路走出半町远。阿良与父亲藤十住在那里,藤十是这一小村的头领。
“阿伯,你还好?”疾风之介用小村的方言对正往地炉内添薪柴的藤十寒暄道。
这位本来就枯瘦的老人,有些难耐这年冬天的苦寒。
“还好。不过人哪,一到七十岁,就不行了。”藤十仍用那夜疾风之介躺在地上时听到的粗哑声音道。
疾风之介面对老人,在地炉边盘腿坐下。
“最近好像又有活儿?”
“是啊。”藤十微微颔首,拿竹管吹了吹火。不久问,“你去不去?”眼里闪过一瞬精光,望着疾风之介。
“要把武器送到一个地方去。他们都去,你要去么?”
“阿伯呢?”
“我是不去啦。阿良会去。这种担风险的活儿,一个多余的人也不要去。不过也要看你的身体啦。”
疾风之介没有回答。
他大略能想象这是什么性质的活儿。三四天前自称是本愿寺使者的僧人到这比良山深处的小村来过。
这个小村全体听从本愿寺的指令而行动,疾风之介虽没有问过一句,也是知道的。大约就是收集兵器与铠甲,再送到某处。小村的十五户人家似乎还承担着刺探各地武将动静的任务。然而他们并不是本愿寺的门徒,所以也可以说是比良山中一群亡命之徒的买卖吧。
他们与本愿寺并无特殊关系,也并非对织田信长有何仇怨。也许是这个小村自古以来的习惯吧。
“我不是很想去呢。”疾风之介道。
“那就留下来吧,或许还有别的事儿要你做。”藤十道。
过了一会,藤十与阿良围着小食桌,开始吃晚饭。约略六尺以外,疾风之介独自面对一张食桌,这似乎也是本地习惯。吃饭时谁也不说话,这大概又是一种习惯。
饭毕,阿良像吩咐属下一样说:“疾风,洗澡水一会儿就烧开,你让我爹爹去洗吧。”
地炉的火光映红阿良美丽的面庞,疾风之介无意间望见,不觉恍惚。他旋即移开视线,默默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