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弥平次被五花大绑扔在松树下,烈风呼啸,裹挟砂石与尘埃,迎面扑来。
小谷城陷落已三日。整日阳光曝晒,尘沙扑面,弥平次那平时就已像阿修罗般狰狞的脸孔,经此三日益发惨不忍睹。
太阳落山时,与过去两天一样,一名武士沿着和缓的山坡走上来。是一位非常可恶的年轻武士。他趋近道:“怎么,下决心没有?”
弥平次完全无视,紧紧闭着嘴。
“你这顽固的东西,回答我!”他抬起一足,踩住弥平次的脸,“你要是今天还拿不定主意给咱们效力,顶多到明天早上你这条命就到头了!早该把你杀了的,不过是我们主人心血来潮,一时多事,才留你活到现在。身在福中不知福,蠢货!”
这武士不知是懒得照看弥平次,还是觉得主人对这浅井家苟延残喘的老东西另眼相待而十分嫉妒,语气非常恶劣。
弥平次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他只希望死个痛快,这么拖泥带水实在可恨。
至于活下去,给他们效力,想都不用想。小谷城陷落时自己本该一道自绝,想不到竟忍辱偷生到现在,实在难以忍受。杀头就好了,谁想到这么啰嗦。
小谷城与十天前,甚至一个月前保持着完全一样的姿态,屹立于东南方。几处望楼上有清秋洁白的云团缓缓飘过。城虽未改,而里面一个旧相识都没有了。只有部分织田军以胜利者傲慢的姿态留在那里。
方才那年轻武士说自家主人多事,弥平次也不知道那主人到底是谁。本来也没有知道的必要。他实在不知道自己有哪点被敌方的武将看中了。他突然望着那武士道:“你们为什么不杀我?”这是他这天第一次开口。
“你的脸!”
“啊?”
“你的脸!因为你那张到处是伤疤的怪物脸!”那年轻武士似为排遣无聊,又踩住弥平次的脸,“我们主人大概就看上你这张脸吧!蠢死了,真想不通!”
说着,踩在脸上的脚越发用力起来。
尽管遭此侮辱,弥平次仍不作声,轻轻阖目,任其凌虐。他躺在地上,心里却想着别的事。
他也为自己这张丑陋的脸难堪。虽说天生一副狰狞脸孔,其实也还好,算是一张普通人的脸。不过是在姊川之战中伤了两回,就变成这般模样。后来两年,又生了一脸疮,变得越发难看。
长政公与久政公都不喜欢我这张脸。每次到他们跟前,他们都转开视线,极为不悦。而现在居然有人看上我的脸,真是荒唐。
他突然纵声大笑。
“你笑什么!”武士问。
“我这张脸属于浅井,属于小谷城。别开玩笑了!”而后陷入沉思,眯起眼睛,远望沐浴夕光的城楼。自己必须求速死!而从外表看来,他那张可怖的脸孔一丝变化也没有。
“吃!”那武士又和前两天一样,扔给他一个饭团。又和前两天一样将五花大绑的弥平次手上的绳子解开:“只给你松开手!”
弥平次也如前两日一样把暂时解放的手撑在地上,待恢复知觉后,将饭团塞到嘴里。在被杀之前,必须活着,没有必要饿肚子。饿死实在难看,他一想就战栗。要杀就得从腔子里喷溅出热血,将这头颅威风凛凛地抛出十来尺才好。
既然给我吃,那我就吃!弥平次这几天已在这里吃掉六个饭团。可今天,当他用自由的手抓住饭团的瞬间,突然瞥了那武士一眼。这个动作此前从未有过。脑海中闪过电光石火的念头,他想重获自由。他不明白,为什么之前自己从没这么想过。
弥平次缓缓把沾满泥土的饭团送到嘴里。
“快吃!”那武士轻蔑地叫道。
但他仍然慢吞吞嚼着,尽量放松双手。当他吃完两个饭团,道:“捆上吧。”
年轻武士蹲身,将弥平次两手交叉,弥平次突然迅速抓住他的手腕,开始搏斗。弥平次发出低沉悠长的咆哮,将那武士拽过来,在地上扭打,滚了一两回。因为双脚还捆着,十分费力。他双手卡住武士的喉咙,怒目而视,竭力嘶吼,双手更用力。
对方很快丧失抵抗力,瘫软在地。弥平次松开手,急促喘息着,仰面倒地。
过了一会,他支起身体,用那武士的刀把捆得严严实实的下半身解开。
他已经四天没有站起来过,踉跄着立了片刻,才一步步走出去。走出很远,发现自己正朝着小谷城而去,又缓缓变了方向。他获得了自由,但心里仍然空荡荡的。因为在这片土地上,自己已没有什么必须要去的地方了。
就算再被抓住也无所谓。他漫然走着,背后袭来每天都有的狂风。待这阵风过去,内心深处起来的一股冰冷的虚空感令他浑身颤抖。而后,当他再迈出步子,第一次意识到,既然重获生命,就该继续活下去。这并不是爱惜生命,而是觉得以后的人生会更无意义,连死都没有任何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