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八月二十九日,拂晓的云霞燃烧得极为明丽。东面半空红霞绚烂如带,白色的鱼鳞云散布其间,又一片一片被彤云吞没。这漫天令人恐惧的红色,直到清晨的日光照彻天地才渐渐消散。
天明之时,空中没有一丝云翳。澄澈秋空仿佛可听见石英相触的清响。
阿市夫人与三位公主已离开本丸,转移到织田军中的消息传到久政公的阵营,已是清晨卯时(上午六点)。城内武士纷纷披上甲胄,正忙于备战。
原以为阿市夫人已转移,织田军应无所顾虑,一早发动进攻。孰料直到辰时(上午八点)织田阵中仍鸦雀无声,静得骇人。
合战于巳时(上午十点)开始。久政刚觉察地方阵营微有动静,即命打开所有城门。这是最后一战,要打得辉煌盛大。
而后久政公亲率近身三百侍童冲在头阵。这是浅井家的最后一战。第一场交战持续约一个时辰,刚发现敌军布阵有一角溃乱,浅井军就突然收回兵力。
未时(下午两点)久政再度出击。在随后激烈的拉锯战中,彼此混战,直到申时(下午四点)。本丸那边似乎战况愈烈,呐喊声不时乘风而至,听来是奇妙的虚空,也分不清是哪一方传来。
久政本想再次收兵,但士兵已再难集结。两军完全陷入混战,极目处皆可见本军将士在敌军重重包围中拼死奋战。这一幕在久政公眼里如此绝望。回头一望,最后可倚赖的城域已有部分织田军乘虚而入,城门旁的一段围墙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即便在四十年来久经沙场的久政眼里,这也是前所未见的地狱模样,阴惨无极。就到此为止罢。他摆脱敌军,直往城内,仅有数骑相随,很快到了厅内。
“不可有闲杂人等进入!你们再战一时。”他命令周围。半个时辰后,久政自戕。
他自杀后不久,城内城外继续激战,仿佛烈焰燃烧至最盛时,俄而又缓缓平息。
镜弥平次在城北面的小丘陵上略作休息,浑身负伤十余处。平原上散乱倒伏着敌我双方的尸骸。风自南向北,撩起芒草的穗子。
“你是织田军还是浅井军的?”突然,身旁不远的松林里传来声音。弥平次无力地起身:“我是浅井的家臣,镜弥平次。”
话未落音,对手猛然从背后砍来。
弥平次避开锋芒,绕松数圈,以枪刺中对手的肩头。虽非强敌,弥平次却用尽全力才将他击倒。喘息稍定,抬眼望见几名武士正往这边丘陵跑来。一眼就知道是织田军的人。
他想,终于到了最后的时刻。小谷城似已落入敌手,敌军如蚂蚁般极缓慢地进入城门。
现在他已无气力对付那几个人。右肘的刀伤虽已用白棉布裹了几层,而仍然出血严重,棉布上染红的鲜血几乎要滴落。
此时背后有人叫:“弥平次,快逃!”回头看,佐佐疾风之介正与几名敌人保持一定距离,向他这里退来。
但弥平次却懒得回答。
“弥平次,快逃!”疾风之介又叫。
弥平次呻吟般道:“我不。”说着,缓缓起来,摆出迎战的姿态,拿枪对准他们。
顷刻,又出现几名零散的武士。
“不要杀他!”一人叫道。
“是个老家伙,捆起来!”其他几个武士提刀对准弥平次,摆开合围之势。
弥平次知道现在的自己已无法对敌人造成任何威胁,只是一个无力衰朽的老人罢了。
“来吧!”弥平次沙哑着声音叫道。
下一个瞬间他的肩膀感到剧烈的痛楚,似乎是木棍之类的东西打下来。眼前一黑。正此时,对手们一齐朝他冲来。
弥平次啊地大叫一声,枪已被击落,仰面重重倒地。他想站起来,但已不能动弹。好几只手将他制服。
“杀了我吧!砍死我吧!”他呻吟着。
“杀了我吧!砍死我吧!”反复徒劳叫着,转眼已被五花大绑,扔到松树底下。
整日如阿修罗般暴乱血腥的战场映入他眼中,此刻却风景宁静。弥平次意识到自己正蒙受武士最大的耻辱,必须想法结束生命。
视野中,与先前保持同样态势的数名敌人在相隔十间 左右的地方与疾风之介对峙。疾风之介一再后退,向身后平缓的山坡而去。
又有一名武士出现在疾风之介背后,伺机而动。
“危险!”弥平次正这样想着,疾风之介已将这无耻的偷袭者杀了个痛快。
随即,又迅速将最右一人砍倒,朝山坡背后奔去。
余人紧追其后。不一会儿,那群武士消失在弥平次视野里。
“不好,这老东西咬舌了!”松树下坐着的武士望着弥平次叫起来。鲜血从弥平次口中流出。巨大的苦闷袭击了他,刀伤满布的麻脸上只有对他们的憎恶。
那名武士撕下一块弥平次肘上卷着的棉布,裹了块石头塞到弥平次口内。弥平次被石头堵住嘴,顿时怒目圆睁。
凄凉的寒风刮过,仿佛要将姬御前山坡上覆盖的杂树劈作两半。寒风掠过山头,化作数条疾风,扫过激战过后的战场。
弥平次愤怒地瞪着双眼,任凭烈风袭面。
一名武士踢了踢他的脸:“死了还是活着?”
弥平次表情纹丝不动。他什么也没看到,只想如何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