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汤之岛,如今成了天城汤之岛的一部分,是著名的伊豆温泉乡之一。可是,在我刚出生那会儿,它还不过是天城山山脚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村里的山谷间多有温泉涌出,于是便开了两三家温泉旅馆,建了一所温泉别墅,还有一个公共温泉澡堂。当时的温泉旅馆,跟如今豪华气派的温泉酒店可没法比。不过是偶尔心血来潮似的用马车拉来一两拨客人,随意安置到那两三家旅馆里,旅游团什么的可压根儿没见过。说到旅馆的数量,之所以用了“两三家”这样不确定的说法,是因为有的旅馆时而营业时而歇业,没个定数。一年之中有且仅有一次,在秋天快结束的时候,宫内省 辖内的各级官员会来天城山狩猎,几家旅馆也会迎来大批的旅客。所以,村里人都把这次狩猎戏称为“秋闱”。
村里的人们结束了一天辛苦的劳作,从山林中、田野里回到家,坐在围炉边吃过了晚饭,便会提着灯笼,朝山谷里的公共温泉澡堂走去。若是公共温泉里人太多,那便调头去旅馆或别墅。旅馆本就是同村的人开的,别墅也通常是由村里的某人在管理,所以根本用不着客气。再者说,谁都知道温泉的水会不断往外涌,总归是用不完的,自然也不会有人觉得这是占了人家的便宜。有的人直接从玄关大摇大摆地走进去,也有的人顺着院墙绕到后面的浴室,从窗户翻进去。
连大人都这样不计较,小孩儿们就更加肆无忌惮了。夏日里,特别是白天,温泉旅馆的浴室简直被孩子们完全占领了。我们先在山谷里的溪流中把身子冲得凉透了,再一头扎进旅馆的浴池里。等到身子泡暖和了,又再跳进山谷的溪水里。对小孩儿来说,公共温泉也好,旅馆的浴池也罢,并没有什么区别。我们沿着山谷顺流而下,赤裸着身体,有时跃进旅馆的浴池中,有时泡在公共温泉里,有时又在别墅的浴室里蹦来跳去。
在幼时的记忆中,如果说有什么事多少带了点神秘色彩,那便是村里那个男女混浴的公共温泉澡堂了。浴室原则上还是区分了男女,可是人一多起来,男的会去女浴室,女的也会去男浴室,大家都已习以为常,丝毫不会觉得难为情。
幼年时所见的公共温泉男女混浴的场景,并非是在视觉效果上,而是出于一种莫名的原因,让人产生一种奇妙的神秘感。用现在的话来说,也许可以说是一种“官能上”的感觉。无论走到哪儿,触碰到的一切都是滑溜溜的。整个人仿佛置身于一个温暖、柔软、光滑的世界之中。
多年以后,当我翻开岸田柳生 所著的《初期肉笔浮世绘》 一书,看到里边所收录的“彦根屏风”“庆长游女游戏屏风”“庆长汤女图”等风俗画的照片时,我首先联想到的就是家乡的夜晚,公共温泉澡堂里男女共浴的场景。在我的想象中,若是让“彦根屏风”或庆长风俗画里那些扭腰弄姿的女人们全都赤裸着身体,置身于水汽氤氲的浴池中,家乡夜晚的公共温泉那种潮热而奇妙的氛围定能应运而生。双膝跪地的女人、梳洗长发的女人、怀抱婴孩的女人、互相替对方搓背的女人……她们中既有大姑娘,也有小媳妇,当然还有老太婆。女人们碰触着彼此的身体,在一片水雾袅绕中越发紧密地挤在一起,浴池里挤满了,洗衣槽边也挤满了。
五六岁的我身处其中,一会儿被拽入浴池,一会儿又被带到洗衣槽边,所到之处、所碰之物,无一不是一片滑溜溜。有一次,我甚至被隔壁农家的大娘用两条光溜溜的大腿给紧紧夹住。只听她说,
——快闭上眼睛!让我兜头给你浇盆水!
我便死死地闭上眼睛不敢睁开。
——好了!转过身去!这回该浇背了。
我听话地乖乖转身,却也分不清前后左右,只是在她的两腿间滴溜溜地打转。好不容易我找对了方向,睁开眼,却刚好瞧见阿叶姥姥正在用轻石片刮脚踝,或是用丝瓜瓤搓背。她搓得可使劲儿了,几乎让我担心她会把身上的皮搓下一层来。
——等大娘把你洗干净了,就再去泉水里泡一泡。
于是,等我被洗得滑溜溜的,我便哧溜一下滑进浴池,等待我的仍是一个软绵绵的世界。无论我去哪儿,碰到的总是光滑、柔软的东西。不是撞上女人的乳房,就是撞上她们的细腰,或者阔背,仿佛我正被庆长的汤女 团团围住。
不过,水雾缭绕中的女人们,个个长得健壮结实,性格爽朗泼辣,这是唯一不同于“彦根屏风”和庆长风俗画中的女人的地方。农家的大姑娘小媳妇们那浑身散发着浓浓乡土气息的肉体,在温泉水汽的浸润和蒸腾中,相互摩擦和碰撞着。
除非天气太冷,每逢春秋两季,一入夜,我总会跟着外祖母或是邻家的农人们一起去公共温泉。我总是把自己脱个精光,露出瘦巴巴的小身板,投入到那些或是扭腰弄姿,或是双膝跪地的肉体的怀抱中去。
春秋时节,泡完澡刚出水时也不会觉得冷,所以我们常去步行不过十五分钟路程的山谷间的公共温泉。可是到了冬天,就只能用自家小土仓一侧的浴槽凑合凑合了。浴槽上方只搭了一个简易的屋顶,虽说下雨时也不是完全不能用,但每逢下雨天,我们还是会去本家,借他们的浴槽来泡澡。本家的浴槽也是砌在屋外的水井旁的,但屋顶搭得很是牢固结实。
在我小时候,村里家家户户都在屋外砌着这样一个浴槽。农家的屋舍大都宽敞,把浴槽设在灶房里当然更为方便。可是,一点火烧水就会弄得整间屋子烟熏火燎的。光是围炉里烧炭的烟就已经够呛了,要是再加上烧洗澡水的烟火气,准会熏得家里人个个都睁不开眼。
时不时的,附近的农家还会来邀我们去他家泡澡。当然,通常都是在洗澡水里放了橙皮、柚子皮呀,盐袋、草药呀之类的特殊的日子。
回想起来,在室外的露天浴槽里泡澡,多少有点凄凉。刮着冷风的日子,洗完澡从浴槽里一出来,我总会光着身子抱起换洗衣服飞快地跑回土仓。有时候,恰逢一轮寒月高悬于夜空,我便仰躺在露天浴槽中抬头望月。每每这时,总会听见蹲在一旁往灶口添柴火的祖母问我:
——冷热合适不?
——太热啦!
我总会回答。于是,祖母便会拎起铁桶去六七米开外的小河边汲水。
——变温了!
祖母听了便继续专心地添柴烧火。不一会儿,脚那一方的水又渐渐热了起来。
——又变烫了!
——你搅和搅和试试。
我听话地在水里搅和了几下,这下可好,整缸水都热起来了。祖母只好又去打凉水。
去别人家泡澡的话,要数泡盐水澡的时候最有意思。水里放了用稻草之类编成的盐袋,双脚踩在上面感觉糙糙的,甚至还有点扎肉。有时,我还会伸出舌头,尝尝洗澡水到底有多咸。
——好咸呐!
——这可不能喝。待会儿让俺家媳妇给你热壶甜酒好了。
泡完盐水澡,就到灶房里用没放盐的清水冲一冲,再坐到围炉边喝上一杯主人附赠的热热的甜酒。
当然,泡澡这事,我们也不是谁家都去,只限于本家和相邻的两三家农户。其中有一家姓奥田的,出了我家土仓的后门,斜对门就是他家的仓房,浴槽就砌在仓房的一侧。每回去他家泡澡,我要么先去正房,在里屋先脱了衣服,要么直接去浴槽边,脱了衣服挂在一旁的树上。
如今,奥田家正房的样子,甚至那家人的模样,我都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他家有个叫“阿仓”的女孩儿,也不记得她当时多大年纪。总之,这个名叫“阿仓”的女孩儿,作为一种不幸和黑暗的象征,深深地印刻在了我记忆里。
关于她的故事,我是上了小学之后才听说的。阿仓还是个小姑娘时,有一天突然走丢了,当时的人都把这种小孩子离奇失踪的事件称作“神隐”,认为孩子是被神灵给藏起来了。过了好几天,当人们在天城山里找到她时,她已经变得痴痴呆呆。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阿仓患上了精神疾病,突然失踪,在几天之后被发现时已经精神失常。我上小学那会儿,上下学时经常能看见阿仓在我家地界的东北角那个水车小磨坊边上,洗洗衣服、碗筷什么的。阿仓跟谁都不说话,脸上也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似乎永远在默默地干活。这样的阿仓在孩子们的眼里,自然是晦气、讨人嫌的,可是却从来没人捉弄过她。在我念中学的时候,阿仓才去世,去世时不过五十岁上下。
无论是我念小学时看到的阿仓,还是我上中学后回乡探亲时偶尔看到的阿仓,都比不上我五六岁时看到的那个阿仓那么真实,那么鲜活。现在想来,那个在年幼的我眼中留下抹不去的影子的阿仓,才是真正的阿仓。
每回去奥田家泡澡,总能看见阿仓屈身蹲在灶口前,默默地添柴烧水。这个时候,正房里往往正在吃晚饭,一家人围在饭桌前有说有笑、热热闹闹。唯有阿仓总是独自默默蹲在浴槽的灶口前,仿佛与这份热闹没有半点关系。
有一回,我在浴槽中泡着澡,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外祖母和其他人从正房赶来,问我究竟是怎么了。可是,连我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哭,自然也没法回答他们。唯有当时心里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滋味,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
也许,在那时的幼小的我看来,永远在浴槽一角默默烧火,始终与周遭格格不入,浑身散发着不幸气息的那个黑色的影子,值得我为她一哭吧。也许,小孩子的幼小心灵的心弦,远比大人的更加敏感,更加纤细。阿仓的存在令我感到悲伤,所以我才会不由自主地为她哭泣,一定是这样。
跟泡澡有关的,同样曾经强烈地震动过我的心弦的,还有一件事。
那也是在我五六岁的时候。有一回,我要去八里开外的父亲的老家住几天。那里住着我父亲的哥哥,也就是我的伯父一家人,我去住上几天本也没什么稀奇。不过,外祖母放手允我去别处留宿,却难得有这么一回。现在回想起来,多半是伯父来土仓有什么事,随口邀我跟他一起回他家,我便一时起了念头,坐上马车跟他一同走了。事情的起因和结果我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只有在伯父家前院被大伙押着沐浴净身的情景,一直留在了我的记忆中。
我被大伯母脱了个精光,强摁进浴桶的热水中,任由她用双手为我搓洗身体。那种感觉奇特而难以描述。大伯母一开口说话,就露出满口黑牙 。那一口染得黢黑的牙齿,使得大伯母的脸在幼小的我的眼里如同魔鬼一般可怕。
想来,当时的我一定板着一张脸,心里直嘀咕:瞧我被带到什么鬼地方来了!那可是我第一次沐浴净身,而让魔鬼给自己洗澡,更是生平头一遭。
时不时的,会有不同的人前来围观我沐浴,看上一会又走开去。这些人有男的,也有女的,还有小孩儿,无一例外都是我不认识的。他们也都像看西洋镜似的打量着浴桶中的我,还不时窃窃私语地议论着什么。想来,他们和伯母之间一定有过如下的对话。
——哟!这是谁家的小少爷呀?
——他呀,是我家那口子刚从汤之岛带来的。
——这么说,是住在土仓里那位小少爷咯?
——谁说不是呢。
——真是稀客呀!看样子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就是太瘦了点儿,弱不禁风似的。
——在土仓里养大的孩子,可不瘦得一根葱似的嘛。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置身于一个周围全是陌生人的异乡,相熟的人一个都不在身边。眼睛里看到一切,也全是陌生的异乡的风景。
那个在父亲的老家的前院里沐浴净身的我,小小的内心里一定装满了各种各样的情绪。有不安,也有后悔。大伯母的满口黑牙,让我感觉身在地狱,而把我带到这里来的大伯却不见了踪影,更让我怀疑这事不像看起来这么简单。时不时在我眼前晃悠的男男女女们,也不知在商量些什么。这一切一切的感受汇成一句话,那便是:这里是异乡,我只是一个外人。这句话,深深地烙印在了我幼小的心灵上。从那以后直到今天,我从未像那天那样深切地感到自己身处异乡,也从未像那天那样深切地感到自己是个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