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季总在夏末秋初。这一点,现在和过去倒是没什么两样。每年一到这个季节,暴风雨总会如约而至。九月不来,十月也会来,言而有信,从不失约。老话里有“二百一十日”或“二百二十日” 的说法,可见,谁也不曾怀疑过暴风雨的到来。
在南方的某片长满珊瑚礁的海域,形成了台风的风眼,风势逐步增强并一路北上,即将登陆日本列岛——如今我们常常能听到诸如此类的报道。可是过去的人,谁也不会想到这些。人们只会发现变了天儿,风也吹得不大对劲。这时候,大人们总会摆出一副见惯不怪的样子,嘴上说着:“瞧这阵势,可有得一番折腾咯。”照他们的说法,暴风雨在天上溜达了一圈儿,才猛地想起:哎呀!我怎么忘了这个地方?得嘞!今儿个就光顾这儿吧。于是,暴风雨就这样来了。一旦被它盯上,那可就真是在劫难逃,非得被结结实实地洗劫一场不可。就这样,每一年总有个地方会遭受台风的侵袭,就像事先安排好了似的。
就像现在的人守在收音机前一样,过去,村里人一准儿会跑到屋外,仰头望天。他们会通过观察雨势、风向甚至云的移动,来判断自己的村子是否已经成为了暴风雨的目标。如果各种迹象均表明暴风雨即将降临,村里人立刻就忙活开了。整个村子,连空气都变得紧张起来。村民们既要检查田地,又要修筑河堤,更要加固桥梁,这些准备工作都是必不可少的。忙完这些集体的活儿,大伙儿就得各回各家,把自个儿家里里外外也拾掇得妥妥帖帖,做好万全的准备以应对即将到来的暴风雨。花盆要藏到廊沿下或收进杂物间,院子里的树要用棍子撑住,梯子也要收起来,榻榻米更要卷成一捆捆绑在屋檐下以防被狂风卷跑。等到这一切都收拾妥当,男人们还得用钉子固定挡雨板,一时间,家家户户都响起了叮叮当当敲钉子的声音。
暴风雨来临前的村子的气氛,最令我感到欢喜,甚至比过年还高兴。无论走到哪儿,都能见到干活干得热火朝天的大人们。就连几个平日里游手好闲的懒汉也坐不住了,跟着前前后后地忙活起来。一番忙碌之后,夜幕渐渐降临,仿佛不愿扫了大家的兴似的,雨势也果真越来越猛了。
就连还未上小学的年幼的我,也能感受到暴风雨来临前那种异乎寻常的紧张气氛。外祖母备足了一整日的饭菜,第二天一整天都不用开火。我们准备了最粗的蜡烛,把水缸蓄满水,再把大大小小的器皿全都搬上二楼,用来接屋顶漏下来的雨水。洗脚盆、洗脸盆、铁通、木桶……若是还不够,吃盖浇饭用的大碗也能派上用场,就放在南面小窗前的地板上。我家是间土仓,自然不必像别家那样担心挡雨板会被风刮走,不过屋顶可就不那么叫人放心了。风势太大的时候,甚至连瓦片都会被吹得无影无踪。
暴风雨将至的夜晚,我们总是比平日更早一些吃晚饭。吃罢饭,我和外祖母便早早地上了床。这一夜,还指不定会碰上什么突发状况。若不先好好睡上一觉,半夜里可没力气爬起来干活。我们躺下的时候,屋外早已是大雨倾盆,狂风呼啸。暴风雨没选别的地儿,果真就要上咱们这儿来了,我怀着这样一种交织着期待与不安的奇妙心情钻进了被窝。
——来了!来了!
我躺在被窝里,竖起耳朵聆听着外面的动静。这时候,外祖母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希望我能早点睡着,可偏偏我也比任何时候都要亢奋,哪里肯听她的话乖乖入睡呢?在我的想象中,一个庞然大物即将从天而降,而它的先头部队已经抵达,正将我们的小土仓团团包围起来。
——来了!来了!
——别说话!快睡觉!
——我可睡不着!
——闭上眼睛,一会儿就能睡着了。
我依言合上眼睛,可是非但没睡着,屋外的风雨声反而听得越发清楚了。
——你听!有什么奇怪的声音。
——没事,那是柿子树树枝折断的声音。
——柿子树断了?
我立马坐起身来。
——不是柿子树啦,只是树枝而已。别瞎操心了。
这样的对话,在我和外祖母之间要反复好多次。这么说着说着,我不知不觉睡着了。
再一次醒来时,屋外的风雨声似乎比先前还要大了。
——姥姥。
第一件事,就是确认外祖母是否还在我身边。
——好了好了,快睡吧。都这个点儿了,村里还有谁家孩子像你这样不睡觉?
听到外祖母的声音,我这才放下心来,再次沉沉地睡去了。
再一次醒来,外祖母依旧躺在身边,屋外也依旧是狂风暴雨,甚至还伴着电闪雷鸣。家中却起了小小的变化。滴答、滴答……从房顶漏进来的雨水,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打着天花板。小鬼终于来了!听到雨滴的声音,我脑子里的古怪念头又冒出来了。不仅是暴风雨的夜晚,阴雨绵绵的日子里,雨滴小鬼也一定会来光顾。
暴风雨的夜晚,只要有一只小鬼钻进了屋,就会一只接着一只,一下子进来好多好多。不仅天花板的四角里挤满了小鬼,就连正对着我们头顶的天花板上也有不少。
顽皮的小鬼们在天花板上蹦蹦跳跳,伴着那“滴答滴答”的单调的声响,我再一次进入了梦乡。有了小鬼的天花板,比没有的时候有趣多了。这些雨滴小鬼,一点儿也不可怕。他们仿佛是在逗我玩儿似的,让独自睁着双眼躺在被窝里的我感到舒服又踏实。房顶漏雨的声音在大人们听来似乎总让人觉得沉闷和冷清,可在幼小的我听来却全然没有这种感觉。我想象着,小鬼们从遥远的地方,偷偷摸摸地把雨水引到我家里来,再调整水流的速度,让水一滴一滴、有节奏地落下。如此需要耐心、需要毅力的秘密工作,小鬼们做得多么认真、多么投入啊!
再次睁开眼,土仓二楼早已是面目全非。外祖母已经起身,正忙着把铁桶拎到这儿,把脸盆搬去那儿,手忙脚乱地与从千疮百孔的天花板上漏下来的雨水奋战着。此时,房顶漏下来的雨水早已不是小鬼的恶作剧这么简单了,已经变成了一条条倾泻而下的水柱。看起来,小鬼们也吓坏了,早已经不知逃到哪儿去了。
——姥姥。
——惨了!惨了!
——刚才有滴水掉我脸上了。
——惨了!惨了!
无论我说什么,外祖母的回答总是“惨了、惨了”。看起来,眼前的情形的确是够惨的。我躺在被窝里,被外祖母挪来挪去。而我方才躺过的那块地板,立刻被摆满了脚盆、铁通、木桶之类。壁橱里的铺盖卷、包袱之类的也已经被拖了出来,因为就连壁橱里也开始漏雨了。
——惨了!惨了!
外祖母一边反复唠叨着同样的话,一边楼上楼下地来回折腾。忙活来忙活去,又有两张榻榻米被雨水打湿了,非得卷起来才行。
也不知风是从哪儿钻进来的,把煤油灯吹得忽明忽暗。跳动的火光中,外祖母来来回回地忙碌着,她的影子也随着灯火晃晃悠悠。屋外的风雨仿佛释放出了所有的能量,小小的土仓在肆虐的风雨的包围中兀自飘摇。不断有东西敲打着窗户,发出巨大的声响。狂风吹过树林,传来声声哀鸣。
——我肚子饿了!
我从被窝里坐起身来说道。于是,外祖母便去楼下端来一早就做好的饭团子,塞到我的被窝里。这当儿,外祖母也可以稍稍喘口气。我俩静静聆听着暴风雨的咆哮,就着茶水,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着饭团子。现在的小孩去郊游时,不是总爱吃便当吗?那时的我,可比他们还开心呢。
待到暴风雨翻过了几座山,外祖父或是开染坊的远房表叔就会来看看我们祖孙俩。外祖母早料到他们会来,事先已把楼下大门的门闩打开了。不过,染坊的表叔却总爱在北面的窗子下扯着嗓子喊:
——喂!喂!
他的声音竟然穿透了震天动地的风雨声,传进了我们的土仓,只是听上去忽远忽近。此时,在我的想象中,土仓外已是一片波涛汹涌、暗无天日的汪洋大海,而窗外的声声呼喊,不正是风暴中遇险的船只发出的求救信号吗?
——有人在叫我们呢!
——在哪儿?
外祖母侧着耳朵仔细一听,果然听见了遇险船只的求救信号,这才把北面窗户的挡雨板微微拉开一条缝。窗外仍是风雨大作。
——原来是染坊的表叔啊。
——没错。
隔着窗户,土仓内外的交谈一下子变得热络起来。
——今儿这风雨可不得了。连河堤都差点被冲垮了呢。
——您帮我瞧瞧咱家的房顶吧,也不知被吹成啥样了。
——您叫我瞧我也瞧不见呀。不过,倒像是没啥大毛病,还稳稳当当地罩在那儿呢。
——家里可漏雨漏得不成样儿了。
——漏点儿雨算什么?浅田家杂物间的房顶都被掀到天上去了,还撞上了浅井家老当家的屋顶呢。
——是吗?那,您再帮我瞧瞧,咱家院子里的树还好吧?
——石榴树倒了。不过,一棵石榴树也不值什么。等天亮了,您再去横濑家的后院看看,啧啧啧,那才叫一个惨呢!
染坊的表叔全身上下只裹了一条兜裆布,就这么光着身子披了一件蓑衣。有时候甚至只在头上顶一个蒲团就来了。
外祖父则相反,他从不在窗下打招呼,而是直接就上土仓的二楼来。进屋时,他浑身都湿透了,头上、脸上,雨水直往下滴。此时的土仓二楼已经积满了房顶漏下来的雨水,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找不到了。外祖父总是默默扫视一周,突然冒出一句,
——这土仓,也到时候了。
——只把屋顶修修就好。
外祖母回答说。
——还有啥好修的?与其白费力气,还不如直接推倒算了。
——把这土仓推了,你叫我们祖孙俩住哪儿去?
外祖父却并不回答,只说,
——倒了两三棵树,赶明儿我拿几根棍子过来,给你撑一撑。
说完,外祖父就走了。这个表面倔强内心柔软的老头儿,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表示安慰的话,可是他在暴风雨中深夜造访,不正是对我们最大的安慰吗?
在暴风雨之夜来看望我们的,还不只染坊的表叔和外祖父两个。住在附近的农户往往会冒着风雨去地里看看庄稼的情况,也就会顺道来我们的窗户下打个招呼,或是在楼下的大门口吆喝两声。台风之夜,来访者们的问候无异于雪中送炭,可是他们的呼喊声总是听不真切。再大声的呼喊也会被狂风吹散,听起来断断续续,真的就像是大海的风浪中遇险船只发出的求救声。
每每听到这样的呼喊声,阿叶姥姥总会打开北面的小窗,或是跑到南面的窗前侧耳倾听,或是直接跑去楼下看看。此时已经彻底清醒的我,也会跟在她后面跑来跑去。
——你干吗?还不快回床上去?
外祖母当然会这么说,可我哪里肯乖乖回到被窝里去?
——你听,又有人在叫了!
听我这么一说,阿叶姥姥也赶紧竖起耳朵来听,屋外却只有呼呼的风声。
——我啥也没听见啊。
——不对不对,方才我明明听见了,是阿幸的声音。
——胡说些什么!这样的天气,阿幸要是站在外边,不早被风刮天上去了吗?
——你听,又来了。这回是阿町姐姐的声音。
不知怎的,我老是听到外边有人在叫。在风雨的怒吼中,我总能听见熟悉的人的声音传来。不是阿幸,就是阿町姐,心里想到谁就能听到谁的声音。
——等等,我又听见了。
——一定是你听错啦。
——不会,我真的听见了。你听,没错的,是坡下老大爷的声音。
——那他说的是什么?
——他说,给个柿子。
——那个老头子牙都掉光了,哪里还咬得动柿子?
把我们的小土仓折腾了整整一夜的暴风雨,此时也开始渐渐收起了它咄咄逼人的剑锋。雨势越来越弱了,风声也越来越小了,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
由于屋顶漏雨,房间里几乎没有一块地方是干的了。我和外祖母蜷缩在屋子的一角,把被褥裹得紧紧的。当一切喧嚣和危险渐渐离我们远去,我们竟然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满足感和安全感沉沉地睡去了。况且,还有更令人开心的事在等着我呢。暴风雨过境之后,它给咱们这个村子究竟留下了什么呢?等我再次睁开眼,就能亲眼去看看了。就这样,我带着满心的好奇与期待进入了梦乡。
在众多关于暴风雨之夜的记忆中,有一幕显得尤为清晰,那是我被谁背在背上,从土仓朝本家走去的场景。
夜已微明,暴风雨也渐渐势弱。雨已经停了,唯有风还在继续吹着,而且似乎突然来了兴致,竟丝毫没有减小威力。就在这个时候,不知是谁把我背起,从土仓朝母亲的娘家走去。也许是因为土仓漏雨严重,必须更换全部的榻榻米,因此才决定暂时搬家。也许是因为我突然发起了高烧,本家人多方便照顾。又或许,发烧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外祖母,所以她才拜托本家的人来照顾我几天。
不管是由于什么原因,总之,在暴雨刚过的破晓时分,我踏上了从土仓去本家的路。在当时的记忆中,那是一段很长很长的旅程。可是现在看来,这段“很长很长的旅程”,其实只经过了土仓与本家之间的寥寥几户人家,成年人走来也就不过五分钟的距离。
我趴在某人的背上,在一片萧索的风景中艰难前行,仿佛骑着骆驼踏上了异国之旅。这份奇特的记忆深深地烙印在了我的脑海中。
直到今天,我仍然对“黎明前的夜色”这个词,以及这个词所代表的那个天将明而未明的时刻情有独钟。黑夜已经结束,然而天却未大亮。这是一个介于黑夜与白天之间的界限不明的时刻。空气中仍残留着夜的气息,迟迟不肯褪去。
幼时,我曾在暴风雨之后的破晓时分,在黎明前的夜色中,伏在某人的背上踏上一段旅程。这,也许正是我特别偏爱“黎明”这一将明而未明的时刻的重要原因。经过暴雨的冲刷,道路上满是泥泞和水洼。路面上随处是被风打落的树枝和树叶,一片狼藉。大人驮着我,在这条道路上一步一个脚印地走着。伏在他背上的我,不经意间抬起头来,看到两旁的树木仍在风中剧烈地摇晃着,有的仿佛女人的长发一般被狂风撕扯得到处都是。有的树被风吹倒了,有的虽还未倒却也已是摇摇欲倾。路过的人家全都把门窗关得死死的。在这仿若无人的村落般寂静的晨光中,我从土仓朝着本家走去。那时的我,大概五六岁。那是我第一次在陌生的时间,在陌生的风景中走过一段旅程。
这段从土仓到本家的旅程,让我对黎明有了最初的印象。从那以后,我又与黎明有过几次亲密接触。身处将明而未明的黎明时分,自然与寻常时刻有着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其中一次是小学一天一夜的修学旅行。天亮前,我们要在小学的校园里集合,分批坐上几辆校巴出发。那次旅行本身并未给我留下多少回忆,唯有笼罩在黎明前的夜色中的校园,至今我仍能在脑海中清晰地勾勒出来。一开始,甚至连自己身边站的是谁都看不清。渐渐地,黑暗像一摞薄薄的墨纸被一层一层地揭去,队伍里站得或远或近的好友们的脸也随之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每一张脸上都带着还未完全褪去的睡意,唯有一双双眼睛兴奋地闪着光,充满了对修学旅行的憧憬。
后来,我应征入伍。从村里出发赶赴前线的那天,我也是天还未亮就出了家门,到村政府门前集了合,又慌慌张张地与村里的乡亲们道了别。也是在那一片黎明前的朦胧夜色中,我得到了属于我的“千人针 ”。
类似的记忆还有许多许多。大陆地区的野战,部队开拔大都选在黎明时分。我是一名辎重兵,所以总是牵着战马。一人一马,一前一后,半睡半醒地走在黎明前的夜色中。那场景,时至今日仍然记忆犹新。横渡河北省永定河是在黎明时分,朝保定城外进发也是在黎明时分,就连我离开队伍,为了转移到后方的医院而孤身一人赶往石家庄火车站,也是在一个清冷的黎明。
自从当了小说家,我再也不曾有过与黎明相关的经历,也许是因为生活变得平淡了吧。有时,我彻夜伏案工作,也会隐约感觉到窗外黎明的降临。可是,真正置身于黎明前的夜色中的感觉,却再也没有体会过了。
我偏爱笼罩在黎明前的夜色中那将明而未明的时刻。因为这一刻,人仿佛正面临着某种未知。我们常说“穿过黎明前的黑夜”,正是因为在这一刻,我们的精神正与未明的黑夜两两相对,并随时准备冲破这黑暗去干点什么。
我在自己的小说中,常常会将故事发生的时间设定在“黎明时分”。每每此时,幼年时暴风雨之夜的经历便会隐约浮现于脑海。我不爱写暮色低垂的傍晚,却爱写晨曦微露的黎明,只因比起薄薄的暮霭,黎明前的黑暗中所蕴藏的一切要更富吸引力。也不知是否有“未明晓雪”这样的词,我常常想要将黎明的夜色中白雪纷飞的场景写进我的某部作品里,却一直未能如愿。
暴风雨过境之后,第二天一定是个大晴天。碧空如洗,艳阳高照,仿佛昨夜那场风雨根本不曾来过。整个村子也好似被喷了消毒液彻彻底底地清洗过一般,连一粒灰尘都找不见了。不过,也许是清洗得太过用力,虽没了灰尘和污渍,却添了许多随处可见的破损和伤口。
暴风雨的第二天是最忙碌的,就连孩子们也不闲着。昨夜那场狂风暴雨的魔爪,究竟给咱们的小村留下了多少爪印和伤痕呢?我们一定会跑遍全村,好好清点一番。听说谁家的柳树倒了,必得去看个究竟。又听说谁家池塘的金鱼被水冲走了,就连那空荡荡的池子,也一定要亲自看上一眼才算。
此外还有不少乐子呢。把黏在泥地里的树叶一张一张地揭下来,这可是暴风雨第二天独有的游戏。
——大伙儿加把劲儿呀!
大人们也时不时地相互打着气,为收拾暴风雨之后的残局而忙得不可开交。有的忙着晒榻榻米,有的忙着把挡雨板搬到室外,有的忙着往竹竿上晾刚洗好的衣服被褥……人人都忙得团团转。
孩子们就在这些忙碌的大人们中间钻来钻去,好像跟身边干活的大人们较上了劲似的,大人们干得越卖力,孩子们也玩得越起劲。
——嘿!你们这些孩子,真碍事!一边儿玩去!
有时候,我们不得不转移游戏的阵地。当然,转移阵地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换个地儿也一样照玩不误。
我还记得,在暴风雨过后的第二天,屋前那条小河里,总会从上游不断漂来各种各样的东西,我总能捡好多回家。那条河是村里人常去洗衣淘米的地方,平日里水深不过只到小孩的膝头。只有供大家洗东西的一段水域,水流被人用木板截住,所以显得格外深一点。只因昨夜的一场暴雨,河水水量猛涨,便从上游冲下来各种稀奇玩意儿,七零八落地漂浮在浑浊的水面上。一只落了单的木屐、一个空罐头、一块软木塞……真是应有尽有。
这些东西漂到专门用来洗东西的那段水域,就漂不动了,慢慢堆积起来。我见了,也不管有用没用,全都一股脑儿捞起来带回家去。在我众多的战利品之中,外祖母曾经发现了一把木饭勺,并把它带回了我们的土仓。第二天,这把木饭勺便成为了灶房的重要工具之一。每当听到外祖母向人讲起这把木饭勺的来历,我总感觉自己特有面子。现在想来,在我的一生之中,这把木饭勺算得上是我的第一个战利品,第一份通过自己的劳动而获得的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