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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高丽 太子倎因要前往蒙古入朝而携带降表离开江华岛,是西历一二五九年四月二十一日的事。其实本应由倎的父亲高丽王高宗 前去入朝——蒙古方面也一直这么强硬要求,但高宗时年已六十八岁,年老体衰,加之在与蒙古军持续多年的抗争中早已心力交瘁,身体已如风中残烛,因此只能由太子倎替父前往。

倎率领参知政事 李世材、枢密院副使 金宝鼎等四十余名随从,一大早便出了内城的北门,在蜿蜒于小丘陵之间的泥泞道路中行进了大约十多里,终于来到了岛北端的山里浦,由此乘船进入了汉江的河口。江华岛和本土之间的水域以这一带最为开阔,汉江的水流与海潮交汇于此,两岸之间翻涌着墨绿色的波涛,遥远的对岸隐约可见。与此相反,岛的东海岸与本土则完全是一衣带水、呼应可闻的距离。蒙古军每年入寇至开京附近时,都会登上位于水域最为狭窄逼仄的文殊山,隔江俯瞰江华岛,那时万千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动人心魄。

倎和随从们渡江过到对岸的升天府,从那里开始,由早已等候在此的一支蒙古部队护卫着,沿着业已荒芜的国土北上。从升天府到开京有二十多里的路程,道路和岛上的一样泥泞不堪,马只能在没到了膝盖的泥水之中艰难跋涉。田野荒芜,所经村落中不见丝毫人烟——通常只要一看到蒙古兵的身影,本土的居民就会慌忙躲进山里或是逃往海岛,因而此时要想在村落里看到半个人影几乎是不可能的。

一行人在当日夕阳的余晖中进入了旧都开京。虽说是旧都,但这里才是高丽本来的都城,而江华岛的都城江都,则是为了躲避蒙古军的侵袭而临时设置的都城。开京城内外到处都是蒙古的士兵和战马。王城、寺院、民家,全都成了兵舍,但凡是有水的地方也必定都建起了马厩。倎曾在开京王城中生活,直到十四岁时才离开。每每想到这里,他就不禁感慨万千,国土遭受蒙古铁蹄蹂躏的这段岁月是多么的漫长啊!——现在太子倎已经四十一岁了。在业已废弃的各个房屋前后,连翘那黄色的花朵依旧盛开着,这让倎心旌摇曳——这可是他记忆中仅存的属于旧时都城的东西了。

在开京停留了三日,一行人才得以继续前行。有时几乎彻夜不眠地持续北上之旅,有时又长时间地滞留在那些不知名的村落中。渡过大同江进入西京(平壤)已是五月初了。西京附近往北一带都成了蒙古兵的驻地,这里的景象已大为不同。民家中可以见到居民的身影;街道上店铺林立,极为繁盛。驻屯在这里的蒙古部队构成繁杂,有契丹人 ,女真人 ,也有归附了蒙古的高丽人。街上的居民们也是如此。街头巷尾可以听到招揽顾客的商人们那吵闹的声音。那些奇特的声音夹杂在高丽人独特而尖厉的嗓音之中,很难听出它们到底来自何方。

他们进入了义州,又渡过了鸭绿江。鸭绿江一过,景致更是大变,完全是异国他乡的感觉了。正午还如盛夏一般酷热,早晚时又带有秋日的凉意。从义州开始,他们每日都在赶路。自己正奔赴的蒙古大汗蒙哥 的所在地是个怎样的地方,倎对此一无所知。自己会被带到蒙哥所在的蒙古首都和林王宫中,还是与宋国交锋的战场上?他完全猜不透。就连领着他们赶路的蒙古武将到底知不知道也很难说。毕竟每经过一个驿站他似乎都要接受新的指令。

到达东京(辽阳)已是五月十八日。进入东京前需要渡过虎川。时值天降大雨,水流湍急,李世材上奏提议说等水退后再走,但倎急着赶路,主张强行渡河。带路的蒙古武将也同意倎的主张。进入东京之后才发现城里驻扎着一支数量庞大的军队,他们明日就要往高丽进发了。

将五十斤白银、银樽及银缸各一个、酒水瓜果若干赠与了军队的指挥者也速迭。第二天十九日,倎见到了也速迭儿。这个肥头大耳、半边脸都被浓密的胡须覆盖的蒙古武将开口便问:

“大汗现正率军亲征宋国,至于征服尔国之事已交由我等处置。我等正要发兵呢。你们为何事而来?”

倎回答道:

“我们高丽国眼下全仰仗着大汗和将军您的大恩大德才得以苟延残喘。我等此行是为了觐见皇上,表达臣服之意才远道而来的,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请将军您暂缓用兵。”

也速迭儿厉声说道:

“我就问你,你们王京是不是已经撤出江都了?”

其实不仅是此时,在蒙古入侵期间,高丽朝廷撤离江都一事都是蒙古一方必定会提出的要求,这一惯例已持续多年。

“州县的居民都已离开江华岛,王京倒是还留在岛上,不过那是在等大汗的命令,随时都可迁都。”

倎解释说。但也速迭儿随即表示,既然王京还在岛上,那么部队断无停止进攻之理。于是倎又说道:

“将军您不是说过嘛,只要太子入朝就停止入侵,所以我现在才来到这里。如果将军坚持发兵,高丽的平民必定会因恐惧而四下逃散,到头来再怎么下谕也无人听从了。到底将军说的话算不算数?”

也速迭儿无言以对。他沉默片刻,觉得倎言之有理,于是答应停止发兵,只留下一小股部队前去拆除江都的城墙。

翌日一行人便离开了东京。之后一路上都是荒芜地带,只有杂乱的小草在乱石间生长。再往后就进入了山区,越过了万里长城,不久之后就到了燕京(北京)。但他们没有进入燕京城内,只在城外住了一夜便启程了。接下来一路都是久违了的平原,四下里望去都看不到山的影子。平原似乎无边无际。十多天后他们进入了高原地带,不久波状起伏的小丘陵又渐渐地变成了裸露出岩石的层层叠叠的山峦。

渡过浑浊的黄河、进入洛阳的时候,倎才终于得知,自己这一行人是要沿着黄河南岸前往京兆府(西安),再经此继续西行去往六盘山(甘肃省隆德县)。六盘山是个怎样的地方?他想象不出来,但它作为蒙古的初代大汗成吉思汗驾崩的地方而为人所知,据说太子倎将要朝觐的大汗也要前往。也就是说,倎这一路跋山涉水就是为了前去觐见离开四川战场前往六盘山的行所避暑的大汗。

到达六盘山已是九月初。离开江都四个多月之后,一行人才终于在渡过鸭绿江之后过上几天不用在马背上颠簸的日子。六盘山是一座小城,位于同名的一座山的山脚下,街道上兵马熙熙攘攘。但进城之后,倎隐约感觉到蒙古军的阵营里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城里的歌舞、游兴、饮酒都被禁止了,既没有开拔的部队,也没有进城的部队,这与倎之前所经过的任何一个城市都不一样,驻屯在这里的部队的动静隐隐有些异常。不过,队伍中为何会出现这些征兆,士兵们并不清楚。他们也和倎一样,觉得肯定自己的阵营中必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进入六盘山第五天后倎才知道,原来自己要在这里等待会面的蒙古大汗蒙哥已于七月十六日在位于合州(四川省合川市)钓鱼山的行所驾崩了。蒙哥去年年末起就亲自率军与宋军对战,今年还包围了合州城,但由于染上重疾,终于倒在了阵中。

倎在六盘山滞留了一个月之后,又原路折返回了河南。这是因为要接受降表的蒙哥驾崩了,于是只能前去拜谒他的弟弟忽必烈。所有人都认定了忽必烈就是蒙哥的继承人。不知道此行是否能够见到,但大家都认为忽必烈此刻应该刚结束在湖北的战斗,正在北上,于是倎就想在途中遇见他。这不仅是倎一个人的想法,也是护送他的蒙古武将的想法。

但一行人就得在京兆府、潼关都分别滞留数日了。忽必烈依然在湖北战场,没有要动身的意思。进入河南之后,倎一行人在河南的古都度过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时值菊花盛开的季节,寺院里、居民们的后门,四处都是或黄或白的菊花,香气飘满了古都的大街小巷。

十一月末,传闻忽必烈这次当真要中止湖北的战事准备北上了,于是一行人赶往忽必烈北上必经的开封。在走到离开封约两天路程的一个无名小村时,终于遇上了北上而来的忽必烈的部队。这支队伍的庞大是倎迄今为止从来不敢想象的。大队的人马陆续穿过倎所停留的村落,兵马几乎终日不断。指挥官忽必烈的轿舆在骑兵队的护卫下进入村庄时,倎就站在村子的入口等着迎接这位大名鼎鼎的已故大汗的亲弟弟。倎头戴软角乌纱幞头 ,身着宽袖紫罗的长袍,腰系犀牛鞓腰带,手持象笏,奉币站立,随从手下也都各自穿着品位官服。忽必烈似乎已知道是高丽的太子在迎接自己,于是让一部分队伍留在了村中。

倎在一家小小的农户的后院里拜谒了忽必烈。这是一名四十五岁的武将,一张圆脸,对于蒙古人来说皮肤算是比较白的。双眼大而细长,瞳孔乌黑,看着倎的时候脸上满是笑意。他须髯浓黑,略泛金色。一身甲胄紧紧包裹着他那庞大的身躯。

天气寒冷,但沐浴着闰十一月的阳光还是让人感觉到了暖意。在倎看来,忽必烈是一个性情温和的人。在他呈上父王委托他递交的降表时,忽必烈的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神色。他对远道而来入朝的倎表示了谢意:

“高丽远在万里,唐太宗时虽曾亲征,但无论何种武力都没能将其征服。现在此国的太子竟亲自来归顺于我,这真是天意!干戈相交的日子已成过往,旧时代已经终结,从今往后两国要世代交好,永远亲如一家,永世和睦相处下去!”

听到这番话,倎顿时觉得心底涌上了一股暖流。他一直听说蒙古合罕的人选将由蒙古的王族与重臣们召开大型集会决定,此刻的他多么希望蒙哥的继承人就是自己眼前这位温和慈祥、远比这片土地上的任何人都要聪明的伟丈夫啊!

和倎约好在燕京再会后,忽必烈便匆匆结束了短暂的第一次会面,之后立即和部队一起离开了村子。忽必烈走后,倎一时半会都没能从心灵像被麻痹了似的陶醉感中觉醒过来。恶鬼般的蒙哥去世了,自己做梦都不曾预料到的新蒙古掌权人出现了!倎对蒙古多年的仇恨和愤怒深入骨髓,这是无论什么都无法稀释的,但也正因如此,在见过忽必烈之后他的内心反而有了预想不到的感受。

倎一行人跟随忽必烈的部队后北上而去。从渡过黄河时开始,和忽必烈的部队之间就有了距离,而且那距离转瞬间就被拉大了。忽必烈所率领的大部队以几乎让人难以置信的速度穿越河北平原向北飞奔。

忽必烈的部队在闰十一月的二十日进入了燕京,而倎这一行人则晚了半个月,于十二月初才入了城。进入燕京之后倎就没有见到蒙古的任何一位高官,也没有收到任何让他前去见面的指令。他觉得忽必烈应该已经身在燕京了,却没有听到任何消息。倒是一直有命令传来,再三让他更换住所,倎也因此知道自己其实并没有被他们所遗忘。

年关过了之后,几乎每日都能从住所的窗户看到外面在下着雪。天气极为寒冷,连门也没法出了,于是倎干脆心安理得地每天过着闭门不出的生活。就在这时,倎听说在蒙哥去世之后,蒙古国内因为立嗣的问题而起了争端。蒙哥南征期间留守在都和林 的阿里不哥 在蒙哥驾崩后就开始自称大汗,这让忽必烈极为愤怒。忽必烈是蒙哥的二弟,阿里不哥是三弟。正因如此,蒙古的皇族、重臣们都无暇理会高丽太子。

二月中旬的某一天,从忽必烈派来的使者那里,倎获知了父王驾崩的消息。使者名叫洪茶丘,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看到洪茶丘第一眼倎就想起来了,前一年在开封南方那个村中遇见忽必烈时,出现在忽必烈左右的就是这个少年。这是一个脸形细长、眉清目秀的少年,无论是初次见面时还是今天再次相遇,倎都感觉到,这个少年身上有一种格外引人瞩目的东西。这少年不是蒙古人,也不是别的什么民族的人,他的体内显然流淌着高丽人的血液。他的眼里闪烁着清澈冷静的光,额头透出一种绝非少年人能有的冷静,耳朵的耳廓很薄,嘴唇几乎没有血色,所有这一切都给人以拒人千里之外的冷酷感。就像是要亲自证实倎对他的这种印象一样,从洪茶丘嘴里说出的话语也表明了他就是一个不祥的使者。少年挺着胸挪到倎的面前低声说道:

“我叫洪茶丘,是蒙古最高统治者的使者。”

这是倎第一次听到洪茶丘的声音。——我是代表忽必烈来的,快低下你的头!那简单的话语里似乎包含着这种威压。倎于是把头低了下来。然后,洪茶丘那丝毫听不出夹杂有任何情感、不带任何抑扬顿挫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传陛下旨意:去岁六月三十日,汝父王已于江都驾崩。惊闻噩报,朕不胜悲痛。唯慰令公子已作为权监国事 统领国政。务请殿下节哀顺变。”

只说过这番话洪茶丘便转身离去了。对父王的死讯,倎并未感到特别震惊,因为他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去年六月父王离世的消息居然历经八个月才传到了这个国家,此事确实有点可疑,但细想一下,或许是本国原本计划在自己归国之前秘不报丧,但由于自己的归期比预想的晚了太多,实在无法再隐瞒下去,于是只好公布了。

倎很是思念父王去世之后的祖国,但由于身处异乡无可作为,且自己身为长子,听到已逝高宗的嫡孙、二十四岁的谌在统领国政,想到谌那白皙的脸庞和那超越年龄的沉稳,他略感安心。

倎和手下们服了三日的丧。等他刚换下丧服,像是一直在等着他做完这些事情一样,忽必烈的使者就来了,将倎带到了忽必烈的寝殿。和之前的会面不同的是,这次忽必烈是要以蒙古的代理合罕的身份,正式接见前来呈递臣属誓状的高丽太子。

倎被带至深邃的宫殿大厅,在那里见到了身着华服的忽必烈。忽必烈在席上以郑重的言辞对高宗的死表示哀悼,并对他表达了歉意——在倎滞留的大约两年间,蒙古国内外发生了太多的事,为此没能隆重接待远道而来的客人。

宴席开始了。酒宴间,一些不常见的乐器被奏响,美妙的音乐在席间流淌。而忽必烈那厚重、掷地有声的声音就从乐曲当中传了过来:

“太子归国后也许就会成为高丽王,蒙古合罕的人选应该也会在近日宣布。也许蒙古和高丽会同时在新王的统治之下立国。不知因为何种宿缘,长久以来作为仇敌互相争斗的两个国家的王不约而同地在去年驾崩了。干戈相交的旧时代已经结束,携手共生的新时代即将到来。等不久之后新帝确定下来,就要安排诏谕的交接了。虽然很想请你永远住在我们国家,但贵国也需要太子早日归国。既然如此,等天气转好了你就上路吧!”

倎虽然仍处于丧父之痛之中,但跟上次会面一样,他的心里有了一种类似于陶醉般的感觉。也许从今往后高丽不会再被蒙古兵蹂躏了,那些日子真是阴暗得恍如噩梦啊!

倎想即刻归国,但雪还没停,所以不得已又在燕京停留了几日。其间,蒙古对倎的待遇与之前截然不同。从谒见忽必烈的那天开始,他的住所就变了——他被安排住进了与先前完全不同的宫殿里的一间房。这里有很多侍女和近侍服侍,食物也奢华得让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二月二十五日天气转好,倎从燕京动身了。护送倎回高丽的蒙古警卫部队扛着高丽的旗子。同样在这一天,忽必烈离开了燕京,前往即将决定新的蒙古合罕的集会举办地开平府 。两支队伍从同一个城门出去,却各自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朝着各自的方向前进。

倎想早日踏上故国的土地,于是夜以继日地赶路。三月初时终于渡过业已冰冻的鸭绿江,进入了故国。国土依旧荒芜,田地大半化为了荒野,原野上几乎每天都飘舞着雪花。回到江都已是三月二十日。进入江都之后的他,心里又平添了几分对已过世的父王的哀伤,但也隐约感觉到了某种希望。此时雪已经消融了,众多老树绽放新芽的春天很快就要到来了。

四月九日,蒙古发出的国书送达高丽。在让太子倎去蒙古朝拜之前,死去的高宗曾将使者朴希实派往蒙古,并向蒙古的先帝蒙哥提出了几个要求,以此作为投降的交换条件。对此,当时蒙哥的回复极其暧昧。而这次的国书中,高丽之前提出的条件几乎都获得了许可。即,把所有驻屯在高丽的蒙古部队都撤走,对于被蒙古抓住或是逃往蒙古的高丽人,毫无遗漏地进行彻查,在让他们写下誓言的前提下放还。还有,在驻留军撤离时,哪怕有人抢了一针一线,也要立即处斩。高丽的这些要求都得到了满足。显然,忽必烈的关照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

四月二十一日,倎接替死去的高宗坐上了高丽的王位,是为元宗。而在倎去往蒙古期间守护国家的谌则成为了太子。三月下旬,在倎成为高丽王稍早之前,身处蒙古的忽必烈被其族人推选出来,继承了合罕位。高丽的新王知道新帝忽必烈即位的消息是在四月二十九日。他是从蒙古使者的报告中获知的。

元宗在听闻此事当天即任命自己的叔父、王族永安公僖作为忽必烈即位的贺使,让他即刻从江都出发。这一措施略显慌忙,但元宗为了展示自己的诚意也只能这么做了。他让永安公僖带上写着感谢之辞的诏书,作为对之前收到的那封洋溢着蒙古的深情厚谊的国书的回复。

——恩灵汪洋,寤寐感悦。虽慈母钟怜于季子,过此何能。自小臣及于后孙,以死为报。

对此,忽必烈连续发来了三封诏书。最早的一封于八月十八日抵达江都。

——衣冠从本国之俗,皆不改易。行人惟朝廷所遣予悉禁绝。古京 之迁,迟速量力。屯戍之撤,秋以为期……朕以天下为度,事在推诚,其体朕怀,毋自疑惧。

想想先前蒙古那苛刻的要求,这无论如何都算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宽大的措施和言辞了。蒙古兵在秋天之前就会撤离,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国家了。而蒙古多年所要求的迁都事宜也可以根据实际情况来执行了。

接到这封诏书时,元宗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冲进自己的房间号啕大哭。他的痛哭持续了很久。父亲高宗在没有获取新帝忽必烈的诏书之前就去世了。想到一生都被蒙古所折磨的父王,他忍不住悲从中来。

对于高丽来说,过去的三十年就像一场持续的噩梦。蒙古真正开始进攻朝鲜半岛是在窝阔台继承成吉思汗之位、成为蒙古合罕之后开始的。而成吉思汗是从蒙古的一个部落起步,逐渐成为全蒙古的首领的。在他的一生中,讨伐金国 ,占领黄河以北的土地,灭西辽,入侵花剌子模 ,席卷中亚大地,又挥戈向东灭了西夏 。在数次进攻金国的途中他患了病,后驾崩于甘肃省六盘山以南。

那之后第三年,也就是一二二九年,窝阔台即位。他在位十三年,不能说很长,但在位期间,他继承了成吉思汗的遗志,灭掉了蒙古多年的宿敌金国,又对宋发起了进攻。而在此次大战进行的同时,他还发兵攻打辽东那墙头草一般、时而反叛时而臣服的金的残存势力,在将其平定之后,渐渐地把侵略的魔爪伸向了朝鲜半岛的高丽。

高丽在此之前的成吉思汗的时代有一段时期也曾向蒙古纳贡,但这并非只是因为怯于蒙古的武力。但在窝阔台 即位三年之后,蒙将撒里答突然出现在了半岛的北部,其对高丽动武征服的野心昭然若揭。很快地,从那年秋天到第二年冬,撒里答所率领的蒙古兵攻下了高丽西北部的十多座城池,并在安州打败了北上前来驻防的高丽军。之后撒里答麾下的三支部队更是推进到开京城外,逼迫高丽投降。西历一二三一年,即高宗十八年,此时太子倎才十三岁。高丽不得已表示了臣服,献上了大量的金银财宝,被迫允许达鲁花赤 进驻西京(平壤)以北的十四座城。达鲁花赤是监察占领区的民政事务的蒙古官员的称谓,当然该占领地所有事务的权利都归属于达鲁花赤。

撒里答当年就留在了半岛上。第二年,即一二三二年春又在开京以下的各个州府设置了七十二名达鲁花赤,之后才陆续撤离了半岛。但身在辽东的撒里答却又强行要求在都城开京也设置统领高丽全国事务的达鲁花赤。他任命契丹人都旦负责,并把他派到了开京。都旦赴任没多久,就命令高丽进献水獭皮一千张,并强迫高丽国王以下的诸王、公主、郡主、大官人 交付童男童女五百以及众多工匠,以充作秃鲁花(人质)。高宗把使者派到辽东的撒里答处,表示水獭皮可以按要求进献,至于秃鲁花,鉴于本国的窘状,实在难以做到,还请宽恕。撒里答大怒,把使者赶离了漠北。

对于蒙古提出的这等过分的要求,高丽的君臣们实在难以忍受,于是大家决定叛离蒙古,把都城从开京迁到了不远的江华岛。又让各道的百姓都前往山中或是海岛上避难。高丽兵也对进驻北边各城的达鲁花赤发动了袭击。

这年秋天,撒里答率大军侵入半岛北部,派使者到江华岛要求高宗离岛。江华岛天然地形险峻,易守难攻,没有海战知识的蒙古部队根本无从下手。高宗没有答应。不久撒里答开始出兵。他从都城开京南下,攻陷了汉阳山城(京城),迫近龙仁城,在那里被高丽的一名僧侣从城内射出的箭射中身亡。在这场战役中,八公山符仁寺所收藏的高丽国宝——《大藏经》的经版 被越过小白山脉进入半岛东南部的蒙古的一支部队焚烧殆尽。

由于指挥者撒里答已死,蒙古兵无奈只得从半岛撤离。但在一二三五年,蒙将唐古又率兵出现在半岛上。唐古的部队没有试图与江都的官员们进行任何交涉,只是尽情地蹂躏着半岛全土,时间长达六年。庆州皇龙寺塔被烧就发生在此期间。

国土荒废得难以用言语形容,终于在一二三九年十二月,不堪蹂躏之苦的高宗让王族新安公佺,以及王族的子弟十人前往蒙古入朝,更在一二四一年把王族永宁公綧作为人质送往蒙古,虽然这只是权宜之计,但也不失为逃避劫难的一个方法。但在一二四六年七月贵由大汗 即位之后,以高丽君臣们依然没离开江华岛为由下令出兵,于是半岛又被蒙将阿母侃所率大军的马蹄肆意践踏。

贵由大汗在位三年便驾崩,之后蒙哥继位。蒙哥也逼迫高丽王离开江华岛并迁都,听闻对方不从,当即任命属于蒙古王族的也古为主将发兵出征半岛。高宗和蒙古军交涉,表示等其一撤退就让弟弟安庆公淐入朝。

但蒙哥并不满足于只让高丽王族中的一员入朝,他任命札剌儿带为征东元帅大举进攻半岛。这次侵略从一二五四年开始,在蒙哥驾崩前长达六年的时间里都在断断续续地进行。札剌儿带第一次出现在半岛这一年的事迹记载于《高丽史》中。

——蒙兵所虏男女无虑二十万六千八百余人,杀戮者不可胜计,所经州郡皆为煨烬,自有蒙兵之乱未甚于此时也。

自此开始,比这更残酷的事情便年复一年出现。侵略军每年秋天到来之后,通常会将稻谷尽数收割,在全国大肆劫掠,抢走无数男女老少,杀死胆敢反抗之人。于是每次蒙古兵到来时,百姓们,包括城里的守兵们都只能弃城逃往山中。

一二五七年,江华岛上的高丽王高宗终于决定服从蒙古大汗的臣服要求。他先是让弟弟安庆公淐入朝蒙古,紧接着又把将军朴希实也派往蒙古。当年十二月淐离开江都,一年之后,也就是在淐回国后第二年一二五八年十二月,朴希实出发。淐和朴希实都是为了就降服条件进行斡旋。但这一年江都的高丽王朝围绕着是和还是战的问题一直摇摆不定。由于一个突发事件,常年掌握实权的主战派武官崔氏一族意外覆灭。在崔氏被除掉之后,高宗才终于能够自主采取行动。为了尽快达成投降事宜,才有了太子倎的奉降表入朝一事。

倎离开江华岛两个月后,蒙古兵一侵入岛上就立即把城毁了。在渐渐变得炽烈的夏日阳光中,在受蒙兵指挥的高丽民众的手中,江都的内城和外城的主要部分都被悉数毁坏。在这种纷乱喧嚣之中,六月三十日的傍晚,高宗薨逝了。对高宗来说,他没有过上一天安稳的日子。

蒙古新帝忽必烈下达给高丽新王元宗的诏书中所记载的事情没有一件是虚的。所有事情都按诏书的要求执行了。放还逃兵和俘虏一事在诏书下发之后没过多久就实现了。被抓到或是主动移居蒙古的四百四十户高丽人很快就被送回了高丽。此外,派到蒙古祝贺新帝即位的王族永安公僖八月回国了。僖把自己在西京(平壤)亲眼看到蒙古兵正在有序撤离一事报告给了元宗。

元宗依然住在江都。旧都开京完全荒废了,宫殿也因长期沦为蒙古兵的营舍而毁得不成样子,所以在还都之前必须先修筑宫殿。宫殿建造一事本该由作为达鲁花赤滞留在开京的蒙将休鲁台负责,但他也在接到本国的命令之后就撤走了。从休鲁台的撤退开始,高丽王在时隔三十多年之后第一次迎来了完全从蒙古的威胁下解脱出来的日子。

元宗所考虑的是,要等宫殿的建造和街区的重建都完成之后再迁都开京。忽必烈关于迁都的那封诏书之中有一句是“迟速量力”,照他的理解,其中还有余地,可以看情况去实施。实际上还都一事也不是不急,但作为元宗来说,他需要首先着手解决的事情可以说是堆积如山。所有的耕地和山林都荒废了,所有的河堤也崩塌了,大部分人都失去了自己的家园。到冬天不知道有多少人将会饿死、冻死。蒙将休鲁台在监督修造宫殿时,强制征集了成百上千个民工,不分昼夜地让他们承担着高强度的劳动。随着休鲁台的离去,所有的民工都散了。面对着即将到来的冬天,他们首先最需要的就是一份能够糊口的工作。

元宗二年,即一二六一年的春天到秋天,开京的营建工作虽然依旧进行,但进度十分缓慢。开京那修了一半的大路上,到处都躺着饿死的人,十字路口都是成群结队的乞丐或盗贼。这一年的十月,忽必烈的诏书下达高丽。要求统计户籍以便为征召农民参战、运粮和补充兵源作准备。即为了保证紧要关头能迅速实行征兵、运粮、补充兵源而制作户籍。在第二年的一二六二年二月发来的诏书中记载了需要朝贡的物品名称。其中提到了“鹞子”(鸟嘴鹰)一项。但鹞子不是马上就能到手的,只好进献了其他的物品。谁知过了半年,忽必烈又来诏责怪高丽拖延了鹞子的进贡,于是又命高丽进献好铜二万斤。

在高丽,没有人知道好铜是什么金属,问了蒙使才知道那是黄铜。元宗立即派使者觐见忽必烈,就鹞子进献迟缓一事致歉。上奏文书中说:高丽地处鸭绿江以南,并不出产好铜,本邦现有的都购自汉人。违背圣旨,不胜惶恐,但二万斤这一数量着实为难。此次献上六百二十斤,虽然略少,但还请笑纳云云。

忽必烈的回复很快就下来了。内容大致如下:朕已听从卿之奏请,衣冠不强令从蒙古风,允许依照旧时;已撤回蒙古军,前往海岛躲避战乱的人民已遣送归国,俘虏也已放还。但就进献珍禽一事,卿并没有展示诚意,仅献了一点好铜并百般狡辩,此等借口托词很难让人相信。如果连此等小事都不听命于朕,很难期待卿能守大节。我蒙古对于属国一向都有严格的要求,如交纳人质、组织百姓建立运输队、战时输送粮食、补充兵源、年年进贡不得懈怠等。高丽只让永宁公綧入质,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因此,务须即刻履行此项义务。

元宗立即派使者奉书上奏,表示今后绝不再违反敕令,但还都、籍民、输粮等并没提及。实际上也没法提。因为国家依然处于极度疲敝的状态,流亡百姓一年比一年多,想让高丽立刻按忽必烈要求的那样组织起来是不可能的。

忽必烈似乎对元宗的书信很不满意,他没有作出任何回复,把使者赶了回来。元宗立即写了一封极为详细的长信,向忽必烈仔细说明了高丽国内的状况,并恳求说,作为新附的国家,希望能延缓履行职责。元宗想,曾经会过两次面的忽必烈肯定能理解自己的立场。高丽的朝廷中有很多人坚持认为忽必烈和之前的蒙古大汗并没什么两样,但元宗却不这么认为。每次想起忽必烈那温和的脸,元宗都能回忆起那两次会面时心头涌起的那种难以名状的陶醉感。终于,忽必烈发来了回诏。这次的措辞很是宽宏大量:

——朕向以细事见卿心之未孚,是故有责备之报。今兹来复,候生民稍集,然后惟命。辞意恳实,理当俞允。凡百所言者能践与否,卿其图之。

两年之后的一二六四年,忽必烈下诏说,即位五年以来,阿里不哥之乱已平息,故拟让王公、群牧 前往上都(开平)朝会,望卿也来行朝见之礼云云。对高丽来说,让国王前去入朝是前所未有的,何况蒙古真意难测,于是很自然地就是否听从忽必烈命令这一问题各方争执不下。但在宰相李藏用的劝导之下,元宗还是决定入朝。

元宗于八月十二日离开江都,十月一日在燕都的宫殿中拜谒了忽必烈。他接受了相当于蒙古诸侯的礼遇。曾经的燕京(北京)从忽必烈即位以来就被叫做燕都,和上都一样,这里也建有忽必烈的王宫。按诏书所说,朝会是要在上都举行的,但不知为何,这次没有选在上都而是在燕都举行。忽必烈和以前一样,始终以温和的神色来面对元宗,不断询问高丽的重建情况。最后,他说道,据永宁公綧所说,高丽有常备军五万,其中一万用于镇守本国,其他四万希望能移驻蒙古。元宗解释说,实际上高丽连这十分之一的兵力都没有。忽必烈频频点头对此表示谅解,并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同月十八日,临行之前,元宗前往万寿山宫殿拜谒忽必烈,获赐十头骆驼作为该国的土产。带着这些在自己国家估计用不上的神奇的动物,元宗于十二月下旬结束了蒙古入朝之旅,心安理得地回到了江都。

第二年正月,元宗把王族广平公恂作为谢恩使派往蒙古。夏初恂回国,在王族重臣聚集的席间报告说,大汗亲切地询问了我国的事情,并表示深深的慰藉。江都的君臣们这才改变了对忽必烈的认识,齐声称颂忽必烈的德行,并为高丽的前途感到庆幸。之后众人在必须尽快履行忽必烈所要求的还都和籍民等事情上达成了一致。但具体应该采取什么手段,谁也说不上来。从一席人的嘴里说出来的净是断粮、绝米之类的话语。前一年高丽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大饥荒,其影响在今年已然显现。该怎么支撑到秋收,这是眼下国家面临的最大的问题。长达三十年的蒙古入侵所带来的巨大的伤痛在蒙古军撤退五年后依然随处可见。都城也只建了一半,流亡百姓的身影一年到头络绎不绝。 iNLgmk0xvv27tVWitwQUOg6IINFsgEraA5lRfDnFHVrF+TBFeaZqZ4g14clIbW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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