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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列车快要开进新宿车站时,鱼津恭太醒了。周围的乘客都已经站了起来,有人正从行李架上往下拿行李,有人正在穿厚外套。从松本坐上这趟列车之后,鱼津很快就睡着了,中间醒来过两三次,其余时间几乎都是在熟睡中度过的。

他看了看表,八点三十七分,再过两分钟就到新宿站了。于是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把手伸进毛衣外的夹克口袋中,掏出一包和平牌香烟,抽了一支叼在嘴上,眼睛朝车窗外望去。无数霓虹灯闪烁着,将新宿的天空映照成一片散发着糜烂气息的红色。每次从山上归来,看到东京的夜景时,鱼津都会感到不知所措,此刻这种不知所措又再次袭上了他的心头。他的身心在山林的寂静中沉醉了一段时间,却又不得不被拖回都市的喧嚣,每当此时他都会产生一种类似痛苦挣扎的情感。只是今天这种挣扎似乎特别严重。

列车停下后,鱼津把背囊挂在左肩,把黑色的鸭舌帽微微歪戴在头上,叼着香烟,踏上了站台。他身高约一米六五,肩膀宽阔,体格壮实。鱼津站在那里,没有立刻往外走。

来呀,走吧,走向人群密集的地方。来呀,迈步吧,迈向芸芸众生生存着、挣扎着的世俗漩涡。鱼津嘴里并没有说什么。他只是在心中这样默念着。鱼津并不是一个不爱见人的人,也并不是特别喜爱孤独,但是每次从山上下来时他总要对自己这样说。只是以前在车上就可以完成这种心理准备,不用等到走上站台之后。而今天,在山上被下的咒语似乎比以前更强了。

鱼津走到新宿车站外,上了一辆出租车。不走路,而是被人从一个地方运送到另一个地方,这是都市人的习惯。他也遵从了这一习惯,但山林中夜晚的黑暗和寂静还是如影随形,和他一起被运往东京的灯海中。

过了数寄屋桥,鱼津就下了车,走进银座的一条小巷子。银座还是很热闹。鱼津掀开D通信社旁那家写着“浜岸”的小料理店的门帘,走了进去。来银座,正是为了到这家相熟的店里,给肚子里塞点稍微正儿八经的食物。

“欢迎光临。这是又去了山上吗?”

穿着白色罩衣的胖店主在正对着门的厨房里招呼道。

“去登了奥穗 。”

“已经没什么人了吧?”

“只遇到了两队人。”

鱼津把背囊交给走过来的女服务员,然后坐到离厨房最近的一张桌子边上。

“红叶很漂亮吧?”

“比起红叶,星星更漂亮。涸泽 的——”

昨夜,在涸泽的休息点仰望夜空时,鱼津看到了冰冷闪烁的星星。此刻那些星星还清楚地印刻在他的眼帘上。

鱼津就着烤松茸喝了一瓶酒,又就着炖鲷鱼和鱼肉酱汤吃完了饭。正在这时,店主的弟弟,也是在这家店里帮忙的阿纹,也穿着白色罩衣,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回来了。看到鱼津,阿纹招呼道:

“欢迎光临!”接着又说:

“刚刚小坂先生也来了呢。”

厨房里的店主也说:

“是的是的,小坂先生也来过。这回可稀奇了,他竟没有喝酒,吃了饭就回去了。”

“好久没见他了。还挺想见一面的呢。”

鱼津说道。

“他好像说要去常磐会馆的二楼跟什么人见面呢。应该还在那里吧。就他那磨叽劲儿。”

“是吗。”

自上个月一起前往谷川岳 之后,鱼津和小坂乙彦就再也没见过面。鱼津想着如果能够见到的话就最好了。

鱼津结了账,走出浜岸,前往距离浜岸约半町 的常磐会馆二层的咖啡厅。走上楼梯,就是结账台,鱼津站在那里环顾了一圈。明亮宽阔的店内零散地放着十五六张桌子。穿着登山服装进去的话,感觉跟店内的氛围有点格格不入。大部分客人都是年轻的情侣。

鱼津没能立刻发现小坂的身影。小坂乙彦一个人背对着鱼津的方向坐在窗边的桌子旁。修长的身体前倾着,似乎有点坐立不安。

鱼津穿过桌子与桌子中间,来到小坂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喂!”小坂吃惊地回过头:“呀,是你啊。”

“有这么打招呼的吗?”

鱼津说着,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

“不是,我在这里等人呢。”

小坂看着鱼津,又问道:

“去哪里了?”

“穗高 。”

“一个人?”

“嗯。”鱼津又问,“你说在等人,是等谁呢?已经等很久了吧。”

此时,鱼津看到小坂乙彦那张看似精干的脸上忽然闪过了一丝阴影。

“白等了吗?”

正这么说着,鱼津看到对面一个穿和服的女人,正穿过桌子中间朝这边走来。她穿着偏黑色的和服,系着红色腰带,右手抱着一个黑色漆皮的大手提包。当鱼津确定这个女人确实是朝自己这边走来时,心里猜想这是不是就是八代美那子。他记得不知哪次小坂曾经跟自己说过对这个女人的暗恋之情。他想,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自己来得还真不是时候。刚从山上下来,还什么都没做呢,就感觉一脚踩进了人际关系的漩涡中。

女人来到旁边,对小坂说道:

“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这是鱼津君。是我一起登山的朋友。”

小坂说道。对方“哎呀”一声轻呼,似乎很惊讶似的。

“我是八代。”

她说着,客气地朝着鱼津低头致意。

当对方的眼神在自己身上闪过时,鱼津才回过神来。从这个女人走进店里开始,到她走到桌子边,现在朝自己低头致意,自己的目光一直都没离开过对方。与其说是目光没离开过对方,不如说是无法离开。但鱼津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却并没有为自己的不礼貌感到羞愧。对于原本应该会很快对这种事感到羞愧的鱼津来说,这是很不可思议的现象。鱼津感觉自己的目光似乎毫无抵抗力地、自然而然地就被对方吸引过去了。

但是,从八代美那子坐到空位子上开始,又有别的东西进入到了鱼津心里。他无法直视那个坐在自己和小坂中间的华丽女人。鱼津把目光移向了窗边。

“就是一个无聊的聚会,我以为中途应该很容易就能溜出来的。但是晚了一个小时才开始——把您叫到这里,真是不好意思了。”

“不不,没事。”

“您一直都等在这里吗?”

“我已经习惯了在这样的地方待上半小时一小时的。你说的急事,是什么事?”

“有东西想要交给您。”

“是什么?”

“我后面再给您。”

女人说完,很快又改变了主意似的,打开了手提包:

“是这个。”

“是什么呢?”

“哎呀,不行!请您回家之后再打开吧。”

在鱼津听来,此时八代美那子的语气中带着几分紧张。

鱼津朝两人看去。小坂正把一个似乎是用商店的包装纸包裹着的小纸包放进自己的包里。

“那么,我的事情做完啦,就先告辞啦。”

八代美那子说道。似乎她就是为了这点事过来的。

“哎呀,再坐会儿吧,喝个茶什么的。”小坂说道。

“我已经什么都吃不下啦。”

鱼津听着两人这样的对话,赶紧站了起来:

“我先告辞了。有点累了。”

他对小坂这么说着,准备离开座位。

“哎呀,您请坐,我才应该告辞了。”

说着,八代美那子也站了起来,又说了句“您请坐”,想让鱼津再坐下。稍稍夸张地说,鱼津感到美那子想要阻止自己离开的言行中有一种拼尽全力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如果无视对方的劝阻,就这样离开座位的话,会有点过分,但是如果自己留下来,让八代美那子离开的话,对小坂乙彦来说,再是朋友,这么做也有点不识趣了。

“啊呀,不用这么着急吧。鱼津你坐下。夫人你再坐个五分钟十分钟的也没事吧?”小坂说道。

“那好吧。”

看到八代美那子再次坐了下来,鱼津也坐回了座位上。

“我想要个冰淇淋。鱼津先生呢?”

“我吗?我来杯咖啡吧。已经三四天没有喝咖啡了。”

“您到山上去了几天?”

“在山上的休息点住了三个晚上。”

小坂叫来女服务员,点了两份冰淇淋和一杯咖啡。

“小坂先生最近都没有去吧?”

“老是请不出假来。不过,接下来就算是旷工也一定要去。从年底到正月准备和鱼津一起去登奥又白 ,所以必须先把身体锻炼好。”

两人说着话的时候,鱼津在思考一个问题。此刻坐在自己旁边的这位女性,从刚才小坂称呼她为“夫人”这一点来看,肯定是已经结了婚的。他想起小坂以前也提过这位女性,但那时候并没有说她已为人妻。

但是,真正令鱼津感到困惑的,并不是小坂从未提过而自己现在才知道的八代已婚这件事。令他困惑的原因其实更直接。在鱼津看来,八代美那子这个女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已经结了婚的。确实,如果是未婚女性的话,可能不会这么稳重。她的言谈举止中都透着稳重,而且她的美貌本身也带着一种沉静。

对于对方已为人妻这一点,鱼津觉得自己多少有点沮丧。当他意识到这种沮丧的情绪完全无视了好友小坂的立场时,不禁暗想自己这是怎么了。穗高夜空中美丽的星星在自己身上所下的咒语,大概还没有完全解除吧,他暗叹道。

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夜色中,药品广告的霓虹灯上红色和蓝色的文字,在远处交替隐现,鱼津的目光一直看着这种单调而空虚的重复。小坂乙彦和八代美那子一直说着一些被第三人听到也无妨的话。不久,鱼津听到美那子说“那么,我准备告辞了”,感到她准备回去了。

“不不,还是我先告辞了。我过来也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小坂。”鱼津说着,先站了起来,匆匆说了声“再见”,从旁边的椅子上拿起了自己的背囊。

“不过,我也得回去了。”

美那子也站了起来。只有小坂还坐着。鱼津看到小坂的脸上闪过一丝跟刚才看到的一样的阴影。再看美那子,她的脸上也是刚才那样的拼尽全力的神情,以至于脸上的肌肉都有点僵硬似的。

跟刚才一样的情形。只不过鱼津喝了杯咖啡,美那子吃了杯冰淇淋,中间隔了十分钟而已。

但是,鱼津没有再迟疑,他把背囊挂在肩上,朝两人说了声“那就再见了”,离开了座位。他走下楼梯,来到马路上,穿过被出租车堵得严严实实的道路,朝新桥方向走去。

鱼津知道自己有点兴奋。因为遇到了一位美丽的女性,自己变得与平时不大一样了。等到离开那位女性再来看这样的自己,他不由得感觉有点怪异。说是个美女,但其实她的美貌也并没有多么惊世骇俗。只不过刚从山上下来的人,多多少少都会贪恋别人的温暖,会想要见到不同的人。

不过,虽然鱼津并不清楚具体情况,但是他知道对方是一位与小坂乙彦有着某种特殊关系的女性。因为这样一位女性而打破自己内心的平静,鱼津觉得这事怎么想都要怪自己太没界限感了。鱼津心说,我现在有点胡闹了。说起来,自己昨天半夜醒来后走出休息点,一边冻得瑟瑟发抖,一边抬头仰望星空,沉醉于星空的美丽,这种行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种胡闹。想要一人独占美丽的事物,这种想法本身就像是一种胡闹吧。

“终于追上了。”

听到这声音,鱼津回过头去。八代美那子微微喘息着走了过来。

美那子的脸色看起来很苍白。两人站着的地方旁边是一家酒馆,霓虹灯闪烁,把路面都染成了一片蓝色。美那子看起来脸色苍白肯定也是由于这个原因,但是鱼津认为不仅仅是这样。八代美那子表情很严肃,似乎在想一件对她来说极为重要的事情。

“您去哪里?”

“大森。”

“我去田园调布。我们是一个方向,如果不麻烦的话,我们叫辆车,您可以把我送到家吗?”

“可以是可以。”鱼津说道,“那小坂怎么办?”

“我刚刚在店里跟他告别了。其实我有点事想听听您的意见。在没见到您之前,我也没这个想法,见了您之后,忽然就想问问您。您是小坂最好的朋友,我经常听小坂说起您。”

“嗯,我跟他应该算是最要好的吧。从学生时代开始,我俩就经常搭伴去登山。”

鱼津和八代美那子并肩往土桥方向走去,准备在那里坐出租车。看到一辆比较新、比较大的出租车开过来了,鱼津赶紧拦了下来,先让美那子坐进去,然后自己再坐进去。

“请到田园调布。”鱼津跟司机说道。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了。”美那子说道,接着就再也不说话了。

车开了,鱼津稍稍郑重地问道:“你要说的是什么事?”

“您是小坂先生最好的朋友,所以想听听您的意见。”

鱼津觉得关于自己和小坂的友情有必要做些补充说明,但是他没有说。

自己是不是小坂最好的朋友,这个问题需要认真思考。同为登山家,两人关系紧密。如果自己要跟谁一起死的话,那应该就是小坂乙彦吧。但是,鱼津相信,登山家之间的羁绊,仅限于大山这一特定场所。如果山上的羁绊,在下了山之后也必须要维持的话,那该多烦人啊。大山绝不会叫人这么做。自己对于下了山的小坂了解多少呢?事实上一无所知。

“对于小坂和我的事情,您应该也听说过了吧。”

美那子说道。鱼津轻轻瞥了一眼美那子放在腿上的白皙的双手,摇头说道:“没有听说过。”

鱼津对于他们之间的事情并没有了解多少,所以这么说也不算是撒谎。

“其实刚才,我是把小坂写给我的信还给他了。是他这三年当中写给我的信。”

鱼津朝昏暗的车窗外看去。车刚开过浜松町附近。看来司机是准备从品川经五反田再到田园调布。此时,鱼津突然又想起了山林中的黑暗与寂静。他不知道八代美那子准备跟自己商量的到底是什么事,但是他觉得自己还没有做好半点倾听的准备。

“老实说,我很珍惜小坂先生的心意,可是这份心意同样也令我感到困扰。我已经有丈夫了。”

“这样啊。”

“所以我就想着能不能请鱼津先生跟小坂先生说一下。”

“该怎么说呢?”

“这……”

美那子不再说话了。面对鱼津嘴里说出的与自己的预想完全不一样的回答,她似乎有点不知所措。

“您很讨厌做这样的事吗?”

“并没有讨厌。”

“我也明白,拜托您去做这样的事,对您来说肯定会是很大的困扰。”

“我只是不太了解小坂和您之间的事。我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在哪个休息点,听小坂提过您的名字,仅此而已。那也是在进山很多天大家情绪都有点亢奋的情况下说的。那种情况下谁都会添枝加叶地说一些有的没的。大家都会编故事,假装是自己身上发生的事,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方法可以用来发散自己的心情。所以,小坂说的,我也只当是他编的故事,随便听听就过去了。事实上,他说的话,我基本上都忘光了。”

事实上也是这样。在山上,大家都会讲一些自己的恋爱故事,但是这些故事的内容往往都是胡编乱造的。只有其中透露出来的讲述者对人的爱恋之情,在那一刻,是不容怀疑的真实。这样的经历,鱼津自己有过,在别人身上也感受到过。

看来必须要说明自己与小坂的关系了。美那子一副难以开口的样子。

“那我们下车,找个地方说吧。”

“这样啊。”

美那子似乎不想在有司机听着的情况下说,但是鱼津觉得下车再找家咖啡店坐下来说的话,有点麻烦。

“我们索性就先到您家附近吧。您家离田园调布站远吗?”

“走路大概六七分钟的样子。”

“那我们就到田园调布站下车,然后走着去您家,路上可以边走边说。”

这会儿鱼津开始感觉到身体的疲劳。一般他到山里待上两三天也很少会感到疲惫,但是今天为了赶到松本坐列车,原本从涸泽的休息点到上高地要花四个半小时的路程,仅仅用了三个小时左右就走完了。赶路的疲劳这会儿似乎开始显露了。

“我不太了解穗高,不过这会儿应该已经很冷了吧。”

“山上已经下过雪了。”

“啊,都已经下雪了啊!”

“比起往年,这还算迟了。”

两人开始说一些和小坂全然无关的话题。大大小小的车亮着车灯,在国道上川流不息。出租车也在国道上开了很长时间。

两人在田园调布站前下了车,穿过车站前的广场,沿着两边种着行道树的缓坡往上走。路上已经没有行人了,树叶在两人的脚下嘎吱作响。

鱼津一直在等着对方先说,但是迟迟没有听到对方说话,所以走到缓坡的一半的时候,他开口问道:

“你跟小坂是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

“大概得有五年了吧。从我嫁给八代之前就开始了。结婚之后,有段时间我们没有再见面,但是前年圣诞夜,又在银座遇到了。那以后偶尔会见个面,他也会给我写个信什么的。”

“什么样的信?”

鱼津说完之后,自己也觉得这个问题问得有点不识趣。对方似乎有点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似的。鱼津感到她在黑暗中屏住了呼吸。

过了一会儿,美那子开口说道:

“是向我告白的信。”

“就算告白了,也不会有结果的啊。”

“嗯。”

“向别人的妻子告白,小坂这是想干什么?再怎么告白也是没用的啊。小坂究竟怎么想的呢?”

“他说让我离婚,跟他在一起。”

“哦。——那你怎么想的?”

“我当然感觉很困扰。”

“这样的事情,是会让人困扰。”

“所以,我就想麻烦您跟他清楚地说明白。我不能做那样的事情,我也不是会那样做的人。”

“你不能自己亲自跟他说清楚吗?”

“当然,我也好多次跟他说了自己的想法。但是,他怎么都——”

“小坂不理解吗?”

“嗯。”

“那小坂这家伙真是太不对了。”

鱼津想起了小坂在岩壁上扭着身子观察上面情形的样子,那时候他的脸上透着一种令人吃惊的独特的精明强干。或许小坂的性格当中就有这样一些不同于常人的地方,有点认死理吧。

“即使这样,要我去跟他说似乎也不太合适吧。”

鱼津有点不太明白,为什么在此之前八代美那子都默许了小坂的这种态度呢。如果她自己能够明确地说清楚小坂这么做只会给自己带来困扰,那么就算小坂再认死理,也不会一味纠缠,提出那些无理的要求吧。

“你自己对于小坂,究竟是怎样的态度呢?”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想该怎么说。

“对于小坂先生,我现在没什么别的想法。”

“现在没什么想法啊。”

或许是感觉到鱼津的话里面着重强调了“现在”,美那子又补充道:

“以前也没有。”

“以前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也就是说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你对小坂都没有特殊的感情——”

“是的。”

“你确定?”

美那子停顿了一下,回答道:

“嗯。”

“那小坂那边我去跟他说吧。我感觉小坂做的事情,有点不合常理。”

“但是,”美那子停下脚步,“那个,请不要说得太严厉。因为我不能回应小坂先生的感情,所以想请您跟小坂先生说,希望他把心思从我身上收回去。”

美那子站在那里,正对着鱼津说道。

“我明白了。放心,我不会去责难他。事实上,我以前都是很避讳介入到别人的这种事情中去的。我一直都觉得这种事情原本就是当事者自己应当解决的问题,就算有第三人介入,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但是在你们的这件事情上,我觉得我可以作为朋友,给小坂一些忠告。如果真如你说的那样,那小坂的态度确实有点荒唐。”

“嗯。”

美那子的回答很模糊。这使得鱼津又产生了新的疑惑。

“不是这样吗?”

“嗯。”

“你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的吗?——比如你其实也喜欢小坂的——”

“没有。”

这次美那子否定得很干脆。

“我没有喜欢他。——不过……”

“不过什么?”

“小坂先生可能有些误会,以为我也喜欢他。”

“为什么呢?你没有清楚地告诉过他你对他的感觉吗?”

“我说过好多次了。”

“那么,小坂也是知道你对他的感觉的了?”

“嗯。”

“那就行了。”

“但是……”

美那子又说道。这次是鱼津停下了脚步。然后,他等着美那子也停下脚步,看着美那子的神情。两人正站在一幢大房子的石头围墙外。庭院中的灯光透过种植的花木打在了美那子的侧脸上。

“我真是不太明白你们俩到底是怎么回事。”鱼津说道。

对方明显有点狼狈,“那个,”她讷讷道,“虽然我对小坂并没有爱情,但是我跟他有过一次……”她的声音突然小了下去,“肉体关系。”

美那子深深地低着头,紧盯着自己的双手,她的十个手指头正用力地扭在一起。她似乎想着既然已经说出来了,那就索性全盘托出。

“我太蠢了。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过错。——就因为这样,我没有办法严厉地拒绝他。我——”

八代美那子抬起头,神色痛苦。

鱼津沉默地站着。八代美那子的话令鱼津感到震惊。他感觉自己听到了不该听的事情。接着他感到美那子的神情有了些许变化。他觉得美那子似乎想说什么,在她说之前,就赶紧说道:

“我明白了。我会尽量委婉地跟小坂说的。”

说完,他再次迈开步,想着把八代美那子送到家之后就告辞。走了大约五六米的距离,就听美那子说道:

“那个,我家到了。”

鱼津停下脚步。只见石头门柱和门柱中间,结实的大门紧闭着。感觉不花点力气都推不开,就像贝类紧紧闭着壳一样。

“那我就告辞了。”

“你稍微进去坐会儿吧。”

美那子按着大门旁边小门上的门铃说道。

“不,已经太晚了。”

“这样啊。”美那子跟鱼津告别道,“谢谢您这么累了还送我回来。”

鱼津跟美那子告别之后,转身朝来时的路走去。他看到白色的陶瓷门牌上清晰地写着“八代教之助”。虽然他并没有听过也没有看到过八代教之助这个名字,但是能拥有这么气派的房子,应该也是一个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吧。

鱼津听到身后小门的门铃响了之后,院子里传来激烈的狗叫声。他沿着八代家长长的石头外墙慢慢离去。

途中,鱼津借着路灯的灯光,看了下手表。已经快十一点了。

回到田园调布站之后,鱼津又在那里坐上了出租车。穗高夜晚的黑暗与寂静再次袭上了他的心头。意外地卷入到一桩男女丑闻中,不得不背负起劝诫小坂的重任,这使得他心里很不痛快。

鱼津恭太睁开了眼。

睁开眼之后,他翻身趴着,拿过放在枕边的手表一看,已经八点了。一想还可以在床上赖半个小时,他又翻身仰躺着,伸出右手,拿了放在枕边的和平牌香烟。

鱼津向来禁止自己在床上抽烟,但是从山上回来之后的翌日早晨除外。虽然很少会感觉累得起不了床,但是通常全身都会被疲劳包围,感觉各处的肌肉都被拉伤了。

从山上归来的翌日任由自己放纵在倦怠中。在这段特殊的时间里,鱼津脑子里想的永远是那三件事。

第一件是钱的问题。自己性喜奢华,又爱浪费,再加上进行登山活动,所以经常很拮据。很多东西光靠从公司借来的钱是无法支付的。第二件则是奥又白。自己打算从今年年末到明年正月和小坂一起去那里登山。之前去过两次,都失败了,这次一定要把它征服了。被冰雪覆盖的山岩不时闪现在鱼津的脑海中。

剩下的一件,当然是对于女体的幻想。鱼津幻想有一具女体能够让自己年轻的身体安静下来。从山上回来的翌日早晨,性欲总是特别强烈。疲劳刺激下的欲望,吐着猩红的舌头,无论怎么驱赶都不肯走,变成一种让人窒息的幻想,缠绕着鱼津。

当然,钱、山岩、幻想这三件完全不同的事情,并不是按顺序一件接一件地涌上他心头的。往往是刚把一个念头摁下去,就又出现一个念头,刚把这个念头赶走,又有其他的念头横生出来,三件事情时而交替,时而同时,袭击着年轻的登山家的脑袋。

但是,这天早晨的波浪式进攻与之前的又有些不同。不管是金钱,还是奥又白,或者是幻想,这些其实意味着鱼津恭太此时的精神或者说是肉体的一种强烈愿望,即希望从一种状态转换到另一种状态。但是这天早晨,占据鱼津脑海的却是全然不同的事。

简单地说,这天早晨,鱼津既没有思考钱的事情,也没有想奥又白。当然,也没有受到幻想的折磨。鱼津躺在被子里,抽了两根烟,慢慢地在脑海里描绘昨天晚上才第一次见到的八代美那子在各种情形下的白皙容颜。这天早晨的赖床时间是极其安静而纯洁的。

鱼津在八点半起了床。拉开窗帘,可以看到初冬阴沉的天空,和阴沉的天空下大森的街道。一打开窗,电车、巴士、出租车的声音一下子涌入这间位于高岗上的公寓。

公寓是个边套,有四叠半和八叠两个房间,是这幢面向中等收入工薪阶层的公寓楼中最好的房间,所以房租也是最贵的。

鱼津走到靠里的房间带的小卫生间,洗了脸,然后打开房门,取了之前放在那里的牛奶瓶,把牛奶倒进杯子里,站在窗边就喝了起来。这并不能算是早饭,但是在早上去上班之前能够吃进胃里的就只有这个了。

接着,他从衣柜中拿出还带着干洗店包装的白衬衣穿上,又从挂在衣架上的三件冬装中选了灰色的双排扣西服,没有穿大衣,拿了件雨衣就急急忙忙出了门。

鱼津在走出公寓楼之前遇到了三个住在同一幢楼里的人。两个是年轻的妻子,一个是学生。鱼津轻轻朝她们点了点头,并没有开口打招呼。鱼津和住在同一幢楼里的人接触时,都带着一定的距离感。有人会主动过来接近,这时鱼津会后退一步。他会跟别人点头致意,但是尽量不开口说话。

所以,鱼津跟住在他隔壁的学生也没有说过话。隔条走廊的对门住的是一对年轻和善的双职工夫妻,他也同样没跟人家说过话。鱼津之所以选择住在公寓里,就是为了避开跟人打交道。

鱼津下了坡,来到了大森站前的马路上,朝车站走去。走着走着发现自己鞋子脏了,就在车站前让人擦了个鞋子。然后,他在车站前的小店买了份报纸,带着报纸走进了检票口。他基本上都是在车上看的报纸。鱼津上班的时间刚过上班高峰时段,所以虽然没有座位,但是还是可以拉着车上的吊环,看个报纸什么的。

鱼津在新桥下了电车,朝田村町方向走去。他在十字路口右转,沿着和日比谷公园相反的方向走了约五十多米,走进了南方大楼那个与大楼相比明显过大的大门。他坐电梯到三层,走进了门口的玻璃上写着“新东亚商事”的房间。

“早上好!”

到了这里,鱼津才主动和大家打招呼。房间里有十五六张桌子,大概有十个男女员工在工作。大家听到鱼津的声音,都朝他默默地点了点头。只有一个人的头没有动。那是分公司经理常盘大作。

房间里的时钟显示鱼津已经迟到了四十分钟左右。鱼津刚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对面的清水就问道:“又去登山了?”“嗯。”鱼津冷淡地回应道。此时他已不再是登山家的样子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今天早上?”

“没有,昨天晚上回的。”

鱼津回答道。听了这话,分公司经理常盘大作用他一贯的大嗓门自问自答似的说道:“为什么要去登山?因为山就在那里吗?”说着,他那足有150斤重的身体离开椅子,站了起来。

“不好意思,昨天没来上班。”

鱼津说道。他昨天一天无故缺勤,本来想走到常盘的位置上跟他说的,没想到常盘朝自己过来了,所以就赶紧先说了。但是,常盘完全没有理会鱼津的话,接着说道:

“登山。一步一步登上高处。背负着重荷,吭哧吭哧去登山。听起来很伟大嘛。从我们这家小小的公司里赚到的菲薄的薪水,有一大半都用于登山了。还真是辛苦了。老家的父母还等着儿子大学毕业了娶个媳妇回家。但是儿子却根本没想过要娶老婆。只要有时间就去登山。完全被山迷了魂了。”

这既不是斥责,也不是训诫。要正确说的话,应该算是演讲。

常盘大作说到这里,稍微停了一下,他那剃着光头,充满精力的脸直直地看向鱼津,盯着鱼津的眼睛,似乎是在选择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

过了一会,他从鼻子里长长地舒了口气。每次他想到了自己满意的话就会有这个动作。

“我和你不一样。我喜欢从高处一步步往下走。每走一步,自己的身体就会随之降低一分。从不安稳的地方向下走到安稳的地方。鱼津,至少这才是自然的哦。”

“这是年龄和体重不同的缘故。”

鱼津说道。说完,他又觉得自己说了多余的话。要是自己什么都不说,默默听着的话,常盘大作的唠叨就像台风过境终归会停下一样,也会自然而然地停下来的。但是,只要稍微回应一下,他的唠叨就会变本加厉。果然,剃着光头、原本一脸无聊的经理脸上瞬间活力四射起来,神情中充满了斗志。

“体重和年龄?开什么玩笑。——你的意思是人在年轻的时候想往高处爬,等到年纪大了,变肥胖了,就想往低处走了?!问题并不在这里。关键看你是喜欢与人相处,还是讨厌与人相处。我完全无法理解那些一步步远离人们所在的地方,独自朝高处走去的家伙,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我自己更喜欢一步步朝低处走。我小时候就喜欢沿着坡道往下走。沿着坡道往下走的时候,我跟你说,我心里——”

你有那么喜欢与人相处吗,这句话在鱼津嘴边转了转,又被他强行咽了回去。因为再跟常盘大作聊下去的话就别想做事情了。常盘大作看着鱼津,似乎在等待他对自己的演讲的反应,但是看到鱼津一言不发,只是窸窸窣窣地整理着自己办公桌上的文件,他也慢慢转开头,“为什么要去登山?因为山就在那里吗?”

他又若无其事地重复了一句自己之前说过的话,回到了自己在窗边的办公桌旁。

鱼津并不讨厌常盘大作经理。虽然正在忙的时候被他抓着聊天会感觉有点烦,但是不忙的时候,与其跟别人闲扯,还不如跟他聊天来得更开心。虽然他说的话常常使人如堕五里雾中,但是在他的话背后,往往有他自己的真实想法。

其他员工常常在背后称常盘为“万年老经理”。也确实是万年老经理。新东亚商事的总部在大阪。原本按照资历也好,经验也好,常盘都是可以当董事的,但是由于他喜欢毫不客气地对着社长指手画脚,硬是要坚持自己的意见,最后就被安排了东京分公司经理这么一个只有名头好听却没有实权的职位。虽然公司上层不太喜欢他,但是他在一些普通员工那里倒是挺受欢迎的。

新东亚商事东京分公司是一个挺尴尬的存在。新东亚商事本身是一家全国知名的企业,但是东京分公司的业务内容却与总公司的完全不同。现在分公司的业务是一种类似广告代理店的工作。具体就是,当日本的公司需要在外国的报纸杂志上刊登商品广告时,分公司承接包括谈判在内的一切具体事务,以此来赚取佣金。

所以公司入口处的玻璃门上写的新东亚商事东京分公司这个名称其实是有点名不副实的。这家公司与其说是商业公司,不如说更像是一家信息服务公司。

起初,这家公司确实是作为新东亚商事的分公司设立起来的,也经营着跟总公司一样的业务,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最重要的主营业务越来越少,反而是原本作为副业的广告代理店的业务越来越多,成为了主要业务。据说之所以会这样,原因全在分公司经理常盘大作身上。

有人说是公司上层从常盘手中拿走了主营业务,也有人说是常盘不顾公司上层的命令,一意孤行,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分公司除了常盘之外,还有十四个内勤员工和十五个外勤员工。内勤员工包括两个调查人员、两个翻译、三个打字员、两个勤杂工、三个会计、以及两个主管——鱼津和清水。十五个外勤人员当中,有八个是经常在外面跑业务的,还有七个是偶尔才会来的兼职人员。

鱼津和清水两人是主管,忙起来的时候忙得脚打后脑勺,闲的时候又闲得发霉。工作内容很繁杂,常盘大作总是什么事情都交给两人去做,所以两人必须要盯着所有工作,根据出现的情况随时下命令。

当然,清水和鱼津各有自己负责的工作范围。清水比鱼津大三岁,今年三十五岁。他进入新东亚商事,原本是为了做主营业务,但是一进公司就被分到了常盘手下。这成了他霉运的开始。他的性格和他的长相一样,属于胆汁质性格,沉默寡言,才学不是特别高,但是也能够很好地完成工作。清水在大学学的是经济,但是他精通外语,所以跟外国报社、杂志社的联系、谈判这一块工作,自然而然就归他负责了。他的办公桌上总是堆满了三个打字员打好的英文文件。他整天坐在办公桌前仔细地看这些文件。有时候也会去大藏省兑换外币。因为从日本公司收到的款项都是日元,所以必须要将它们兑换成英镑或是美元。

因此内勤方面的工作主要由清水负责,鱼津则主管外勤方面的工作。他的工作内容包括敏锐地发现经营状况良好的公司,派外勤员工前去联系,以及预先做好各个公司有可能需要的各种广告方案,交给外勤员工带去。在这方面,鱼津有一种特殊的才能。只要是他觉得有可能成为客户的那些公司,最后基本上都提出了刊登广告的需求。

常盘的工作则是隔上几天,忽然想起来似的问问鱼津和清水:“怎么样?工作进展顺利吧?”

跟鱼津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话里的意思是有没有拉到广告客户啊,有没有拉到大单子啊。跟清水说的时候,意思就变成了鱼津那边拉来的业务有没有顺利开展起来啊。

鱼津和清水一样,也是作为新东亚商事的员工加入公司的,但是和清水不同的是,他对于自己目前的工作并没有什么不满。因为常盘把工作全权交给他负责了,所以虽然忙起来的时候很忙,但是也很自由,可以由他自己从容地安排。如果是在总部的话,以鱼津的资历是不可能有这么大权限的。他肯定需要看课长的脸色,整天处理那些枯燥乏味的数字。至于登山,就更是不可能了。

这一天,鱼津的办公桌上堆满了必须要处理的工作,但是他没有先做这些事情,而是先进行了一个小小的调查。鱼津把手伸到对面清水的桌上,把桌上放着的人名录拿了过来。他哗啦哗啦地翻着人名录,不一会儿视线落到了上面的一处记录上。

八代教之助几个小字底下,还有三行字体更小的说明。昨天晚上八代美那子进了那幢石头院墙围着的大房子,那幢大房子的门牌上用威严的字体写的就是这个名字。

——明治三十一年生,东大工学部,工学博士,应用物理学专业,东邦化工专务董事。

这么看来,八代教之助应该是一位五十七岁的实业家。既然是工学博士,那么他应当是从工程师做起,后面升为公司董事的,或者是先在大学当教授,退休之后再进入到实业界的。但是,对于五十七岁这个年龄,鱼津稍感怪异。如果这个八代教之助是美那子的丈夫的话,那两人的年龄相差太大了,如果是她公公的话,那又太年轻了。

鱼津又从公司进门处旁边的书架上拿来了更为详细的人名录翻看起来。在八代教之助的名字下面,除了跟刚才一样的介绍之外,又多了一行(妻,美那子,大正十四年生)。毫无疑问,美那子就是八代教之助的夫人。她是大正十四年生人的话,今年就是三十岁。跟丈夫教之助相差了整整二十七岁。

鱼津盯着这几个字看了一小会儿,然后合上了这本厚厚的人名录。他毫无理由地觉得憋闷,感到想不通。为什么美那子会嫁给年龄相差这么大的丈夫呢。或许是填房,可就算是填房,像美那子那样的女人为什么要去给人做填房呢。

但是,很快,鱼津不得不把这些念头压下去。因为常盘大作旁若无人的声音传到了每一个员工耳中。

“基本上呢,”常盘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像做体操一样,两条胳膊左右伸展着。“最好不要觉得公司上层说的话就都是对的。你回去之后把这话告诉时冈君吧。”

时冈是大阪总部的专务董事。

“你是什么时候进公司的?”

“昭和二十五年。”

“昭和二十五年进的公司,那现在应该已经是公司的中坚力量了啊。怎么还是对公司董事的命令不假思索地就传达过来了呢。”

“唔……”

从大阪过来出差的员工被常盘斥责得呆呆站在他的办公桌前一动不敢动。

“我的想法就是我刚才说的这些。虽然是总部的命令,但是我拒绝。不过,这件事的实际负责人是鱼津君。你可以过去跟鱼津君商量一下。虽然我是拒绝的,但是鱼津君或许有他自己的想法。”

说完,常盘就走出了办公室。他并没有生气。从总部派过来的员工一到了这里,就被他这样对待了。或许常盘多多少少也有点想给总部找茬的想法,但是大多数时候,他说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

从总部过来的员工挠挠自己的头,朝鱼津走来:“还是挨骂了。”

“是什么事情?”

“时冈董事说希望在一月十五日之前在美国的大报纸上刊登大和镜片的广告。他好像也是接到了大和镜片的委托。我在说的时候加上了‘优先处理’。结果就触逆鳞了。”

“事实上,如果现在开始做的话,有点难度。”

“是吧。”

“不过,我会想办法先和对方谈一下。”

“没问题吗?”

对方说道。他的意思似乎是鱼津这么做会不会触怒常盘。

“没问题的。常盘经理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人。他是为了跟总部打擂台,才那么说的。”

鱼津说道。他觉得常盘大作原本就是这么打算的,所以才把事情转到自己这边让自己来处理。总部派来的员工慌慌张张地走了之后,鱼津给在神田的登高出版社工作的小坂乙彦打了个电话。小坂似乎正在接其他电话,从电话中可以听到他跟人说话的声音,但是却迟迟没有过来接自己的电话。鱼津正想挂了电话,耳边传来了小坂的声音:“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想跟你见个面。”鱼津说道。

“你过来,还是我过去?”小坂问。

“我过去吧。”鱼津说。

“好难得啊,那么不爱动弹的你要来我这边。——有什么事啊?”

“见面再说吧。”

“是钱的问题吗?”

“开什么玩笑。最不缺的就是钱。”

“那晚上见?”

“晚上我还有其他事。”

如果是其他事情的话,当然可以晚上一边吃饭一边说,但是鱼津觉得今天还是白天见面比较好。考虑到要说的内容,他觉得还是在白天明亮的光线下谈比较好,这样就不会被特殊的阴郁情感和感伤缠绕,他希望像说公事一样和小坂乙彦直截了当地把这件事说了。

“好的,那我过去吧。我再过三十分钟左右就过去。”

小坂说完,两人就挂了电话。小坂最后的话,似乎与他平时的态度不大一样,感觉特别的认真。

小坂按他自己说的,三十分钟之后就来到了鱼津公司。一看到小坂出现在公司门口,鱼津跟清水说了声“我出去一下”,就离开了自己的座位。他在电梯旁见到了小坂,然后两人一起进入了电梯。

“什么事?”

也许是很想知道,小坂一见面就问道。

“昨天我跟你分开之后,又见到了八代夫人。”

鱼津直截了当地说道。电梯里很挤,鱼津看不到站在自己旁边的小坂的脸。所以也就看不到他脸上神情的变化。

两人走出南方大楼,来到了马路上,不约而同地朝日比谷方向走去。天空中还有几分阴云,忽而冬日淡淡的阳光又铺满了马路。还有点刮风。小坂穿着大衣,鱼津只穿了身西装,所以他就把双手插进了裤子口袋里。

“那么,你要跟我说的是什么呢?”

小坂催促道。跟高大的小坂走在一起时,鱼津总是需要从一旁仰望似的抬头看小坂。和平时一样,他抬头看了看小坂,说道:

“八代夫人让我给你传个话。其实昨天晚上见到夫人之后,虽然有点绕远,我还是叫了出租车把她送回家了。”

“哦,那真是辛苦了。”

小坂有点不快地说道。

“她就是那个时候拜托我,让我传话给你的。”

“我猜就是这么回事。那会儿,她急急忙忙走了,我就猜她是不是去追你了。看来我猜得没错。那她说什么了?——虽然我大致也能猜到。”

“你猜到了?”

鱼津说道。如果小坂猜到了,那就当他已经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了,只要听听他的想法就好了。自己要说的话,对于小坂来说无疑是很不愉快的,所以他也不想从自己口中说出那些话。结果小坂说:

“虽然猜到了,但你还是说下吧。”

“好,那我就直说我听到的内容了。简单来说,就是她不能答应你的要求。”

小坂乙彦听了之后,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他说道:

“我们去对面,到公园里面走走吧。”

两人不知不觉间来到了日比谷的十字路口附近。

横穿电车轨道之后,两人从派出所旁边进入到了公园中。鱼津等着小坂开口说些什么,但是小坂一直没说话,于是他看着小坂,开口问道:

“你到底怎么想的?”

“我太差劲了,真的太差劲了。”

小坂突然用力说道。和他魁梧的身材不符的是,小坂经常会说一些小孩子耍赖似的话。

“我不知道她跟你说了什么,但一切都是我太差劲的缘故。”

“你说的太差劲,是什么意思?”

“我因为跟那位夫人有某种羁绊,才能够这样活在世上。我无法想象跟她断绝关系之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我会活不下去吧。”

“你不要吓人哦。”

鱼津看着小坂说道。他感觉小坂的话有点瘆人。

“不,我说的是真的。”

“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你的想法中有些不合情理的地方。”

“我跟她之间从一开始就没合过情理。”

“你还真是毫无道理可讲。”

“是啊。”

“你就这样直接赞同我的看法了啊。不过爱情这种东西,即使没有道理可讲也没什么吧。”

“不是这样啊。”小坂说道,“只是就我的情况来说,它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它违背了道德和社会秩序。就是一种不正当的爱慕。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道理。——只是,我们的情况——”

小坂又重复了几次“我们”,接着说道:“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她应该更加地正视自己的感情。正视自己的感情,跨越各种障碍。如果她顾虑到面子而去维持那个毫无爱情的家庭,不断压抑自己的情感的话,那么我就失去了存在的立场。”

“她在压抑自己的感情吗?”

“是的。”

“她自己可没这么说。”

“她自己当然不会说。她对我也没说过。”

“她说你好像对她有误解。”

“……”

“我觉得,她对你——”

鱼津没有再说下去。他想说美那子根本不爱小坂,可是这话实在说不出口。结果,小坂自己说了出来:

“你想说她根本不爱我吧。”

“是的。”

虽然有些残酷,但是鱼津还是清楚地说了。

“是吧,她这么说了吧。她跟我这么说了,跟你肯定也会这么说吧。但是,她这是在撒谎。”

“你怎么知道她是在撒谎?”

小坂乙彦听了,停下了脚步,忽然问道:

“你到底站谁那边的?”

他的语气好像一下子改变了。

“我谁那边都不站。”

“你想让我离开八代夫人吗?”

鱼津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他回答道:

“如果可能的话,是想这么做。”

“你也成了她的俘虏吗?”

小坂的语气很尖锐。

“啊?”

鱼津抬起了脸。小坂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歇斯底里了:“啊,对不起,我失言了。”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总之,她所说的都是谎话。她说的话都是言不由衷的。因为她曾亲口跟我说过她爱我。”

小坂像摊出最后的王牌似的说道。鱼津听了还是继续沉默着,于是,小坂又接着说道:

“她曾经明明白白地亲口跟我说过她爱我。如果她对我没有爱意的话,怎么会说爱我呢?我觉得她对我是有爱意的,所以才会这么说。爱情怎么可能就这样简简单单、悄无声息地在一个人的心中消失不见呢?”

接着,他又说:

“我们找个地方坐会儿吧。”

鱼津听了,朝四周看了看,看到池塘边有干净的长椅,就朝那边走了过去。

两人并排坐到了长椅上。

“她跟她丈夫年龄相差很大。”

过了一会儿鱼津开口道。

“她连这个也说了?”

突然被反问,鱼津被吓了一跳。总不能说自己特意去调查了吧。

“他们年龄相差很大。差了得有三十岁左右吧。”

“她为什么跟年纪相差这么大的人结婚呢?是填房吧。”

“是的。”

“她为什么要去给人做填房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不管她是出于什么原因结的婚,对方不是应该主动拒绝吗?完全不考虑自己的年龄,一听是个年轻姑娘,就马上答应下来,我觉得这是一种罪恶。”

“是吗?”

“她说过跟她丈夫在一起,就跟父女一样。”

小坂说道。鱼津听到美那子连夫妻生活都跟小坂说了,不由得生出一种淡淡的嫉妒,就跟刚才他听到小坂说美那子曾亲口说她爱小坂的时候一样。

鱼津把小坂叫出来,把美那子拜托自己说的话都说了,但是虽然都说了,事情却并没有朝着美那子希望的方向发展。

“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吧。”

小坂忽然改变了语气:

“你年底的时间没问题吧?”

他说的是年底去穗高的事。

“没问题。”

鱼津了调整了语气,说道。

“钱呢?”

“我这边总能想到办法。你呢?”

“我嘛,就寄希望于年底的奖金啦。”

奥又白东壁那冷峻的白色忽地又闪现在鱼津眼前。

“我的工作到二十七号基本能结束。二十八号早上就能出发。”

这一天,小坂第一次以他一贯的神情说道。鱼津喜欢小坂谈论登山时候的神情。平时小坂端正精干的脸,总是让人感觉阴郁,难以接近,但是只要一说到登山,他就会眉飞色舞,变得积极而开朗。

鱼津这几年接触到的都是这个开朗的小坂。今天他还是第一次接触到了小坂登山家之外的一面。鱼津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说道:

“我的工作要到二十八号晚上才能结束。二十九号下午以后出发没问题。”

“那我们就二十九号晚上连夜走吧。那样三十号就能到松本,然后坐车到泽渡,当天就能赶到坂卷。这么一来,三十一号我们就能到达德泽休息点了。”

“元旦在奥又扎营。”

“二号早晨就可以正式登山了。”

“可以。不过,也许我可以早一天出发。那样我们就可以在元旦正式登山了。”

从去年年底的情况来看,要工作到二十八号才能结束。不过,要在二十七号结束工作也并非完全不可能。既然要去登山,那就希望从元旦早上开始。

这时候,小坂打开一个小打火机的盖子,点燃了叼在嘴上的香烟。鱼津突然发现小坂拿的这个打火机是红色的,明显是女人用的。

鱼津伸出手,默默地从小坂手中拿过打火机,啪嗒啪嗒打了两三下,说道:

“你还用这么可爱的打火机啊。”

结果小坂说:“这是别人给的。”

说着,就无声地笑了起来。再追问是谁给的就很失礼了,但是鱼津还是问了:“是她给你的吗?”

“是的。”

小坂说着拿回了打火机,很珍惜地放进了自己的口袋中。

鱼津觉得眼前的小坂女里女气的,叫人生厌。每次自己打破长期以来给自己定下的规矩,深入了解朋友时,就会这样。同时他又觉得八代美那子既然送了小坂打火机,还拜托自己来处理她跟小坂之间的问题,实在是有点拎不清。

“这周日我们就准备行李吧?”鱼津说道。

“好。”小坂回应道。

登山用的帐篷、食物、登山用具这些都需要事先寄给泽渡的熟人,并请他们搬到上高地。

“锻炼也可以开始了。”

鱼津说道。带着几分命令的口吻。

“好的。”小坂又答应道。接着鱼津带着几分还没说够的遗憾,说道:“那个红色的打火机最好就别带了。”说完,他站了起来,跟小坂告别。 gGsN/9lsvflchPSGO+/G0OXeXHUfOgvEEq3BvLbPHdqGau3WGx/knCo31x9NsCb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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