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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我正为了赴艾略特的午宴而梳洗准备的时候,前台打电话上来,说他已经在楼下候着了。我有点意外,不过一收拾好就马上下楼去了。

“我想还是过来接你一下更安全些。”我们握手时他道,“我不知道你对芝加哥熟悉到什么程度。”

他这种感觉我注意到不少在国外住了多年的美国人身上都有,即美国是个很艰苦甚至危险的地方,你可不能不负责任地放手不管,让一个欧洲人自己去乱闯。

“还早呢。咱们不妨步行一段路。”他建议道。

空气中带点轻微的寒意,不过碧空万里,活动活动腿脚是很惬意的。

“我想在你会面家姊前先给你说说她的情况,”我们走着的时候艾略特道,“她有一两回到巴黎跟我小住过一段时间,不过当时你应该不在。今天的午宴客人不多,你知道。只是家姊和她女儿伊莎贝尔,还有格雷戈里·布拉巴宗。”

“那位室内装潢师?”我问道。

“没错。家姊的房子简直糟透了,伊莎贝尔和我都想劝她彻底装修一次。我碰巧听说格雷戈里眼下在芝加哥,就让家姊请他今天过来吃午饭。他算不上什么绅士,当然啦,可是他有品位。他曾经为玛丽·奥利方的拉尼堡和圣厄斯家族的圣克莱门特·塔尔伯特府做过装修。公爵夫人对他非常满意。等会儿你可以自己看看路易莎的房子。这些年她怎么能一直都住在里面,我永远都不能理解。不过说起来了,她怎么能一直住在芝加哥,我也永远都没办法理解。”

看来布拉德利太太是个寡妇,有三个孩子,两男一女;不过两个儿子都大好多,都已经成家了。一个在菲律宾的政府里工作,另一个子承父业,在外交界服务,目前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布拉德利太太的丈夫游宦多年,足迹踏遍了大半个世界,在罗马担任了几年一等秘书后被派赴南美西海岸的某个共和国担任公使,死在了任上。

“他去世后,我原希望把芝加哥的这幢宅子卖掉,”艾略特继续道,“可她对那房子太有感情了。那幢房子归布拉德利家族所有已经有不少年头。布拉德利家族算是伊利诺斯最古老的旧家族之一。他们一八三九年从弗吉尼亚迁来,在距现在的芝加哥六十英里的地方置下了田产。现在仍在他们手上。”艾略特略有踌躇,瞟了我一眼看我会如何接受他这番话。“我想你也许会说定居此地的布拉德利家族也就是一户农民。不过我不确定你是否清楚,在上世纪中叶左右,当时刚开始开发中西部,你知道,有不少弗吉尼亚好人家的小儿子,受到莫名诱惑的吸引而抛闪了自己富足的家园。我姐夫的父亲切斯特·布拉德利看中了芝加哥大有前途,就进了这里的一家律师事务所。长话短说吧,反正他赚到的钱足够自己的儿子吃用不尽了。”

照艾略特的说法,那位已故的切斯特·布拉德利是主动抛弃祖传的华厦良田而进了一家事务所,但从他的神情上可以猜测得出,真实情况恐怕并不尽然。不过,他毕竟积攒起一笔财产的事实,至少部分为他内弟的这番表述做了背书。后来有一回布拉德利太太给我看了几张艾略特所谓他们乡下“祖宅”的照片,对此他是老大不乐意的,我看到的是一幢结构朴实的住房,带有一个很小的花园,不过谷仓、牛舍还有几个猪圈离开主宅都不到一箭之地。我忍不住想到,切斯特·布拉德利先生当初之所以抛下祖宅来到城里找出路,还是颇有几分道理的。

过了一会儿,我们叫了辆出租车,最后在一幢褐砂石房屋前下了车。房屋窄而很高,要踏上一段很陡的台阶才来到大门前。房屋并非独幢,是联排式住房,位于一条通往湖滨大道的街道上,而房屋的外表即便是在秋高气爽的明亮天光下仍显得死气沉沉,真让你想不通怎么会有人能对它生出任何感情来。开门的是个又高又壮的黑人管家,满头白发,将我们引进了客厅。布拉德利太太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艾略特给我做了引见。她年轻时肯定相当漂亮,因为她的五官虽然生得粗大了些,却很端正,眼睛尤其漂亮。可她那张灰黄色的脸上几乎完全不施粉黛,已经松弛下垂,显然她已经输掉了抵抗中年发福的战斗。我揣测她仍旧不愿意服输,因为她坐下时腰杆儿在一把直背椅子上挺得笔直,身上绑着那副如铠甲般活受罪的紧身褡,这样倒比坐在铺软垫的椅子上还更舒服些。她穿了件蓝色礼服长裙,大镶大绲,高高的衣领被鲸须撑得直僵僵的。一头漂亮的白发烫成细小的波浪卷,发式做得极为繁复。她的另一位客人还没到,我们一面等,一面一个话题接一个话题地聊天。

“艾略特告诉我,您是取道南路来的,”布拉德利太太道,“有没有在罗马逗留一下?”

“有的,我在那儿待了一个星期。”

“那么亲爱的玛格丽塔王后 身体好吗?”

我被她这个问题弄得很诧异,只好说我不知道。

“哦,您没去看看她吗?一个多好的女人。我们在罗马的时候她待我们真是太好了。布拉德利先生是使馆的一等秘书。您为什么不去看看她呢?您可不像艾略特,难道您如此可恶,连奎里纳尔宫 都不能去一趟吗?”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我微微一笑,“事实是我不认识她。”

“不认识?”布拉德利太太道,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不认识?”

“跟您说实话吧,通常说来作家们是不大会跟国王王后们过从甚密的。”

“但她可是个绝顶可爱的女人,”布拉德利太太劝诫我道,就好像我不去认识那位皇家贵妇只是出于我的轻浮傲慢似的,“我准保你会喜欢她的。”

正在这时门被打开了,管家将格雷戈里·布拉巴宗引了进来。

格雷戈里·布拉巴宗名字虽颇有异国情调,人却不是什么浪漫人物。身材既肥又短,脑袋秃得活像个鸡蛋,只一圈黑色鬈发围在耳朵旁和后脖梗。一张红彤彤、光赤赤的大脸,仿佛随时都会有如雨的热汗喷薄而出。一双敏锐的灰色眸子精光四射,两片肉感的肥厚嘴唇,再加上笨拙厚重的下巴。他是个英国人,我在伦敦的一些波希米亚式的聚会上见过他几次。他天性快活、喜欢寻开心,动不动就开怀大笑,不过你用不着非得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品评家就能看得出来,他这种咋咋呼呼的友好态度不过是种遮掩,底下可是个精明过人的生意人。他已经是多年来伦敦最成功的室内装潢师。他有一种隆隆作响的洪亮嗓音和一双极有表现力的肥胖小手。他用那夸张生动的姿态再加上滔滔汩汩的兴奋字眼,能轻易地挑逗起某个尚存疑虑的主顾蓬勃的想象力,结果面对他那俨然已经成为一份盛情的订单,你几乎不可能临阵脱逃。

管家托着一盘鸡尾酒再度进屋。

“我们就不等伊莎贝尔了。”布拉德利太太率先拿起一杯。

“她去哪儿啦?”艾略特问。

“她跟拉里打高尔夫去了。她说可能会晚一点。”

艾略特转向了我。

“拉里是劳伦斯·达雷尔 。伊莎贝尔算是跟他订婚了。”

“我还不知道你也喝鸡尾酒,艾略特。”我道。

“我不喝的,”他面沉似水地回答道,一面在他端起的杯子里啜了一口,“可是在这个禁酒的野蛮国度里 你又有什么办法?”他叹了口气,“在巴黎的有些人家,也开始供应这种玩意儿了。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

“真是一派胡言,艾略特。”布拉德利太太道。

她说这话的口气当然很好性儿,不过也很坚决,我不禁觉得她可称得上是有个性的女人,而且从她看他的那种既顽皮又机灵的眼神中也不难看出,她对自己这位弟弟也并未抱有丝毫幻觉。我很想知道那位格雷戈里·布拉巴宗在她眼里又是哪一路人。我注意到他刚一进门扫视这个房间时那专业十足的眼神,还有那两道浓眉不由自主的一抬。这也确实是个令人惊异不置的房间。墙纸、窗帘布和家具上的罩布全都是一式的花纹图案;墙上那些配有沉重金质画框的油画无疑是布拉德利夫妇在罗马时购置的。拉斐尔画派的圣母,圭多·雷尼 画派的圣母,祖卡雷里 画派的风景,潘尼尼 画派的废墟。作为摆设的艺术品中既有他们夫妇旅居北京期间的战利品:雕饰得过分富丽的红木桌子、巨大的景泰蓝花瓶;也有在智利或秘鲁购买的玩器:硬石雕制的小胖人儿和陶制的花瓶。屋里还摆了一张齐彭代尔的书桌和镶嵌细工的玻璃橱儿。灯罩都是白绸质地,不知请哪位没脑子的艺术家在上面画了不少身着华托 式服装的牧童和牧女。整体的装潢丑陋不堪,可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却又愉悦宜人。它有一种家常舒适、有人居住的温馨感,让你觉得那一锅荒乎其唐的大杂烩自有它的意义。所有那些犯冲的物件儿俨然成为了一体,因为它们都是布拉德利太太生命的一部分。

我们刚喝完鸡尾酒,门猛地被打开,一个姑娘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个小伙子。

“我们来迟了吗?”她问,“我把拉里给带回来了。有什么东西给他吃吗?”

“我想总该有的。”布拉德利太太微笑道,“按一下铃,叫尤金添个位子。”

“他给我们开的门。我已经跟他说了。”

“这是小女伊莎贝尔,”布拉德利太太道,转向我,“这位是劳伦斯·达雷尔。”

伊莎贝尔跟我迅速握了一下手,然后就性急地转向格雷戈里·布拉巴宗。

“您就是布拉巴宗先生?我一直都渴望见到您。我爱死您为克莱门汀·多尔默家做的装潢了。这个房间不是很可怕吗?我一直都劝妈妈重新收拾一下,有好多年啦;现在您终于到了芝加哥,真是我们的大好机会。说实话您觉得这房间到底怎么样?”

我知道就是把布拉巴宗打死他都不会说。他飞快地瞥了布拉德利太太一眼,但她那张无动于衷的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他断定伊莎贝尔是个说了算的人物,于是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我敢肯定它非常舒适,诸如此类,”他道,“不过要是直截了当问我的话,呃,我觉得确实是挺可怕的。”

伊莎贝尔是个个头高挑的姑娘,椭圆的脸蛋儿,挺直的脖子,漂亮的眼睛,还有看来算是布拉德利家族特征的丰满的嘴唇。模样儿标致,不过稍显胖了些,应该是年龄导致的婴儿肥,我想等她再年长几岁就会瘦下来的。一双健壮、好看的手,也略嫌肥了一点,短裙底下露出来的小腿也偏肥。她皮肤很好,肤色红润,经常的运动外加刚才开着敞篷车回来无疑更加深了这一点。她真是容光焕发,生气勃勃。她那活力四射的健康,她那嘻嘻哈哈的快乐,她那尽情享受生活的兴头,那浑身洋溢着的幸福感真让人看着都开心舒爽。她的举止是如此自然,相形之下,艾略特的一切优雅派头都显得相当俗丽了。她的清新活力使布拉德利太太那苍白、起皱的面容看上去格外疲惫和苍老。

我们下楼去用午餐。格雷戈里·布拉巴宗一看到餐厅,眼睛就意味深长地眨巴了一下。墙上糊了种冒充毛呢料子的暗红色墙纸,挂了些面孔阴沉尖酸的男女肖像,画得糟糕透顶,都是那位已故布拉德利先生的直系祖先。他本人也在上头,蓄着浓密的唇髭,硬僵僵地戳在礼服大衣和上过浆的白色硬领当中。布拉德利太太的肖像出自九十年代一位法国画家之手,悬挂在壁炉架上头,身着全套浅绿色缎子的晚礼服裙装,脖颈围着一串珍珠,发际镶着一颗星钻。一只珠围翠绕的手上拿着条蕾丝围巾,画得如此细致,你连每个针脚都数得出来,另一只手随随便便地拿了柄鸵鸟毛扇子。餐厅里的家具是一色的黑橡木质地,感觉真是铺天盖地,笨重不堪。

“您觉得这堂家具如何?”我们落座后伊莎贝尔问格雷戈里·布拉巴宗。

“我敢说肯定花了一大笔钱。”他回答。

“这倒是实话,”布拉德利太太道,“这是我的公爹送我们的结婚礼物。跟着我们跑遍了全世界。里斯本、北京、基多 、罗马。亲爱的玛格丽塔王后对它们就非常羡慕。”

“这堂家具如果是您的,您会怎么做?”伊莎贝尔问布拉巴宗,不过还没等他回答,艾略特就替他说了。

“烧了。”他道。

他们仨开始讨论起该如何拾掇这个房间。艾略特力主一色儿路易十五式样,伊莎贝尔却想要一张修道院餐厅式的桌子和意大利式的椅子。布拉巴宗认为齐彭代尔式更加适合布拉德利太太的个性。

“我一贯认为这是顶顶重要的,”他道,“一个人的个性。”他转向艾略特,“您当然认识奥利方公爵夫人的。”

“玛丽?她是我最亲密的朋友之一。”

“她想请我为她装饰餐厅,而我一见到她就说乔治二世。”

“再正确不过了。上次我在她那儿用餐时就注意到了那个房间。真是完美的品位。”

谈话就这么进行下去。布拉德利太太听着,但你猜不出她到底在想什么。我说得极少,而伊莎贝尔的那位年轻人拉里,我忘了他的姓氏,压根儿就没开过口。他坐在餐桌对面,布拉巴宗和艾略特之间,时不时地我会瞟他一眼。他看起来年纪很轻。跟艾略特差不多高,六英尺 不到一点,很瘦,四肢柔软灵活。他是个相貌讨人喜欢的小伙子,算不上英俊也不能说是平常,相当腼腆,怎么都不能说引人注目。不过,我挺感兴趣的倒是,虽然进屋后就我的记忆所及他统共就没说过五六个字,他看起来却非常自在,而且似乎以一种奇怪的方式,不用开口就加入了大家的交谈。我还注意到他的手。他手很长,就他的个头来说却并不算大,形状很美,同时又很有力。我想画家会很高兴画一下这双手的。他体格瘦削,不过并不显得文弱,恰恰相反,我倒是该说他人很结实,耐力很强。一张脸宁静中透着庄重,晒得黝黑,否则的话倒是没什么血色,五官端正,但并不出众。他颧骨挺高,太阳穴有些凹陷。一头深棕色的头发,微微有些卷曲。一双眼睛看起来比本来的要大,那是因为深陷在眼窝中,而且睫毛又密又长。眼睛的颜色很特别,不是伊莎贝尔跟她母亲和舅舅共有的那种深栗色,非常之深,虹膜差不多跟瞳仁一个颜色,这赋予他的眼睛以一种特别的亮度。他有一种非常自然的优雅风度,非常迷人,我看得出伊莎贝尔为什么会对他倾心相与了。她的目光时不时会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从她的表情中我看出的似乎不仅是爱,还有痴情。两人的目光相遇时,他眼中含有一种温情,看起来非常之美。没有比看到年轻人倾心相爱更动人的了,我这个已届中年的人对他们艳羡不已,可同时,不知道为什么,我又为他们感到有些遗憾。这实在是很蠢,因为就我所知,根本就没有任何会影响到他们幸福的障碍;他们的家境看起来都很安逸,两人似乎没有任何原因不该男婚女嫁,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伊莎贝尔、艾略特跟格雷戈里·布拉巴宗继续讨论着该如何重新装修这幢宅子,竭力想让布拉德利太太至少表个态到底该做些什么,但她只是面带和蔼的微笑,笑而不语。

“你们千万别着急催我。我想给自己一段时间好好想想再说。”她转向那个男孩子,“你对这一切是个什么想法,拉里?”

拉里环顾了一下桌子四周,眼睛里带着笑意。

“我觉得做不做都无所谓。”他说。

“你个坏蛋,拉里,”伊莎贝尔叫道,“我还特意关照过要你一定要支持我们的。”

“如果路易莎伯母对她现在的这个家就很满意的话,干吗一定要换个样子呢?”

他这个问题如此正中靶心而且如此合乎情理,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看了看我,自己也笑了。

“不要因为你说了句蠢话就龇牙咧嘴地坏笑。”伊莎贝尔道。

他的反应只是把嘴咧得更大了,我这才注意到他有两排既小又白而且非常整齐的牙齿。在他望着伊莎贝尔的神情中有种东西,使得她面色绯红,呼吸急促了起来。除非我是完全看错了,否则她真是疯狂地爱着他,但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给我一种感觉,似乎在她对他的爱中还有某种母性的成分。在这么年轻的一位姑娘身上这着实有些出人意料。她唇角绽放出温柔的笑意,再次将注意力转向了格雷戈里·布拉巴宗。

“根本就不用理他。他非常愚蠢而且完全没受过教育。除了飞行以外他对任何东西都一无所知。”

“飞行?”我说。

“大战期间他是个飞行员。”

“我还以为他年纪太轻,不可能参战的。”

“是太年轻。差了一大截子呢。他的行为非常恶劣。从学校跑掉,去了加拿大。他谎话连篇,骗得人家信了他的鬼话,以为他已经年满十八岁,让他混进了空军。停战协议生效的时候他还在法国作战呢。”

“你把你母亲的客人都腻烦死了,伊莎贝尔。”拉里说道。

“我打小就认识他,他复员回来的时候一身军装看着真是太帅了,紧身短上衣上还挂着全套漂亮的绶带,所以我就堵在他门口,把他缠得一刻不得清静,这么说吧,直到他答应了娶我才作罢。那时候的竞争可激烈啦。”

“真心实话,伊莎贝尔。”她母亲道。

拉里朝我俯下身来。

“我希望您一个字都别信她的。伊莎贝尔算不得真正的坏女孩儿,可是经常胡说八道。”

午宴结束了,艾略特和我很快就告辞离开了。之前我就告诉过他,我想去博物馆看看他们收藏的画儿,而他说他带我去。我不大喜欢跟别人一起去画廊看画儿,可又不能说我宁肯一个人去,所以只得接受了他陪同前往的好意。路上我们说起了伊莎贝尔和拉里。

“看到两个年轻人这么相爱,真是赏心悦目。”我说。

“他们结婚的话还太年轻了。”

“为什么?趁着年轻相爱、结婚,再好也没有了。”

“别异想天开了。伊莎贝尔今年十九岁,拉里也才刚刚二十。他连个职业都没有。是有一点收入,一年也就三千块钱,路易莎告诉我的,而路易莎不管怎么说也算不上是个有钱人。她的财产也就只够她用的。”

“喔,拉里可以找个职业的。”

“问题就在这里。他没这个心思。看起来他挺满意就这么无所事事地待着。”

“我敢说他在战争中一定吃了不少苦头。他也许是想休整一下。”

“他休整了足足有一年了。这肯定够长了吧。”

“我觉得他看起来是个很不错的小伙子。”

“哦,我对他是没什么不满意的。他论家世出身什么的都是不错的。他父亲来自巴尔的摩,曾经是耶鲁大学罗曼语 的副教授,总之这类的吧。他母系原本是费城一个古老的贵格会 世家。”

“你说‘曾经’、‘原本’,他父母都去世了?”

“是的,母亲死于难产,父亲大约十二年前去世。他是由父亲的大学老同学抚养成人的,那人是马文的一位医生。路易莎和伊莎贝尔就是这么认识他的。”

“马文在哪儿?”

“就是布拉德利家族产业的所在地。路易莎总在那儿度夏。她很为那孩子感到难过。纳尔逊医生是个单身汉,哪里知道怎么带孩子。当初还是路易莎力主把孩子送进圣保罗学校,而且圣诞假期的时候也总是她去把他接出来过节。”艾略特高卢派头十足地耸了耸肩,“我早就该想到,她当初肯定就预见到这个必然的结果了。”

话说到这里,我们已经来到了博物馆,我们的注意力也就转到了藏画上。我再一次深深为艾略特的博识和品味所折服。他领着我在那一个个展厅里转悠,就像领着一大群观光客一样,讲起那些画儿来,哪位艺术学教授都没有他的讲解那么富有教益。我已经下定决心改日自己再来一趟,那时我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四处逛逛,消磨一段愉快的时光了,所以这次我也就听天由命,完全由他摆布。过了一会儿,他看了看表。

“咱们走吧,”他道,“在一个画廊里我待的时间从来不超过一个钟头。那是一个人的鉴赏力能够坚持的最长时间了。咱们改天再来把它看完。”

分手时我热情地向他道谢。独自上路的我或许真比之前聪明了一点,不过更加肯定的是我窝了一肚子的火。

我跟布拉德利太太道别时她告诉我,第二天伊莎贝尔要请她的几位年轻朋友过来吃饭,饭后还要继续跳舞;我要是愿意来的话,等那帮孩子们走后艾略特可以跟我好好聊聊。

“那您真算是帮了他个大忙,”她又补充道,“他在国外待了这么长时间,感觉跟这儿真有点格格不入了。他像是找不到一位跟他有任何共同点的朋友。”

我接受了邀请,而我们在博物馆的台阶上分手之前艾略特告诉我,他很高兴我愿意来。

“在这个巨大的城市里我就像个迷失了的游魂。”他道,“我答应过路易莎要跟她一起住满六个星期的,自打一九一二年以来这是我们头一次见面,可我每天都在数着日子,盼望着重返巴黎的那一天。巴黎真是这个世界上一个文明人唯一能待得下去的地方。我亲爱的伙计,你知道他们这里的人是怎么看我的?他们把我当作一个怪胎。真是帮野蛮人。”

我呵呵一笑,转身离开。 Yv3OVjORth5W3LM05LwCDVzseui8DQ12sAC1atUZbQhB3vbBkQQHSnHuiW954jY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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