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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朋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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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看过一部名叫《马可·波罗》的传记电影,英若诚演忽必烈,于绍康演海都,娜仁花演阔阔真公主,马可·波罗、阿合马都是外国演员,记不得名字,后来查资料,才知道是美国演员,前者叫肯·马歇尔,后者叫雷纳德·尼莫伊,这部电影是中意合拍,朱里亚诺·蒙塔尔多导演。我喜欢这部电影,像许多电影一样,我看了很多遍,直到能够背诵它的一些台词。有些台词至今令我深为感动。
年迈的忽必烈在黄昏的皇宫里这样对行将离去的马可·波罗说:“冬天快到了,夜阑人静的时候,北方刮来的彻骨寒风会带来蒙古草原的气息和战马嘶鸣的声音,我会怀念起家乡,也会想起你,马可,我万里之外的儿子。”
如今把这句话默写下来,我脑子里下意识地响起英若诚浑厚、抑扬顿挫的嗓音。
很多年中,我都在反刍他们的友谊。两个差异巨大的人之间建立的友谊最为神奇。马可·波罗与忽必烈,就是这样的两个人。在他们身上,找不到任何共同点,甚至在许多方面完全是南辕北辙——西方/东方、青年/老年、平民/皇帝,唯一的共同点,是两个人碰巧都有真诚。商人的本性是牟利,而皇帝更是不择手段——忽必烈一生杀人无数,其中包括身兼他的胞弟和汗位争夺者双重身份的阿里不哥,据说,阿里不哥是被忽必烈毒死的,但是,即使老谋深算的皇帝,也会显露出孩子似的天真本性。马可·波罗给了他机会。除了马可·波罗,他无法再从别人那里得到这样的机会。马可·波罗,使这个终生陷入政治旋涡的生命获得了一个新的支点,可以使他站在一个新的视角上观察自己的人生。同时,他们的忘年交,为这个过于坚硬的时代增添了一些温情的气息。从这个意义上说,忽必烈和马可·波罗都是幸运的,他们都通过对方实现了自己。
这一事件的隐喻特征也显露无遗,因为我们随时可以把忽必烈汗与马可·波罗的个人友谊放大成东西方之间的关系。也就是说,无论是中国,还是欧洲,都通过对方看见了自己。鉴于眼睛寄寓于身体之中,因而,它们在履行观察功能的同时,唯独无法观察我们自身,这是眼睛在设计上的重大缺陷,这就要求我们在观察自己的时候,不得不借用别人的目光。同样,对于一种文化而言,其自身身份的认定,不是与生俱来的,更无法在一个封闭的文化环境中完成,而只能在异质文化的相互对照中实现。对方如镜子,描述了自身的状况。“身份认同”是理解现代性理论的一个关键词。巴赫金说:“一个人在审美上绝对地需要一个他人,需要他人的观照、记忆、集中和整合的功能性” ;“必须在我的内心自我感受(即我的空洞观照的功能)与我的外在形象之间,插入一个仿佛透明的屏幕,通过屏幕他人对我的外形可以作出情感意志的反应,如他人对我的可能的惊喜、爱慕、诧异、怜恤;我透过他人心灵(它降低为一种工具)的屏幕来观照,就使我的外形获得了活力并融入绘声绘影的世界。” 这说明人对自己的身份认同不是从内部,而是从外部完成的。如果没有这面镜子,看清自身是十分困难的。或许,朋友的真正意义,正在这里。
然而,对于处于成长阶段的西方而言,中国形象展示出的迷人品格,在激起西方人追求自身强大的欲望的同时,其内部的制度性缺陷也不幸被掩盖。西方人,比如马可·波罗,尽管目睹了这个东方帝国的疮疤,但他们的兴奋点不在这里,全部停留在那些恢宏华丽的事物上。这类记载,在《马可·波罗行纪》中随处可见。这并非有意粉饰,而是弱势心理的直观表达,就像鸦片战争,特别是五四运动之后,中国人文化价值向西方的彻底倒戈一样。欧洲人通过中国看到了自己的未来,而中国却没有从他们口中得到对自身的忠告。正是这个原因,使整个欧洲在穿越了黑暗中世纪的围困大步前进的同时,整个中国陷入悲剧性的停滞之中。
1280年代末,威尼斯的马可·波罗与汗八里的列班·扫马,分别在杭州与巴黎做客。这无疑是一次富饶与贫困之间的比较历程。当马可·波罗沉醉于西湖的湖光山色,列班·扫马正穿过巴黎狭窄、肮脏的街道。与中国木质建筑的轻灵舒展不同,西方人全部生活在石头的世界里,那些房子以冰冷的语言讲述着他们的生存处境,而不似中国建筑,以其木质的温婉敦厚品质,成为承载和安顿家族血脉的稳固容器。在列班·扫马看来,那些石头房屋局促、简陋、逼仄,人在其中,远不如在中国庭院那样,舒展、松弛、自由,厅堂的布局,刚好凸显居住者的风仪,而是成为石头缝中卑琐的寄生物。当他从街道上走过,那些卑微的面孔就会从窗子后面浮现出来。所谓的街道,只不过是石头房子中间的窄缝,回环曲折,去向不明,走在其中,就像走在某个晦暗不明的诡计中。随时可能有一盆尿,从某个打开的窗口忽然汹涌而出。街市上昂贵的东方进口产品,与当地粗糙的面包、腌肉,形成了鲜明的反差。这里不仅卫生条件奇差,而且物资匮乏。只有教堂是高耸的,它以难以企及的高度见证着人的卑微。有意思的是,教堂以近乎狂热、病态的方式表达着对天空的崇拜,而它对高度的偏执恰恰遮蔽了天空的存在。
在中国,人们感觉不到建筑的压迫感。它更像穿在人们身上的一件宽松、庄严的大袍,朴素、得体,富于亲和力。它突出的飞檐,在我看来简直是对中国式袍袖的绝妙翻版。杭州,刚刚逝去的朝代——南宋的都城,比教会所描述的天堂更像天堂,只不过它不在天上,不在海拔一万米以上的空气中,而是在尘世,马可·波罗也因此把它称作“天城”,称其为“世界最富丽名贵之城”。这座城中,“有一万二千石桥,桥甚高,一大舟可行其下。其桥之外,不足为异,盖此城完全建筑于水上,四围有水环之”,“城中并见有美丽邸舍不少,邸内有高大楼台”,“有商贾甚众,颇富足,贸易之巨,无人能言其数”,在马可·波罗的描述中,这里的人们“面白形美,男妇皆然”,穿着丝绸的衣衫,举止安静娴雅,连妓女都充满丰神,她们衣饰灿丽,空气中飘散着她们的体香,“外国人一旦涉足其所,即为所迷,所以归去以后,辄谓曾至天堂之城行在,极愿重返其地” 。
灭顶之灾并没有降临在西方人身上,相反,马可·波罗告诉他们一个简单的事实:原定通往地狱的旅程居然直达天堂。与基督教的天堂不同,那是一个被人证明、完全可以抵达的天堂。历史的诡计隐藏在一个过程紧张、结局完美的玩笑中。西方人从大悲转向大喜,而中国人的欧洲之旅,却两手空空,一无所获。
列班·扫马,到达欧洲的第一个中国人,被轻而易举地忘记了。没有人步其后尘。
相反,在利益的怂恿下,越来越多的西方人拥向东方。传教士们成群结队地启程,前往东方收获灵魂;而商人和冒险家们则希望从那里收获财富。
马可·波罗的传说感染着传教士们,尽管当时他们对于中国的知识少得可怜。弥尔顿1655年出版《失乐园》第十一卷中还有这样的句子:“从契丹可汗的都城汗八里的坚固城垣……直到西那诸王的北京……”——他们甚至不知道汗八里、大都和北京是一座城市。他们只知道,蒙古人的故乡,在草原深处。他们在绝望中奔走了三百年,蒙古武士的甲胄照亮了他们的脚步,即使北方的冰雪也不能把他们的足迹彻底掩埋,然而,当他们终于抵达中国,他们沮丧地发现,大汗已不知去向,这个国度,留给一个名叫朱元璋的皇帝统辖,他不再像大汗那样慷慨,而是固执地封闭了通向西方的道路。1583年,当利玛窦终于在广东肇庆建立起第一座教堂时,等待他的,不再是大汗的盛宴,而是前所未有的危机。这个国家留给利玛窦的印象,与《马可·波罗行纪》中的记载大相径庭:
中国人害怕并且不信任一切外国人。他们的猜疑似乎是固有的,他们的反感越来越强,在严禁与外人有任何交往的若干世纪之后,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
利玛窦身着中式长袍,他试图把自己掩藏在中式服装里。但每当他照镜子,他都会陷入深深的恐惧和绝望中——他欧式的面孔,会使他的身份暴露无遗。他所有的梦想,都将在某一天,被突如其来的石头击得粉碎。
与那些苦行僧相比,哥伦布的目的更加单纯:寻找黄金。马可·波罗到达中国两百年后,当哥伦布从《马可·波罗行纪》中得知忽必烈汗两次远征日本失败的消息,以及日本列岛的“黄金和其他宝物的价值无法估量”时,决定寻找大汗的国土与遍地黄金的“西潘戈岛”(日本)。1492年8月,哥伦布带着西班牙王室写给大汗的国书开始了他的远航,在整个航程中,他都幻想着汗八里的耀眼金顶会在前方的海面上骤然浮现。
大约1484年,热那亚人哥伦布抵达西班牙。有一天,他在特塞拉岛上的家里,来了几名不速之客。他们衣衫褴褛,神情恍惚。其中一个名叫阿隆索·桑切斯·德韦尔的驾船人对哥伦布讲,他们的小船,经常在西班牙本土与大西洋中的加纳利群岛之间行驶,贩卖货物,这一次是他们遭遇了强大无比的风暴,被海浪冲卷着,在大西洋上,向西方漂流了二十八九天,根本无法根据太阳和北极星判断方向,懵懂之中,在加纳利群岛西边、大西洋深处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上了岸,在获取一些水和干柴之后,摸索着返航。谁都不会想到,一场偶然的风暴将彻底改变人类的历史。由于他们是被风暴吹到那里的,完全不知路线,所以他们回来的路多花了一倍的时间。从西班牙出海时,船上共有十七人,到达哥伦布家时,只剩下四五个人,其中包括驾船人阿隆索·桑切斯·德韦尔。他们是听说哥伦布是杰出的水手和宇宙志学者,还会画航海图,才去他家落脚的。显然,他们的故事把哥伦布迷住了。他突然意识到,一个巨大得难以想象的机会忽然降临,与此同时,一个阴谋也已经在他的内心酝酿成形。这个不可告人的阴谋,使那几位幸存者无一例外地死在哥伦布家里。
哥伦布从他们的叙述中听出一个事实:向西,的确存在着一条通往日本和中国的航线。阿隆索·桑切斯·德韦尔的航行印证了这一点。对此,相信地圆理论的哥伦布确信不疑。在他看来,沿这条航线去中国或许更近一些。我曾经与精通西班牙语言和历史的张承志先生探讨过这一点:在哥伦布之前,向西穿越大西洋的航线早已存在,大西洋中间散落的岛屿,如同跳板,把航行者一节一节摆渡到新大陆。只是知道这一秘密路线的人凤毛麟角,阿隆索·桑切斯·德韦尔便是其一,他在无意中,把秘密透露给哥伦布,也在无意中自寻死路。那个妄想狂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被置于历史的关键时刻,天上掉下来的巨大机会,使他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吞没。杀人灭口,哥伦布一丝犹豫都没有——他谋杀了所有的知情者——一群刚刚死里逃生的幸存者。只有这样,他们才会守口如瓶。
这一惊人的秘密,是由古代印加帝国公主伊莎贝尔·钦普·奥克略的儿子印卡·加西拉索·德加维加在《印卡王室述评》一书中透露的。这位西语文学的大师,出生于1539年,距离谋杀事件的发生不到六十年,完全有可能通过他地位显赫的长辈了解到历史的真相。遗憾的是,他没有为我们提供这一秘密的具体细节:“当时我年岁还小,听时不太注意。如果那时注意地听,现在我就可以写出更多令人赞叹的,在这部史书中非常需要的事情来。”
西班牙耶稣会传教士何塞·德阿科斯塔神父在他一部尚未完成的手稿中,披露了相同的事实:“那位航海人(他的名字我们仍不得而知,只好把如此伟大的事业归功于上帝这位造物主了),由于一场突如其来的猛烈风暴而看到了新世界,后来为了报答克里斯托瓦尔·哥伦布的殷勤好客之情,便把如此重大事件的消息告诉了他。”
没有人能够想到,在震惊世界的地理大发现背后,居然隐藏着一场惊天血案。而哥伦布,从谋杀与欺骗中最大限度地获取了利益,成为世界历史中最成功、也最隐秘的剽窃者。
由此我们可以理解,哥伦布为什么在他的行程开始之前,就胸有成竹地向国王和国后索取高额回报,而且,只用六十八天多一点就到了瓜纳蒂亚尼科岛,“如果不是他从阿隆索·桑切斯的叙述中知道在广阔无垠的大洋中该沿着哪些方向航行,那么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到达那里就是不可思议的奇迹了。”
这也决定了他的旅程,不可能是纯粹意义上的探险,战栗的木船仿佛从欧罗巴海岸的弓弦上弹射出的一支箭,它的杀伤力将在终点得到证明。
草原上弥漫的血腥味渐渐消散了,有关蒙古人的凶猛传说渐渐褪色,而前往中国的冲动,日益变得势不可挡。从蒙古人的铁蹄下劫后余生的西方人,在喘息之后杀了一个回马枪,诞生于地中海的海盗基因使他们终于露出更锋利的犬齿。西方人与东方人下一次相遇的地方,是大明王朝的东南沿海,一个名叫郑成功的中国军人,在那里拭目以待。
很多年后,我仍记得在那部电影中,忽必烈在与马可·波罗告别时,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台词:
“你是真正的朋友,像你这样的朋友,即使再过几千年,我们也是欢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