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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死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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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合马(Ahmed),这一伊斯兰名字,现在通常翻译成艾哈迈德,在本文第一章就已经出现,忽必烈要他主持是否兑换宋朝“交钞”的讨论。作为忽必烈身边的重臣,他几乎垄断了朝廷所有的财政事务。在忽必烈眼里,他是朝廷最卓越的理财能手。然而,与任何一个权倾一时的官僚一样,这位理财专家把无以数计的国家财富理进了自己的腰包,而纸币,中国人这项最具个性的发明,则沦为他实施偷窃最有效的作案工具。
至少在阿合马时代,中国已经掌握了人为制造通货膨胀的技巧。在他的操控下,元朝物价自1270年代起一路飙升,而阿合马,既是投机倒把分子,又是价格的控制者,天下哪有这等好事,他又岂有不发财之理。对于这位身居元代佞臣榜首的阿合马,明朝宋濂在作《元史》时评价他:
时阿合马在位日久,益肆贪横,援引奸党郝祯、耿仁,骤升同列,阴谋交通,专事蒙蔽,逋赋不蠲,众庶流移,京兆等路岁办课至五万四千锭,犹以为末实。民有附郭美田,辄取为己有。内通货贿,外示威刑,廷中相视,无敢论列。
《元史》的记载使我们得知,阿合马具有佞臣们共有的特质:营私舞弊、中饱私囊、巧言令色、欺上压下。朝廷之中马屁盛行,对阿合马的颂扬之声与日俱增。在一片肉麻的颂词中,许衡的态度堪称特立独行,他直言不讳地向忽必烈奏明:国家权力,不外乎兵、民、财三种,而今朝廷之中居然有这样的现象:其父统领民与财,其子又统领军队,这实在是统治的大忌。皇帝反问许衡:你是担心他谋反吗?许衡回答他:他或许不会谋反,但这种制度,却适得其反啊。 不久,许衡辞官而去。
对于秦长卿,《元史》中颇多溢美之词:“姿貌魁特,性倜傥,有大志”,“尚风节,好论事”,“以气岸相高” 。当他还是一介布衣的时候,忽必烈闻知他的美名,把他引入京师。不知忽必烈是否会想到,这样一位在精神上染有洁癖的文人书生,于污浊的朝廷中难有容身之地。在阿合马主政尚书省之后,秦长卿写成一封奏书,把阿合马与赵高、董卓相提并论,乞求皇上趁他的势力尚未坐大之前,将他除掉:
臣愚戆,能识阿合马,其为政擅生杀人,人畏惮之,固莫敢言,然怨毒亦已甚矣。观其禁绝异议,杜塞忠言,其情似秦赵高;私蓄逾公家资,觊觎非望,其事似汉董卓。春秋人臣无将,请及其未发诛之为便。
遗憾的是,这封奏书落到了阿合马手里。等待这位勇敢者的,只有死亡。而秦长卿指责阿合马的全部罪名,居然无一遗漏地落在秦长卿的头上。不久,秦长卿被关进监狱,他的家产被全部抄没。于是,对于这样的结局我们就不会感到意外:在某一个夜晚,狱吏将用水濡湿的纸张盖在脸上,一层,又一层,越来越厚。起初,还可以看见他惊恐的脸,他睁大的双眼,以及他奋力呼吸的嘴——在那张空洞的嘴上,湿薄的白纸如蝉翼一样鼓动着。他使劲摆动着脑袋,试图摆脱湿纸的束缚,但湿透的纸页执着地贴紧他的面颊,没留下一丝缝隙。开始的时候,湿纸贴在他的脸上,如面膜一样生动,但那纸越盖越厚,慢慢地,就看不清他的表情了,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那张正直的脸,就这样永远消失于历史的长夜中。
直到忽必烈意识到阿合马的行径,为他追加罪名,秦长卿的冤案,依然没有得到平反。
秦长卿的儿子秦山甫,在得知父亲死讯之后,弃官而逃,从此消失。
鼎盛的帝国必定成为佞臣的温床,并最终为佞臣所葬送,这一简单的原理一看便知,却有一个又一个朝代重蹈覆辙,前仆后继。马可·波罗成为忽必烈信任的朋友,甚至被忽必烈任命为扬州宣慰使,然而,他离这个王朝越近,就越能透过它华丽的衣饰,目睹它藏污纳垢的肌体。马可·波罗认为,阿合马之所以得逞,是因为他掌握了一种妖术,可以蛊惑皇帝,使皇帝对他言听计从。他在《马可·波罗行纪》中记录了这一点。 但作为中国政治的门外汉,他的猜测纯属业余,同任何一位权倾一时的奸臣一样,阿合马的看家本领只有一种:厚黑学。脸皮厚、心黑,是他们共同信仰的最高原则。如果一个人在官场上爬得不够高,说明他的脸皮还不够厚,心还不够黑,就必须融入官场厚黑的比学赶帮超行列中。官员们用钱财向阿合马行贿,而阿合马则用语言向皇帝行贿。他的行贿手段不需要成本,只需要支付自己的良心。他对权力的获得过于容易了,也会同样容易地失去。这类佞臣似乎无一例外地沉浸在自己制造的无边权力中,但没人能意识到,他们正站在冰山上,而那座貌似坚硬的冰山,随时可能垮塌下来,那座冰山的尽头将是毁灭,并不是永恒的幸福之巅。
马可·波罗目睹了阿合马的冰山垮塌的过程,并把它记入自己的《行纪》。出于佞臣们共有的好色本能,阿合马四处搜寻美女。有一位名叫陈箸的千户长,他的母亲、妻子、女儿三代,全部被阿合马污辱。留给这位契丹人的路只剩下一条——复仇。
在陈箸与另一个名为王著的万户长的密谋之后,复仇计划在至元十九年(1282)三月戊寅日展开。有八十名契丹人,参加了这一秘密计划,其中包括一位被称为“高和尚”的僧人。关于谋杀过程,《元史》与《马可·波罗行纪》中都有详尽记载,细节有异,但同样丝丝入扣,惊心动魄。计划实施,首先利用了一个极好的时机——元世祖忽必烈和皇太子真金当时都在上都,于是,他们伪称皇太子已回到大都(汗八里),要做佛事。有两名僧人前往中书省,请他们准备斋物,又假造旨令,要枢密副使张易派兵,当夜前往东宫。张易没有看出破绽,命指挥使颜义率部前往。王著亲自骑马,向阿合马通报,皇太子回京,召朝中官员到东宫候驾。
初春的北京,夜凉似水,数十名契丹人埋伏在路上,等待阿合马的到来。夜风吹动着他们的衣衫,使他们愈发紧张。终于,他们听到隐约的马蹄声,由远而近,越来越清晰。在右司郎中脱欢察儿的护佑下,阿合马终于露面了。他没有想到,伪装成皇太子的人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惊愕的表情定格在那里,以为自己在梦游,没等他清醒过来,几十名契丹人已蜂拥而上,转眼之间,阿合马的护从已变成一堆尸首。应当说,阿合马的性命,至此已经结束了,但反叛者又给他留了苟延残喘的机会。对此,我有些困惑不解。但无论怎样,他们押解着阿合马,进了健德门——那是元大都都城北面的两个城门之一,西为健德门,东为安贞门——然后,又顺利地进了皇宫。整个计划至此滴水不漏,没有人会想到,此时,重权在握的阿合马已经成了人质,所有看到他们的人都相信,是阿合马陪同皇太子一道回宫了。所有的官员,都聚集在东宫的前面,这出戏也终于到了它的高潮。夜色中的宫殿,空旷而恐怖。反叛者纷纷下马,只有装扮成皇太子的人骑在马上指挥——当然,在场的人,还都蒙在鼓里。一声号令从清冷的空气中划来,伪太子命令所有的官员靠近他,现在,一场由他主持的现场批斗会开始了,或者说,这是一场面对所有朝臣的审判,只有忽必烈和真金没有出席——这一大胆的冒险计划,在这里真正显露了它的迷人之处。皇帝不在,居然有人代替他主持了一场宫廷会议。最终,在历数阿合马的种种罪状之后,伪太子宣判了阿合马的死刑,立即执行。这位权臣的真正死期随之而来,王著手中那把巨大的铜锤,在等待了许久之后,终于运足了力量,狠狠地砸在阿合马脆弱的脑壳上。在场的人们听到一声妙不可言的脆响,紧接着,阿合马不可一世的脑袋就不知了去向——它变成了丝丝缕缕、纷纷扬扬的碎片,在夜风中飞舞、飘荡。
终于有人发现是计,弓矢如雨点般向反叛者飞去,密集的弓矢,遮蔽了人们的视野……
在这一事件的尾声,一个名为“孛罗”的枢密副使在《元史》中露面:对这一事件深感震怒的忽必烈,命枢密副使孛罗等人迅速返回大都,讨伐叛贼。正是通过孛罗的汇报,忽必烈才知道阿合马被杀的真实原因。有学者考证,这个孛罗枢密副使,就是得到忽必烈赏识和重用的马可·波罗。
这一事件之所以重要,一是因为,阿合马的兴衰,在元朝由盛转衰过程中起着重要作用;另一方面,这一记载,使我们第一次在《元史》中看到马可·波罗的特写镜头,我们透过浩繁的《元史》,打探到的关于马可·波罗的仅有的消息。
《马可·波罗行纪》和《元史》这两部在不同时空中完成的著作,因此而形成一种互文关系,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在两部著作间游走而不会遭到拒绝——它们之间并无明显相反的证据反驳对方,我们因此而相信马可·波罗记录的准确性。有人因为马可·波罗作品中忽略了长城、汉字与茶叶而认定马可·波罗根本不曾来过中国,这显然证据不足。因为作为一本“个人著作”,并非一部面面俱到的百科全书,作者当然有权根据自己的经验作出取舍,出现“空白”都是可以理解的。与此同时,《马可·波罗行纪》中的记载,在一个更大的范围内与历史真实基本吻合,这些事实数量庞大,许多未必传播到西方,比如对阿合马的谋杀,通过闭门造车,不可能有如此高的“成功率”。恍然大悟的忽必烈决定对阿合马“发墓剖棺,戮尸于通玄门外” ,让成群的野狗,饱餐他的筋肉。官员和百姓们共同欣赏了野狗们的盛宴,使这场惨烈的刑罚成为人们的节日。
在抄没阿合马家产时,人们从一位名叫引住的小妾的箱子里,搜出两张煮熟的人皮。这是两张完整精美的人皮,连耳朵都完整无缺地耷拉在上面。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只知道,每当阿合马诅咒别人的时候,都将神位放在上面,这样,他的诅咒,从来都不会落空……
然而,纸币的故事并没有结束,阿合马后继有人。他的后继者叫卢世荣,在元朝的佞臣排行榜上屈居第二,仅次于阿合马。阿合马死后,朝廷官员皆讳谈财利,把主管财政的职位当作烫手的山芋,这就为卢世荣提供了千载难逢的发展机遇。卢世荣的政治资本,是凭借向阿合马行贿获得的。阿合马死后,忽必烈急于解决经济的危机,正当朝廷用人之际,另一位与卢志同道合的奸臣桑哥,向忽必烈汗举荐了卢世荣,说“世荣有才术,谓能救钞法,增课额,上可裕国,下不损民” ,忽必烈在接见他之后,任命他为中书省右丞,主管财政命脉。而卢世荣的招数,仍然是竭泽而渔,利用忽必烈的财政困难,为他个人渔利。但他的结局并不比阿合马好多少,处死他的时候,他的肥硕的肉体被割成小块,一一投放到猛兽口中。
奇怪的是,前车之鉴并不能使贪官们贪婪的胃口变得仁慈。他们在纸币的号召下奋勇前进。或许,这才是纸币的真正魔法。它既可以是通往天国的门票,也可以充当来自地狱的咒语,不知不觉中,让人丢官丧命。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代又一代的奸臣权相们,以飞蛾扑火般的执着证明着这一朴素的真理。等权力的接力棒抵达桑哥手中时,他变得更加有恃无恐。他对纸币的改革,对整个元朝经济形成巨大破坏,但只有借助这种改革,他才能捞到切实的好处。至元二十四年(1287),元朝实行币制改革,更定钞法,用称为至元钞的新钞取代旧钞,并按5:1的比率,把旧钞换为新钞。翻手之间,无数人倾家荡产。所谓利令智昏,权力与利益给他们带来无尽的快感,使他们忘记了其中的风险。不知桑哥是否意识到,皇帝对他的信任可能是暂时的,如果皇帝死去,或者失去了皇帝的支持,他什么都不是。这个日子在至元二十八年(1291)春天降临了,在众人的反复弹劾下,忽必烈的态度发生了转变,终于对桑哥起了杀心。
此时的桑哥知道了什么叫无处藏身。七月里,一把锋利的断魂刀划过他的脖子,他的头飞起来,追寻着消逝的刀光。
纸币,中国人的绝妙发明,在元朝,被接二连三的佞臣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这使我们怀疑,在这种文明内部,已经预设了自我湮灭的种子。几乎任何一项造福人类的发明,在使用的途中都会发生转向,变成毒药和凶器。尽管三位佞臣全部未得善终,但他们给这个庞大帝国的打击是致命的。与帝国版图的扩张同步,这个国家的纸币开始如瘟疫一样肆虐起来——这个国家的政治体制,简直就是滋生细菌和瘟疫的温床。打仗实际上是在打钱,蒙元帝国试图从它的经济困局中脱身,采取的却是通货膨胀这种慢性自杀的方式。或许,它仿佛吸毒,长久的危害性被短期的快感所隐藏。于是,在纸币中,实存与符号的关系已昭然若揭——实存严重地依赖着符号,渴望着来自符号的安慰。疯狂繁殖的纸币并不能给帝国带来实力上的增长,相反,纸上瘟疫的肆虐,最终使这个巨人倒下,如约翰·肯尼迪在《大国的兴衰》中的著名论断:当一个超级大国为维持它的霸权地位花费的成本超出它的收益时,这个大国必将衰落。《元史》记载,至正十一年(1351),政府设置宝泉提举司,铸造“至正通宝钱”,印造交钞,令民间通用。这种纸币使用未久,物价便迅猛上涨,转眼就翻了十倍。时不凑巧,刚好赶上海内大乱,军储供给,赏赐犒劳,处处都需用钱,造币厂于是解放思想,大干一番,纸币就这样源源不断地制造出来。各种舟车,满载着幸福的纸币,奔忙在祖国的大道上。遗憾的是,这种纸币,即使撒在路上,也没有人去捡了。并非国人路不拾遗,而是这些纸币,已无价值可言。在京师,料钞十锭,已经换不到斗粟。在野心与贪婪的催促下,纸币迎来了它的末路。在各个郡县,人们已经抛弃了纸币,重新开始以物易物。印制精美的纸币,终于沦为祭奠这个衰亡国度的纸钱。 马蹄上的强国,化作风中的纸屑,随风而逝。
那一年,距离元朝灭亡,只剩下十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