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清两国讲和一年之后的一个早春的上午,在北京日本公使馆的一个房间里,任公使馆武官的木村陆军少佐与奉官令前来视察的农商务省技师山川理学士正围桌而坐,以一杯咖啡、一根雪茄暂时忘掉忙碌,专注于闲谈之中。虽说已是早春,但室内的火炉里仍烧着火,因此室内温暖得让人出汗。桌上摆放的盆景中的红梅,不时传来中国特有的香气。
当二人的话题,从一直谈论的西太后转向日清战争 的回忆时,木村少佐猛然想起什么似的,起身将放在房间一角的订在一起的《神州日报》拿到桌上,翻开其中的一页展示在山川技师的眼前,并用手指着其中的一处,用眼神暗示对方阅读。技师为这突然的一幕稍感惊讶,从平素的交往他已得知,眼前的这位少佐,是一个和军人并不相称的洒脱之人。他将目光投向报纸,便预感到这将是一个和战争有关的奇特的逸话。果不其然,如果转换成日本报纸惯有的语气,全部使用方块的汉字的这段堂堂的报道,大致为如下的内容。
——街上剃头店主人何小二,出征日清战争期间屡建奇功,成为勇士凯旋后却不修品行,沉溺酒色。某日,在一酒楼饮酒时与酒友发生争执,乃至两相厮打,后因颈部负重伤而顷刻毙命。尤其不可思议的是,其颈部之伤并非厮打之时凶器所致,而系日清之战的战场上遗留伤口开裂。据目击者称,格斗中该人连同酒桌跌倒的刹那间,头部只剩喉部的表皮相连,鲜血喷涌的同时躺倒在地。当局怀疑真相不实,当下正在对嫌犯严查之中。旧时有诸城某甲头落之事载入《聊斋志异》,此番的何小二与其相类也未可知。云云。
山川技师读罢,一副惊奇的表情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于是,木村少佐悠然吐出雪茄的烟雾,沉稳地微笑着。
“有趣吧?这种事情,也只有中国才有。”
“若是哪里都有岂不是太荒唐了?”
山川技师也苦笑着,将长长的烟灰点落到烟缸里。
“更有趣的是……”
少佐摆出认真的神态,稍停顿了片刻。
“我见过那个叫何小二的人。”
“见过他?那太离奇了。莫不是你这个公使的随员也学了那些新闻记者,开始捏造起一些离谱的谎言?”
“我哪里会做那等无聊的事?我那时正是在屯子之役负伤之后,那个何小二也被我军野战医院收容,也为学中国话,我和他交谈过两三次。如果是脖子上有伤的话,那么十有八九就是他。据说是出来侦察的时候碰到我军骑兵,脖子上被日本刀砍了一刀。”
“哈,真是奇妙的缘分。按这份报上所说,就是个无赖汉。这种人还不如当时就死掉呢,那样也许对世上更有些帮助。”
“可是他那时是一个非常正直、友善的人,在所有的俘虏中,也很难找到那样温顺的。看得出那些军医也很喜欢他,特别用心地为他治疗。他也会说起自己的身世,还讲过非常有趣的事情。我至今还清楚记得,他对我讲起过脖子负伤后从马上跌落时的感受。他说当躺倒在河边泥地上时,仰望柳枝上的天空,清晰地看到了母亲的裙子、女人的脚、开了花的胡麻地等等。”
木村少佐丢掉了雪茄,将咖啡端到唇边,将目光投向桌上的红梅自语一般地说道:
“记得他说当看到那些东西时,痛切地感到自己以往人生的可悲。”
“所以,战争结束后就成了一个无赖汉吧。可见人都是靠不住的。”
山川技师把头靠在椅背上伸出双脚,带着嘲讽地把雪茄的烟雾吐向天井。
“你的人靠不住的意思,是说他那时故作好人?”
“是的。”
“不,我不那样认为。至少那应该是他当时的真实感受。恐怕这次也是一样,在他的头落下的同时(如果如实使用报纸上用词的话),一定也会有同样的感受。根据我想象,他在争吵时由于已经喝醉了,很轻易就被连桌子一起摔了出去。那一瞬间伤口裂开,垂着辫子的头部滚落在地。他曾经看到过的母亲的裙子、女人的脚和开着花的胡麻地等等,一定又一次朦胧地出现在他眼前。尽管酒楼有房顶,他也一定看到了又高又蓝的天空。于是他又痛切地感到了自己往日人生的可悲,只是这一次一切都晚了。上一次是在他失去意识后,被日本的护士兵发现救了下来,而这次吵架的对手却是冲着他的伤口又踢又打。所以,他是在无限的悔恨之中断了气的。”
山川技师晃着肩膀笑着说道:
“你真是一个出色的空想家。只是,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他为什么已经有过一次教训,却还是成为无赖汉了呢?”
“那只能说,在和你所说的不同的含义上,人的确是靠不住的。”
木村少佐又重新点了一支雪茄,以近乎得意的爽朗的语调微笑着说道:
“我们都有必要深切意识到我们自己靠不住的事实。实际上,只有了解了这一点的人才会有几分的可靠。若不然,就像何小二掉头一样,我们的人格很难说什么时候就会像头一样掉落。所有的中国的报纸,都应该这样去阅读。”
(一九一八年一月)
秦刚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