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马上跌落下来的何小二,真的失去了知觉?的确,不知从何时起他已感受不到伤口的疼痛了,然而,当他满身血水和泥土躺在杳无人迹的河边时,他记得自己看到了河柳枝叶轻抚的蓝天。那片蓝天比他以往任何时候看到的都要高远、蔚蓝,恰似从一个蓝色瓷瓶的下端朝上仰望时的心境。并且在瓷瓶的底端,如同泡沫凝聚起来的白云,不知从何处悄然飘来,又不知往何处悠然散去,仿佛是被摇曳着的柳叶涂抹掉了一般。
那么,难道何小二并未失去知觉?可是分明有许多并不存在的事物,如幻影般出现在他的眼前。最先出现的,是他母亲的微脏的裙裾,在他年幼时,不论高兴时或是悲伤时,他都无数次牵扯过。可是当他此刻伸出手来想要拽住时,却已从视线中消失。消失的一刻,裙子忽然变成一丝薄纱,远处的云朵也如同一大块云母石般透明。
接着,是他降生的老屋后那片很大的胡麻地远远飘来。盛夏的胡麻地里,孤寂的花朵仿佛在等待日落似的开放着。何小二想寻找站在胡麻地里兄弟的身影,可是那里不见一人,只有浅色的花与叶片浑然一体,沐浴着微薄的日光。随之,一切又倾斜着被远远地拉走直至消失。
而后,一个更为奇妙的东西开始在空中舞动。仔细一看,原来是在元宵节之夜抬着巡街的巨大龙灯。长近十米的龙灯,由竹签扎起的骨架上贴纸制成,然后用红红绿绿的颜色涂抹得绚烂多彩。形状和在年画上看到的龙别无二致。那条龙灯若隐若现出现在蓝天上,分明是白昼,里面却点着烛光。更不可思议的是,那条龙灯真的有如活着的一般,长长的龙须竟时而左摇右摆——正在此时,它又渐渐游移到视野之外,忽而消失不见了。
龙灯远去之后,空中出现了一只女人纤细的脚。由于是缠了足的脚,长度只有三寸多。优美地弯曲起的脚趾上,浅白的指甲透着娇柔的肉色。初次见到那只脚时的记忆,仿佛梦中被跳蚤叮咬了一般,带着一份悠远的哀伤。如果能再一次触摸到那只脚的话——可是这显然已不再可能。这里和见到那只脚的地方相距数百里。想到这里,女人的脚眼看着变得透明,最后完全融入云影之中。
在那只脚消失后,从何小二的心底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可思议的寂寥感。在他的头顶,寥廓的苍穹无声地笼罩着。人只能毫无选择地任由天上席卷而来的狂风吹打,凄惨地存活。这是何等的寂寥!而这种寂寥迄今竟不为自己所知,真是不可思议。何小二不禁发出一声长叹。
这时,在他的视线和天空之间,头戴镶着红边的军帽的日本骑兵,以更加迅猛的速度慌张地猛冲过来,又以同样迅猛的速度,慌张地不知跑到何处。那些骑兵也一定会像自己一样的孤寂,如果他们不是幻影的话,真想同他们相互抚慰,暂时忘却这份孤寂。可是,如今已经来不及了。
何小二的眼中涌出止不住的泪水,他用满是泪水的双眼回顾自己迄今为止的人生,发现其中充满了荒谬。他想对所有的人道歉,也想宽恕每一个人。
“如果这次我能够得救的话,我愿意为补偿自己的过去,去做任何事情。”
他边哭泣边从心底暗下念叨着。可是,无限高远、无限蔚蓝的天空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的祈愿,只是一尺尺、一寸寸地向他胸前渐渐威压过来。蔚蓝色的雾霭中,一点点微微闪烁的,应该是白天看到的星辰。如今,那些幻影也不再出现在他眼前了。何小二又叹息了一声,然后突然嘴唇颤抖着,最后慢慢阖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