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琴将和泉屋市兵卫撵走后,一个人靠着廊柱,望着小院里的景致,肚里的火还没消,他极力想法儿压下去。
阳光洒满一院子,叶子残破的芭蕉,快要秃光的梧桐,青青的罗汉松和绿绿的竹子,暖洋洋地一起领受这只有几坪 大的秋色。这边,净手钵旁的芙蓉花,七零八落,只剩了寥寥几朵。对面,种在袖篱 外的桂花,却依旧香气袭人。老鹰的叫声,清脆如笛音,时不时自蓝天远远飘落下来。
面对自然,他不由想起人世间的卑劣来。人之所以不幸,就缘于置身这卑劣的人世间;为卑劣所恼,连自己的言行也随之变得卑劣起来。就在方才,自己不也把和泉屋给撵走了。撵人走这种事,当然不是什么高尚之举。可是,对方实在卑劣,自己是给逼到那一步上的,非那么办不可。结果,就那么办了。那么办,只能说明自己也变得卑劣起来,跟市兵卫是半斤八两。换句话说,自己身不由己,已然堕落到这个份儿上了。
想到这里,记起前不久发生的同样一件事。去年春天,有个叫长岛政兵卫的人,住在相州朽木上新田一带,写信给马琴,要拜他为师。信上称,我自二十一岁耳聋,便决心要以文章扬名天下,直到二十四岁的今天,始终潜心于写作。不用说,我是《八犬传》和《巡岛记》的忠实读者。不过,待在这种乡野,对修业习艺,总归多有不便。因此,能否到府上来,收留我权当门客?另外,我还有够出六册书的小说原稿。敬请斧正,并代觅合适的书局出版——信的大意如此。在马琴看来,对方这些要求,全是一厢情愿的如意算盘。马琴苦于视力不好,知道对方耳聋,便生出几分同情。于是,回信说,所求之事,碍难接受。马琴这么写,按说是够郑重其事的了。岂料对方回信,从头到尾,除了谩骂,就没别的。
信的开头是这么写的:你的《八犬传》也罢,《巡岛记》也罢,写得又长又臭,我是耐着性儿才看完的,而你,对我的小说,仅有六册,却连看都不肯看一眼。你人格之低,不是明摆着的事吗?结尾更大肆攻击:身为前辈,竟不肯纳晚辈当门客,真真是个吝啬鬼。马琴一怒之下,当即回信,还写了这样一句话:我的小说,竟为足下这种浅薄之徒所读,实乃我终生之耻。从那以后,就杳无音信。如今那个政兵卫是不是还在写小说?是不是还在梦想,有朝一日,他的小说风行日本……
想起这件事,不禁觉得政兵卫很可怜,自己也很可怜。这样一来,又引发马琴一种说不出的寂寥之情。太阳无忧无虑地照着桂花,香气四溢。芭蕉和梧桐悄然无声,叶子连动都不动一下。老鹰也和原先一样,叫得还是那么欢快。这大自然,还有这人世间……马琴像做梦似的,靠在廊柱上发呆,直到十分钟后,女用人阿杉来禀报,午饭已经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