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坤宁宫出来之后,纪无咎的脸色终于不那么难看了。冯有德心下诧异,昨天万岁爷从坤宁宫走出来的时候那脸色可着实吓人,他还以为皇上很讨厌这位皇后娘娘,今天一看,似乎也做不得准了。
果然男人的心思他不懂啊。冯有德心想。
若冯有德知道皇上之所以开心是因为皇后娘娘很不开心,不知道又要做何感想。
晚膳前,冯有德把放着各宫妃子绿头牌的托盘捧过头顶:“皇上,请翻牌子。”
纪无咎的目光在各个牌子上扫了一圈,抬手在写着“苏柔止”的牌子上停顿片刻,最终向右移了几分,翻了“方流月”。
冯有德恭敬地退出去,转身吩咐人去邀月宫传旨,贤妃今日侍寝。
贤妃名字里有个“月”字,又因气质清冷出尘如月华仙子,便被赐了邀月宫主位,这是皇上钦赐,是无上的恩荣,因此便也不觉犯了名讳。
要说这贤妃和纪无咎之间,还另有一段故事。
当年叶阁老主张把自己的孙女嫁给纪无咎,纪无咎找了各种借口推辞不过,后来又用缓兵之计,以为父守孝的名义将婚事拖下去。纪无咎想要自己选个皇后,不指望对方能帮他牵制叶家,也至少能够少受叶修名的控制。彼时方秀清身负雄才大略,乃官场后起之秀,虽不如叶修名那般声势浩大,却也颇有一些人围在他身边。自他入了内阁,和叶修名多处政见不合,叶修名便看他不大顺眼。
纪无咎观察了一段时间,怎么想怎么觉得这方秀清的女儿和他应该是天作之合,便有意娶方流月为皇后,于是向方秀清试探了几番。方秀清经常被叶修名穿小鞋,自然也希望这老家伙能早日被干掉,因此欢欢喜喜地答应了这场婚事。
可惜有一个人不答应。
叶修名怎么容得下小皇帝和方秀清在自己眼皮底下眉来眼去,当他是死的吗?因此他发动言官天天上奏折,奏折的中心内容就一句话:皇上不娶叶蓁蓁天理不容。
然后他还找了各种宗教从业者给纪无咎和方流月批八字,批出来的结果无非有三种:八字不合;八字很不合;八字非常不合……
一个颇有文采的道士把纪无咎和方流月成婚的严重后果条分缕析地列出来,纠集许多和尚道士以及少量西洋传教士一起签了名,上书给纪无咎。大齐朝言路开放,民间上书并不少,然而由和尚道士传教士联合发起的民间上书,这是第一份。
那血淋淋的陈述看得人心惊肉跳,纪无咎气得直拍桌子:“难道朕娶个妻子还能引来什么天灾异象不成!”
好巧不巧,他说这话的第二天,大同发生大地震,连京城都感觉到大地在摇晃,灾情奏折八百里加急,当天深夜送至京城,次日一早上朝时,纪无咎彻底见识到了大齐言官们的真实战斗力。和叶修名穿一条裤子的就不说了,就差指着纪无咎的鼻子骂他昏君误国了,即便那些刚直不阿不屑于和叶修名走得太近的言官,此时看到事实如此,也渐渐有些动摇,跟着骂了几句。反正不管言官们政见如何分歧,骂皇帝是他们共同的爱好。
纪无咎被骂得只想抄刀子把他们一个个全部都砍死,然而面上还要装作认真听取意见,年仅十八岁的少年天子最后把脖子一梗,咬牙说道:“所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你们的玉皇大帝想来不会在意朕娶谁为妻。朕意已决,众位爱卿不必再劝。退朝吧!”说着不顾朝堂下的叽叽喳喳,拂袖离去。
他说这话后的第三天,日食了……
这倒不算巧合,因为日食具体的日期和大致的时间段已经被钦天监推算出来并且呈报过皇帝了。然而虽然他懂这一点,大臣们懂这一点,甚至连叶修名那老匹夫都承认这一点,但是广大的人民群众并不太懂这种神秘的天象,所以许多平民自动自发地站到了叶修名这一边,坚定不移地指责皇帝一意孤行祸国殃民。套用一千多年后政坛流行的一句话,纪无咎的民意支持率降到了历史最低点。
这种效果是连叶修名都不曾预料到的,不过他乐见其成。
在朝野的一片骂声中,纪无咎只得断了娶方流月的念头,乖乖地等着孝期一满就把叶蓁蓁娶进皇宫。
方秀清是个聪明人,他向纪无咎指出:自己女儿就算当不了他的大老婆,当小老婆也是可以的。
而且方流月心思通透,行事谨慎,性格温柔善解人意,长得也很漂亮,这样的女人进了皇宫不受宠那绝对说不过去。再说了,皇帝和他的联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所以一定不会亏待他女儿的。
纪无咎也觉得这个主意很不错。所以在娶叶蓁蓁的时候顺便就把方流月给抬进皇宫了。
这是一个折中的方案,各方势力都对这个结果表示可以接受。
所以叶蓁蓁认为她的婚事根本就是个悲剧,也就对纪无咎喜欢不起来。至于纪无咎,他完全把叶蓁蓁当叶修名的代表,可以说他有多讨厌叶修名,就有多讨厌叶蓁蓁。
顺着这个思路想,不难推测出纪无咎对方流月是什么态度。
是了,当然喜欢。
用过晚膳,纪无咎批了会儿奏章,才去了邀月宫。贤妃早早等在门口,一袭白衣随晚风轻轻飘扬,墨丝般的长发随意绾起来,由一支白玉冰莲簪固定好,粉黛未施。今夜月光明朗,在柔纱般的月光下,她美目如秋波,肌肤胜霜雪,白衣飘飘,莲步轻移,恍若谪尘仙子,让人移不开眼睛。
纪无咎见识过不少美女,此时定力还在。他走上前去一把握住贤妃的手,只感觉掌间柔荑冰凉如玉。纪无咎笑道:“天凉了,爱妃不必出来迎接,快进去暖一暖身子。”
贤妃粉面含羞,由他拥着走进室内。纪无咎坐下后,又拉着贤妃坐入他怀中,一众宫女太监见状急忙退了出去。
纪无咎和贤妃说了会儿话。这贤妃与丽妃的温柔体贴小意承迎不同,她的体贴来自于通透澄亮的心思。纪无咎说了上句,她便知道该怎样接下句,往往三言两语便让对方感觉心头无比熨帖。纪无咎作为皇帝,他来后宫也不过是为了放松身心,对把他哄得心情舒畅的女子,他倒也不吝惜几句甜言蜜语。
但是贤妃面皮薄,纪无咎三两句亲密无间的话语,便惹得她面色绯红、娇羞不语。纪无咎食指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看着她因紧张而不断翕动的樱唇,低笑一声,凑近覆了上去。
气氛刚刚好,是该办正事了。
次日一早,冯有德把纪无咎叫起来时,贤妃也醒了。她挣扎着想要起身伺候,奈何身体实在没力气,不小心又倒回床上。
纪无咎按住她:“你身子不适,还是多歇一歇吧,不必在乎那些虚礼,”想了一想,又道,“今日也别去坤宁宫请安了。”
贤妃感激又饱含深情地望着他,他笑了笑:“朕走了,下了早朝再来看你。”
贤妃又睡了片刻,也就起床了,用过早膳,依旧去了坤宁宫。虽然有纪无咎口头上的恩典,但是她行事素来谨慎,不愿授人把柄,何况这样也可以博一个贤德的好名声,何乐而不为呢。
她到坤宁宫的时候不早也不晚,最后一个到的照例是丽妃。
丽妃刚一落座,僖嫔便笑道:“丽妃姐姐可是有什么事情绊住了?倒也不曾听说昨日皇上移驾露华宫啊?”一顿明晃晃的奚落,几个低位分的妃子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慌忙用手帕掩住了嘴。
这人果然有绝活儿。短短两句话,就可以同时激怒皇后和丽妃,又让贤妃对丽妃心生警惕,也许还能使皇后娘娘对贤妃的魅力产生嫉妒心理。
叶蓁蓁无奈叹气,这个僖嫔真是个人才。
丽妃果然不负众望地生气了,她扫了一眼贤妃,冷哼:“皇上不过是想尝尝鲜罢了!”
叶蓁蓁又扶额,这人怎么什么话都敢说。深宫中人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唯恐树敌太多,这丽妃倒好,总是主动挖掘潜在敌人,她活得是有多寂寞啊。
叶蓁蓁看向贤妃,见她面色如常,只是手指用力地捏着衣角,看来涵养不错。叶蓁蓁点点头,这人倒还有点看头。她目光一转,看着丽妃,笑道:“丽妃说得有理。皇上想尝新鲜,也不过是因为有人已经不新鲜了。”
丽妃面色一变,刚要说话,却被庄嫔扯了一下袖子。庄嫔笑着往众人身上扫了一圈:“皇后娘娘果然真情实性,快人快语。只是这样一来,难免令众位姐妹寒心,曲解了娘娘。”言外之意,你说丽妃不新鲜,那么这宫中除了贤妃之外,大家都不新鲜,你一句话把所有人都捎上了。
“新人有新人的处世之法,旧人有旧人的立足之道。要本宫说,这新旧倒也没什么大不了,要紧的是看清楚形势,待对了地方。仗着自己有三两下就着急忙慌地给人打头阵,下场往往不会太好。”叶蓁蓁其实更喜欢看戏,今日积极参与,也是因为觉得丽妃生气很好玩,想跟着气一气她。只是这庄嫔也太不识趣了,非要和她顶。所以说,她讨厌伶牙俐齿的人。
庄嫔还想说话,叶蓁蓁却一挥手,让素月把赏给贤妃的东西端来。
几件精美的首饰以及一个……蟾蜍。
这回是冰种翡翠的,晶莹透亮,雕工那是没的说,触手凉润,闭上眼睛摸的话,倒也能令人喜欢。
贤妃比丽妃淡定多了,道了谢,便命人收起来。因为她表现得很平静,众人看笑话的心思也淡了些。
当天晚上,纪无咎又翻了贤妃的牌子。
于是次日一早,贤妃又从皇后那里收获蟾蜍一只。
直到这时候,众人才惊觉,叶蓁蓁当初那句“这种东西本宫有的是,放都没处放”也许并非为了刺激丽妃,而仅仅是一句大实话。
这个想法将在以后的两个多月得到证实。
后宫里那些无聊的女人,叶蓁蓁大部分都能收拾,不过,另有一个女人压在她的头上——太后。
太后娘娘不太喜欢叶蓁蓁。一般人也许看不出来,但是叶蓁蓁就能感觉到。其实懂些旧事的人猜也能猜到,太后娘娘的娘家许氏一族曾经也是很有些势力的,后来嘛……被叶修名给收拾狠了。
那时候叶修名也并非全是为了自己的权力地位。当时许氏如一株百年巨树,枝繁叶茂。族中多人官居要职,同气连枝,一时在朝堂上形成很大的党派,连先皇行事都要先掂量一下他们的感受。叶修名看不过眼,便联合先皇给这棵大树修剪了一番枝叶。那场争斗,虽然没出人命,却让许氏一族元气大伤,至今还没恢复过来。
而如今的叶氏与曾经的许氏是何等地相似。历史仿佛一个巨大的车轮,它不仅在前进,也在转动,一遍遍重复曾经发生的故事。
所以这些天叶蓁蓁去慈宁宫请安时,太后对她的态度都是淡淡的。当然,这种冷淡隐藏在她素日清净寡为的性格中,便让人不易察觉。
不过太后娘娘对贤妃似乎很喜欢,惜字如金的她,倒每每要和贤妃多聊几句,旁人看在眼里,眼热得紧。
是啊,先得了皇上的宠爱,如今又有太后娘娘的眷顾,这贤妃才进宫几天,已经是炙手可热的人了,假以时日……
“假以时日,娘娘岂不是要被她欺压到头上去!”素风神色凛然。她忍了半天,才说得如此含蓄,毕竟“被抢了凤印”这类话实在不太吉利。
叶蓁蓁正坐在镜子前让素月帮自己卸妆,闻言看了一眼素风,她正在往香炉里添梦甜香,眉头拧在一起,让人看了直想好好给她掰掰。
“要我说,你这性子也该改改了,多大点事儿。”叶蓁蓁笑道。
素风没了脾气:“娘娘,是您受了欺负,怎么倒反过来劝奴婢?”
素月说道:“娘娘,素风的话虽不中听,却也是这个理儿。您也该上上心了。皇上……”
“行了行了,”叶蓁蓁一听这俩字就烦,“好好的怎么又提他。明天就是中秋了,我想吃莲蓉馅儿的月饼。”
素风还想劝,素月给她递了个眼色,两人只得顺着月饼的话题说下去,把叶蓁蓁哄得高高兴兴地就了寝。
叶蓁蓁睡了后,素月和素风在外间闲聊,声音压得低低的。
“明日便是中秋了,按例,每月初一十五,皇上都会来坤宁宫。咱们可要好好准备,千万不能随着娘娘的性子来了。”
“正是呢,我听说每到这个时节,各宫的娘娘都会亲手做了月饼献给皇上,以表心意。咱们皇后娘娘……”
“可别提做吃的,皇后娘娘的手艺你又不是不清楚。表少爷都说过,吃了她做的东西就只想去死,咱们要是把她做的月饼端给皇上,弄不好就是谋逆的大罪!”
“可是……”
叶蓁蓁此时正躺在床上,眼睛大睁。因白日睡得多了些,所以她现在就有些失眠。她耳力极好,外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心下也顿时亮堂起来。
于是次日午膳十分,纪无咎便收到坤宁宫送来的月饼两碟,过来的小太监特地和冯有德言明这是皇后娘娘亲手做的,请皇上一定亲口尝一尝皇后娘娘的一片心意。冯有德暂时摸不准皇后娘娘的路数,便一字不差地如实禀报了纪无咎。
纪无咎有些意外,这个叶蓁蓁,她终于觉悟了吗?
再看那月饼,不过蛋黄大小,小巧可爱,上面印了“花好月圆”“国泰民安”等吉祥话,看起来很讨喜。他对叶蓁蓁的讨厌也就减淡了那么几分,拿起一块,尝了一大口。
然后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小月饼的杀伤力是巨大的,当天晚上家宴时,纪无咎阴郁的心情都没缓过来。说来这也不能怪他,他生下来便是皇室嫡长子,自小锦衣玉食,八岁被立为太子之后,排场就更大了,入口的东西自然也更加谨慎细心,那胃口简直是用金玉堆出来的。可以这么说,他觉得味道一般般的东西,放在普通人那里都能算是人间难得几回尝的珍馐美馔了,那么若是连普通人都觉得难吃到令人绝望的东西呢……
所以纪无咎的嘴巴遭受了自他有记忆以来最惨烈的打击,他一时情绪低沉也是可以理解的。
因此,当晚的家宴,几个后宫妃嫔打起精神来聊了会儿天,看到皇上没什么兴致,也就很快散了。
当晚纪无咎去坤宁宫溜达了一圈便出来了,并未留宿。这是一个很明确的信号:皇上极其不喜欢皇后。
贤妃从家宴上回来之后,心内始终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清愁。她站在邀月宫阶前,看着天上那一轮玉盘,若有所思。
月光如一层薄薄的雾气,缭绕不散。四下里很安静,周围有不知名的虫儿在鸣唱,给这秋夜添了几分静谧。
贤妃突然想起她离家时爹爹给她的最高指示:一定要让皇上废后!
废后废后,谈何容易。那叶蓁蓁面上憨直,内里却冰雪聪明,又行事无常,让人琢磨不透。
而且,自她收到第二个蟾蜍之后,皇上有好几日不曾翻过她的牌子了。
想到这里,贤妃不自觉叹了口气。
“娘娘,可是想家了?”宫女秋枫问道。
“这种话莫要让本宫听到第二遍。一入宫门,这皇宫便是本宫的家。”
纪无咎在外面听到此话,甚是满意。这民间有句话说得好:“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贤妃单独来看,也许只让人觉得是一个漂亮的、善解人意的聪明女子,可是和叶蓁蓁放在一起,高下立判。纪无咎发现,有叶蓁蓁的衬托,他后宫的女子都显得美好起来。
他笑呵呵地走进邀月宫,贤妃一见纪无咎,又惊又喜,心内似有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只一双美目含着泪光望向他。纪无咎顿时就有一种身为男人的满足感,和她一起花前月下品酒赏月,很像一对儿神仙眷侣。
气氛如此之好。贤妃被纪无咎劝了几杯酒,已经醉得两颊酡红、媚眼如波。纪无咎也觉身上热起来,将她打横抱起,打算进屋办正事儿。
然而此时,外头却突然有太监急报:“皇上,露华宫出事了!”
这一晚,纪无咎注定要度过他人生中最疲惫的一个中秋。他走穴赶场一般,一夜之内连着换了好几个地方。
因此,等他到露华宫时,脸色很不好看。
叶蓁蓁已经在露华宫了,正饶有兴致地坐在一旁欣赏哭得梨花带雨的丽妃,一边还装模作样地劝她。纪无咎听到她劝人的话,禁不住皱眉。
“你这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哭什么哭,快别哭了。
“那小畜生想来是和你上辈子结了缘,这辈子是来为你挡灾。因果天注定,强求不来。为你一死,于它也许是善缘。
“庄子死了老婆都不哭,你不过死了个猫。
“素风,去坤宁宫拿几件首饰给丽妃娘娘压惊,记得把本宫新得的那个檀香木的大蟾蜍拿来,那个是一套的,还有十二个小蟾蜍,一并取来。”
丽妃急忙止了哭声,反过来一抽一噎地劝叶蓁蓁,总算打消了她的念头。
纪无咎大概听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之后,便大摇大摆地出现了。后宫之中竟然出现此等恶性事件,这下他要好好问一问皇后了。
“参见皇上。”看到纪无咎来,叶蓁蓁和丽妃纷纷向他行礼。
“免礼,”纪无咎说着,明知故问,“到底怎么回事?”
叶蓁蓁三言两语解释清楚了。原来今天丽妃拿着一盘月饼想吃,因一时兴起,把月饼掰开了喂了她养的一只小猫,不想那小猫吃了之后就一梗脖子死了。丽妃吓得要死,连忙让人前去坤宁宫禀报皇上、皇后娘娘。当然了,皇上不在坤宁宫,去的人扑了个空,又转道去了邀月宫。
叶蓁蓁一边说,丽妃一边又有了盈盈泪光。她也不敢哭得太放肆,怕皇后娘娘真的把一套十三个癞蛤蟆赏给她。漂漂亮亮的小美人这样梨花带雨地默默垂泪,反有一种别样的风致。
纪无咎这会儿也没心思欣赏美人。他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突然悠悠长叹:“想不到朕的后宫之中竟然会发生此种阴险歹毒谋害宫妃的事情,简直令人发指。”
叶蓁蓁听他如此说,暗道一声不妙。
果然,纪无咎突然勃然大怒道:“皇后,你可知罪?”
叶蓁蓁连忙跪下。她虽心中不忿,却知现在不是和他对着干的时候,只好说道:“臣妾知错。”
“朕把个后宫交在你手上,本是信你人品才干,以为你能做好朕的贤内助,管好朕的家事。”
叶蓁蓁低着头,翻了个大白眼。
“却没想到你竟辜负了朕的重托,纵容别有用心之人做下这种恶行,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叶蓁蓁挺佩服纪无咎胡说八道的水平的,纵容旁人行凶这种帽子扣得太大,她可担不起,于是辩解道:“后宫出了这种事,臣妾的失察之责不可推卸。然而臣妾又何尝不痛恨这种无耻歹毒的手段,更不可能纵容,臣妾诚惶诚恐,请皇上慎言。”
眼见叶蓁蓁被他逼得突然伶牙俐齿起来,纪无咎挑了挑眉,哼道:“看来你也知道自己失察?你这皇后当得可是不怎么尽心啊。”
这话,连笨笨的丽妃都听出不对味儿来,皇上什么意思,不会因为这件事就要废掉皇后吧……丽妃想着想着,有些飘飘然。
叶蓁蓁心中一沉,神色倒还淡定:“臣妾以为,当务之急是找出真凶,为丽妃做主。”
这女人滑不溜秋的,还挺不好拿捏。纪无咎眯了眯眼:“既如此,朕限你三日之内查明此案,找出真凶,将功折罪。如若不然,朕也没办法和你讲情面了,你看如何?”
叶蓁蓁俯首恭敬答道:“臣妾领旨。”
发生在露华宫之内的案子很快传遍了皇宫内外。一般来说,宫闱倾轧层出不穷,除了闹出人命官司,外臣甚少关注。不过这次不一样,因为皇上竟然当面斥责了皇后娘娘,这不是在打叶修名的脸吗?
叶修名自然也在第一时间知道了这件事,一早上朝时他就迎着各种探究的目光,回到家又被他的夫人一顿责备。许多人都知道叶阁老怕老婆,他这一生连妾都没纳,即便膝下只有叶康乐一个儿子——也就是叶蓁蓁的父亲。
“都是你当初不听劝!我们蓁蓁是个直性子,进了皇宫岂不是要被那群歹毒妇人算计死!”叶老夫人中气十足。
叶修名低声辩解:“蓁蓁是皇后,谁敢算计她。”
“皇后又怎样,想要回来看一看奶奶都不成。我可怜的孙女……”叶老夫人说着竟拭起眼泪。
“我这也是为叶家好,若是让方秀清的女儿当了皇后,叶家便危险了……好了,夫人你莫哭了,蓁蓁一定不会有事的,我叶修名的孙女,不会连这点小事都摆不平。”
叶老夫人哭着哭着,便又骂起叶修名,叶修名也不敢回嘴,只得老老实实应着。
叶康乐在门外听到室内父母的谈话,摇头叹了口气,终于没进去。他当初为了女儿的一辈子着想,也并不赞同那门婚事,而且他已经有了满意的女婿人选,只是爹爹过于顽固,他又无法违逆。
事已至此,也无可挽回。只希望蓁蓁在宫中能够事事小心,不要像在家中一样随心所欲,能保得一世平安便好。
坤宁宫内,叶蓁蓁正盯着一盘月饼发呆。
那月饼外皮雪白晶莹,如水晶一般,内里的馅料是虾仁的。因丽妃喜食海味,所以纪无咎命御膳房特地为丽妃研制了水晶虾仁月饼,但这种东西口味太过独特,其他妃嫔都不喜欢,纪无咎也不喜欢,也就让御膳房每年只单独做给丽妃吃。
出问题的便是这独一份儿的水晶虾仁月饼。昨晚丽妃拿起月饼时,一时兴起,掰开月饼把里面的虾仁弄出来喂了怀中的黑猫,谁料想那黑猫吃了之后就一梗脖子,死了。
经御医仔细检查,月饼的馅料中添加了一种叫香妃子的东西。这香妃子是从南方一些野果中提炼出来的,仔细闻时有一种淡淡的酸涩味道,不怎么让人注意,但吃起来有一种特别的香气,故此命名。香妃子可以做烹饪调料,也可以入药,但不能和虾蟹混在一起吃,否则会出现中毒的症状,严重时可能危及性命。
叶蓁蓁已经命人把当日做月饼的人全部羁押审问,御膳房也仔细搜过,但是没找到香妃子。因为这种东西是南地特产,产量极少,而且北方人也吃不惯,所以并未采买入宫。太医院倒是有一些,但根据近几日的药材出库记录,并未有哪一宫用到了香妃子。
那么,最后一个途径就是从外头私自带入宫中,这就有些难办了。
叶蓁蓁威逼利诱,把御厨们吓得几乎尿裤子,也没问出什么,每个人都声称是按照往年的惯例,并未察觉中间有何不妥。叶蓁蓁又狠不下心来屈打成招,再说了,就算她屈打成招,纪无咎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这次很明显是故意给她穿小鞋,只怕以后这种小鞋都少不了。
也就是说,但凡后宫出点事儿,她就得被拉出来骂一顿,骂完还得好好收拾残局,要不然纪无咎一个“后宫不宁,不堪后位”的罪名褫夺了她的封号,她哭都没处哭。
这招真是又狠又阴损。
好吧,虽然他现在不能这么做,但以后就说不准了……
所以叶蓁蓁还是希望自己最好不要留太多把柄在纪无咎手里,尤其是这么显而易见的把柄。
于是现在叶蓁蓁又开始盯着那盘月饼运气,希望能看出什么玄机。
这个案子另外一个棘手之处是,嫌疑人的范围太大了……丽妃在宫中多年,经过勤勤恳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不懈努力,树敌颇多,她能走到今天绝对是个奇迹。所以说宫中哪怕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都有可能有这个作案动机,更遑论贤妃、僖嫔这种被她当面奚落的高位分妃嫔。甚至皇上也不能完全脱开嫌疑,这东西吃了只是中毒,未必真的就会死掉,他如果想要趁机敲打一下丽妃顺便给皇后下个绊子,也不是没可能。还有丽妃自己,她不是没死嘛,完全有可能是她自己演了一出戏博关注博同情顺便嫁祸给她讨厌的人。
叶蓁蓁想得都快走火入魔了,这到底是哪一个浑蛋王八蛋给本宫弄这么大一麻烦,要是让本宫抓到,千刀万剐了你!
次日午膳时,当纪无咎得知叶蓁蓁因为案情没有进展连饭都没吃好时,他胃口大开,比平时多用了一碗饭。
用过午膳,他溜达到坤宁宫,友好地提醒了一下叶蓁蓁,她还有一天的时间。
叶蓁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如果我查不出来,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纪无咎笑道:“你是朕的皇后,朕怎么会处置你呢。”
鬼才信!
“朕只不过会给你记一笔账。对了,皇后,你已经有过两次欺君之罪了。”
“第二次是哪次?”
“毒月饼。”
“不是还没到最后期限吗,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查不出来。”
“朕指的是,你做的,毒月饼。”
“……”
第三天很快到来了。关于水晶虾仁毒月饼,叶蓁蓁依然没什么头绪。开玩笑,她混的是后宫又不是大理寺,哪里还会审案子,更何况是这种嫌疑人范围无限大又没有一丁点线索的案子!
吃过午饭,叶蓁蓁已经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不就是记账吗,反正暂时他还攒不够。她捧着一盘点心,泄愤似的大嚼特嚼,毫无六宫之主的形象。
素风突然急急忙忙跑进来:“娘娘,咱们坤宁宫的丁大向自杀了!”
叶蓁蓁一愣,来不及咽下嘴中的东西,鼓着腮帮子模模糊糊地问:“哪个丁大向?”
“就是在宫门外洒扫的小太监……娘娘您先别想了,快去看看吧,素月姐姐觉得有蹊跷,正在那里守着,屋子里的东西和尸体都没让动。”
素月果然是条好汉!叶蓁蓁顿时心生敬佩,一个姑娘家,面对死人时还能想到其中蹊跷并主动守着他,实在需要几分胆色。
叶蓁蓁和素风很快来到坤宁宫的偏厅,坤宁宫的太监都住在这里。丁大向和另外一个太监共住一间屋子,今日这个太监本来当值,但也不知怎么回事就突然回来,然后就发现丁大向悬梁自尽了。素月问他为什么回来,他支支吾吾地也说不清楚。
叶蓁蓁问道:“你八成是想躲懒,回来睡个午觉吧?”
那太监连忙磕头:“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奴才再也不敢了!”
……竟然只是这样!素月抹了一把汗,心想果然懒人最懂懒人。
叶蓁蓁没再管他,走到尸体前。那尸体已经被放下来,躺在地上,眼球凸出,舌头长长地吊出来,甚是骇人。
“娘娘,我在他身上翻出了这个。”素月悄悄把一个小纸包递到叶蓁蓁面前。
叶蓁蓁接过来,并未打开,放在鼻子底下闻了一下,有一股酸酸涩涩的气味。她眯了眯眼睛:“这不会是香妃子吧?”
脑中突然闪过许多画面,仿佛好几本戏终于连成一体,形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叶蓁蓁凤目圆睁,大叫道:“不好!”
“娘娘,怎么了?”
“素月,留在这里看看还能查出什么来;素风,带上坤宁宫所有太监去养心殿,除了皇上身边的人,但凡有人靠近养心殿,一律打晕带回来。快!”
素风接了命令,急忙跑出去。叶蓁蓁踢了一脚地上跪着的太监:“你也去,快点,都去!”
那小太监便也跟着跑出去。
叶蓁蓁想了一想,还是不放心,干脆提裙亲自奔出去。素月急得直跳脚,又走不开,只好对着他们的背影大喊:“素风!看着点娘娘!别磕着碰着了!”
素风刚接到这话,却见面前一团红影飞过,随风扬起的披帛扫过她的脸颊,留下一阵香风。等她回过神时,叶蓁蓁已经领先她很远,还在狂奔。
“娘娘!”素风以最快的速度纠集好坤宁宫的太监,拼了老命追上去。
这一天,宫中许多人看到一身火红衣裙的皇后娘娘仿佛被追杀一样发足狂奔。这些宫女太监饶是在皇宫待得久了,却也不曾见过如此阵仗,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生怕扯到自己头上,只好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好不容易把皇后娘娘目送着走了,素风又领着一群太监喊打喊杀地追上来,那架势,简直像是街头约斗的小混混。
大家都很莫名其妙。是人就有好奇心,宫女太监也有。因此那些手头的事儿不紧急、胆子又大一些的宫女太监,便也混入素风的队伍,跟着跑起来。素风在前头领跑,并未察觉身后的异状,而坤宁宫的小太监们一时还摸不着头脑,只知道跟着去抓人,也就不管有人跟着他们了。
因此,这路队伍从坤宁宫到养心殿,一路壮大了足有四五倍,可见后宫的人们是有多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