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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眼神相逢于追光

“哎呀,错啦错啦,不是那个混蛋!”我握着麦克风,声音高昂,宛如一个正在指挥施工的工头。

一声令下之后,舞台下的观众们纷纷停止挥舞手中的荧光棒,将目光从我的身上“唰”得一声转移到了追光灯的投向地。

即使戴着口罩,我也不费吹灰之力地认出了那就是沈泊舟。毕竟,室内空调温度开得这么高,还能穿着一身纯黑色天鹅绒西装站在这里的也不会是思维正常的人。

站在追光灯里的沈泊舟,占据了黑暗中唯一的光亮,却不是我要抓的那个人。我没觉得他浑身光芒,只觉得他碍眼。站在哪里不好,非要站在那个混蛋旁边,真是和以前一样欠揍。

不过,既然光都打在他身上,反正是个帅哥,不看白不看。他的皮肤依旧白皙,鼻子高挺,清秀的眉眼略微有些低沉。我不得不承认,二十九岁的沈泊舟依然有着一张被上天厚爱的脸。这不禁让我觉得有些可惜,美则美矣,毫无灵魂。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摇了摇头。

人群中有粉丝认出他,激动地大声惊呼:“那不是‘国民大反派’沈泊舟吗?他居然来听周灵子的演唱会!”

我微微有些皱眉,这个家伙,真的是不管在哪里,都很容易抢我的风头。

沈泊舟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没有错愕,没有惊诧。我顿觉无趣,所有的恶作剧和意外都没有办法让他有任何的失态,真是没意思极了。

我迅速整理思绪,指示方位的手指向沈泊舟的右侧方向偏移:“右边,右边一点,我付了钱的,配合我一点好吗?”

追光灯总算向右偏移,我终于找到了“罪魁祸首”。

“你,就是你,别看别人!向我的粉丝道歉!”我站在舞台上向台下喊,大有些居高临下的味道。麦克风传播之下,我的声音异常清晰。

话刚说出口,我才发现那个被我指着鼻子痛骂的人居然是赵秉锐。

我震惊不已,鼎鼎大名的落晖杂志社的主编,放着最佳观看位置的嘉宾席不坐,竟然厚颜无耻地在人群中猥亵我的一位女粉丝。女孩几番避让,他却倚仗着人声嘈杂,丝毫没有罢休的迹象。

赵秉锐毫无愧疚之色,反倒大声地反驳我:“道歉?道什么歉?”

女孩在一旁面露惧色,我大步流星地走下舞台,在赵秉锐对面停住脚步。我的经纪人马克来不及拉住我,转而迅速跑到到场的几位记者身边。

摄像机对准我的面孔,不打算放过我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我毫无惧色,唯独担心沈泊舟被拍摄到丑照。要知道,上一次因为我导致他被拍到极为扭曲的表情,我向他说了三百句“对不起”,他才愿意继续理会我。

我微微侧过身,以免摄像机拍到沈泊舟之后,令自己麻烦不断。

“道歉!”我不给赵秉锐任何回旋的余地。两个字,掷地有声。

我的眼睛盯牢赵秉锐,脑满肠肥,真不知道肚子里到底是墨水还是污水。

赵秉锐的眼中全是怒火。摄像机的闪光灯几番闪烁,我没有丝毫退让,反倒更贴近一步。

“周小姐,不过是交个朋友。”我怔住,声音的主人竟是沈泊舟。这个家伙,又来搅什么局。

我转头看向他,这才发现他居然还佩戴了精致的袖扣。沈泊舟站在赵秉锐身旁,一副忠心护主的样子,真让我觉得不爽。

“交个朋友?”我重复沈泊舟的话。

“对。”沈泊舟的语气坚定,容不得我质疑,依旧是惜字如金。我不禁感慨,能把厚颜无耻这四个字表达得这么淋漓尽致,沈泊舟真不愧被称为“国民大反派”。

赵秉锐见到救兵,连连附和:“就是嘛,交个朋友而已,那么认真干什么?”

比起困惑,我更多的是觉得恶心。

“喔,是吗?那我……也真的很想和赵先生交个朋友呢。”我靠近赵秉锐,在众目睽睽之下,伸出手用力地捏了一下赵秉锐的屁股。

“周灵子,你这个疯子!”赵秉锐彻底呆住,被羞辱的他气急败坏地大叫,并伸出手作势要打我。

我眼疾手快地抓住赵秉锐的手臂,打量着赵秉锐,笑着说:“若这也是赵先生交朋友的方式,我不介意效仿。”

“周灵子。”沈泊舟喊我的名字。

“干吗?”我毫不客气地回应。

“你,还是老样子。”沈泊舟的语气里有些不耐烦。

“你才‘老’样子!你睁大眼睛看清楚,本姑娘一点都不老,超级年轻!”我与沈泊舟的争论,总是一如既往地以我的放错重点作为终结。

见我没有松开赵秉锐的打算,沈泊舟开始对我步步紧逼,用只有我听得到的声音在我的耳边说:“看来,周小姐对交朋友的方式还不够了解,那么……”

我迅速松开手,向后退了两步:“我才不要和你做朋友,流氓!”

沈泊舟的嘴角挑起一丝微笑,我内心大呼“不好”,我又被沈泊舟吓唬了。

“下一首歌叫什么名字?”沈泊舟环顾四周,询问我。

我只好接话:“《水星的逆行》。”

“哦……水逆啊。”沈泊舟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那还不给大家表演一下水逆?”

我瞪了他一眼。

本来在角落里蹲着的马克突然跳了起来,大声喊:《水星的逆行》!请大家继续支持周灵子!”

即使意犹未尽,在众人的关注下,我也不得不尽快回到舞台,继续这一场演唱会。

我心有不甘地小声骂了一句沈泊舟:“为虎作伥!”

沈泊舟面无表情地说:“少见多怪。”

“呆若木鸡!”我毫不留情面地回呛他。

“多读点书。”沈泊舟居然叹了口气。

他说完,就拉着赵秉锐离开了现场。赵秉锐怒发冲冠,却无处发泄,只好灰溜溜地跟着沈泊舟离开了。

舞台下的粉丝为我的举动拍手叫好。灯光师终于意识到他领了郑楚望发的工资这件事。在灯光的照射下,我回到了舞台上,为自己用错了成语而懊悔不已。这下丢人丢到沈泊舟面前了,指不定他又躲在哪里笑话我呢。

“好啦,听歌吧。大家都花了钱的,都别白来。”我提醒观众将注意力放回到我的身上。抢我的风头,沈泊舟,你想都别想。

台下的观众们早已经习惯我的玩笑,期待地鼓着掌。

我曾经特别希望沈泊舟来看我的演唱会,希望他能看看如今的我依旧神采奕奕。可是今日一见,真是不如不见。我骄纵,他蛮横,没有人负责渲染重逢的怀旧气氛。

“《水星的逆行》,认真听喔!”前奏响起,沈泊舟的身影早已经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这世间纷红骇绿难比拟

潜意识不禁想到你

多不愿你 独自

单向迁徙

可是啊 水星在单向逆行

孤寂在你看不见的高空里

这城市太多象征意义的快乐

可答案依旧在沉默

陈旧书籍 说我的好运气

就在冬季

可惜啊 水星穿越四季

读到的每件事都有关于你

没办法

水星的逆行

不愿要 忘记你

这一种天赐的好福气

歌曲结束,掌声鼎沸。我笑了笑:“我知道我唱得不错,大家也不用这么激动。”

回到后台,我刚坐下不到三秒钟,我的经纪人马克便夺门而入。

马克用他特有的高亢嗓音肆意地折磨我的耳膜:“周灵子!老娘我和郑楚望辛辛苦苦把你从英国拽回来,你对得起我吗?这种上头条的事情,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人家?让人家一点准备都没有。你看,人家都花容失色了!”

我将假睫毛拽下,放在梳妆台面,抱怨的语气:“咱们缺钱缺到这份上?怎么什么牛鬼蛇神都放进来?”

马克气地直跺脚:“只知道向人家发脾气,你和郑楚望说去呀!”

马克话音刚落,郑楚望的电话就打了过来。马克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惊讶地差点把手机掉在地上:“我的妈呀!人家真应该去买彩票!刚说郑楚望,郑楚望就来了!”

“这下完了。”我低声骂道。

“哎哟,刚才还不知道是谁这么威风凛凛,说人家缺钱缺到什么鸡呀鸭呀都放进来。来吧,你自己和这送门票的人好好聊聊。最好,也骂骂他。加油哦!”马克将手机塞到我的手里。

我咬了咬牙,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把郑楚望气得眼冒金星了,他应该也习惯了。我滑动了接听键,郑楚望的声音传来,我恨不得离手机十万八千里远。

“听说,你今天又干了件大事?”郑楚望的语气平和,我听着却瘆人。

果不其然,他接着又补充了一句:“给你办一场演唱会,演唱会还没结束,头条上了八个。像我这么轻松的老板,这个世界上可能也不会有第二个了吧。”

我心里一惊,电话对面的可是我经纪公司的大老板,得罪谁也不能得罪他。从小到大,我吃喝玩乐第一,插科打诨第一,偷懒摸鱼第一,死不悔改第一,亏得我认怂的速度也是第一,才让我得以快乐地生活到现在。

“老板,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连忙说。

郑楚望饶有兴致地问:“哟,会认错了,罕见啊。说说吧,都错哪儿啦?”

“错在场合过于受限,错在流程不够细致,错在结果不够刻骨铭心。”我煞有其事地总结着。

郑楚望冷笑两声:“我以前怎么没有发现,你周灵子还挺擅长归纳的?”

“那是,我的优点可多了呢。来,老板,我给给您详细叙述一下什么才是完美的方案,便于咱们下一次操作。比如说,我就应该等到演唱会结束,把那个混蛋拉进巷子里,套上麻袋,再狠狠地揍一顿,最好再踹一脚!再比如说,我还可以邀请他上台呀。在台上打人,我觉得舞台效果肯定会更好!老板,您想呀,那么多灯光师、摄影师,不都是您掏的钱吗?我怎么能浪费呢?我得急您所急,想您所想呀……”我话还没有说完,郑楚望打断了我。

“如果有时空穿梭机,我一定会穿梭回去,拦住花重金把你挖回国的我自己。快点收拾收拾,回去路上不要再和别人打架了。明天早点起来,帮我赚钱。”郑楚望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哎哟,看来我们家宝贝又逃过了一劫,真是了不起。”马克穿着花衬衫,喷着樱桃味香水,翘着兰花指,装模作样地鼓了鼓掌。

我看向马克,实在没办法不将注意力放在他的三七分发型上,忍不住思考了起来:“你说我这么一个闭月羞花之人,怎么就有了一个留着蜡笔小新的好朋友风间发型的经纪人呢?”

“你懂什么!这是潮流!”马克气得一跺脚,摔门走了:“人家不理你了,哼!”

“走就走,轻点关门!门砸坏了你赔呀!”我朝着马克的背影补充了一句。

马克走后,我的世界终于回归了一片平静。

我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二十四岁的年纪,间隔五年,再次回到娱乐圈,三千张票一分钟之内售罄,不禁觉得郑楚望确实挺有商业眼光。从被人遗弃的小孩到高考状元,再到如今若风娱乐的老板,郑楚望真的是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

相比之下,马克就要笨多了。一张经纪人资格证,竟然考了五年。这件事令我不得不怀疑,马克是不是为了这张经纪人资格证在考官面前痛哭流涕。考官出于人道主义,看着马克年纪也不小了,才勉强积了个功德。

“亲爱的,说说呗,说说人家就原谅你。”马克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居然推开门,搬了张椅子坐到了我旁边,妖娆地翘起了二郎腿。

这就是时间,它不会将你转变为另一个人,它只是将你转变为真实的自己。

“说什么?”我用手将头发随意地扎了一个马尾。

“沈泊舟呀。”马克的眼睛里满是八卦的好奇心:“他来看你的演唱会,人家才不信你不知道。”

“那你现在要不要出去买包瓜子,找沈泊舟一起好好聊聊?如果知道了答案,记得告诉我。”我站起身,走到换衣服的隔间里,关上门。

“哎哟,和人家有什么不能说的,还害起羞来了。”马克的声音贴近,很明显,他就靠在我的门旁:“哎呀,宝贝,就告诉人家嘛。你们两个,是不是旧情复燃了?采访的时候说不记得你,喏,还不是眼巴巴地盛装出席你的演唱会?”

“人家就说嘛,我们家宝贝那长相,看过了就忘不掉,他能忘记?呵,还不是心里有鬼。”见我不回话,马克自顾自地说:“不过说起这个沈泊舟吧,还真是和以前没什么变化。你看他那黑眼睛,哎哟,迷死个人哟。还有你看他的手指,纤长白皙,真是好令人家羡慕呀……宝贝,你对他是不是还余情未了?”

“嗯,一定是余情未了。你是不知道喔,你今天看他的眼神,是那么深情。你说要是当年,你们两个没有分手就好了。欸?你们当初为什么分手呀?真的是因为夏淑儿?”马克的话一开始说就停不下来。

我把门用力地一把推开,马克吓得双腿向后蹦了一步,就像一只惊慌失措的红着眼睛的小兔子。

“哎呀,你这个死女人,吓死人家了啦!”马克用三只手指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你看是不是这个眼神?是不是特别深情?”我面露凶光:“再问,我就灭口。”

马克轻哼一声:“小气鬼,不说就不说,人家还不想知道呢。”

此时我已经换上了牛仔裤和粉红色厚卫衣,走回梳妆镜前,用卸妆湿巾草草卸了妆。马克在一旁拿出手机,按下了电话的拨打键。

我走到水池旁,用冷水冲击自己的脸颊。马克那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娇媚声音再次出现:“钱哥,是人家呀。对对,就是你的小心肝,马克。”

我扭动水龙头,让水流更大一些,企图模糊马克的声音。可悲的是,马克的声音是具有穿透力的,不容许我有一丝一毫地挣扎。

“《日近长安远》女主角的定妆照呀。明天?去,当然去。我们家灵子当年拍的《无人像你》可是收视冠军。现在演技更是精进不少呢,绝对不给钱哥您丢脸。”马克的谄媚若是此时能被镜头记录下来,那必然是古装剧中烟花之地掌门人的现实写照。

马克挂断电话,我已经用纸巾擦干了脸上的水滴。

“我今天刚惹了赵秉锐,你还敢送我去拍定妆照,你也不怕我把片场砸了。”我打了个哈欠。

马克提到的《无人像你》是我十九岁那年成功出道后,公司为了能让我有足够的曝光量,为我安排的影视剧。起初只对唱歌有兴趣的我,百般推辞。直到看了《无人像你》的男二号沈泊舟的照片,我迅速点头如捣蒜,进了剧组。

我还记得,当时我拿着沈泊舟的照片对我的父亲周乾说的原话是“你看这个男生,额头上是不是刻着我‘周灵子’三个大字。”

“哼,他敢拿你怎么样?”马克漫不经心地说:“可能是做贼心虚吧,刚刚人家还接到了他打来道歉的电话呢。不过,宝贝,让记者媒体删图的钱,你可得给人家报销。你是不知道,你当时表情有多狰狞,多亏有人家,哎哟,选得眼睛都累了。你呀,就偷着乐吧,还好有人家这个经纪人,不然啊,现在铺天盖地的都是你周灵子的表情包!”

我偏转过头,看向马克:“赵秉锐就没什么表示?”

“没有。”马克小声说。

“那行,那我给他打个电话,提提要求。”我从口袋中拿出手机:“可不能让我的金牌经纪人白白累着,啥好处都没捞着。”

马克立刻认怂:“行了行了,红包不报销了还不行吗?这都是人家的职业素养啊,谁让人家是一个这么有职业操守的人呢。哎,人家啊,就是注定为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我笑,这一场风波,居然能就这样混过去,我真的是好运气。

“你刚刚说的那部电视剧,叫什么名字?”我回过神来。刚回国,想要重新拥有国民度,演一个大家都喜欢的角色比唱一首烂大街的歌要有效得多。因此,无需马克说服,我都是愿意去试一试的。

“日近长安远。”马克对着手机里保存的资料念着。

“日近长安远?这么奇怪的名字。”我琢磨着,从椅子上拿起外套穿上:“女主角什么身份呀?”

我整理好衣服,仍然没有等到马克的回答。只好再次询问:“这么扭扭捏捏做什么?难不成是青楼女子?那我可得推荐你去演。”

马克摇摇头,两个字,见血封喉:“警察。”

我愣住了一秒,很快回复:“不去。”

马克还想说些什么,我赶忙戴上口罩、围巾和帽子,裹上一件纯白色的大棉袄,向门口走去。

“你去哪?”马克追问。

“找我爸,回国这么久,我都还没有去看过他。”我走出去,用力将门关紧。

我开着车,在空无一人的马路上,车窗里的植物不停向后倒退。有风吹进我的领口,带来几分凉意。我被风吹得有些疲倦。

父亲本就是上海人,如今葬在上海,却鲜少有亲戚去吊唁他。说到底,还是因为母亲。如果当年父亲没有那么年轻气盛,就不会得罪领导,被分配到苏北那个小城市去做基层民警,也不会认识母亲,自此在苏北就定居了下来。

由于母亲早逝,身为警察的父亲的身体力行,令我自小就认为警察是正义的化身。他们嫉恶如仇,勇敢磊落,高大又坚定,给我足够的安全感。

父亲常半夜出警,为了不耽误时间,常常和衣而睡。这样好的一个人,最后也死在了他的“好”上,使我成为烈士子女。

手机的铃声响起,我觉得倦了,没有看来电人的姓名,直接接听。

“宝贝!人家和你说,那个赵秉锐啊……”马克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

不愿意再听任何有关于那个人渣的消息,我索性关机,把手机扔到了后座上。

谁都想做个有出息的人,但是大部分人遇到困难和阻碍还是会选择苟且偷生。我不管有多少人期盼着我的父亲能够做一个英雄,轰轰烈烈去死,但是我只希望他可以活着,踏踏实实地活着。

可是他是警察啊,他是烈士。他在清风的每一声呢喃里,提醒我要在黑暗里勇敢,追寻内心的闪光之处,不放弃责任、良知与滚烫。

好久不见,老周。

我从车后座抱着一束菊花走向父亲的墓碑,远远地就看到了站在父亲墓碑前的沈泊舟。

夜色已深,月光皎洁。沈泊舟许是来得匆忙,还没有来得及换衣服,仍然穿着那身黑色天鹅绒西装。一身全黑,被黑夜包裹的沈泊舟令我有一刹那的恍惚。

我向沈泊舟走去,这才发现他的衣服有些褶皱。

“你女朋友不帮你把衣服熨平整?”我将那束菊花摆放在父亲的墓碑前,蹲下又站起。

“她工作太忙了。”沈泊舟回答,随手帮我调整了菊花的摆放位置,使其更为整齐。他总是这样,见不得一丝凌乱。和沈泊舟在一起的那段时间,连我保姆车里的纸巾都必须各自归位,不能随手放置,以至于当时还是我的助理的马克,哭丧着脸抱怨过沈泊舟无数次。

我从高处往下看沈泊舟。他比之前更显消瘦。我素来知晓沈泊舟的行程。见面的前一天,他几乎整日站在海边补拍镜头。一月的大连,身着单薄白色衬衫的沈泊舟,似是凭借笑容就能抵御寒风。紧接着他赶早班机回到了苏北。

“大反派的女朋友,也是演员吗?”我把口罩摘下。

沈泊舟拥有着与“心狠手辣”的荧幕形象大相径庭的外表。我的学姐唐敏曾形容沈泊舟的外貌为“仁义礼智信”的结合体。他的眼中别有一方天地,将暴雨潮湿、泥泞磕绊以及刹那烟花都隐匿其中,外在则是不动声色的冰山。

“不是,她是圈外人。”沈泊舟站起身,与我对视。

“你们怎么认识的?”我问。

“我爸妈介绍的,也是苏北医院的医生。”沈泊舟面无表情地又补充了一句:“我已经二十九岁。”

“医生?和我真是截然相反的类型。”我点点头,从口袋里拿出手机,重新开机。

我拨通孔令宇的电话,他很快接听。

“孔令宇,沈泊舟现在有女朋友吗?”我径直问。

我的话音刚落,沈泊舟的面部表情便异常精彩。他的右手不自觉地抓了一下头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我和他?很久没见了。嗯,好的,谢谢。”我言简意赅地挂断了电话。

孔令宇是沈泊舟大学时期的同宿舍室友。与沈泊舟按部就班地从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研究生毕业不同,孔令宇在大一便凭借着不菲的广告收入,成为“广告小王子”。沈泊舟能出演《无人像你》的男二号,便是有赖于当时风靡一时的男一号孔令宇的力荐。如今,孔令宇已经退出了娱乐圈,开了二十三家连锁火锅店。在他的威逼利诱之下,沈泊舟的人形立牌成为孔令宇火锅店的标志。我刚回国时,恰好经过,看到搔首弄姿的沈泊舟的人形立牌着实震惊了一番。

沈泊舟强撑着心虚,说:“本来想谈。”

“好的,知道了。”我配合着点点头,把手机放进口袋里。

“冲动是魔鬼,你魔鬼了这么多年。”很明显,沈泊舟是在指我对赵秉锐的举动。

我凑近沈泊舟:“诶?你不是说不记得我吗?怎么?突然又想起来啦?”

“年纪大了,记性时好时坏。”沈泊舟往后退了一步,似乎是怕我打他。

我不打算兜圈,单刀直入:“你在这里等我,不就是为了见我。如果要说教,那我劝你还是省省吧。我这个人,没什么优点,就是不听话。天生的,没办法。”

和沈泊舟分开的这五年,不管我怎么努力忘记沈泊舟,他拍的电视剧和新闻总是令我无处可逃。每年四部电视剧加上两部电影,与其说他塑造了“国民大反派”的形象,不如说他是一个大劳模。我常常暗叹老天不肯放过我,不管我去往哪里,沈泊舟的名字总是会猝不及防地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可能这就是做名人的好处吧,也可能这就是我当时离开娱乐圈,选择不做名人的代价。

一个女孩子,在年轻的时候遇见过一个特别好的人,真的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即使那个人在她的低谷时期离弃她而去,她也会永久怀念那个人给自己的温暖。我不得不承认,沈泊舟于我而言,早已经是生命的一部分。我曾经埋怨过他,但是这些埋怨,只是随着时间迁移转变成了想念,在昼夜交替的时刻被渲染成再寻常不过的一件小事,最终在他亲口说出“我不太记得她”这句话之后爆发。

也许就像王尔德所说,那些伤痕并不痛苦,它们只是爱的烙印。

“随你。”沈泊舟准备离开。

“你对我爸的墓碑,还挺上心的。”我叫住他。

“我爸妈的要求。”沈泊舟站住了。

“是吗?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听叔叔阿姨的话。”我露出笑容:“沈泊舟,送我回去吧。”

“你怎么来的,怎么回去就是了。”沈泊舟还是要走。

我飞快应对:“梦游来的,已经不记得来时的路。”

“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你可以使用手机导航系统。”沈泊舟纠正我。

“我不识字。”我故作无辜。

“会听中文就可以,有语音播报。”沈泊舟不打算顺从我。

“我聋了。”我理直气壮地说:“说吧,还有什么解决办法,全部说出来。我可以瞎,可以哑,还可以行动不便。”

“无赖。”沈泊舟说。

“碧落花园。”我说出唐敏家的地址。唐敏是一家时装杂志社的摄影师,也是我在伦敦大学学院旁听戏剧表演时认识的学姐。她曾在我打工的面包店附近举办“子弹”摄影展,一直为诸多校友所乐道。一个曾经穿着黑色皮衣戴着鸭舌帽的蓝发艺术女青年如今站在摄影棚内指导着流量女星“搔首弄姿”,可能这就是梦想照进生活的真切写照。

她先我两年回国工作。此次我回来,马克迫于唐敏的威慑,没有要求我回酒店住,而是住在唐敏家,全凭她照料。

沈泊舟先我一步向前走,没有回答我的话。

父亲在出警时出了意外后,第一时间被送到了沈泊舟父母所工作的苏北医院,并且由沈泊舟的父亲担任主刀医生进行手术。宣布父亲死亡信息的,是沈泊舟的母亲。我至今还能回想起沈泊舟在那时看着我担忧的眼神。他握紧我的手,和我说:“别怕。”

“老周,我先撤啦。我们会常来看你。”我也挥挥手,使用了“我们”这个词语。

在去往父亲下葬的烈士陵园的路上,我确实有几分忐忑。可见到沈泊舟的那一刻,我的内心变得无比安定。他拥有一眼看穿我的能力,我的所有思绪在他的眼中都无所遁形。我忽然有些希望,他是知道我的担忧与顾虑,才急急忙忙赶到了父亲的墓碑前。

当初,父亲的身后事基本都是沈泊舟一家一手操办的。如今回来,也是父亲身故后我第一次见到父亲的墓碑。仔细观察父亲墓碑旁的陈设,沈泊舟所花费的心思和时间,绝对不少。

我们并肩走到我的车旁,我将车钥匙乖乖交到沈泊舟的手上。

“米老鼠?”沈泊舟看着我车钥匙上的装饰娃娃。

“本姑娘喜欢东西,都是从一而终。不像某些人,朝三暮四,水性杨花。”我走到副驾驶车门旁,问沈泊舟:“你的车呢?”

“我没有车。”沈泊舟回答。

“这么多年,你都没有买车?沈泊舟,你也太抠门了吧。就算你不算顶流,收入也不低呀。”我摇了摇头:“还是说,你都攒着钱,准备娶媳妇呀?”

沈泊舟没有说话,他打开车门,坐在了驾驶座上。我赶忙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系好了安全带。以免沈泊舟生气后,开着我的车扬长而去,留我一个人在原地。

沈泊舟见我上车,踩下了油门。

出烈士陵园的大门时,刷卡停顿间隙,守门的大爷高声和沈泊舟打招呼:“小沈,又来看你岳父啊!真好!”

不等沈泊舟说话,大爷将目光落在了我身上:“哟,你媳妇也回来了。”

“嗯,回来了!大爷好!”顾不得沈泊舟的阻拦,我快乐地自我确认了我的身份。

“先走了。”沈泊舟淡淡地回应了一下守门的大爷。

车子开出一段距离后,由于沈泊舟一直不说话,我终于忍不住开口:“沈泊舟,你理我一下吧。我实在是太无聊了。”

“无聊你就听相声。”沈泊舟看也不看我。

“不理就不理,我睡觉!”我捂住耳朵,偏转过头去,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沈泊舟的场景。

那时,我刚满十八岁。由于成长生活均在苏北,在父亲的保护之下,我从未感受过生活的丝毫苦难。初到宁夏的第二天,我就因为皮肤过于干燥而辗转反侧睡不着觉。由于《无人像你》是古装剧,我扮演隐居在终南山上、剑法超群的唐门一派的掌门之女,每天穿着厚重的衣服,戏份颇重,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又因剧组是一边拍一边写剧本,往往是拍摄的前一天晚上我才能得知次日的戏份,毫无表演基础的我,屡屡赶鸭子上架。

在荒郊野岭,被大量的夜戏摧残睡眠时间的我,无疑处于崩溃边缘。

我每天都对着当时还只是我的助理的马克哭天喊地。如果不是因为合约在身,赔不起高昂的毁约费用,我可能早就收拾行李狂奔回家了。

毁约退出不成,进组不到一个月,手足无措、身心交瘁的我便耷拉着脑袋,泪流满面地找到了编剧:“你好,我是周灵子。我可不可以求求你,我真的错了,我真的不应该来演,我真的不应该来当演员,可不可以尽早把我写死?或者是你把我后面的戏写少一点点,出现得少一点。我真的求求你,我可以把我的酬劳也分给你一半。我真的错了,我跟你认错。”

这般狼狈场面,恰好被来找编剧讨论人物情感的沈泊舟看见。我们的第一次见面,犹如一场闹剧。

他递给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我一张纸巾,冷冷地说:“女主角死在第一集,也是罕见。”

“沈泊舟!就是因为你!”我的怒吼换来沈泊舟的一脸茫然。

“和我有什么关系?”沈泊舟问。

“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才不会来这里。”当时的我脱口而出。

一如五年多以前,我回转过头,目光真挚地对沈泊舟说:“沈泊舟,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才不会来这里。”

沈泊舟没有给我任何回应,只是静静地开着车。

“沈泊舟,我告诉你,你姑奶奶我周灵子回来了。想忘记我,门都没有。”我如宣誓般。

沈泊舟还是没有说话,他熟练地控制着方向盘。空无一人的马路上,我仿佛可以听见沈泊舟和我的心跳声并不同步。

昏黄的路灯投映在沈泊舟的身上,倦意慢慢爬上了他的脸。

我不再说话,打开手机的音乐播放器后,一只手枕在车窗旁,头靠着手背,闭上了眼睛小憩。

《水星的逆行》的旋律在空气中回荡,前路宽广,我知易行难。

也许是白天过于疲惫,我竟然就这么睡了过去。待我醒来时,沈泊舟正背对着我在不远处抽烟,而他的西装外套妥妥贴贴地盖在我的身上。

我把西装外套拿在手里,打开车门。沈泊舟听见声响,立刻掐灭烟头,忙不迭地丢进垃圾桶中。

沈泊舟曾经骑着三轮车载着我,那时候我们都汗流浃背,却异常开心。快到目的地时,他说:“我就不载你过去了,免得大家看到你车接车送的,心里有想法。”

当时觉得十分逗趣,现在想来,只剩下唏嘘。

“怎么不叫醒我?”我问。

“我回去了。”沈泊舟从我的手里接过他的西装外套。

“明天还能再见到你吗?”我扯住他的衣角,忽然发现他的左手有一道被抓伤的痕迹。

“你受伤了?”我惊呼。

“没有。”沈泊舟把我的手缓缓拿开。

“什么没有?我又不瞎。”我认真地看了看:“还行,死不了。”

沈泊舟不在意地说:“可以让我走了吧。”

眼前的沈泊舟令我又陌生又熟悉。他的明朗似乎被遗忘在了我的记忆里,眼前的沈泊舟,疏离得令人心酸。

“孔令宇说,好像听说你有女朋友,正在交往中。”我说。

沈泊舟懊恼地小声骂了句自己,径直往前走。

我对着沈泊舟的背影大声喊:“说谎的人,鼻子会变长喔。匹诺曹!”

唐敏趿拉着拖鞋走到我的身旁,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行了,别看了,我们也回去吧。”

“学姐,我的初恋是不是很帅?”我侧过脸问唐敏。

唐敏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没看出帅,只看出怂。”

我和唐敏走回小区前,我望了一眼垃圾桶。由于不久前刚刚被清理过,沈泊舟的五个烟头在其中清晰可见。沈泊舟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呢?我不得而知。

当年去往英国,我孑然一身。带走的不过是《无人像你》杀青时,沈泊舟送我的一张明信片。图片上是坐落在青翠山林中的德国新天鹅堡。沈泊舟的字迹隽秀有力。他写:“希望我的小丫头一直开心。”

我暗自把沈泊舟看作我的灯塔,在漫长黑夜里直指希冀的方向。而当我终于走回他的身边,他却早已经不站在原地。他和以前一样的话少又傲娇,却比以前还主动和我保持距离。

才往前走了几步,我的手机铃声响起。

我按下接通键,是马克的声音:“呜呜呜,宝贝,你怎么才接电话?话还没说完你就关机,和谁鬼混呢?”

“有话快说。”我不耐烦地说。

“你知道赵秉锐为什么会立刻向咱们道歉吗?因为郑楚望!”马克兴奋地大喊:“沈泊舟追出去以后,把赵秉锐狠狠地揍了一顿!赵秉锐骂骂咧咧地要给沈泊舟寄律师函,还好郑楚望出面调解了。”

“你是说,沈泊舟打了赵秉锐?”我重复着马克的话。

唐敏听闻不禁笑出声:“呵,还是没藏住。”

我以为时间足够将我的少女情怀悉数击碎,散落在角落中,落满灰尘。可是当我们跨过五年,再次相见,我对沈泊舟的感情开关便不可抑制地再次被打开了。

这五年,如果说还有什么是没有变化的,那就是我对沈泊舟一见钟情的心情。

我是如此坚定,那个在我记忆深处的少年,依然用他的方式,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我。

回国的前一晚,我对天上的星星许愿,希望有机会能再次见到沈泊舟。沈泊舟曾经告诉我,离我们最近的星星有4.25光年远,所以我们许的愿望,至少要花上9年的时间才有可能成真。那时候的他对我说:“灵子,你要有耐心。”

我有足够的耐心,而宇宙也给了我足够的惊喜。

那颗星星,闪烁在沈泊舟的眼眸里,跃然与我相见。

沈泊舟,他一定没有忘记我。那些他想给我的自由,我终究,要自己拿回来。 Tou9yft7E1lzxkILfZhMuwEOaGqPoKvlwCLfpqgMJn4DRwKdnn40wAtOsCS/AG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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