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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佐木小次郎

这个游学武者在近处的石头上坐下来,脸上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他身前一块石板的高度刚好跟桌子差不多,可以把手肘放在上面。

“噗!噗!”

他对着石板吹了吹气,把那些烤焦的沙子吹干净,上面的小蚂蚁也被吹飞了。

他把胳膊放在石板上,用斗笠撑着脸。石板反射着太阳炙热的气息,草地里蒸腾的热气吹拂着他的面颊。尽管酷暑难耐,他却动也不动,只是聚精会神地看着远处的工地。

这个人根本没注意到,又八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而又八也没对这个武士多加注意,觉得反正这个人跟自己没有关系。这会儿,他的脑袋和胸口仍然很难受,总想要呕吐。所以,他只好停下手,背对着那人坐了下来。

那个人似乎听到了又八痛苦的呻吟声,他摘下斗笠。

“拉石头的?”他主动搭讪。

“你怎么了?”

“我好像中暑了。”

“很难受吧?”

“现在好一点了,可是,还是想吐。”

“我这儿有药。”

说着,他打开药盒,拿出一颗黑色的药丸放入又八口中。

“马上就会没事的!”

“太感谢您了!”

“苦吗?”

“不太苦。”

“你还要在这儿坐一会儿吗?”

“是的。”

“如果有人过来,麻烦你叫我一声,或是朝这边丢个石子,拜托你了!”

说完,游学武者又坐回那个石板前,拿出一张纸铺在石板上,又取出笔开始低头画起来。

他透过斗笠檐儿,仔细地观察着这座城池,同时将城内外布局、周围的地势、河流分布及天守阁的位置全都画了下来。

关原大战前夕,这座城池被西军的浮田军和岛津军攻陷,城内的增田区、大藏区,以及大小工事、战壕全部损失殆尽。正在修建的新城要比之前的更为坚固、壮观,岿然藐视着一江之隔的大阪城。

又八偷偷看了一眼武者画下的草图,他曾经在城后的大龟谷和伏见山上鸟瞰过这座城池,所以他能断定这幅图画得精确至极。

“啊!”

又八叫了一声,因为他看到一个武士正站在那个游学武者的身后,这个武士上身穿着甲胄,大刀用皮带系在身后,脚上穿着草鞋。不知道他是这里的监工,还是伏见城的官吏。那个游学武者一心绘图,对身边的危险浑然不觉。

又八觉得非常对不起这个人,现在无论是扔石子还是大声喊,都来不及了。

此时,刚好有只马蝇飞到了年轻武者的脖子上,他急忙伸手驱赶。

“啊!”

游学武者一抬头,吓了一跳,惊恐地瞪大了双眼。

那个监工武士也瞪着他,同时想要伸手取走石板上的草图。

在这炎炎夏日中,年轻的游学武者忍受着酷暑的煎熬,好不容易才绘好伏见城的草图,可现在竟有人要一声不吭地夺走它,这令年轻人火冒三丈。

“你要干什么?”他怒吼了一声,一把抓住对方的手腕。由于他无法抢回草图,两人就这样僵持着。

“给我看看!”

“你真霸道!”

“这是我的工作!”

“你是干什么的?”

“我不能看吗?”

“不行!你以为你能看得懂吗?”

“总之,我没收了!”

“不行!”

两人争执不下,结果那张图被撕成了两半,分别握在双方手中。

“你要是再不老实,我就把你抓回去!”

“抓到哪儿?”

“衙门!”

“你是官差?”

“当然!”

“你隶属于哪里?是谁的手下?”

“这个,你没必要知道。总之,我是这里的监工。如果你不信,可以去查一查。我倒觉得你很可疑哦!是谁允许你来这儿画城池布局图的?”

“我是个游学武者,为了学习知识游历各国,参观各处的山川及城池构造,有什么不妥吗?”

“那些多如牛毛的间谍,全是类似的借口。总之,我是不会把图还给你的,还要把你带走,快把另一半交出来!”

“带我去哪里?”

“负责修筑城池的衙门。”

“你把我当成犯人吗?”

“少啰唆!”

“喂!你们这些当官的,别以为耍耍威风就可以吓唬老百姓!”

“走不走?”

“你有本事让我走吗?”

他摆出一副软硬不吃的架势,监工武士青筋暴突,把那半张图撕个粉碎,还扔在地上用脚乱踩,然后从腰间抽出一把两尺多长的捕棍。

监工寻思,如果对方拔刀还击,自己就用捕棍猛击他的手肘。他拉开架势,打算动手,而对方却没有出手的意思。于是,监工又问了一次。

“再不走,我就用捕棍抽你了!”

话音未落,那个游学武者一个箭步窜上去,大喝一声,一只手掐住对方的脖子,另一只手抓住对方的腰带,把他举起来向一块巨石的尖角扔了过去。

“你这个寄生虫!”

霎时间,监工武士的脑袋就像刚才工友们切碎的西瓜一样,被砸得稀烂。

“啊!”

那如同红色酱料的血块飞溅过来,又八急忙捂住脸。然而,游学武者却依旧神态自若。不知是早已习惯了杀人,还是盛怒已消。总之,他并未急于脱身,而是弯腰捡起被监工踩烂的半张图纸的碎片,又从容地找回刚才扔向对方的斗笠。

又八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那年轻武者身上的杀气让他毛骨悚然。这个游学武者不到三十岁,黝黑的脸上有一些暗斑,耳朵下方至下巴处的脸颊好像少了一大块,可能是被人用刀砍伤后,皮肉萎缩形成的。他耳后有一道黑色的刀疤,左手手背上也有刀伤。可以想见,他身上一定还有多处刀伤。单看外表,这个武者就足以让人心生畏惧。

当他捡回斗笠,重新遮住那张怪异的脸后,就像疾风一样快步离去了。当然,这一切仅发生在短短的几秒钟之内。周围数百个如蝼蚁般拉石头的工人,和那些挥舞皮鞭和捕棍不停呵斥的监工,根本没注意到发生的一切。

但是,还有很多双眼睛从高处注视着工地。这些人都属于上层官吏,他们站在圆木建造的塔楼上,负责架梁和分派工作。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巨响,那些在楼下茶水间烧水的足轻吓了一大跳。

“什么声音?”

“出什么事了?”

“是不是有人打架?”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此时,在工地和城区边界的竹栅栏门附近,已经围了黑压压的一群人,他们大呼小叫,四周弥漫着黄色的烟尘。

“一定是大阪方面的奸细!”

“真是没记性,竟然还敢来!”

“杀了他!”

所有的拉石工、挖土工,还有工地的负责人员全都围拢过来,叫嚷着要抓住那个凶手。

没过多久,那个半边脸的游学武者就被抓住了。原来,他一直躲在一辆将要驶出工地的牛车后面,当他要溜出栅栏门时,被附近的工人发现,用钢叉将他绊倒在地。

见此情景,塔楼上有人喊道:“抓住那个戴斗笠的人!”

听到命令,工人们一窝蜂地扑了过来。那游学武者神色大变,如困兽般疯狂反击。

他一手夺下钢叉,用它钩住对方的头发,如此制伏了四五个人。只见白光一闪,原来他腰间还有一把一人多高的大刀,这把刀平常使用略显笨重,此时正好派上用场。他抡起刀就向对方砍去。

“你们这些浑蛋!”他怒目圆睁。

身陷重围的游学武者决心杀出一条血路,那些包围他的人怕受伤,呼啦一下散开了。突然,又有很多小石头向他投过来。

“杀了他!”

“杀死他!”

对于那些真正的武士,这些人并不敢冒犯。但是,他们却非常瞧不起游学武者,他们认为大多数的游学武者都是一些游手好闲的人,喜欢向世人炫耀自己一知半解的武学知识。因此,这些靠力气吃饭的工人,对游学武者极为反感。

“杀了他!”

“打死他!”

大家叫嚷不停,无数的石块向他抛来。

“你们这些愚民!”

游学武者一冲向工人们,他们就一哄而散。此时,游学武者已失去了理智,他的眼睛已分不清谁是敌人、谁是朋友。

很多工人受了伤,还有几个没了命,但不久之后,他们又回到了各自的工作岗位上,拉石头的拉石头、挖土的挖土、打石头的打石头。整个工地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

夏日午后,烈日炎炎。铁钎凿在石头上发出的噪音和马匹狂暴的嘶鸣之声不断冲击着耳膜,令人感到烦躁。从伏见城上空绵延至淀河尽头的白云,似乎粘在了空中,很久不动一下。

“这人只剩一口气了,在大人来之前,先把他放在这儿。你在这儿看着他,要是死了就不用管了!”

又八听着工头和监工武士的吩咐,脑袋里还在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刚才宛如一场噩梦,他久久回不过神,以至于耳朵、眼睛接收的信息还无法传入大脑。

“啊!做人真没意思!刚才,那人还在画城防图,可现在却……”

又八目光呆滞,一直盯着那个离自己十几步远的物体,思绪陷入一片混沌。

“他好像已经断气了。还不到三十岁吧!”

又八胡思乱想着。

那个剩下半边下巴的游学武者,被粗大的麻绳紧紧捆着,仰面倒在地上。那张因绝望而扭曲的脸上,沾满了血污。

绳子的另一端系在一块巨石上。又八心想,对于一个快断气的人,大可不必如此费周章。可以想象他曾遭受过何种毒打,那条从破裤子中露出的脚踝已经皮开肉绽,白骨隐隐可见。他的头发上沾满血迹,嗜血的蚊蝇闻惺而来,那人手脚上更是爬满了蚂蚁。

“此人踏上游学之路时,一定也是胸怀大志吧!不知他家乡在哪儿?双亲是否健在?”

想到这些,又八内心一阵酸楚。不知道是为这个游学武者难过,还是在担心自己的未来。

“要出人头地,应该也有捷径吧!”他喃喃自语。

多变的时代激发了年轻人的野心。“年轻人,要有梦想!”“年轻人,要奋发向上!”这些都是一些有志青年的自勉之词。就连又八也受到了这种社会风潮的影响,想要成为人上之人。

为此,很多年轻人离乡背井,抛却了骨肉亲情。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选择了游学武者这条路,因为只要踏上游学之路,走到哪儿都不会为吃穿发愁。在日本,就连普通的布衣百姓都十分热爱武术,寺庙也乐意为他们提供住处。如果运气好,还有可能成为地方豪绅的座上客。更有甚者,还会成为那些佣兵一方的诸侯的家臣,从而得到优厚的待遇。

但是,在数不胜数的游学武者中,这样的幸运儿仅是凤毛麟角。尽管如此,很多年轻人为了功成名就,仍然前赴后继地踏上了这条没有尽头的游学之路。

“真是愚不可及啊!”

对于同样身为游学武者的武藏,他突然心生怜悯。虽然自己下定决心要干出一番事业,但绝不会选择那样一条毫无希望的道路。他看着那个少了半边下巴的尸体,凝神沉思。

“咦?”

又八突然后退了几步,他睁大眼睛。原来,那个全身爬满蚂蚁的游学武者的手突然动了一下,他全身上下被绳子紧紧捆着,只能靠露在外面的手脚蹭着地前行,看起来就像一只乌龟。终于,他用力撑起上身,抬起头,向前爬了一尺左右。

又八咽了咽口水,又后退了几步,心底升起一种强烈的恐惧,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他只能大瞪两眼,茫然地看着这一幕。

“哦……哦……”

年轻的游学武者张着嘴,好像要说什么。看来,这个被当作尸体的武者,仍然还活着。

“唔……唔……”

他的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呼吸声,那干裂乌黑的嘴唇里,根本无法吐出只言片语。但是,他拼命想挤出一句话,那呼吸声犹如破损的笛音。

让又八感到震惊的是,这个人不仅仍然活着,而且他居然用被紧捆在胸前的两只手爬了过来。并且,那系在绳子另一端的巨石也被他拽动了。这个濒死之人用尽全力,一点一点地爬了过来。

这简直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神力。在那些工友中,自认为能以一当十的大力士也无法和他相比。

更何况,这个游学武者的生命已在弥留之际。也许,身处死地之人能发挥出常人所不及的能量。此时,那游学武者暴突的双眼死死盯着又八,这让又八毛骨悚然。

“唔……唔……拜……拜托你……”

那人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又八听不懂他要说什么。唯一能读懂的就是对方的眼神——他自知死期将至,那眼睛里布满血丝,还有泪光闪动。

“拜……拜……拜托你……”

突然,他的头往前一耷拉,这次真的断气了。又八仔细一看,那人脖子处的皮肤已变得青黑,草丛里的蚂蚁爬到他乱蓬蓬的头发里,还有一只蚂蚁钻进了满是血迹的鼻孔。

又八不知道他要拜托自己什么事,但这个力大无穷的游学武者的临终遗愿,就像魔咒一样箍住了他的心,他总觉得自己背负了一个无法违背的使命。刚才,这个人看到自己患病,好心赠药,而自己却因一时走神,未能将危险及时告知,以致他遭到毒手。仔细想来,这一切似乎都是冥冥中的缘分。

“拉石歌”的歌声渐渐远去,不知不觉已来到黄昏,伏见城笼罩在一片暮霭之中,城里的街市早早就亮起了灯火。

“对了!他身上也许藏有什么东西!”

又八伸手摸到了系在那人腰间的游学武者的包袱。这里面一定能找到证明他身份的东西。

“他一定想让我把遗物送回故乡。”

又八这样认为。

他从那人身上取下包袱和小药盒,揣进自己怀里。他突然想到,应该从死者头上剪下一缕头发,但一看到那张可怖的面孔,他就吓得不敢动手了。

这时,传来一阵脚步声。

又八躲在石头后面偷看,原来是奉行大人手下的武士。又八想到自己擅自拿走死人身上的东西,一定会受到惩罚,便想要偷偷溜走。他弯着腰,悄无声息地从石头后面跑掉了,就像一只小田鼠。

金秋送爽,晚风怡人,小院里的架子上结满圆滚滚的丝瓜。糕饼店的老板娘正在架子下烧洗澡水,听到屋内传出声音,便从木门后面探出头问道:“谁呀?是又八吗?”

最近一段时间,又八一直寄宿在这里。

他急急忙忙跑回来,在屋里翻箱倒柜,找出一件上衣和一把腰刀。换好衣服后,他用一块大毛巾包住双颊,穿好了草鞋。

“又八,里面很暗吧?”

“什么?啊!没事的!”

“我马上去把灯点上。”

“不用了,我这就要出门。”

“要不要洗个澡?”

“不用了!”

“擦一擦身上的汗再走吧!”

“不用了!”

说完,他就从后门飞奔而出。屋后是一片空旷的草原,既没遮挡也没人家。他前脚刚离开,就看到几个人穿过草丛,走进糕饼店。其中,还有工地上负责监工的武士。

“这里太危险了!”他喃喃自语。

他们一定是发现了有人从那个少了半边下巴的游学武者身上取走了包袱和药盒。当时,只有自己在场,自己一定难脱干系。

“但是,我可不是小偷哟!我是受人之托,帮他保管这些东西。”

又八没有丝毫愧疚,他一直把东西放在怀里,并认为自己只是代为保管。

“我再也不用去搬石头了!”

对于即将开始的流浪生活,他毫无准备。如果没有这个机会,自己可能还得继续搬十几年的石头!一想到这儿,他反而觉得前途一片光明。

齐肩高的茅草上沾满露水,只要躲进草丛,远处那些人就不会发现自己,所以很利于逃走。只是,要逃到哪儿呢?反正他现在孑然一身,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他知道,自己现在所选之路必将决定自己今后的人生。尽管他不相信命由天定的说法,但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想过去大阪、名古屋、江户,但这些地方都没有熟人,也可以说就连赌一赌的资本都没有。赌博没有必然性,而又八的未来也充满各种可能。又八心想,可以先往前走走看,也许会有所发现。

然而,伏见草原渺无人烟,似乎不会遇到什么事,有的只是虫鸣和露水。被露水打湿的衣摆紧贴在身上,小腿也被茅草扎得奇痒无比。

此时,又八已经忘记了白天的病痛,取而代之的是饥饿,他的胃早已空空如也。现在已不必担心有追兵,但饥饿和困倦却让他举步维艰。

“唉!真想找个地方睡上一大觉啊!”

他心里这么想着,不知不觉便走到草原边上的一栋房子前。走近一看,房子周围的外墙和大门已经破败不堪,好像被暴风雨吹垮之后再无人修缮,屋顶也缺了一大块。不过,通过外观可以看出这房子曾经非常豪华,也许是专供那些城里贵妇使用的乡间度假别墅。又八穿过那扇破损的大门,走进院里,正屋和厢房前杂草丛生,一片荒凉之感。眼前的景象,使他想起《玉叶集》里《西行》一诗:

有缘与君相识

闻君居于伏见

几欲访君不见君

只见庭草深深

空闻虫鸣声声

衣袖徒留露痕

他想起这首诗,不觉一阵寒意袭上心头。本以为此处无人居住,但屋内隐约可见微红的火光,不多时又传出一阵箫声。

原来,吹箫之人是一个行脚僧,正在此处歇脚。炉火熊熊燃烧,他映在墙上的身影显得异常高大。他一个人吹着箫,既非娱乐别人也非孤芳自赏,在这孤寂的秋夜,他完全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里。

一曲终了。

“啊——”

他叹了一口气。虽然身处荒郊野外的废屋之中,行脚僧却显得很自在。只听他一个人自言自语:“常言道四十不惑,可我都已经四十七岁了,竟然还会犯错,连累独生儿子离家出走、浪迹他乡。想来真是惭愧啊!我真是无颜见亡妻和儿子啊!看来,只有圣人才能做到四十不惑吧!四十岁是我们这些凡人的一道坎儿呀!绝不能掉以轻心,尤其不能在女人的问题上犯错啊!”

他拿着箫,盘腿而坐,用两手盖住了吹口。

“我在二三十岁时,也曾受女色迷惑,而一败涂地。但年轻人犯错,别人总会原谅,也不至于影响前途。可是,人过中年依然贪恋女色,就会受到众人耻笑。尤其发生了阿通一事,我就更难被世人所容,最终身败名裂、家破人亡,连亲生儿子也远奔他乡。如果年轻时犯错,还有改正的机会,可四十多岁的人犯错,就再也无法翻身了。”

他低着头,旁若无人地自语着。

又八悄悄走进房间,借着火光,他看清了僧人那苍白消瘦的脸、单薄的双肩,还有满头干枯的头发。对方不停地自言自语,仿佛中邪一般,令人毛骨悚然。因此,又八怎么也鼓不起勇气上前搭讪。

“啊!为什么……为什么我会犯下如此大错?”

行脚僧仰天长叹,又八看见他的鼻孔就像骷髅上的两个大洞。他一身浪人打扮,衣服早已破烂不堪,外披一件黑色的袈裟,看来是普化禅师的弟子。地上铺着的席子是他仅有的行李,也是露宿时的铺盖。

“过去的一切已经无可挽回,男人一旦步入四十岁就应该步步为营、谨慎从事。我却自以为通晓人情世故,仗着一点势力,就沉溺于女色。结果终于尝到了失败的苦果。这是老天对我的惩罚啊!真让我羞愧至极啊!”

行脚僧好像赎罪一般,低垂着头。

“我已经无所谓了。只要能在大自然的怀抱中忏悔过去,我就感到莫大的安慰了。”

突然,他热泪盈眶。

“可是,我最对不起的就是我儿子。所谓恶有恶报,如今我所犯下的错都报应在城太郎的身上了!如果我还是姬路城池田大人手下的家臣,那我儿子也是一个年饷千石的武士之子。可现在,他却远离生父,流落他乡。要是城太郎长大之后知道,他父亲是因为贪图女色而被逐出藩城的话,他会怎么想呢?我实在没脸见他啊!”

他双手掩面坐了好一会儿。突然,他从炉旁站起来。

“不要再瞎想了!我怎么又犯起傻来?啊!月亮出来了,去外面走走吧!先把这些烦心事全抛到脑后。”

他拿起箫,向屋外走去。

真是一个奇怪的和尚。又八躲在暗处,看着他走了出去。那人瘦削的鼻梁下,依稀留着两撇胡子,看起来年纪并不大,可为何走起路来却显得老态龙钟呢?

他出去之后,就没再回来。是不是精神有些不正常呢?又八这样一想,不禁心里发毛,同时也对那个僧人心生怜悯。此时,炉子里残存的火星,又被晚风重新吹燃,越燃越旺的柴火已将地板烧焦,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糟糕!危险!”

又八急忙跑过去,用陶罐里的水把火浇灭。幸亏这只是荒野中的一座废墟,要是飞鸟或者镰仓时代的古迹,可就糟了!

“就是因为这些粗心的人,奈良和高野才经常发生火灾。”

又八坐在那个行脚僧刚才坐过的位子上,心头突然涌起一股责任感。

这些浪人不但无亲无故,对社会也缺乏责任感,他们完全不顾及火灾的严重后果,经常在寺庙的大殿里生火取暖,以使那具早已失去灵魂的躯壳得到片刻温暖。

“不过,话说回来,这些事也不能全怪到浪人身上。”

又八意识到,自己也是个浪人。从来没有一个时代,出现过这么多的浪人。这就是战争的后遗症,虽然很多人借助战争而升官发财,但更多的人却如同草芥一样被时代抛弃,而他们又逐渐演变成社会发展的阻力,这就是自然界的因果循环、相生相克。虽然很多国宝级的宝塔、寺庙因这些浪人而遭到毁坏,但这些远远比不上战火对高野、比睿山皇城的涂炭。

“哦!那里有很多宝贝呀!”又八望向一边,自言自语道。

他发现,这间屋子以前可能是个茶室,火炉和地板十分雅致。突然,角落架子上的一件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并不是什么高价花瓶或香炉,而是一个没有瓶口的酒壶和一口黑色的锅。锅里还有一些吃剩的菜粥,酒壶里也还有一些酒,飘出淡淡的香气。

“谢天谢地!”

一个饥肠辘辘的人看到食物,根本不会考虑应不应该吃。又八一口气喝光了瓶里的酒,那些剩菜粥也被他一扫而光。

“啊!吃饱了!”

他躺在地上,头枕着手。

昏昏欲睡的炉火逐渐暗淡下去,屋外的虫鸣如同暴雨之声分外清晰。不只是屋外,就连房间的墙壁、天棚、榻榻米上都传来此起彼伏的虫鸣。

“对了!”

他突然想起什么,猛地坐起身,从怀里掏出那个游学武者临终托付给他的小包袱。又八心想,可以趁现在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

他打开了包袱,这是一条苏芳染的包袱皮,已经污秽不堪。包袱里有件干净的汗衫,还有一些出门必备用品。其中,一件衣服里有一个用油纸包的严严实实的包裹。“当”的一声,什么东西掉了出来。

那是一个紫色的皮制钱袋,里面装着数量可观的金银。又八数了一下,突然感到一阵不安。

“这可是别人的财物啊!”他嘀咕着。

接着,他又打开了那个油纸包裹,里面竟是一个卷轴。这是一个古色古香的卷轴,轴料是花梨木,纸张用金线装裱,整个卷轴透着一种神秘高贵的气息,让人禁不住要打开一看究竟。

“究竟写着什么呢?”

又八把卷轴放在地上慢慢摊开,只见上面写道:

印可

中条派刀法

外家功:电光刀、车轮刀、元流刀、浮船刀

内家功:金刚功、高上功、无极功

右路七剑:神文之上,口传授受之事

月日

越前宇坂之庄净教寺村

富田入道势源门派

后学钟卷自斋

佐佐木小次郎阁下

卷轴背面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跋”,左边题着一首饶有趣味的诗:

井不掘

水不存

月无影

光无形

唯有自汲方安宁

“啊哈!这是秘传刀法的认证文书嘛!”又八马上意识到这一点。但对于“钟卷自斋”这个人,他却一无所知。

如果提到伊藤弥五郎景久,又八会立刻想到是一刀派的创始人,号称一刀斋的武林高手。

他不知道的是,这位钟卷自斋正是伊藤一刀斋的授业老师,他还有一个名字叫外他通家。他继承了富田入道势源的武学思想,晚年时隐居于乡野,是一位品格高洁的武士。

“佐佐木小次郎阁下?这么说来,今天惨死在伏见城工地的那个游学武者就是佐佐木小次郎喽!”又八点头自语道。

“他的武功应该十分高强才对呀!从那卷轴来看,他获得了中条派的承认,可是却英年早逝了。真可惜呀!想起他临死前奋力挣扎的样子,想必是心有不甘、余愿未了吧。他一定是想拜托我把遗物送回他的故乡。”

想到这儿,又八为死去的佐佐木小次郎默念起经文,并决心要帮他把遗物送回故乡。

又八一直横躺在地上,渐渐觉得有些冷,便向炉里扔了一些木柴。不一会儿,炉火就烧旺了,他很快就睡着了。

此时,远处的荒野中又传来箫声,大概是那位行脚僧所吹奏的。

那箫声如泣如诉、哀婉忧伤,似乎要尽情抒发出那道不尽的悔恨与痛苦。此时已是夜深人静,但他依然忘我地吹奏着。而又八早已疲惫不堪,箫声和虫鸣都从他的世界里渐渐远去,他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EQ8uCnmqjXIzEEIGb5CRdP8pCNkow2KC5+8U9CVIrsNskQFZzGa1GyBZy7VKE3l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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