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鹏老师是我在气功修行之道上的引路人。记得大概是1979年间,面朝台湾海峡的厦门大学建南大会堂座无虚席,林老师应邀做一个有关人体科学的讲座,当时我正在该校历史系读书,和三千学子一道听得脑洞大开、如痴如醉。现在才知道一句没有听懂,但是生命、科学与文明,尤其是中华文明的种子已经深播广种在那个时代年轻学子的心中了。
学生时代的我因为脑震荡后遗症加严重而致神经衰弱,自己摸索着练功,虽然于解决身心健康获益匪浅,不免盲人摸象。后来,林老师介绍我拜入先师刘永言门下,系统学习一指禅功的功理功法及本门各科临证气功诊疗。易数十寒暑,才隐约触摸到中华文明博大精深的一道门缝,才开始理解林老师这一代人是怀着一种何等的文化自豪感、时代使命感和历史危机感在研究、传承和抢救一个绵延五千年的大文明体系。
林老师是接受现代科学严谨训练的学者,越南归侨出身的他于1950年代就读于名家辈出的厦门大学化学系,毕业后在北京有色金属研究院从事研究工作,成为一名专业化学家。
林老师是中华传统文化的躬行者,“文革”中,林老师开始广泛涉猎、学习和研究医、易、气功等传统文化,并且从名师系统学习中医。不但自身的气功修为有很深的造诣,而且对各门各派的气功乃至瑜伽、冥想等东西方主要的修行法均有研究。
林老师是当代中国气功科研与普及工作的组织者,在改革开放后的科学春天里,林老师和同道一起,以极大的热情组织和推动了中国的气功和人体科学研究。1979年,他参与组织了向党和国家高层领导汇报的中国气功科学实验现场报告会,为此后中国相关领域研究和大众气功养生活动带来一片生机。林老师既是中国气功科学研究会的创始人之一,也长期担任世界医学气功学会副主席和学术委员会主任,是医学气功研究、交流与跨国传播的学术领军人物。
林老师是气功教育家。1980年,他成立了中华气功进修学院并担任院长,系统地培养高层次的气功人才,并编纂了中华气功学的体系化教材。担任教授的众多气功专家极一时之人选,而培养的学生则分布全国各地和海外,成长为支撑着气功事业全球化发展的中坚力量。
林老师是气功学研究家,论著等身。其专著有《中华气功学》《真气升华心悟》《中华古导引学》《通天贯地功》(日文)等。其中,《中华气功学》一书,包括了气功学方法论、中华气功发展史、气功学经典理论、气功学应用四个部分,既是一部气功学综合研究专著,也是一部培养气功专业人才的优秀教材。而其近著《中华古导引学》,对相关领域的正本清源着力尤深,不仅是中国生命科学史的一部专著,也是一部心身实践的中国思想史、中华文明史与比较文明史佳作。
现在呈现在读者眼前的这本《神形之际—百年气功研究鸟瞰(1912—2011)》,可以视为《中华导引学》的续篇。其初稿是林老师为纪念世界医学气功学会成立20周年于2010年写就的,此后数易其稿,倾注了极大的心血。书中对气功的概念有两处解释。其一:“ 气功,是以东方文明整体观为 指导,从亿万中华先人数千年生存实践中体察到的关于人体生命真谛的知识 体系 。”我以为这是一个“大气功”的概念。气功之道的催生母体是中华文明的整体观,同时,气功也是开启、认识和体现中华文明整体观核心价值的一把钥匙。而这一知识体系之所以形成,离不开千百年来先人们持续不断的实践与传承。其二:“ 气功是通过意识的运用使身心优化的自我锻炼的方法 。”我以为这是一个“小气功”的概念,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认识的气功法的范畴。这个简洁的定义中,包括了对气功法的本质(意识的运用)、对象(身―心关系)、目的(优化身心健康)、途径(自我锻炼)四个方面的严谨概括和高度提炼,只要广大的气功爱好者牢牢记住这个定义,就不会偏离健全的养生之道,而一切江湖乱象将无以立足。
林老师的文章往往力透纸背而又光芒内敛,富有潜台词,非仔细咀嚼难以意会。其中,我最关注的是“科学探索新气象”这一节。这是中华文明走向伟大复兴,同时又陷入重重危机的时代;这也是群众气功如钱塘潮涌,又乱象丛生走向凋零的时代。而蓦然回首,气功已经花开彼岸,不仅走向全球,而且引领了发达国家健康追求的新潮流。本书所附的研究论文大多数就产生于这样一个大起大落的时代。由于其中很大部分是世界医学气功学会的论文,所以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气功跨国、跨地区发展的现状。
而林老师本人正是这一繁荣与危机并存时代的参与者与见证人。本书以“神形之际”为书名,我以为,这里既反映了林老师对中华文明伟大复兴的时代自觉,也蕴含了他对这一古老文明潜在危机的时代警觉。他在本书中大声疾呼:“全盘西化却使人习惯于用西方的标准当做审判中华文明的最终法庭……必须重建中华文明的价值评估体系。”这句话,让我想起145年前日本的汉医大师浅井国干的“告墓文”。
明治以来日本全盘西化,彻底取缔中医,作为尾张之国御医传承第九代的浅井穷尽毕生之力联合有志之士奋起抗争,终于回天无力,中医在日本惨遭活埋。他回到老家,在祖墓前泣血写成了一篇宣告家系断绝与中医之死的祭文后郁郁而终。
“天地位焉,造化垂仁,神圣继之,教以天真,医道始兴,斯救兆民,经方之学,本草谆谆,金匮伤寒,妙用入神,素难扁鹊,医经之钧,论理天人,高若仓旻,下此以往,历代哲人,交摄圣门,钻仰愈振,发挥经义,来裔永尊……王政维新,求学洋夷,文明东渐,举世争随,彭拜铿锵,其势难支……奸徒陆梁,竞相诋斥……纵此身死,万万无怨,神明照照,临在天边,嗟乎,正道微灭……千载道统,天下谁御,十世箕裘,今将绝绪。”
当年葬送中医的奸徒陆梁们早已成为时代笑柄,告墓文传颂不绝,中医重新流行于日本,但是在连根拔除之后却永远也无法再现曾经的辉煌了。今天的中国当然不是明治时期的日本,国家对于中华文明的发扬支持力度极大。但是不能否认今天也仍然是西方文明霸权的时代,市场杠杆更为其文化话语权提供了强大的经济支撑。作为一名科学工作者,林老师当然充分肯定西方科学的意义,同时也在更深层次地思考气功乃至中华文明的困境。从大众气功的潮起潮落,从废除中医论的甚嚣尘上到国学泛滥,他认为问题出在对中华文明之“道”的认识缺位。也正因此,他才将视线转向历史,详细梳理了各朝各代、各门各派气功发展的得失利弊,直溯其得以产生的中华文明之源头,并通过气功学这一丝线将诸子百家学说织缀成中华文明的“一袭五彩缤纷的霓裳羽衣”。他指出“ 中华气功学是一门从宇宙整体观、天人同一观、 人体生命整体观出发,把人的‘生、长、壮、老、已’整个生命长河作为一个整 体,把人与社会的相互关系作为一个整体,把人这个小宇宙与自然界大宇宙 之间的相互关系作为一个整体,来研究如何使人体生命处于最佳状态的学 说 ”。他解释了一个有关中华文明“道德、神形、性命”的整体模型,并指出这个文明对于“神”的本源性认识。他也将建立在中华整体观基础上的中华学术与建立在还原论基础上的西方近代学术进行了比较, 从而明确了中华文明在科学史及世界文明史上的意义 。
林老师几乎是一个全才,学贯古今,理通中外,知行合一,诗书音律俱臻佳境。林老师其实是一介布衣,既没有院士和大师的光环,也不用知名大学作招牌,但他是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有一个当代知识分子的担当和情怀、求索与苦恼。他同时更像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求道之“士”。士的一个基本特征,就是“通古今,决然否”,既拥有广博精深的学识,更悲天悯人,胸怀“仁以为己任”和“明道救世”的使命感。
十年前,林老师在武夷山为日本学员作“道与21世纪全球养生意识”的讲座,当晚风吹起,林老师与先师刘永言踏着山径,在蔼蔼薄雾中向着云归处漫步,同为厦门大同中学毕业生的两位长者哼唱着儿时老师教唱的一首曲子:“ 门前一道清流,夹岸两行垂柳,风景年年依旧,流水哟!请你莫把光阴 带走 。”
流淌五千年的光阴,天不变,道亦不变,求道者的路在脚下延伸,中华文明的一道清流,终将汇聚成人类文明的大江大河。
廖赤阳
武藏野美术大学教授、日本华人教授会代表丁酉年春于东京指禅精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