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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Franz Kafka Das Schloss

当他们——K.在一处道路转弯的地方认出了具体位置——几乎已经抵达旅馆时,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对此,K.感到极为惊讶。他已经离开这么久了吗?根据他的估计,从离开到现在至多不过一两个小时。况且,他可是在一大早就出发了的。而且他也完全没有任何想吃东西的需求。直到很短一段时间之前,这里的天还是完全亮着的,可现在就已经是漆黑一片了。“白昼苦短,白昼苦短。”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从雪橇车上滑下来,朝着旅馆走去。

旅馆老板站在屋子前面的小台阶上,手里拿着一盏手提灯,朝着K.过来的方向举高,热烈欢迎K.的归来。在这一瞬间,K.突然想起了载自己回来的马车夫,旋即停下脚步,这时,在K.身后某处的黑暗里传来一阵咳嗽声——正是马车夫。好吧,很快就会再次见到他的。直到K.走到台阶上,来到恭恭敬敬问候他的旅馆老板身边时,他才注意到大门两边各站着一个男人。于是,他从旅馆老板手里接过手提灯,用灯光照亮了这两个人:原来他们就是K.之前遇到过的那两个男人,人们都叫他们阿图尔和杰瑞米亚斯。现在,他们向K.行了个军礼。这举动使K.回想起自己曾经在军队里服役的那段时光,想起那段幸福的日子,他不觉笑了起来。“你们 是谁?”K.问道,目光看着其中一个男人,然后又望向另一个。“你的助手。”他们回答道。“就是助手们。”旅馆老板轻声证实道。“怎么会呢?”K.反问道,“你们是我的老助手吗?是我要求紧随着我的脚步而来、我一直期盼着的助手们吗?”他们再次肯定了这点。“既然如此,那很好,”K.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说道,“你们能够来到这里,真是太好了。”K.又沉默了一段时间,接着说道:“顺便说一句,你们到得实在是太晚了,你们可真是太玩忽职守了。”“这一路过来可是挺远的。”其中一个男人说道。“路挺远?”K.重复了一遍,“可我刚才明明遇到过你们了,你们明明是从城堡那边过来的。”“是的。”他们回应道,并没有再给出进一步的解释。“测量工具在哪里?”K.问他们。“我们什么工具都没有。”他们说。“我托付给你们的那些工具呢?”K.又说。“我们什么工具都没有。”他们重复道。“唉呀呀,你们这些家伙!”K.说,“那么,你们懂什么是土地测量吗?”“不懂。”他们说。“但是,如果你们确实是我的老助手,那你们肯定懂什么是土地测量。”K.说。他们沉默不语。“既然如此,那就跟我来吧。”K.一边说着,一边把他们推到了屋子里。

就这样,他们三个人极其沉默压抑地围坐在旅馆大堂里的一张小桌子周围喝啤酒,K.坐在中间,右边和左边是那两个助手。除了他们之外,这里就只有一张桌子旁坐了几个农民,和前一天晚上很相似。“面对你们挺麻烦的,”K.一边说着,一边比较着这两个人的面孔——他之前已经这样做过很多次了,“我究竟应该怎样做,才能很好地区分你们俩?要知道,你们两个人之间的差别,只是名字不同而已,除此之外,你俩完全是一模一样的,简直就像是——”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接着又不由自主地继续说道:“除了名字之外,你们俩一模一样,简直就像是两条蛇。”他们微微笑了笑。“平时大家都能很好地分辨我们俩。”他们为自己辩护道。“这点我倒是相信的。”K.说,“我之前也已经亲自见证过这一点了。但是就我个人而言,却还是只能用自己的这双眼睛来分辨——然而仅凭我这双眼睛是没办法分辨你们的。所以,我以后会直接把你们当成同一个人,两个都叫阿图尔,这是你们其中一个人的名字,大概是你的,对吗?”K.问其中一个人。“不对,”那个人说,“我的名字是杰瑞米亚斯。”“对不对都无所谓,”K.说,“反正我会把你们两个都叫成阿图尔。如果我以后让阿图尔去什么地方,你们两个都要去。如果我让阿图尔去办一件什么事,你们两个都得去办。这样安排对我而言有个很大的缺点,那就是我将不能让你们各自去完成独立的工作。但与此同时也有好处,就是你们对我吩咐去做的一切事情,都肩负着同样的责任。至于你们私底下是如何分配工作的,我一点也不在乎,唯一的要求就是你们不要拿对方做借口互相推诿,你们两个对我来说,仅仅是单独的一个人。”他们考虑了一下K.的这番说法,然后一起开口说道:“那样会让我们觉得很不舒服。”“怎么可能会舒服呢,”K.说,“那样当然会让你们不舒服,但这个决定不会改变。”早在好一会儿工夫之前,K.就已经看到有个农民偷偷摸摸地走到了他们坐的这张桌子旁边,最后这个农民终于下定决心,走到其中一个助手面前,打算悄悄对他说些什么话。“请原谅,”K.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撑在桌子上,站了起来,“他们俩是我的助手,我们现在正在开会。没有任何人有权打扰我们。”“噢,请继续开,请继续开。”农民忐忑不安地回应道,随后就退回到他的伙伴们那里去了。“这一点你们必须尤为注意,”K.一边说着,一边重新坐了下来,“没有得到我的允许,你们不得与任何人交谈。我在这里就是个外人,如果你们真是我的老助手,那你们也应该是外人才对。因此,我们三个外人必须团结在一起——所以,把你们的手伸出来,和我的手放到一起。”他们的反应太过殷勤,转眼就把手伸到了K.的面前。“你们还是赶紧把手放下去吧,”他说,“不过,我方才的命令仍然有效。现在我要去睡觉了,我建议你们也跟我保持同步。今天我们耽误了一整天的工作,所以明天的工作必须一大早就开始。你们必须想办法弄一辆雪橇车过来,这样才好一路坐到城堡去。早上六点,你们和雪橇车一起,在这房子外面准备就绪。”“好的。”其中一个助手说道。但是另一个助手马上插话道:“你刚才说‘好的’——但你明明知道,这些都是不可能办到的。”“闭嘴,”K.说,“你们这是已经要开始闹矛盾,想要区分彼此了。”然而这时,就连最开始说“好的”的那个助手都说:“他说得很对,那是完全不可能办到的,没有许可,任何外人都进不了城堡。”“既然如此,要想进入城堡,必须先到哪里去申请许可呢?”“我不知道……有可能是在城堡总管那里。”“那么就直接打电话到城堡总管那里去申请许可吧——马上给城堡总管打电话,你们两个一起去。”他们马上就跑到了电话机旁,接通了线路——瞧瞧他们那挤来挤去、互不相让的样子!从表面上看来,他们的驯服听话已经到了可笑的程度——并且在电话里向城堡总管发问,问对方K.明天是否能得到许可,跟他们一起到城堡去。对方回答时的那声“不行”,声音大到连端坐在他们桌子这边的K.都听见了。不过对方的回答实际上比区区一声“不行”更为详细,那边接下来传来的声音是这样的:“无论是明天,还是其他任何时间。”“我要亲自打这通电话。”K.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虽然直到现在为止——除了刚才发生的、一个农民过来打扰的事件外——K.和他助手们的言行几乎没有受到过其他人的注意,但他最后的这句话却引起了人们普遍的关注。此刻,他们全都随着K.一起站了起来,尽管旅馆老板试图把他们推回去,但他们还是在那台电话机旁边,以K.为核心聚集成了一个紧凑的半圆形。这群人的普遍看法是K.根本就不会得到任何回应。K.不得不请求他们保持安静——他并不想听取他们的意见。

听筒里传来一阵嗡鸣声,这种声音是K.在打电话时从未听到过的。那就像是由无数稚气的童声组合起来化成的嗡鸣声——但即便那种嗡鸣声真的发出来了,却也不是现在听到的这种,现在这种嗡鸣声更像是来自极遥远之处的歌声,遥远得不能再遥远的声音——仿佛这种嗡鸣声以一种几乎不可能的方式融合成了唯一的一个音调很高、但同时也很响亮的声音似的,冲击着耳膜,好像不仅仅是要进入你那凄惨可怜的听觉系统,还要往更深的地方穿透进去。K.聆听着那个声音,并没有打电话,他将左手手臂撑在电话机下方的木架上,就这样一直聆听着。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旅馆老板走上前来拉了拉他的外套,说有个信使过来找他。“滚开!”K.失控地大喊道,没准他其实是对着话筒喊的,因为那边现在刚好有人来答话了。K.方才的大喊随即发展为如下对话:“这里是奥斯瓦尔德 ,那边是哪位?”一个严厉而高傲的声音喊话道,言语间带着些微的发音缺陷。在K.看来,对方的声音之所以会如此,正是试图通过增强严厉感的方式,来弥补自己的发音缺陷。K.犹豫着要不要自报家门,因为面对一台电话机,他根本就毫无防备可言:话筒那边可以大声斥责他,或者简单地把听筒放下,那就意味着K.堵住了一条或许并非不重要的通路。 K.的犹豫让对话那头的男人感到不耐烦了。“那边是哪位?”他又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并且补充道,“如果你们那边不是像现在这样经常打电话过来,我简直要感激不尽了,上一通电话不是刚刚才打过来吗。”K.并没有去回应对方的这句话,反而突然决定要自报家门:“这里是土地测量员的助手。”“哪个助手?哪位先生?哪名土地测量员?”这时,K.想起了昨天电话交谈的内容。“你 可以去问弗里茨。”他简短地说道。令K.惊讶的是,这个回应竟然确实有用。不过相比回应有用,更令他感到惊讶的是电话那边服务的统一性。对方的回应是:“我已经知道了。那位永远烦个不停的土地测量员。 对的,对的。还有什么事吗?是哪个助手?”“约瑟夫 。”K.说。背后农民们的嘀嘀咕咕使他觉得稍微有点受打扰——他没有向电话那头报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农民们显然无法理解他的策略。尽管如此,K.却并没有多余的时间应付他们,因为这场谈话需要他全神贯注。“约瑟夫?”对方反问道。“可助手们的名字明明是——”电话那头稍微停顿了一下,明显是在向别人询问具体的名字,“——明明是阿图尔和杰瑞米亚斯啊。”“那是新助手们的名字。”K.说。“不对,是老助手们的名字。”“是新助手们的名字,我才是老助手:是那个紧随土地测量员先生而来的人,今天刚到的。”“不对。”那边现在直接嚷起来了。“如果不对,那么我是谁呢?”K.反问道,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停顿片刻之后,同样一个声音,带着和之前一模一样的发音缺陷(但仔细听起来,又像是另一个相比之下更低沉、更稳重些的声音)说道:“你是老助手。”

K.聆听着声音的语调变化,几乎忽略了对方提出的问题:“你想做什么?”可是,K.此刻宁愿直接放下听筒——他已经不再指望从此次谈话中得到更多东西了。唯独在现在这种被对方逼迫着问话的情况下,他才终于选择迅速地反问道:“我的主人什么时候才能到城堡去?”“永远不能。”这就是对方的回答。“很好。”K.说,并且挂断了电话。

在K.的身后,农民们已经凑到离他近得不能再近的位置了。助手们正忙着驱赶农民,让他们不要靠近他,同时也偷偷摸摸地瞥他几眼。但是在K.看来,所有这一切似乎都只是一场闹剧。农民们对这场谈话的结果感到满意,于是也慢慢向后退让散开了。就在这时,这群人被一个从后面快步走过来的男人分开了,那男人朝着K.鞠躬,并且递给他一封信。K.伸手接过那封信,同时仔细看了看眼前这个男人——与信相比,眼下这个男人似乎还更重要些。他和助手们有很大的相似之处:他也跟他们一样苗条,同样穿着紧身衣,做起事来老练又机灵,这点也和他们一样。但是他身上也有些地方跟他们很不一样。如果可能的话,K.多么愿意让他来当自己的助手!他的出现,令K.稍微想起了在皮匠家看到的那个抱着嗷嗷待哺婴儿的女人。他身上穿的衣服几乎全是白色的,当然这身衣服可不是丝绸制的,而是跟这里其他人一样的冬装,但他身上穿的冬装却有着丝绸制的衣服所特有的精致和庄重。他的面容开朗而坦率,眼睛比常人更大些。他脸上挂着的微笑格外鼓舞人心:他把手伸到脸上,似乎是想要把那微笑赶走,但并没有成功。“你 是谁?”K.问他。“巴纳巴斯 正是在下,”他说,“信使是我的职业。”他说话时,嘴唇的一开一合显得既阳刚又温柔。“你喜欢这里吗?”K.一边提问,一边指了指那些农民。对他们而言,至少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失去对K.这个人的好奇,在他们那一张张说是“饱经折磨”都毫不夸张的脸上——头骨看起来好像已经从上面往下被压扁了,所有面部特征都是在仿若被殴打的痛苦中形成的——厚厚的嘴唇挺在那里,嘴巴大张着,在看K.的热闹,但与此同时,他们也并没有在看热闹,因为他们的目光有时会变得散乱,在转回到K.之前,反而会长时间地盯在一些无足轻重的东西上,反复打量。随后,K.又指了指自己的助手们——他们彼此搂着腰,脸颊挨着脸颊,脸上露出了微笑,不知道是出于恭敬,还是存心嘲讽。K.向他展示了眼前这一切,仿佛是在介绍一群在特殊情况下强行派送给他的随行人员似的,与此同时K.也在期待着——这份期待之中带有信赖,K.看重的恰恰就是这种信赖——巴纳巴斯随时随地都能够把他和他们这群人区分开来。然而,巴纳巴斯却——尽管如此,但巴纳巴斯本身却是完全无辜的,这点任谁都可以看得出来——并没有理会K.提出来的这个问题,而是选择了直接忽略掉它,就好比一个有教养的仆人,不会去在意主人显然只是脱口而出的某句话那样。巴纳巴斯仅仅是顺应着那个问题的具体内容,朝周围看了看,伸手向那群农民当中的熟人打了打招呼,并且和助手们随便交谈了几句。巴纳巴斯做上述这一切时,都是自主而独立的,并没有跟他们沆瀣一气。K.随即将自己的注意力转回到——虽然K.提出的问题被巴纳巴斯拒绝了,但他并不因此感到难堪——手里拿着的信上。他把信拆开了,信的正文如下:“尊敬的先生!如您所知,您已受到本地领主的正式聘用,以便为其提供相应服务。您的直属上级为该村镇居民负责人,此人将告知您关于您所负责工作的具体内容,以及与薪酬条件等相关的一切细节。与此相对应的,您亦负有向此人汇报各项相关情况的责任。话虽如此,我本人亦不会放弃对您的时刻关注。巴纳巴斯,亦即此信函的呈送者,每隔一段时间都将与您进行谈话,以便了解您的所需所想,并将之转告于我。您将会发现,我已做好十全的准备,尽可能地去满足您所提出的要求。满意的工作人员,对我本人而言颇为重要。 ”信函下方所署的签名无法辨识,但旁边却盖有“X.执行委员会”的印章。“等等!”K.对正在鞠躬的巴纳巴斯说道,然后又唤来旅馆老板,让他把安排好的房间指给自己看,因为K.想跟这封信独处一段时间。这时候K.又想到,尽管在他自己看来,巴纳巴斯这个人各方面都很讨人喜欢,但说到底也还是个信使,于是便给他叫了一杯啤酒。 啤酒端上后,K.特意关注了一下,想看看巴纳巴斯是怎样接受这杯啤酒的:巴纳巴斯显然是很乐意地接受了这杯酒,并且马上开始喝起来。随后,K.就跟旅馆老板一起去房间了。在旅馆所在的这座小屋里,除了一间小小的阁楼房间外,他们就再没办法给K.准备更好的地方了,甚至就连使用阁楼房间都已经造成了一些麻烦,因为两个之前睡在这里的女佣不得不搬到其他地方去住。实际上,除了将那两个女佣赶走之后,他们并没有为K.的入住特地张罗些什么,相比之前,房间里没有任何变化,单人床上没有铺床单,上面只摆了几只靠枕,还有一张马衣 ,所有东西仍旧保持着昨夜用过之后的状态。墙上挂着几张圣徒画像和士兵照片,甚至都没有专门开窗通风过,显然是寄希望于这位新住客不会在此长时间逗留,所以并没有做任何事情来留客。然而K.却坦然接受了这一切,他把自己裹在马衣里,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开始借着烛光重读那封信。

这封信在内容上并不是前后一致的,部分内容将他视作一个自由人,他的独立意志也得到了承认,比如题头的称呼就是这样,提到“所需所想”的那部分段落也是如此。但是信中也有这样一些段落,在这些段落里,K.被公开或隐晦地视作了一个微不足道、几乎完全不被那个执行委员会领导关注的“工作人员”,就连执行委员会的人,也必须十分努力才能做到“不会放弃关注您”,而他的直属上级,也不过是个村长 罢了,他甚至还肩负着向村长汇报各项相关情况的责任呢,既然如此,那么他唯一的同事可能就是村里负责治安的警察了。这些都是毫无疑问的前后矛盾之处。这些矛盾之处既然如此明显,那就肯定是故意这样安排的——如果这些矛盾的产生是因为犹豫不决的话……如果是这样,那K.简直无法想象,因为毕竟面对的是这样一个组织机构,这个念头简直堪称荒唐。 相比之下,他反倒愿意将此视作城堡方面主动提供给他的、开诚布公的一个选择,由他自行决定该如何对待信中给出的安排:他是否甘于做一个在这个村子里做事的工作人员,跟城堡之间的关系称得上显赫,但终归只是流于表面,还是选择做一个看起来像是在这个村子里做事的工作人员,可实际上他的全部工作都是由巴纳巴斯捎带来的讯息所决定 。K.毫不犹豫地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事实上,即便眼下并不存在他已经取得的那些经验,他也不会犹豫——唯有在村子里当一个工作人员,尽可能远离城堡里的那些绅士,他才有可能真正在城堡里做成一些事。村子里的这些人现在对他仍旧十分猜忌,但是一旦成了他们的邻居,即便还称不上是他们的朋友,他们也会开始跟他聊天了。而且一旦这里的人们对待他,跟对待盖斯塔克或者拉瑟曼一样——这一点必须尽快做到,因为后继一切都取决于这一点——那么,这里的所有通路都会一下子向他敞开,这是毫无疑问的。与之相对,倘若他仅仅依靠高高在上的那些绅士,指望他们格外开恩,那么那些通路不仅将永远对他关闭,而且还将始终对他保持不可见的状态。当然,这样做也存在着一种风险:这种风险已经在信中被充分强调过了。而且在描述这种风险的同时还带有一种显而易见的喜悦感,仿佛风险本身是完全不可避免的。那就是“劳工化 ”——服务、上级、工作、薪酬规定、问责制、劳工……整封信里都充斥着这样的字眼,即使在谈及其他一些更加个人化的事情时,也是从这个角度出发的。如果K.确实想成为一名劳工,那他是可以完全按照信里说的来做,但那就意味着所做的一切都必须极其严肃地去执行,除此以外再没有任何前景可言。K.很清楚,并没有什么人会真的去用那些具有胁迫性的手段来威胁他,他也并不害怕那些手段,在这里就更是完全不怕了。但是他却忧心那种使人感到无比沮丧的环境会对自己施暴,对失望习以为常的态度会对自己施暴,每时每刻都在累积但自己却完全无法察觉的细微影响会对自己施暴——不过,即便存在着这样的风险,K.也不得不冒险与之对抗。这封信里并没有隐瞒这样一项事实,那就是——当K.谈及对抗时,他本身就已经鲁莽地开始了对抗。这项事实在信件中表达得极其微妙,唯有当一个人拥有无法抑制的良知时——注意是无法抑制的良知,而非单纯的内疚 ——才有可能注意到这点:正是“如您所知”这四个字,这四个字是对应着K.对为领主服务这件事的认可的。换句话说,K.已经报到过了,自读到这部分内容时起,他便知晓了这样一项事实——他已经正式得到了伯爵的聘用,就跟信里所描述的一样。

K.从墙上取下一幅画,把这封信挂在钉子上。他将会居住在这个房间里,因此这封信就应该挂在这里。

随后,他下楼来到旅馆的大堂里。巴纳巴斯正跟助手们一道,坐在一张小桌子旁。“啊哈,你在这里啊。”K.没来由地脱口而出道,他只是因为见到了巴纳巴斯,感到十分高兴。巴纳巴斯马上从座位上跳了起来。K.才刚刚走进大堂,农民们就都站了起来。他们仅仅是为了接近他——无论什么时候都要跟着他打转,这已经成了习惯。“你们一直纠缠不休,究竟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K.大声冲着他们吼道。不过农民们并不对此感到反感,只是慢慢地折回到自己之前的座位上。他们当中有一个农民在折返时随口说了一句话解释,脸上同时露出了意味不明的微笑——其他几个农民的脸上也露出了这样的笑容——那个农民说道:“总是能够听来一些新东西的嘛。”说罢,他舔了舔嘴唇,仿佛那句话里提到的“新东西”是一道什么菜似的。K.并没有回应什么表示和解的话,如果他们对他能够稍微尊重些就好了,然而他才刚来到巴纳巴斯身边,就已经感觉到脖子后面传来了某个农民的气息。正如他所说的,他会过来,仅仅是为了拿个盐瓶。但是K.因为这件事气得直跺脚,结果那个农民直接跑了回去,连盐瓶都没拿。要对付K.真的很容易,只要把那些农民煽动起来反对他就行了,他们这种顽固的干扰,对K.而言,比其他一些人显现出的闭塞 更糟糕。可是话说回来,这些人对他同样也有闭塞之处,因为只要K.一坐到他们的桌子旁边,他们就肯定不愿意继续坐在那里了。他之所以压制住了自己的怒火,没有当场闹起来,仅仅是因为巴纳巴斯在场。尽管如此,K.依旧转过身去,向他们投去威胁的目光。不过K.瞪着他们时,发现他们也在回望他。他看到他们各自都坐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相互之间并不说话,似乎也不存在什么明显的默契——他们只不过是不约而同地盯着他看罢了。在K.看来,他们一直围着他打转,并不是出于恶意,或许他们真的是想从他那里得到些东西,只是不能说而已;如果事情不是这样的话,那可能这一切就纯粹是他们幼稚本性的反映。这种幼稚,在此地堪称宾至如归:旅馆老板岂不是就很幼稚吗?他正用双手托着一杯早就该端给某位客人的啤酒,直挺挺地站在那儿,只顾着看K.,旅馆老板娘从厨房的小横窗里探出身来,喊了自己丈夫一声,也被他完全无视了。

K.的心情平复了些,脸转向巴纳巴斯,他本打算甩掉那两个助手,却没有合适的借口。而且他们此刻只是默默盯着属于自己的啤酒。 “这封信——”K.开始说了起来,“我已经读过了。你知道其中的内容吗?”“不知道。”巴纳巴斯说,他的目光似乎比他的言语表达了更多深意。也许K.实际上是被愚弄了,错把眼前人当了好人,正如错把那些农民们当了坏人一样,可是即便事实真是如此,巴纳巴斯在场所带来的喜悦感却仍然存在。“这封信里也谈到了你,你应该经常需要在我和那位办公室主任之间传递讯息,所以我才认为你也知道其中的内容。”“我得到的——”巴纳巴斯说,“任务安排仅仅是将这封信带来,然后等待,等到这封信被读过之后,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我就可以将口头回复或者书面回复捎带回去。”“好的,”K.说,“没有写书面回复的必要,请你向办公室主任先生——他到底叫什么名字?他的签名我认不出来。”“克拉姆 。”巴纳巴斯说。“那么,就请你向克拉姆先生转达我的谢意,感谢他接纳了我,同时也感谢他非凡的善意,像我这样一个尚未在此证明自己能力的人,自然懂得去珍惜这些。 我会完全按照他的意图来行事。至于特别的要求,今天我暂时没有。”仔细听完了这段话的巴纳巴斯,向K.提出请求,询问他是不是需要将这则口信复述一遍。K.同意了,于是巴纳巴斯便一字不漏地将K.的原话复述了一遍。然后他便起身告辞了。

在这一段时间里,K.都在观察巴纳巴斯的脸,现在是他最后一次这样做。尽管巴纳巴斯和K.差不多高,可他的目光似乎总是居高临下地在看着K.,但那目光本身却又几乎是谦卑的,要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是不可能让任何人感到难堪的。当然,他仅仅是一名信使,并不知道自己奉命传递的信件内容,不过与此同时,他的眼神、他的笑容、他的行为举止,却又似乎在传递着某种信息——即便他本人很可能对此毫不知情。就这样,K.伸了一只手过去,和他握了握,这一行为显然令他感到十分惊讶,因为他本来只是想鞠个躬就走。

他刚离开这里——在打开旅馆门之前,他还用肩膀在门上稍微靠了一会儿,以不再专注于任何人的目光,扫视了一眼整个大堂——就对他的助手们说道:“我要到房间里去取自己的笔记,然后我们就开始讨论下一步的工作。”他们想要跟他一起去。“留在这里。”K.说。但他们还是想去。因此K.不得不用更严厉的语气重复了一遍这个命令。巴纳巴斯已经不在过道里了。但他其实也才刚刚走出去。可即使他现在就在旅馆这栋房子的前面——新一波的雪开始下了起来——K.也看不见他了。K.大喊了一声:“巴纳巴斯!”没有回应。莫非他此时仍在旅馆里面?照现状看来,似乎除了这种可能性之外,就再没有其他的可能性了。尽管如此,K.仍旧竭尽全力地喊出了这个名字。巴纳巴斯之名响彻了整个夜晚。接着,从远方传来了一声微弱的回应,原来巴纳巴斯已经走到那么远的地方了。K.叫他回来,同时也朝他所在的方向奔了过去:他们彼此相遇的地方,已经完全看不到旅馆了。

“巴纳巴斯,”K.开口说道,此刻,他完全无法压抑住自己声音里的颤抖,“我还有一些话要对你说——我注意到目前这种安排真的很糟糕,因为如果我一旦需要城堡里的什么东西,唯一能指望的就是等你偶尔来这里一趟,别无他法。假使我现在并没有赶上你——瞧瞧你,跑得跟飞一样快,我之前竟认为你还在旅馆里呢——谁知道我还需要等多久,才能等到你下一次露面。”“你可以向主任提出请求,”巴纳巴斯说,“请他们让我完全按照你指定的时间过来。”“就算那样也不够,”K.说,“因为也许我连续一整年都不需要让你去传递什么信息,但也可能在你离开十五分钟后,就有某些完全不能够推迟的事情需要你传达。”“既然如此,”巴纳巴斯说,“我是不是应该向主任汇报一下,告诉他,在他和你之间应该建立另外一种联络方式,而不是通过我来传递信息。”“不是的,不是的,”K.说,“完全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顺便提起这种可能性罢了,毕竟这次我很幸运,成功追上了你。”“我们现在就折返回旅馆去,可以吗?”巴纳巴斯说,“这样一来,你就能在那里把新的口信交给我了。”话声未落,他已经朝着旅馆的方向迈了一步。“巴纳巴斯,”K.说道,“没有必要折返回去,我跟着你赶一小段路就好。”“你为什么不想回旅馆去呢?”巴纳巴斯问道。“那里的人们打扰到我了,”K.说,“农民们无孔不入的侵扰,你也亲眼看到了。”“我们可以到你的房间去。”巴纳巴斯说。“那是女佣们住的房间,”K.说,“肮脏又憋气——正是为了不在那里驻留,我才想跟你一起稍微走一会儿的。你必须去做的只有一件事,”为了彻底打消他的顾虑,K.又补充说,“那就是,让我挽住你的手臂走路,因为你走得比我稳健。”就这样,K.挽住了巴纳巴斯的手臂。此时天已经完全黑透了,K.完全看不见巴纳巴斯的脸,他的身形则模糊不清。在挽住巴纳巴斯的手臂之前,K.已经摸索了一小会儿,才找到他的手臂在哪儿。

巴纳巴斯让步了,于是他们俩便朝着远离旅馆的方向走去。可以肯定的是,K.觉得自己尽管已经付出了最大的努力,却依然无法做到和巴纳巴斯保持同步,反而阻碍了他自如自在的前行。要知道,在寻常状态下,单是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必然招致彻底的失败,更不必说还得算上那些小巷——它们正如今天上午令K.深陷于积雪中的那条狭窄小巷一样难走。眼下,K.唯有依靠巴纳巴斯驮着自己行走才能摆脱困境。不过K.现在已经把由此产生的焦虑感统统甩开了,巴纳巴斯的沉默不语也使他感到颇为安慰:因为如果他们之间始终保持沉默,那么对于巴纳巴斯而言,唯有“继续走下去”这件事本身能构成他们两人结伴同行的目的。

他们行进着,但K.却并不知道要去哪里,他一路上什么都辨识不出来,甚至连他们是否已经走过了教堂都不清楚。纯粹的行进所导致的疲累,造成了这样一种后果:他已经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思绪了。他的思绪并没有保持在将要到达的目的地上,反而开始了胡思乱想。在那些纷乱的思绪中,故乡一次又一次地出现,而且其中还充斥着各种相关的回忆。那里的主要广场上也耸立着一座教堂,教堂的一部分被一座古老墓园所围绕,墓园本身又被一道高墙环绕。只有极少数几个男孩爬过那道高墙,即便是K.,之前也没有成功过。他们之所以会去爬那道墙,并不是出于好奇心的驱使。墓园在他们面前并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他们本来就常常到那座墓园里去,只需要穿过一扇窄小的格栅铁门。他们会去爬墙,纯粹是因为想去征服那道又滑又高的墙而已。在某一天早上——那时候,那个寂静空旷的场所洒满了阳光,在此前或者此后,K.又何曾见过它是这个样子?——他竟然出乎意料地轻松做到了:高墙上有一处地方,他曾经在那里失败过好多次。但是,这一次他在牙齿之间咬住一面小旗帜,仅仅第一次尝试,就从那个失败多次的位置爬上了那道墙。碎石尚在他脚下滑落,他却已经站在了墙头上。他把那面小旗帜插进墙头,风将旗帜吹得高高扬起。他低下头来,瞧了瞧高墙下面,又抬起头来环视四周,目光也不忘越过肩后,看了看那些沉没在土壤里的十字架,此时此地已经再没有任何人比他更伟大了。哪里知道,老师刚好从这边路过,满脸恼怒地把K.从高墙上赶了下来。跳下来的时候,K.伤到了膝盖,费了很大劲才回到家里,尽管如此,他毕竟曾经上过那道高墙。那次胜利的感觉,对当时的K.而言,似乎给了他漫长的人生一种支撑,算不得是完全的愚行,因为时至今日,那件事已经过去了许多年之后,在这个挽着巴纳巴斯手臂的雪夜里,当时的感觉又来帮助他了。

他将那手臂挽得更紧了些,巴纳巴斯几乎是拖着他在前行了,沉默不语的状态依旧没有被打破。对于脚下所走的道路,K.根据街道的状况判断,只知道他们目前还没有拐进小巷。他暗自发誓,无论在这次旅途中遇到多少困难,乃至再继续走下去连回来都会成问题,他都不会停下脚步的。如果只是像这样继续被拖着前行,他的力气或许还是足够的。况且,难道这条路还能是无穷无尽的不成?在白天天还亮着的时候,城堡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能够轻松抵达的目标,似乎近在眼前。作为信使,巴纳巴斯显然知道前往城堡的最短路径。

就在这时,巴纳巴斯停了下来。他们现在在哪里?莫非道路不再继续向前延伸了吗?巴纳巴斯是打算和K.分道扬镳了吗?即便他想那样做,也是办不到的。因为K.把巴纳巴斯的手臂挽得特别紧,紧到几乎连他自己的胳膊都感到隐隐作痛的地步。要么就是发生了什么令人感到难以置信的事情,莫非他们已经进了城堡?或者是来到了城堡的大门前?但是据K.所知,他们并没有往上走过。要不就是巴纳巴斯用了很巧妙的手段,引他走了一条上山的路?“我们现在在哪里?”K.轻声问道,声音轻到与其说是在问巴纳巴斯,倒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到家了。”巴纳巴斯同样低声地说道。“到家了?”“现在,请格外小心,先生,不要一不留神滑了跤。路是朝着下方去的。”“朝着下方去?”“只需要再多走几步。”巴纳巴斯补充道,话声未落,他已经在敲门了。

有个女孩打开了门,他们站在一处大房间的门槛上,房间里几乎一片漆黑,因为只有左边一张桌子上方的墙上挂着一盏几可忽略不计的油灯。“谁和你一起来的,巴纳巴斯?”女孩问道。“土地测量员。”他说。“土地测量员。”女孩朝着桌子那边高声重复了一遍。于是,那边有两个年龄挺大的人站了起来,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一个女孩。他们向K.打了招呼,巴纳巴斯则向K.逐一介绍他们——那是巴纳巴斯的父母,还有他的两个妹妹,奥嘉 和阿玛莉亚 。K.几乎还没有看清楚她们,她们就已经帮他脱下了身上那件打湿的外套,拿到火炉旁去烘干了。不过,K.也任由她们这样做。

照此看来,并不是他们两个都“到家了”,仅仅是巴纳巴斯一个人“到家了”。可他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K.把巴纳巴斯拉到一边,问道:“你为什么回家了?或者说,你其实是住在城堡所辖的区域内的?”“城堡所辖的区域内?”巴纳巴斯将K.的说法重复了一遍,似乎没有听懂。“巴纳巴斯,”K.说,“你当时出了旅馆,本就是要回城堡去的啊。”“不是的,”巴纳巴斯说,“我是打算回家的,只有到了早上,我才会去城堡——我从来都不会在城堡里睡觉的。”“原来如此,”K.说,“所以你当时并不是要回城堡,而是要回到这里来。”——此时此刻,在K.的眼中,巴纳巴斯脸上泛起的微笑似乎变得没有之前那么灿烂了,甚至连他这个人都开始变得不起眼了——“你之前为什么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我?”“你之前并没有问过我,先生,”巴纳巴斯说,“你只是说要交给我一份新的口信,但是你却既不愿意在旅馆大堂里,也不愿意在你的房间里做这件事,所以我就想到,你可以在这里——在我父母的家里,把那份口信完全不受打扰地交给我。如果你需要的话,只要一声令下,他们会马上在你眼前消失——而且如果你在我们这儿比在旅馆里感觉更舒服的话,也可以留在这里过夜。我做得难道有什么不对吗?”K.无法回答。所以这一切其实只是种误解,一种司空见惯、不足为奇的误解,K.竟然为此而泥足深陷。巴纳巴斯身上穿的那件发出如丝绸般光泽的紧身衣成功蛊惑了K.,此刻,当巴纳巴斯解开这件紧身衣时,露出来的是一件质地粗糙、满是泥灰污垢、打了很多补丁的衬衫,衬衫底下则是奴仆们所特有的、强健且轮廓分明的胸肌。周围的一切不仅完全符合他的这一身份,甚至还强化了关于这身份的印象:年老体衰、患有痛风症的父亲,走起路来时,与其说是凭着两条僵直坚硬的腿在缓慢挪动,倒不如说是依靠四处不停摸索的双手在支撑前行。母亲的两只手交叠在胸前,由于身型太过肥胖,走路时也只能够迈出极碎小的步伐。便是这样的两个人,父亲和母亲,早在K.踏进门时起,便已经从自己所在的那个角落迎了上来,可是走到现在,离他也还有一大段距离。还有那对姐妹,都是金发,彼此相貌相似,也都很像巴纳巴斯,不过轮廓上却比巴纳巴斯更加硬朗,是高大强壮的女孩。她们围在来者 身边,期待着K.能够说出一句问好的话。K.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原本以为,村子里的每一个人对他而言都自有其意义,而且事实或许也的确如此,唯独此处的这几个人,他却连丝毫兴趣都没有。假如他仅凭自己的力量,能够成功应付从这里走回旅馆的那条路,他会马上启程离开这里。连明天一早能够跟巴纳巴斯一起前往城堡的可能性都吸引不了他。眼下夜色正深,行踪易匿,他原本打算趁此机会,由巴纳巴斯领着他潜入城堡里,可是那个设想需要依靠的,却是直到此刻之前在他心中的那个巴纳巴斯——那个直到此刻之前、还比K.在这里见过的无论哪位都更加亲近的男人。他曾经以为,巴纳巴斯与城堡之间的关系极为紧密,远远超过他表面上所能看到的级别。然而作为眼前这个家庭里的儿子,巴纳巴斯实际上完全属于这个家庭,而且他也已经跟全家人一起坐到那张桌子旁边了。这个男人甚至不被准许在城堡里过夜,连一次都没有过,这项事实就已经很能够说明问题了。如果K.是跟这个男人一起,挽着他的手臂,想在大白天里径直走进城堡,根本就是不可能做到的——简直就是个荒谬可笑、毫无希望可言的尝试。

K.在一处窗台 上坐下,并且决定干脆也在那里度过这个夜晚,不接受这个家庭的任何照顾。村子里的那些人,要么对他敬而远之,要么在他面前表现出惊惶害怕的样子——对他而言,那些人相比之下反倒不算太危险,因为他们基本上只会给K.带来“求人不如求己”的效果,从结果上看,这反而有助于他集中自己的力量,并且保持这种状态。然而眼前这些表面上是在帮助他的人,却并不会领他进入城堡,而是借由一番别致精巧的伪装,把他引入到自己的家庭里,分散他的注意力——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们的行为都致力于破坏他的力量。此刻,从那一家人围坐的餐桌那边传来了一声邀请的呼唤,但他完全没有理会,脑袋低垂,自顾自地继续坐在窗台上。

接着,奥嘉站起身来,她是两姐妹中相对温柔的那个,甚至还展示出了一丝少女的腼腆。奥嘉走到K.的身边,请他到桌边去。那边现在已经备好了面包和腌肉 ,而且她还要去取些啤酒回来。“从哪里?”K.问道。“从旅馆那儿。”她说。对此,K.倒是非常欢迎。于是他请求她,干脆不要去取啤酒了,直接陪他一起去旅馆就好,在那里他还有重要的工作要做。随后的对话表露出了这样一项事实:她并不打算走太远——并不是要回到K.住的那家旅馆去,而是要去另一家离这里近得多的旅馆,叫赫伦霍夫 旅馆。尽管如此,K.还是请求她,允许自己陪她一块儿过去,因为K.认为,那里可以找到一个睡觉的机会:尽管能不能找到这个机会还是件完全不能确定的事情,K.也不愿意睡在这间屋子里,睡在这家人给他提供的那张最好的床上。奥嘉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回头朝着桌子所在的方向看了看。在桌子那边,她哥哥站了起来,表示赞同地点了点头,说道:“如果这位先生确实希望如此的话。”巴纳巴斯的同意,几乎令K.想要立刻撤回自己提出的这个请求,因为巴纳巴斯那种人显然只会同意毫无价值的请求。可是此刻,这群人已经开始讨论“旅馆里的人是否会允许K.进去”这件事了,而且在场的所有人甚至都在怀疑这件事的可行性。既然如此,他反而迫切地坚持要跟奥嘉一起去了,但并没有费心为自己的请求编造一个通情达理的理由:这种家庭显然必须接受他的任何要求,他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某种程度上,K.在这种家庭面前是没有任何羞耻感可言的。在这家人当中,唯独阿玛莉亚稍微令他感到犹疑,因为她的目光严肃、直率、波澜不惊,或许多少也有些愚钝。

在前往旅馆的那一小段路上——K.几乎整个人都挂在奥嘉的身上,由她拖拽着前行,这就跟不久之前,他被她哥哥驮着前行时的情况几乎一模一样,因为如果不这样,他实在找不到其他可以前进的办法了——从奥嘉那里,他了解到,现在要去的这家旅馆,实际上是专为城堡里来的绅士们提供服务的,当他们要到村子里去做什么事的时候,会在那里用餐,有时甚至还会留下过夜。奥嘉跟K.说话时轻言细语,就像在跟自己熟识的人说话一样,和她一起前行是令人愉悦的,几乎跟和她哥哥在一起时一样。K.抗拒着这种愉悦感,但这种感觉却挥之不去。

单从外观上看,这家旅馆和K.住的那家旅馆非常相似。村里的所有房子差不多都是如此,并没有太大的外观上的差异,不过因此一些细小的差异也就格外地引人注目:前廊是有栏杆的,一盏漂亮的油灯挂在旅馆的正门上。当他们走进去的时候,有一大块布在他们头顶上飘拂,那是一面使用了此处伯爵纹章颜色的旗帜。才刚刚走进门廊,他们就遇见了此处的旅馆老板,他显然正在履行一次对自己旅馆的巡视之旅。旅馆老板在经过他们身边时,用一双小眼睛——要么是因为正在费劲审视K.而显得细小,要么就是因为睡眼惺忪——打量了K.一番,然后说道:“土地测量员先生只被允许进到酒吧间为止 。”“明白,”奥嘉说,她立即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她是站在K.这边的,“他只是陪着我过来一趟。”K.对此却毫无感激之心,他立即挣脱了奥嘉的手臂,把旅馆老板拉到一边单独谈话。于是,奥嘉只好站在门廊尽头,耐心等待。“我很希望能留在这里过夜。”K.说。“很遗憾,那是不可能的。”旅馆老板说,“您 看来似乎还不知道,这间屋子是专门为城堡里的绅士们提供服务的。”“规定或许确实如此,”K.说,“不过,让我在这里的随便哪个角落里睡个觉,当然也是可以办到的。”“就我个人而言,巴不得对您倒履相迎。”旅馆老板说,“但是,暂且不论这儿的规定制订得有多么严格吧——您谈起这些规定时的口吻,完全就是一个外人——就算不考虑规定,您的要求也还是无法执行,因为这里的绅士们个个都是极为敏感的人:我确信,他们完全没办法忍受在这里见到一个外人,至少是还没有准备好在这里见一个外人。如果我让您在这里过夜,而您却因为某个巧合——巧合总是站在绅士们那边的——被他们发现了,那可就不只是我的失败,更是您自身的失败了。这种说法听起来很可笑,但事实就是这样。”这位旅馆老板是一名个子很高、扣子扣得严严实实的先生,他一只手撑在墙壁上,另一只手叉腰,双腿交叉,朝着K.略微倾斜身体,挺亲切地对他说着话,看起来根本不像是属于这个村子里的人,尽管他身上穿的那套深色礼服挺像是农民过节时会穿的衣服。“我完全相信您,”K.说,“我也根本不会低估这套规定的重要性——或许是我刚才表达得太过笨拙,使您产生了什么误会吧。实际上,我只想向您指出这样一项事实,希望您能够注意一下——我跟城堡之间有着极其有价值的联系,而且,这种联系未来将会变得越来越密切。无论留我在这里过夜会给您造成怎样的危险,这种联系都能够确保您的安全。不仅如此,我还可以向您担保,您眼下给我帮的这个小忙,将会得到完全的回报,这点我是有能力做到的。”“我都清楚,”旅馆老板说,说罢又重复了一遍,“这些我都清楚。”现在本该是K.更清楚地强调自己要求的时机,但是旅馆老板给出的这番回应却令他感到心烦意乱,所以他仅仅询问道:“今天晚上,有很多来自城堡的绅士在这里过夜吗?”“单单从这点上考虑,今天对于您而言倒是挺有利的,”旅馆老板说道,语气里仿佛带着些许诱导的意味,“此时此刻,只有一位先生留在了这里。”K.也不好继续死缠烂打下去,但他始终怀抱着几乎快被旅馆接纳过夜的希望,所以就多问了一下那位先生的名字。 “克拉姆。”旅馆老板一边轻描淡写地回答K.的提问,一边朝着自己的妻子转过头去:她正急匆匆地向他们这边走来,身上穿着一件老旧破烂到令人感到有些怪异、装饰着满满的荷叶边和褶皱、用料精致上乘的摩登礼服。她是来叫旅馆老板过去的,因为主任先生有事情要吩咐。不过,在旅馆老板离开前,又转回头来看了看K.,仿佛“能否在这里过夜”这件事的决定权,此刻已经不在他这里,而是交由K.自己来决定似的。但K.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特别是眼下他的上司竟然就在此处——这一情况使他感到尤为惊讶。K.自己也解释不清楚,为什么在克拉姆面前,他并不像平常面对城堡时那样自由。对K.而言,如果被克拉姆抓到他在这里,虽然不至于会像旅馆老板所说的那样恐怖,但却始终是令人感到尴尬的失当,就好像他肆无忌惮地给某个他理应心怀感激的人造成了伤害似的。可是与此同时,K.已然看出的另外一项事实却又令他心情沉重,那就是——自己会产生这种疑虑 ,已然展示出了作为一名下级、一个劳工的可怕后果。此时此刻,当这种后果清楚地显露出来时,他甚至没有能力去对抗它。因此,他只好站在那里,咬着嘴唇,沉默不语。又来了一次——当旅馆老板的身影消失在一扇门里之前,他又转回头来看了K.一眼,K.也一直盯着他看,完全没有从之前的位置上挪开。最后奥嘉走了过来,把K.给拽走了。“你到底想从旅馆老板那里得到什么?”奥嘉问道。“我想留在这里过夜。”K.说。“但你分明是要跟我们一起过夜的。”奥嘉讶异地说。“是的,当然。”K.说,让她自己去领会这几个字的意思。 cJM6dvdnusjrp3CMOritmRTGAIl/gnl/gDk86H395NRcoC5VXR+NouaRQWjK28s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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