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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Franz Kafka Das Schloss

K.到达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村子深埋在厚厚的积雪里。城堡所在的那处山峰连个影子都望不见,雾霭和黑暗完全吞噬了它,同样地,也不存在哪怕一点点能够昭示出那座巨大城堡所在位置的光亮。K.长久地站在从公路通往村子的木桥上,仰望那处似有似无的虚无。

然后他便前行,寻找一个过夜的地方:当地旅馆里的人仍然醒着,尽管旅馆老板实际上已经没有房间可以租给他,尽管他为这么晚还有客人到访感到惊讶和困惑,却还是愿意让K.住下来,允许他在大堂 里摊一只稻草袋 ,打地铺睡觉。K.同意了。有几个农民还在喝啤酒,但他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他独自去阁楼上取来了一只稻草袋,在炉火旁边躺了下来。这儿很暖和,农民们也挺安静,他用疲惫的双眼在他们身上扫视了一番后,便进入了梦乡。然而不久之后,他就被人叫醒了。叫醒他的是位年轻男士,身上穿的是城市人才会穿的衣服,长了一张像极了演员的脸庞,眼睛眯成一条缝,眉毛很浓密,跟旅馆老板一起站在他身边。农民们还在那里,有几个人特地把自己坐的椅子转了过来,就是为了看得更明白、听得更清楚一些。年轻男士因为自己贸然叫醒了K.这件事,十分礼貌地向他道歉,自我介绍说是城堡总管 的儿子,然后又接着说道:“此处村镇隶属于城堡,无论是谁,只要居住在此,或者在此过夜,也就等同于居住在城堡里,或者在城堡里过夜——没有伯爵的许可,任何人都不允许这样做。眼下,你就没有我所提到的这份许可,或者至少没有向我出示这份许可。”

此时K.已经半坐起身来,理顺了自己的头发,他从低处抬起头来看着他们,说道:“我究竟是在哪处村子里迷了路?这里竟有一座城堡吗?”

“当然。”年轻男士慢条斯理地说道,与此同时,旅馆里某处的一个闲人冲着K.所说的这句话摇了摇头,补充道:“是韦斯特维斯特 伯爵大人的城堡。”

“所以说,要在这里过夜,必须得到相关许可才行?”K.问道,仿佛想要说服自己,眼前发生的这一连串对话并非一场梦境。

“必须得到相关许可。”回答便是如此,而且当那位年轻男士伸出一侧手臂,向旅馆主人和客人们反问“难道相关许可并不是必需的?”时,那样子分明是对K.的行为表示出了无情的嘲笑。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得不想办法去获得这样一份许可了。”打着哈欠的K.一边说着,一边推开盖在身上的毯子,好像是准备起来了。

“是的。不过从谁那里拿许可呢?”年轻男士问道。

“从伯爵大人那里,”K.说,“除了这样,再没有其他选择了。”

“现在这个时候,这午夜时分,竟想去伯爵大人那里拿许可?”年轻男士大呼小叫,生生后退了一步。

“不可能这样做吗?”K.平静地反问道。“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要叫醒我呢?”

这下年轻男士可生气了。“好个无礼的乡村野夫 !”他喊道,“作为伯爵手下的公职人员,我要求得到尊重!我之所以叫醒你,是为了告诉你,必须立即离开伯爵的领地。”“喜剧表演时间结束了。”K.用很难不令人在意的、极低的声音说道。说罢,他重新躺了下去,并且盖上了毯子。“年轻人,你管得实在是太宽了一点,明天我还会专门拿你这种行为出来说道的。如果我需要证人的话,那么旅馆老板,还有那边在场的先生们都会是证人。不过,除了这件事之外,还是需要告知你一声,我恰恰就是伯爵专程让人请来的那位土地测量员。明天,我的助手们将会带着工具、乘坐马车来这里。而我本人,则是因为不想错过这次穿越雪地的徒步旅行,才会提前走路过来的。可惜的是,步行途中,我接连迷了好几次路,所以到达这里的时候才会那么晚。甚至可以这样说,早在你过来对我指手画脚之前,我就知道这时候再去城堡向伯爵报到已经太迟了。这也是为什么今晚我竟会满足于在这么个地方过夜的原因。可是,你却打扰了我的这个计划——所以至少可以说——你这样做是颇为粗鄙无礼的。好了,我的解释就是这样。晚安,诸位先生们。”说罢,K.便朝着炉火转过身去。

“土地测量员?”他听见自己身后有人犹豫不决地询问着,接下来便是全然的沉默。但那位年轻男士很快又恢复了镇定,用刻意压低到既不至于打扰到K.的睡眠(他之所以这样做,可以被认为是在以此表达对K.睡眠状况的关心),又响亮到足够让K.听得一清二楚的声音对旅馆老板说道:“我会打电话去问问的。”怎么,在这样一间乡村旅馆里,竟然也装有一台电话机?这儿的设施真是一应俱全啊。至少就此细节而言,这里确实是令K.感到惊讶的,不过总体来讲,倒也符合他之前的预期。种种迹象表明,电话机几乎就装在他头顶正上方,不过他当时颇为困倦,所以便忽略了它。此时此刻,倘若那个年轻男士必须要打这通电话,那么,即便他动作上再怎么小心谨慎,再怎么为K.着想,也无法做到不惊扰到K.的睡眠。因此眼下唯一的问题就变成了K.是否愿意让他去打电话——他决定,还是允许他打。如此一来,继续假装睡觉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因此他又翻过身来,回到了之前仰躺的姿势。他看见那些农民正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土地测量员的到来可绝非小事。厨房的门打开了,旅馆老板娘站在门口,壮硕的身板堵住了整个门框,旅馆老板踮起脚尖,走到她身边,向她报告这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情。现在,电话机那边的交谈正式开始了。城堡总管本人已经睡着了,不过有一名副总管——所有副总管当中的一位——那位弗里茨 先生还醒着。于是,那个年轻男士先是在电话里报告,说自己是施瓦策尔 ,然后告诉对方他是如何发现了K.这个人。他说, K.是个三十岁左右、衣衫褴褛的男人,此刻正安静地睡在一只稻草袋上,用一只小得不能再小的背包当枕头,一根多节手杖 放在触手可及的范围内。他对这个人的来历颇为怀疑——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而且旅馆老板显然忽视了自己的职责,因此这就变成了他——施瓦策尔的职责,他肩负着对这起事件追本溯源的责任。对于被叫醒、接受盘问、按照惯例接受被逐出伯爵领地的警告等等,K.表现得非常无礼,不仅如此,正如这起事件最终所呈现出来的,或许他这样做确实占理,因为他声称自己是先前已得到过伯爵邀请的土地测量员。当然,这种说法至少在形式上有义务得到官方的证实。所以,施瓦策尔在此请求弗里茨先生向中央办公室询问一下,是否真的需要这样的一名土地测量员,并且马上用电话告知答复。

随后就很安静了:弗里茨在电话那边询问,年轻男士在这边等待答复。K.还是跟刚才一样,躺在那里,甚至都没有再转个身,眼睛直视前方,似乎对这边的一切并不好奇。施瓦策尔方才的讲述,是将恶意与谨慎糅合在了一起,这一做法多多少少令K.联想到外交上惯用的手段。可是,在这座城堡里,甚至连施瓦策尔这样一个小人物都能很轻易地玩出这种手段来。而且就连他们这些小人物也不缺乏尽忠职守的精神:中央办公室都有夜班服务 。显然,那边很快就给出了答复,因为弗里茨打来的电话已经响起来了。不过,来自中央办公室的这份答复似乎颇为简短,因为施瓦策尔立刻愤怒地甩开了话筒。“我早就说过了,”他高声叫嚷道,“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土地测量员,连一点关系都没有,就是个随处可见、满口谎话的流浪汉——说不定比流浪汉还要更糟糕些。 ”在那一瞬间,K.心里想着,这里的所有人——施瓦策尔、农民、旅馆老板和老板娘说不定会一拥而上,冲过来围攻他。为了至少能躲开他们的第一轮冲锋,他整个人都缩到了毯子里面。刚好这时候,电话铃又响起来了,而且在K.听来,这次的铃声似乎格外的响。于是,他又慢慢地把脑袋从毯子里伸了出来。尽管这通电话的内容,实际上并不一定跟K.有关系,但现场的每个人还是无一例外地顿住了,施瓦策尔也回到了电话旁边。他仔细听过话筒那边相比之前那通电话而言更长些的一段解释之后,低声说道:“也就是说,之前是弄错了,对吗?你们这样做,可真是把我给弄得很难办了啊。办公室主任 本人亲自打电话给你们了?太奇怪了,太奇怪了。我该怎么向土地测量员先生解释才好?”

K.听到了施瓦策尔讲的这番话。也就是说,城堡方面已经确证了他的土地测量员身份。一方面,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个消息对他而言是不利的,因为这就意味着城堡那边对于他的情况已经有了方方面面的了解,该知道的全都知道了——他们早已衡量过各方势力之间的利害关系,然后微笑着接受了这次挑战。不过从另一方面讲,这个消息对他也是有利的,因为种种迹象表明,他被他们低估了,所以他在此将会拥有比他一开始时所期待的还要更多一些的行动自由。而且如果他们认为,通过这种心理层面上带有优越感的、对他土地测量员身份的“认证” ,能够使他时刻处于担惊受怕、谨小慎微的状态的话,那他们可就要大失所望了:实话实说,这件事确实令他微微吃了一惊,但也就仅此而已。

K.摆了摆手,把满面羞赧朝着他走来的施瓦策尔打发走了。人们催促着,让他搬到旅馆老板的房间里去睡,他拒绝了,仅仅从旅馆老板那里拿了一杯睡前酒,从老板娘那里拿了一只洗脸盆,以及配套的肥皂和毛巾。而且,他都不必特地要求清空大堂,因为这里的所有客人已经纷纷转过脸去,争先恐后地离开了旅馆,以免隔天被K.认出来。灯熄灭了,他终于得到了安宁。他睡得很沉,从身边一次、两次倏忽而过的老鼠几乎没有惊扰到他,就这样一直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吃过早饭后,根据旅馆老板的说法,K.的全部膳宿费用都应由城堡方面来支付,K.无须支付分文。于是,K.便打算立即动身,离开旅馆到镇子上去。可是,旅馆老板却一直在他身边徘徊,不断发出无声的请求,希望他能够转过身来——在K.对自己昨日行为的记忆当中,他跟旅馆老板之间确实只进行过最低限度的必要交谈。所以出于对旅馆老板这番举止态度的怜悯,他主动开口,让老板坐下来跟自己聊一会儿。

“我还没有亲自见过伯爵,”K.说,“不过,对于那些在他手底下好好做事的人,他付出的报酬应该都挺好的,我说的没错吧?对于像我这样的人,选择离开妻子和孩子,独自一人远行至此,自然也想要带着像样的报酬回去。”

“这方面的事情,完全不用先生您多操心。在这里,还从来没有谁抱怨过报酬不理想的,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事。”

“实话实说,”K.说,“从性格上讲,我完全不属于那类胆小怕事的人,即便是面对一位伯爵,我也敢于说出自己的意见。不过话说回来,如果能够以心平气和的态度跟那些绅士交流,把事情办成,那当然就更好了。”

此刻,旅馆老板正坐在K.对面的窗户边缘上——他不敢找更舒适些的地方坐下来——用他那双睁得大大的、满怀焦虑的棕色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K.看。起初,是他自己想尽办法要凑到K.身边来的,可是现在的他看起来,似乎又觉得最好还是赶紧逃之夭夭为妙。他是害怕被人问到关于伯爵的问题吗,还是害怕被他称为“先生”的K.口风没那么牢靠?无论如何,K.不得不想办法转移他的注意力。他看了一眼时间,说道:“眼下我的助手们很快就会来了,你能在这里接待一下他们吗?”

“当然,先生,”他说,“不过,他们不会和你 一起住到城堡里面去吗?”

莫非他愿意如此轻松愉快地放弃掉一批客人——尤其是其中还有K.这样的客人——无条件地把客人让渡给城堡吗?

“还不确定呢,”K.说,“首先,我必须弄清楚自己将要面对的是怎样的一项任务。比如说,如果我需要在城堡下面的这处村子里做事的话,那么入乡随俗地在这里住下,也是更合理些的选择。况且我也忧心城堡里的生活实际上并不适合我。我希望自己能够一直保持自由,不受约束。”“你不了解城堡。”旅馆老板轻声说道。

“的确,”K.说,“人不应该过早地下结论。就目前情况而言,我对城堡的了解,仅限于他们的人知道如何去挑选一名合适的土地测量员,别的一概不知。或许那里还有其他一些我不知道的优点。”说罢,他站起身来,试图摆脱眼前这个焦躁不安、不停咬着自己嘴唇的旅馆老板。看来,想要赢得这个男人的信任并不怎么容易。

K.正要走出去时,看到墙上挂着的一个黑框里有一幅黯淡的肖像画。实际上,他之前已经在自己睡觉的位置留意到这幅画的存在了。然而当时他无法从远处看清画的细节,还以为自己看到的只是一整块黑色背板呢。现在离得近了才看清楚,原来这真的是一幅画,一幅五十岁左右男人的半身像。画中男人的头部向下俯得太低,以至于他的眼睛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他的头部之所以俯得那么低,高高厚厚的额头和十分显眼的鹰钩鼻似乎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而且由于头部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脸上长的一大把胡子都给压在了下巴底下,然后又继续朝着下方延展。他的左手伸展开,埋入浓密的头发里,但仅凭这区区的一只手,已经没有办法继续支撑头部的重量了。“那是谁?”K.问道,“是伯爵吗?”K.站在画像前,完全没有转头去看旅馆老板。“不是,”旅馆老板说,“是城堡总管。”“实话实说,他们这座城堡有一位英俊的城堡总管,”K.说,“遗憾的是,他却有一个毫无教养的儿子。”“不对,”旅馆老板说,他把K.稍微拉到离自己近一点的地方,在他耳边低语,“施瓦策尔昨天其实夸口了,他的父亲只不过是个副城堡总管,甚至还是身份排在最后面的副城堡总管之一。”此时此刻,K.觉得旅馆老板看起来就像个小孩子一样。“好个蠢家伙!”K.笑道。但旅馆老板却并没有笑,而是继续说道:“可是,他的父亲总归也是有权势的。”“得了吧,”K.说,“在你看来,恐怕每个人都是有权势的。没准你觉得我也是有权势的人?”“你啊,”他怯生生地回应着,但态度却极其认真严肃,“我觉得你并非有权势的人。”“你可真是懂得如何去观察人,”K.说,“实事求是地讲,我确实不是有权势的人。因此,在那些真正有权势的人们面前,我的崇敬其实也并不比你少,只是我没有你那么实诚,而且并不总是愿意承认这一点。”说罢,K.在旅馆主人的脸颊上轻轻拍打了几下,以此安抚他,也让他能够更加亲近自己。K.这样做之后,旅馆主人的脸上甚至还露出了些微笑容。这旅馆主人真的就是个男孩子,面颊柔嫩,几乎还没有长胡子。他究竟是怎么跟他那个身板跟墙一样宽、年纪比他大不少的妻子弄到一起去的?从挨在旁边的一扇横窗里就能直接看到她,手肘与身体之间离得很远,正在厨房里忙碌着。不过,K.现在已经不想再继续深入推进和旅馆老板之间的关系了——那张脸上历尽波折后终于露出来的微笑,他可不愿意再去把它驱散掉。所以,他仅仅冲他使了个眼神,示意他把门打开,然后便大步跨出门,拥抱外面天气晴好的冬日早晨去了。

现在,他已经能够看见上方那座城堡了。在清冽的空气中,城堡的轮廓很清晰地显露了出来,再借着形状千变万化、各处都积起了薄薄一层的积雪的渲染,城堡的轮廓显得更加清晰了。值得一提的是,城堡所在的那座山顶上的积雪,似乎比这个村子里的积雪要少得多,K.此时在村子里行走所需做出的努力,不亚于昨天在公路上赶路的时候。这里的积雪,一直积到了居民们的木屋的窗口位置,几乎要跟低矮屋顶上的积雪连成一片,可是在那座城堡所处的山峰上,一切都很空灵缥缈,仿佛毫无重量似的在向上蒸腾 ——至少从这里看起来是如此。

整体而言,从远处看到的这座城堡的形貌,颇符合K.的预期。它既不是一座古老的、原本用来驻扎骑士的城堡,也不是一座新建成的辉煌建筑,而是一整块朝各个方向胡乱扩建的建筑群——只有少数建筑是两层楼高——这些低矮建筑大多都紧紧挨在一起,共同组成了城堡。倘若一个人事先并不知道它是一座城堡,可能会把它当作一个小镇。K.从这个位置只能看到唯一的一座塔楼,这座塔楼究竟是属于某栋住宅的,还是属于教堂的,完全没办法确定。成群的乌鸦在那高塔周围盘旋。

K.将目光锁定在城堡上,继续走起来,他心无旁骛地朝着城堡前行。然而当他真正来到城堡不远处时,城堡却令他大失所望——那根本就称不上是城堡,仅仅是一处特别寒碜的小城,完全由乡村小屋拼凑而成。此处唯一称得上了不起的地方,或许是所有建筑都是直接用石头砌成。可尽管如此,石墙上原本涂抹的泥灰早已脱落,就连石头本身,看起来也多半碎裂沙化了。在这个瞬间,K.想起了自己老家的那个小镇,它的状况和这座所谓的城堡相比也不遑多让。如果K.只是为了看这样一番景致才来这里的话,那之前的长途跋涉也未免太可惜了,选择重新回一趟老家可能还更明智一点——他已经太久没有回老家了。想着想着,他在自己脑海里将老家的教堂塔楼和自己头顶上这座高塔做了一番比较:那座教堂塔楼,建得十分牢靠,毫不犹豫地朝着高处直挺挺地盖起来,塔身逐渐变得越来越细,最上方有个宽阔的屋顶,铺的是红砖,是一座典型的俗世建筑 ——莫非我们还能修建别的什么建筑吗? ——尽管如此,相比那些低矮的民房,这座塔楼存在的目的则更为崇高一些。相比枯燥乏味的日常生活,这座塔楼所表达的态度也更为明确一些。至于这座高高在上的高塔——它也是这里唯一能够看到的一座高塔——照目前情况看来,就是某栋住宅的塔楼而已,也许就是城堡的主塔楼。这座高塔是圆柱形的,受上天眷顾,塔身的一部分爬满了常春藤。塔身上开有一些小窗户,此时此刻,窗玻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反射的光线中带着某种疯狂的东西。塔顶是类似阁楼的结构,墙垛部分不怎么明显,边缘也不规则,看上去很脆弱,仿佛是经由一个满心焦虑或者粗心大意的小孩子的手设计出来,如锯齿般朝着蔚蓝的天空张开去。这座高塔就好比一个阴郁孤僻的怪人,原本应该把他锁在屋子里最偏僻的房间里,怎料到他竟然直接打破屋顶,在屋顶上伸直了身体,只为了让全世界都看到他在那里。

K.再次停下脚步,仿佛只有这样做,只有站着不动才能拥有更多的判断力。但是,他却受到了打扰。他停下脚步时所站的地方,恰好是村子里的教堂背面——说是教堂,但实际上只有一处小礼拜堂,为了容纳村子里的教众们,他们把这处礼拜堂扩建成像谷仓那样——而教堂背面就是学校。学校是一栋低矮狭长的建筑,很神奇地将“草草搭建的临时房子”和“非常古老的建筑物”这两个特征的建筑融合在了一起。学校在一座围着篱笆的花园后面,现在那花园已经变成了一片雪原。刚好这时,学校里的孩子们跟着老师走出来了。孩子们组成了一个密集的群体,包围住老师,目光全都聚集在对方身上,从各个方向噼里啪啦地说个不停。他们说话的速度很快,K.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那位老师是个年纪轻轻、五短身材、肩膀很窄的男人,脊梁挺得很直,但整体看起来并不显得滑稽。这位老师从很远的地方就已经在盯着K.看了,不过话说回来,除了他带领着的这一群孩子外,K.就是这周围唯一的一个人了,留意到他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对这群人而言,K.是个外人,所以他就先行一步上去问好了——即便对方是一个如此爱发号施令的小个子男人。“早上好,这位教师先生。”他开口道。孩子们突然之间全部噤声了,这突如其来的沉默,仿佛是在给老师留一个空间,让他为自己的回话做好准备。孩子们或许觉得,这样做会让老师感到高兴。“你 在看城堡吗?”他问道。这句话的内容比K.方才预料的更温和些,但是他说话时使用的是这样一种语气,仿佛他并不赞同K.的做法似的。“没错,”K.说,“我在这里只是一个外人而已,我是昨天晚上才到这个村子里来的。”“你不喜欢这座城堡?”老师迅速发问。“这是什么意思?”K.反问道,感到有点惊讶,于是便用相对温和的形式将这个问题复述了一遍:“我喜不喜欢城堡?为什么你 会认为我不喜欢它呢?”“没有外人喜欢它。”老师答道。为了避免讲出一些让自己变得不受欢迎的错话,K.决定转移话题,他问道:“你想必认识那位伯爵?”“不认识。”老师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去了。但是K.却不愿意就此放弃,他接着问道:“怎么会呢?你不认识伯爵吗?”“我怎么会认识他呢?”老师低声回答,然后马上又用法语高声补充道,“天真无邪的孩子们也在场,你说话时可要考虑到这点 。”通过后面这句话,K.把握住了一次提问权:“我能过去拜访你一次吗,教师先生?按照计划,我将会在这里待很长时间,可是我现在就已经感到有点被遗弃了:我融入不了那些农民的圈子,而且恐怕也不属于城堡。”“农民和城堡之间没有区别。”老师说。“也许如此,”K.说,“可是即便事实是这样,也无法改变我眼下的处境。所以,我可以去拜访你吗?”“我住在天鹅胡同 ,在肉店 的屋子里。”从这句话的表述上看,与其说是邀请,倒更像是在汇报自己的住址,尽管如此,K.还是回答道:“好的,我会去的。”老师点了点头,继续带着那一大群重新开始喋喋不休的孩子往前走去。他们很快就消失在了一条地势陡峭下降的小巷里。

K.却感到有些恍惚,刚才的那番对话也令他气恼。自来到这里之后,他第一次真正感到十分疲惫。最开始时,为了到达这个地方所走过的漫漫长路似乎并没有摧残他——他究竟是走了多少天的路,长途跋涉,安静隐忍,一步一步地来到这里的啊!——哪里知道,此刻却突然涌生出过度劳累的后果了,而且还如此不合时宜。正是由于这种劳累,令他无法抗拒的想要去结交新的朋友,可是每结交一个新朋友,却似乎又加剧了他的劳累。以他今天的状况来看,如果能够勉强自己至少走到城堡的入口处,就已经足够了。

于是他便继续走了起来,但那却是一条颇长的路。因为这个村子的主要街道根本不直接通往城堡所在的山峰——道路仅仅是逐渐靠近城堡,然后,仿佛故意设计成这样似的,突然就拐了一个弯,虽然离城堡并不算远,但也没有进一步接近它。K.一直都在期盼着,指望这条道路最终肯定会朝着城堡所在的地方前进,也正是因为怀抱着这样的期盼,他才会继续往前走:显然他本身已经很疲累了,所以根本舍不得离开这条道路。同时,他也开始对这个村子的长度表示叹服,长到仿佛没有尽头,看到的永远都是重复出现的小屋子,还有结了冰的窗户,以及雪和无人的空旷——最后,他强迫自己和这条紧紧攥住自己的道路分道扬镳,一条狭窄的小巷旋即接纳了他,这里的积雪更深,把陷没在厚厚积雪里的脚向上拔出来是一件艰苦的工作。走着走着,汗水从他身上淌了出来。这时,他突然站定不动了——已经无法再往前走了。

不过,好在他并没有被遗弃在这儿,左右两边都是农民住的小屋。K.捏了个雪球,然后把它扔到其中一扇窗子上。门马上就打开了——这是村子里整条道路上第一扇打开的门——有位穿着棕色皮袄的老农民,脑袋歪向一边,和善又虚弱地站在门口。“我可以在你那儿稍微待一会儿吗?”K.对他说,“我实在太累了。”他根本没有听到老人说了些什么,不过还是感激地接受了一块朝着他推过来的木板,这块木板转眼就把他从积雪里拯救出来,寥寥几步之后,他就站在了房间里。

这是一个灯光昏暗的大房间。从外面进来的人一开始什么都看不见。K.被一方洗衣槽 绊了个踉跄,将要跌倒的时候,有个女人的手伸过来,把他拉住了。房间的其中一个角落传来孩子的哭喊声。另一个角落萦绕着雾气,把原本半亮不亮的房间弄得愈发昏暗。K.站在那里,如同站在云端一般。“他就是喝醉了。”某个人开口道。“你 是谁?”有个人用威严的声音厉声喝道,然后这声音大概又转向了之前那个老人,“你为什么让他进来?那些偷偷摸摸走在街上的人,难道我们要让他们都进来吗?”“我是伯爵请来的土地测量员。”K.这样说道——他试图去回答这个自己尚且看不见的人所提出的问题。“啊哈,这就是那个土地测量员啊。”有个女人的声音说道,接下来却是完全的沉默,没有人再接话了。“你 认识我?”K.问道。“当然认识。”还是那个女人的声音,简短地回答道。不过仅仅是认识K.而已,似乎对他并没有多少好印象。

最后,雾气终于散去了一些,K.也慢慢能够看得清周围是怎么一回事了。看来,今天似乎是这里进行大扫除的日子。在靠近房门的地方有人正在洗衣服。但是热水蒸腾产生的雾气却是从另一个角落里冒出来的——那里放着一只木桶,那么大的木桶,K.之前从来没有见过,它大约有两张床那么宽,有两个男人正在热气腾腾的水里泡澡。但更令人惊讶的是右边那个角落,虽然他也说不出令人惊讶的理由是什么。房间后墙上开着唯一的一扇大窗户,显然是来自外面院子的、苍白色的积雪反光倾泻到房间里,将角落里一个女人身上穿着的衣服,映出了如丝绸一般的光泽。这女人坐在角落最里面摆着的一张高高的扶手椅上,因为疲惫几乎要瘫倒在扶手椅里。她怀里抱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周围有几个正在玩耍的孩子:那些都是农民的孩子,一眼就能看出来。但她却似乎并不属于他们这个阶层。不过话说回来,患病和疲惫的状态,确实也能让农民显出娇贵来。

“坐!”其中一个男人命令道。这是个蓄着络腮胡的男人,并且还专门将上唇的胡须留成八字胡 。由于八字胡长得太过浓密,下面的嘴巴在呼吸时必须一直保持着张开状态。他从洗澡木桶的边缘伸出一只手来,指了指一个木箱凳,那模样看起来相当滑稽。挥动的手臂带出来的温热洗澡水溅了K.一整脸。就这样,K.在木箱凳上坐了下来,在K.前面的是放他进来的那个老人,正昏昏沉沉地打着盹。终于能够坐下来了,K.感到很感激。此时此刻,也没有谁再去关心他在做什么了。洗衣槽旁边的女人金发碧眼,拥有青年人特有的丰腴身姿,做事的时候还轻轻唱着小曲儿。洗澡木桶里的男人们双脚在水里跺来跺去,身体也跟着扭动不停。孩子们想要凑到他们身边去,但却总是被狠狠溅出来的洗澡水打回来——这洗澡水甚至连K.都不放过。坐在扶手椅上的女人毫无生气,甚至都没有去看怀里那个孩子,而是抬头望向高处,眼神涣散。

K.当时大概注视了她很长时间,注视着眼前这幅美丽而悲伤的画面,不过在那之后他肯定是睡着了,因为当有个声音突然大声呼唤他、令他整个人都吓了一跳时,K.发现自己的脑袋已经靠在身旁那个老人的肩膀上了。男人们早已完成了自己的洗澡任务,穿戴整齐,站在了K.的面前。现在在洗澡木桶里的,是由金发女人看管的那群孩子,正在水里扑腾来扑腾去。事实证明,那个蓄着络腮胡、粗声粗气对他说话的,是这两个男人当中地位比较低的那个。另外那个男人,块头并不比蓄络腮胡的男人更大些,胡子相比之下也少得多,整体上是个安静的、深思熟虑型的男人,他的身板很宽,脸也很宽,脑袋一直低垂着不抬起来。“土地测量员先生,”他开口道,“你不能留在这里。失礼之处,见谅了。”“我本人也不想留在这里,”K.说,“我只是想在这里稍微休息一下。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我这就要走了。”“待客这么不周到,一点也不友好,你或许会想知道原因。”男人说道,“不过,在我们这里,本来就没有热情好客的习惯——我们不需要任何来访者。”睡了一觉之后,稍微恢复了些元气,相比先前的状态也更敏锐了些的K.,对于对方这番开诚布公的说法感到很高兴。他的动作比刚进来时更自由得多,一会儿用多节手杖在这里撑一会儿,一会儿在那里撑一会儿,然后又走近那个坐在扶手椅上的女人。顺便说一下,他是这个大房间里身材最高大的人。

“显而易见,”K.说,“对你们而言,来访者又能有什么用处。不过话说回来,有时还是需要一个的,举例来说——我本人,土地测量员。”“这我可不知道,”男人慢条斯理地回答道,“如果你是被人特地召唤来的,那可能真的是需要你,这情况可能就是个例外 。但是我们——我们这些小人物,只能够恪守规则,你不能因此而责怪我们。”“不会,不会,”K.说,“我想做的只有感谢你,感谢你和这里的所有人。”然后出乎在场每个人意料之外的是,就在这时候,K.简直可以说是突然转过身来跳了一大步,站在了那个女人面前。她透过那双疲惫的蓝眼睛瞧了瞧K.,一条丝绸质地的透明头巾向下一直垂到她的额头中间,小婴儿已经在她怀里睡熟了。“你是谁?”K.用颇有些看不起人的口气问道。目前还不清楚女人回答中的轻蔑口吻,究竟是在针对K.呢,还是在针对她自己的回答,总之,她回答道:“一个来自城堡的女孩。”

所有这一切都是在转眼之间发生的,之前那两个男人已经分别站到了K.的左右两边,始终一言不发,但却用尽全力地把他给拽到了门边——仿佛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交流方式了。这一系列动作中的某个部分把那个老人给逗乐了,情不自禁地拍起手来。洗衣服的女人也笑了,孩子们像发了疯似的,突然发出震耳欲聋的叫嚷声。

K.很快就站到了外面的小巷上,男人们站在门槛前面监督着他。雪又下起来了,但天看起来似乎亮了一些。络腮胡男人不耐烦地嚷道:“你想去哪里?这条是通往城堡的路,这条去村里。”K.却并没有回应他,相比之下,另一个男人虽然地位更高些,但似乎更容易亲近,所以K.转而问他:“你是谁?我刚才在此逗留休息,应该感谢谁?”“我是皮匠拉瑟曼 ,”这是对方的回答,“不过,你不需要感谢任何人。”“好,”K.说,“或许我们还会再聚。”“我并不这样认为。”男人说。刚好这时候,那个络腮胡突然挥起手来,叫喊道:“你好,阿图尔 ,你好,杰瑞米亚斯 !”K.转过身去,照此看来,这条村中小巷上到底还是有人来往的!从城堡所在的方向来了两个中等身材的年轻人,两人都很苗条,穿着紧身衣,甚至连长相都很相似。尽管皮肤已经是深褐色,但他们蓄的山羊胡因为颜色格外黑,看上去还是十分显眼。以当下这种路况来看,他们走路的速度快到令人咋舌,而且那两双修长的腿迈动的节奏也很合拍。“你们在干吗呢?”络腮胡男人冲着他们喊道。实际上,要跟这两个人沟通也只能喊话,因为他们走得实在太快,而且脚步不停。“正事。”他们笑着喊了回来。“在哪里啊?”“在旅馆。”“我也要到那里去。”K.突然大声叫了出来,那声音比其他任何人都嘹亮。此刻,他很希望能够被那两个人带着一起走:跟这两个人交朋友,对K.而言似乎并不怎么有价值,但他们显然是很不错的、令人心生愉快的同行伙伴。他们听到了K.喊出来的那番话,但只是点了点头,就已经走得很远了。

K.仍旧站在雪地里,几乎没有把两只脚从雪里拉出来的欲望,因为即便这样做了,也不过是把脚陷进更深罢了:皮匠和他的同伴们对总算把K.请出了屋子感到颇为满意,旋即慢慢地从那扇只是稍稍打开的门中挤回屋里去,这样做的同时,还一再回头看一看K.的情况。最后,只剩下K.独自一人在外,雪包围了他。“这倒是个体验小小绝望的大好机会,”他的心中涌起了这样的念头,“假使我只是偶然处于这种境地,而不是故意站在这里的话。”

这时,左手边的那间小屋打开了一扇小窗,那扇窗户在紧闭着的时候呈现出深蓝色——或许是因为雪的反射。窗子实在是太过狭小,以至于当它现在完全打开后,也无法看到后面那个人的整张面孔,只看得到眼睛,那是一双衰老的、棕色的眼睛。“他就站在那儿。”K.听见有个颤抖的女人声音正在说话。“是土地测量员。”一个男人的声音回应道。随后,说话的那个男人也走到窗前,用并非不友好、但相比友善更像是十分在意自己家门口外街道安全的语气问道:“你是在等谁吗?”“等一辆能够捎上我的雪橇车 。”K.说。“这里是不会有雪橇车来的,”男人说,“这里根本不通车。”“但是,这明明是通往城堡的道路啊。”K.反驳道。“尽管如此也一样,尽管如此也一样。”男人用颇为强硬的语气说道,“反正这里根本不通车。”接下来,两人都沉默了。不过,那男人明显是在考虑着什么事情,因为那扇持续弥漫出烟雾的小窗依然敞开着。“这可真是一条难走的路。”K.如此说道,意图用这句话来推他一把 。不过,男人只回了一句:“是的,确实难走。”然而过了一小会儿之后,他却又开口道:“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驾着自己的雪橇送你。”“就照你说的做吧,拜托了。”K.愉快地说,“做这件事,你想要收多少钱?”“什么都不要。”男人答道。K.非常惊讶。“你可是土地测量员啊,”男人向K.解释道,“而且还隶属于城堡。所以啦,你想到哪里去呢?”“去城堡。”K.赶紧说道。“那我就不去了。”男人马上回应道。“可是,我本身就是隶属于城堡的啊。”K.把那个男人刚才讲过的那几个字原封不动地说了一遍。“或许是吧。”男人用不太友好的语气说道。“既然如此,那就把我送到旅馆去吧。”K.于是说。“好的,”男人说道,“我马上就带雪橇车出来。”这整个对话过程并没有给人以一种特别友善的印象,反而是出于一种非常自私、焦虑,几近迂腐的努力,想让K.远离自己家门口。

后院的门打开了,一辆专为轻负载使用的小雪橇车,由一匹瘦弱的小马从院子里拉了出来。这辆雪橇车的上面部分完全是平的,连个像样的座位都没有,雪橇车的后面跟着先前的那个男人:弯腰屈背,身体一看就很虚弱,一瘸一拐地走着路。他的脸型瘦削,脸色泛红,表情闷闷不乐,一条紧紧缠裹在脑袋周围的羊毛围巾,使他的脸看起来格外小。这个男人明显是生病了,只是为了能够赶紧把K.运走才勉强出门的。K.专门提及了生病相关的事情,但男人只是摆了摆手,不予回应。K.唯一能够得知的就是:他是个马车夫,名叫盖斯塔克 ,之所以会拉这辆坐起来很不舒服的雪橇车出来,仅仅是因为它就摆在旁边——把别的雪橇车拉出来太耗费时间了。“你坐吧。”他一边说着,一边用鞭子指了指雪橇车后面。“我可以坐在你旁边。”K.说。“我要走路。”盖斯塔克说。“为什么要走路?”K.问道。“我要走路。”盖斯塔克重复了一遍,同时爆发出一阵咳嗽,咳得他浑身颤抖,以至于必须要把两条腿撑在雪地里,并且用双手抓住雪橇车边缘才能站住。K.没有再继续说什么,而是直接坐到了雪橇车后面。咳嗽声慢慢平复下来,他们就这样驾着车走了。

在他们上方的那座城堡,此刻看上去已经是黑洞洞的了,K.之前还寄希望于今天就能够抵达那里,但它到底还是渐行渐远了。此时,城堡那边响起了一阵钟声,好像是要在暂别之际留给他一个信号似的,钟声格外轻快,使人愉悦——这口钟至少令他在片刻时间里感受到了内心的震颤,仿佛是在威胁他,预示他那如履薄冰般的追求终将实现,因为那声音在轻快之外,也同时饱含着痛苦。然而这口大钟的声音很快便沉寂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微弱、单调的小钟叮当声,那声音或许也是来自上方,但也可能已经是村子那边的了。当然,这种叮当作响的声音,相比之下反而更适合雪橇车的慢悠悠行驶,以及那个凄惨难挨却又态度强硬的马车夫。

“你啊,”K.突然喊了马车夫一声——他们已经行驶到了教堂附近,到旅馆的路程已经不再那么遥远了,K.可以尝试着去冒一下险了 ——“说实话,我对你做的这件事情感到很惊讶,你竟然会自行承担责任,用雪橇车载着我到处走,你这样做是被允许的吗?”盖斯塔克毫不理会K.的发问,继续安静地走在那匹小马旁边。“嘿!”K.喊道,同时从雪橇车上弄了些雪,团成一个雪球扔了出去,正好打在盖斯塔克的耳朵上。这样做过之后,这家伙才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但是当K.在如此接近的距离看他时——雪橇车又稍微向前滑了一点 ——看见这个弯腰驼背、简直像是受过什么折磨虐待的人物,那张疲惫的红色窄脸,两侧面颊一侧扁平,一侧凹陷进去,听人说话的时候嘴巴大张着,露出只剩下几颗的孤零零的牙齿。看见这样一个人,刚才K.怀着恶意说过的那些话,不得不用怜悯的语气再说一遍:盖斯塔克会不会因为用雪橇车运送K.回旅馆而受到什么惩罚。“你想要什么?”盖斯塔克不理解地问道。尽管不理解K.这番话的意思,但也并不打算等待进一步的解释,他朝着小马吆喝了一声,两人又继续赶路了。 jxIounzRZgLxUYABVS1s86TZX/VgV635KGabPjKLSefssBHV1bHHq4bhht4aIz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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