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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地下

扪心自问,卓逊并不算反应敏捷,然而那一瞬间,他却犹如打通任督二脉似的,脑子里此起彼伏地跳出无数个念头——

一个懒散没正形,唯一的追求就是吃饱混天黑的挂名知府,怎么会对漳洲城的地下黑市如此了如指掌?

他一开始摆明姿态,不想被牵扯进杀人凶案,眼下又亲力亲为地带他们入城,活像一天前的那位只是个和他共用一具身体的孪生兄弟。

他在打什么主意?故意引他们来此,到底想干什么?

这些念头在卓逊脑子里炸成一簇乱七八糟的烟花,没等他咂摸出形迹,又烟灰般尘埃落定。

卓逊扣紧袖口,衣袖里藏了一把薄如蝉翼的短刀,蛇一样盘曲在手腕上,看似温驯又柔弱,可一旦出鞘,就是个透明窟窿。

“何知府,”这位到底是世家出身,一开口仍是不温不火、有礼有节,“恕在下冒昧,此地隐蔽,你是怎么知道的?又为何亲力亲为引我们来此?”

几个奉日军将士觉察到他话音里的紧绷,不动声色的四下散开,堵住何晏逃窜的退路。

何知府就跟没看见一样,两手抱在胸前,随便找了个角落一靠,眼角斜乜横扫,活像个招摇过街的纨绔公子。

“我知道卓副将在担心什么,您多虑了,”他淡淡一笑,“漳洲城远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平静,我就一小虾米,只求随波逐浪、得过且过——想要逍遥度日,当然得事先弄明白,哪里有暗礁,哪里又有潜流了。”

他撩起眼皮瞟了卓逊一眼,嘴角连讥带讽地一勾:“地方我是指给你了,不过昨晚春风楼出了大案,里面的人就是再闭塞,眼下也该收到风声,一旦狗急跳墙,指不定会干出些什么。”

隔着五六步的距离,奉日军副将和漳州知府彼此对视,看不见的风暴在狭窄的地下城街道上呼啸而过。

半晌,卓逊低低一垂眼:“玄七!”

那性格活泼的小将士抱拳应道:“在。”

卓逊:“你带着何知府回去,马上点兵,将地下城所有出口通道全部封锁,一只苍蝇也不许放出去!”

公务当前,小将士绝不敢嘻嘻哈哈,痛快地答应了,拉着何晏就要走人。

何知府却突然甩开他,迈开大步,三两下到了卓逊跟前,憋了多年的肝火喷了卓逊一脸:“我其实一直想问问,你……你们,做了那些事,晚上就不怕做噩梦吗?”

他语焉不详,卓逊却听明白了,眉头一皱,仿佛噎住了,卡壳片刻才道:“有些事是不得不为,有些事却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何知府在漳洲城偏安多年,目光难免短浅,未必能看分明。”

这话听起来像是拙劣的敷衍,何晏“啧”了一声,显然没往心里去,一甩袖子,跟在小将士身后走了。

卓逊盯着他的背影瞧了片刻,直到那两人消失在甬道尽头,才暗暗叹了口气,打了个手势,带着几个装扮成商户的奉日军不紧不慢地走进赌坊。

让卓副将没想到的是,那赌坊里既没龙潭也无虎穴,真的只是个赌坊,刚一进门,一股呛人的味道兜头扑来。黄头发的番邦人穿梭其间,有的仰天狂笑,有的掩面痛哭,还有的捶胸大叫,围着赌桌凑成一卷“众生百态图”。

红发碧眼的西洋夷女捧着托盘走上前,用不甚流利的大晋官话殷殷招呼。说话间,胸口若隐若现。

卓逊活像被扎了眼球,赶紧挪开视线,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看见。这一挪他才发现,靠里一整面墙上都画了各色各样的赤身裸女,搔首弄姿、不堪入目。

卓逊倒抽一口凉气,吸了满口浓烟,差点被呛住。

奉日军都是耳聪目明之辈,然而这墙壁甚是厚实,他们耳目再灵敏十倍,也听不见一墙之隔的对话。

一个戴着鬼脸面具的男人趴在墙上,从隐蔽的瞭望孔往外窥探,他的同伴——一个金发碧眼的西洋藩人披一袭朱红长袍,坐在一口巨大的箱子上,不紧不慢地展开一张图纸:“怎么,是熟人?”

戴面具的男人直起身,即便隔着一张面具,也能看出他目光锐利,仿佛藏了两支淬了毒的箭头:“当然,化成灰我都认得。”

那藩人卷起图纸,饶有兴致地走到跟前,从怀里摸出一只琉璃镜架在鼻梁上,透过小孔往外瞧了眼:“哦,是何方神圣?”

戴面具的男人目不转睛,恨不能凭空变出一把弓,将眼中的毒箭射将出去,在来人身上戳出一串血窟窿:“乌鸦……所经之处哀嚎遍地,总是伴随着不详!”

藩人兴味越发浓厚,用手摸了摸下巴——他的大拇指上戴着一枚指环,上头嵌了块硕大的红宝石,足足遮挡住一个指节:“怎么,是冲着你来的?我就说你们太招摇了,等交易完了再动手,之后远走高飞,不是一了百了?”

戴面具的男人哼了一声:“中途出了点岔子,被那车马行老板发觉了端倪,不除不行……我只是想不出,那已经处理的尸体怎么会无缘无故出现在春风楼?”

藩人托着腮:“尸体当然不会自己跑路,只能是有人故意为之……不过现在追究这些也没用了,怎样,要把他们留下来吗?”

“留下他不难,”戴面具的男人咬着牙根,每一个字音都压得极低,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是担心……他背后那人也来了!”

藩人微笑起来,突然一摊手:“我知道你说的是谁……我原以为我们的初次会面应该更隆重些,可惜了。”

他说到这儿,突然打了个响指,隔着一堵厚墙,这动静压根微乎其微,却在瞬间引发了一系列连锁反应。

只听“啪”一下,赌坊大门无风自动,突然闭合反锁。与此同时,各式各样的眼神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盯着赌坊中央的一行人,就像盯着自动跳进陷阱的猎物。

那一刻,卓逊终于确认了,这就是他们要找的“贼窝”。

“我不明白……”查封的春风楼里,文凌波一边不紧不慢地梳着长发,一边娇声埋怨,“丁爷有心祸水东引也罢了,何必把尸体丢到咱们春风楼?这不是自己砸自己的招牌?再有,您引都引了,还把楼里的暗探派出去,是唯恐那几位军爷折在地下城里?要我说,他们折不折跟您有什么关系,您就不怕做了折本买卖,主人那里不好交代?”

丁爷不耐烦地一挥手,突然撩开帘子走了出来,这是一个颇为年轻的男人,穿一袭白衫,乍看不甚起眼,细瞧却有暗纹流动,显然价值不菲。

正如其人。

“我是要引他们去地下城,可没打算把他们埋在那儿,”他在桌前坐下,捡起茶杯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想在漳洲城里打探消息,就一定得来春风楼,也只有当着众目睽睽出了人命官司,奉日军才不能等闲视之,必须彻查到底……”

“然后,我才好将这里头的玄机水到渠成地揭露出来。”

文凌波想了想,兀自有些不甘:“可主人那边……”

丁爷不以为意地甩了甩袖子:“你主人要是有什么不满,不还有我顶着?你替他瞎操心作甚?”

“——各位,欢迎之至!”

披着朱红大氅的藩人从墙后走出,热情洋溢地张开两条胳膊,这是一个西洋藩国“欢迎贵宾”的礼仪,却不太能被大晋接受。

至少,卓逊就捏着鼻子后退一步,盯着那藩人的眼神活像看到一头在羊群里撒欢飞奔的西洋犬。

“藩人?”他皱了下眉,目光越过那西洋人,落在他身后……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身上。

藩人身形普遍比中原人要高,这男人的身量却比那西洋人还要高出半个头,一双如狼似虎的眼睛从面具的空隙中射出,带着嗜血的凶狠,扎在卓逊身上。

只是一眼,卓逊已经确认这位身份:“北戎王身边的十二鹰卫?”

九年前,北戎犯边,一路长驱直入,所到之处生民涂炭、烽火燎原。前镇远侯洛温领命出征,率击刹军与北戎王对阵于玉门关外,重创北戎精锐,这才保了大晋边陲十年太平。

不过那一役中,声名最盛的并非主帅镇远侯,反而是率奉日军断了敌军后路,给了北戎迎头痛击的聂珣。

北戎王身边有十二鹰卫,当前,卓逊随靖安侯聂珣对战北戎,曾与之交过手。如今冷不防在他乡撞见“故知”,卓副将是什么感受姑且不论,北戎鹰卫却是恨得眼睛滴血,看样子很想扑上前,在卓逊肩头撕咬块肉下来。

“奉日军驻守北疆,阁下却南下漳州搅风搅雨,看来在奉日军中地位不低,”那鹰卫冷森森地盯着卓逊,“报上你的名字。”

卓逊一只手背在身后,不动声色地打了个手势,跟在他身后的奉日军将士立刻不着痕迹地散开,每人盯住一个方位。

卓逊朗声笑道:“不过是聂帅麾下执鞭牵辔的无名小卒罢了,不值一提。比起这个,北戎向我大晋称臣多年,一向相安无事,阁下不在北疆草原驰骋,却来这东海之滨、鱼米之乡兴风作浪,到底意欲何为?”

鹰卫一声长啸:“意欲何为?你们大晋枉称礼仪之邦,却强占我们的草原,屠杀我们的勇士,老弱妇孺、马匹牲口,全不放过,如今却问我们意欲何为?所谓的‘礼仪之邦’,难道只是教给你们强盗的礼仪?”

卓逊想说的台词被他抢了,登时无言以对。

鹰卫还想说什么,那藩人抬起手,戴着红宝石的手摁在他嘴上,把他的话摁了回去。

“奉日军的英雄,我早有耳闻,”他按照西洋礼节,微笑着欠了欠身,“虽然没打算在这里跟您碰上面,不过……既然来了,不妨一起玩玩?”

卓逊估算了一下,按玄七的脚程,这时应该已经召来援军——问题是这地方深入地底,十分隐蔽,也不知是猴年马月挖的,进出只有一条通道,一旦将那道沉重的铁闸门扣下,想从外面攻进来,至少得花一两个时辰。

他叹了口气,感觉这一仗有点扎手,因为前无援军,后无退路,在战略上,这就叫“死地”。

“行吧,”卓逊想,“都到这份上,能拖一刻是一刻。”

披着朱红大氅的藩人挥了挥手,赌桌前的赌徒立刻鱼贯有序地散开,他们的眼神和动作是如此统一,好像片刻前那七情上脸的“众生图”只是一帮演技精湛的戏子。

在卓逊的印象里,他只在一个地方见到过这般整齐划一的拥趸。

奉日军军营。

那藩人摆了下手,当即有侍者上前,把乱糟糟的赌桌收拾干净,又将一副新的骰子毕恭毕敬地放在藩人摊开的手心里。

藩人笑了笑,掂了掂骰子的分量,抬起那双深邃又多情的眼睛:“将军喜欢什么玩法?”

卓副将谦逊地摆摆手:“我不太会赌——聂帅治军极严,敢在军营里赌博,只有掉脑袋的份,您看着来吧。”

那藩人不知在大晋待了多少年,汉话居然十分流利,歪头琢磨片刻,颇为体贴地点点头:“那就最简单的,猜单双,成不?”

他打了个手势,那侍者会意地点点头,原地一个转向,将手里的骰子递到卓逊面前。

卓逊伸手接过,下意识瞧了那侍者一眼,只见他和赌坊里的其他侍者一样,都裹着一身密不透风的黑袍,衣摆垂落脚面,似一截行走的黑煤棍。浓密的眼睫微微一垂,在他伸手来接时,拇指往里一勾。

卓逊心头倏地一跳,脸上却不动声色,径自接过骰子装进竹筒,敷衍了事地摇了摇,“咚”一下落回桌上。

“我猜是单,”卓逊彬彬有礼地一笑,把竹筒推过去,“你来开?”

藩人用那只戴着红宝石戒指的手扣在竹筒上,稍稍掀开一点缝,眯缝着眼瞄了下,又猛地盖回原位。

“九年前,奉日军击退北戎,奉日少帅聂珣更是一战成名,”他并不急着揭晓结果,而是微笑着说,“世人都说聂帅是不世出的英才,不过据我所知,在那一役中,不世出的可不止聂帅一人。”

卓逊眼皮猛地抽了抽。

藩人不顾那鹰卫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自顾自地往下说:“有一人年方十五,在大晋不过是刚及笄的年纪,却能领一支奇兵走山路、过险隘,绕到北戎军背后,放火烧了北戎粮仓,以致北戎军心涣散、斗志全无,兵败如山倒。”

鹰卫冷哼一声,钵大的拳头往桌角上一砸,只听“砰”的一声,木屑飞扬,赌桌上赫然多了个碗口大的窟窿。

藩人浑若未觉,兀自微笑:“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这位不世出的英才还是女子之身……这位将军,你也是行伍中人,可知道她是谁?”

卓逊当然知道。

不仅他知道,奉日军上下几万号人,但凡亲历过六年前那一幕的,就没人能忘了那个名字。

“……斯人已逝,阁下就无谓打扰亡者了吧?”卓逊眼帘微垂,语气淡了下来,“赌约已定,请揭盅吧。” RBGyoDb9oLngj0mem0aiiEAa/AnZEivj9MIAPIqUWWrazVFm0mb8MSFUZfrbnXz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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