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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酒肆

那条小路不知叫什么名字,虽然狭窄逼仄,却极为幽深,曲曲折折地拐了几道弯,越走越僻静。

然而,这条僻静小路的尽头,却不显山不露水地开了家小酒肆,门口悬着一盏纸灯笼,昏黄的灯光隐约照亮“其凉”两个字。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聂珣将坐骑拴在酒肆门口,抬头盯着那块牌匾出了会儿神,恍惚中,好像有谁贴着他耳根轻笑道:“其凉?为什么要叫‘其凉’?喝酒就是为了暖身,要我说,该叫‘其暖’才对。”

细碎的夜风擦过裸露在外的脖颈,蹭出一层鸡皮疙瘩。聂帅陡然回过神,掀帘走了进去,放眼一瞧,酒肆还是多年前的样子,几张简陋的桌椅,上面积了不知哪个年月的油垢,黑乎乎的,瞧得人心里发毛,恨不能将木头刨去一层。

上了年纪的老掌柜趴在柜台上,睡得人事不知。聂珣走过去屈指敲了敲台面,老掌柜一个激灵,睁着一双浑浊的老眼,抬头瞧了瞧他:“啊,客官要点什么?夜深风凉,来壶酒暖暖身?”

聂珣自律极严自打领兵从军,就再没碰过酒,闻言下意识地摆了摆手:“不必……您这有吃食吗?”

老掌柜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天子脚下,升斗小民也有见识,虽然不知聂珣身份,但瞧他一身锦绣缎袍,显然是非富即贵,便有些迟疑:“有……不过只有汤面和烧饼,小店简陋,不知您可用的惯?”

聂珣好脾气地笑了笑:“没关系,我还没用晚食,汤面就行。”

他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竟是一点也不在乎桌椅上的油垢。老掌柜不敢耽搁,匆匆忙忙地去了,不多会儿端了一碗热腾腾的汤面上来,一并送上的还有两个烧饼,盛在粗瓷碟子里,其貌不扬,却香气扑鼻。

聂珣没急着吃面,而是先拿起一个烧饼,这玩意也是邪门,单看长相难以下咽,拗开面皮,一股焦香立马窜了出来,迫不及待地钻入鼻中。

他轻轻咬了一口,发现这烧饼外焦里酥,内里裹了糖馅,竟还是滚烫的,蜜浆一样从舌尖滚过。再配一口汤面,那面汤不知是老鸡还是菌菇熬的,鲜香可口,里头卧着细如须发的面条,吸饱了汤汁,软糯又不失嚼劲。

聂珣是钦封的靖安侯,身份尊贵、位高权重,什么珍馐佳肴没尝过?然而此时此刻,甭管象鼻鲨翅还是猴脑驼峰,都不如这一碗热腾腾的汤面可口熨帖。

热汤下肚,五脏六腑都舒展开,从刀尖滚过的疲惫居然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他正低头吃面,忽听门帘一响,有人走了进来。聂珣本能地抬头望去,就见进来的是一个脸戴面具、浑身裹在黑色兜帽里的人。

那人似是没想到这么晚了,这僻静的深巷小店里还有客人,脚步下意识地顿住。再一瞧,吃面的这位居然还是个熟面孔,脸上虽然不动声色,后脊却不由自主地绷紧了。

有那么一瞬间,穆渊简直怀疑今天出门前没看黄历,吃个夜宵都能撞见靖安侯这等大人物。

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品军侯也像大白菜一样满街溜达了?

穆渊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震惊,虽然紧接着就被自己遮掩过去,还是没逃过聂珣的目光。

聂珣仔细思量片刻,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么一位,眉头不由微微皱起。

但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因为聂帅位高权重,这里又是京畿重地,小老百姓不缺见识,认得出靖安侯也没什么奇怪的。

就见那戴面具的男人一瞬间的僵硬后,径自找了个靠角落的位子,背对聂珣唤道:“掌柜的。”

老掌柜脑门差点磕柜台上,赶紧搓了把脸精神过来:“客官,您有什么吩咐?”

穆渊垂下眼,把盯在后背上的目光当空气忽略了:“一壶玫瑰露,兑点米浆,再来两个下酒菜。”

玫瑰露就是用玫瑰花酿的甜米酒,不见得多名贵,胜在入口甘甜,回味无穷,在京城这百善之地也打出了小小的名号。聂珣少年时曾被人生拉硬拽过来,偷偷尝过一杯,他不懂酒,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只觉得比尝过的所有宫廷佳酿都耐人寻味。

聂珣眼皮微微一耷拉,不知想到了什么,冷铁一般的神色稍稍和缓了些。

老掌柜很快把酒和小菜端上来,深巷小店,吃食确实粗陋,无非是一碟炙猪皮和一碟盐水花生。猪皮切成条,用炭火炙烤过,表皮沁出油脂,腌得十分入味。

穆渊斟出一杯酒,酒香隔着老远飘到聂珣跟前,他只闻了个味就断定,这酿酒的方子和多年前殊无二致,这么多年都没改过。

那一刻,聂帅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可能是酒香味勾引起许久之前的回忆,那层冰冷坚硬的铠甲“嘎嘣”一下,裂开了一道微乎其微的缝隙。

也可能只是因为他搭错了筋。

总之,他鬼使神差地站起身来,循着酒香味走到穆渊跟前,难得一见地主动开口道:“这就是玫瑰露?”

穆渊:“……”

原来堂堂靖安侯不只会满大街溜达,还修炼出搭讪技能点。

真是长进了。

“正是,”他哑着嗓子道,“夜深露重,侯爷要来一杯暖暖身吗?”

他一口叫破靖安侯的身份,聂珣反而放松了戒备,淡淡一笑:“闻到酒香,有些按捺不住馋虫,让兄台见笑了。”

穆渊没说什么,取过一个干净杯子,斟了酒递给他。聂珣伸手接过,却没沾唇,而是放在鼻下深深吸了口气,仿佛不舍得浪费美酒,恨不能将酒香尽数吸入胸臆,以便日后细细回味。

而后,他手腕一翻,那杯酒便一滴不剩,尽数洒在地板上。

……就当敬给了九泉之下的某人。

穆渊不露声色,眼看他浪费了一杯美酒,依旧纹丝不动地坐在氤氲的酒香中,眼皮也不眨一下。

聂珣放下酒杯,冲他微微颔首,又从怀里摸出一块碎银,摆在积了一层油腻的木桌上,起身离去。

穆渊一言不发,直到门外的马蹄声渐行渐远,他才举起酒杯,眼神像是笔直地看着前方,又仿佛带着一点对不准焦距似的涣散,透过重重墙板,看到了时空深处的某一点。

他举杯遥敬,然后一饮而尽。

外面风声越发大了,不知过了多久,小酒肆的门帘再次被人掀开,脚步声由远及近,向穆渊拱手一揖:“少主人。”

穆渊头也不抬,又满上一杯酒,推到来人跟前:“在外头就不必拘礼了,老师请坐吧。”

来人不理会他的客套,把礼数做周全了,才在对面坐下:“快到子时了……夜凉露重,少主还是尽早回去得好。”

穆渊晃了晃酒壶,把最后一点底子倒进杯中:“老师方才是去右相府了?如何,打探出什么没?”

被他称作“老师”的男人姓颜,名渥丹,名字取得风雅,人也生得风姿出尘,举手投足皆是说不出的风流意蕴:“聂帅在闽南折腾出那么大的动静,又是西洋藩人又是北戎鹰卫,还有那么多闽南文武被拉下马,走私的事是肯定顾不上查,丁爷那边可以松一口气了。”

穆渊点点头,知道他话没说完,没贸然插嘴。

颜渥丹:“不过右相府的人透露了另一个消息,说是这两年间,西域那边突然窜出一股流匪,正经生意不做,只顾着打过往商队的主意。西域驻军试着剿灭过几次,可那帮人居然战力不俗,又滑头得很,就跟盯着马腿的蚊蝇一样,驱之不尽、赶之不绝。”

穆渊一口气没喘对,刚灌下去的酒全呛在喉咙里,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喘匀气。他一边抹去眼角泪花,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过四遭,见那老掌柜又趴回柜台上,睡得昏天黑地,这才压低声道:“这屎盆子简直是天外飞来的……那所谓的‘流匪’分明是西域驻军监守自盗,跟咱们有什么相干?”

颜渥丹笑了笑:“咱们和西域驻军的梁子不是一日两日,他们恨得牙根痒痒,又拿咱们没办法,正好有这么一盆脏水,不泼在咱们身上,还能往哪泼?”

穆渊沉吟片刻:“西域驻军几次三番没能从咱们手里讨到好果子吃,再派其他人来也是白费功夫……看来朝廷是嫌靖安侯闹出的动静太大,要把他往西边赶一赶了。”

颜渥丹露出一个赞许的微笑:“少主眼光独到——单凭一个靖安侯还不至于如此棘手,可他麾下是大晋实力最强的奉日军,又手握玄虎符,有权调度大晋全境兵马,不可不防。”

这是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关键不在于“该不该防”,而是“该怎么防”。穆渊一双眼睛藏在面具背后的暗影里,深得见不到底:“无妨……西域驻军这些年尾大不掉,生了不少蠹虫,也是该找个人替他们刮骨疗毒了。”

他抬起头,和颜渥丹交换过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无数心照不宣的算计和谋划静水深流而过。

帝都城的夜色是安静的,所有见不得人的算计都被头顶一方天幕掩盖得严丝合缝。等到太阳升起,那些各怀鬼胎的势力就像被惊动的鼠蚁,从无数不起眼的角落里窜了出来。

聂珣在朝堂上站了一个早晨,跟三省六部以及御史台的老古董们打了好一场嘴仗,议题只有两个:是否重启天机司,以及该怎么处置押解回京的北戎鹰卫。

前者不用考虑,如今国库空虚、入不敷出,户部尚书日日着急上火,穷得只差当裤子,别说天机司,就是奉日军,他都恨不能裁撤一半。想从他兜里抠出钱去,简直比剜心割肉还艰难。

至于后者……按照朝堂诸公的想法,大晋既然以仁德治国,凡事自当以和为贵,反正北戎只是和西洋藩人做了笔交易——还没交易成,卖北戎一个面子也是好的,反而更能彰显天子厚德。

当然,这只是台面上的说法,真正的原因则是北戎使者已于两日前抵京,来了后顾不上观光游赏,先把朝中说得上话的大员府邸跑了个遍,金银珠宝不要钱似的往外撒。

富贵不能淫的是圣人,朝中诸公自忖和古之先贤还有不小的差距,也不打算勉为其难,非得把“圣人”的帽子扣在自己老朽的脖颈上。

俗话说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这帮人既然收了北戎的好处,自然要为芳邻说话。

私底下贿赂朝廷要员只是开胃菜,真正的大招还在后头——谁也没想到,北戎王居然下了血本,答应将每年的岁贡再加一成,宁可刮地三尺,也要把心腹赎回。

一场早朝下来,饶是聂珣城府不浅,额角青筋仍然突突乱跳。

依照靖安侯的打算,北戎鹰卫虽然不算大鱼,到底是北戎王身边的近卫,知道的内情不会少。这回既然主动送上门,大可以关进诏狱,好好感受一番中原人的“热情好客”,把能挖出的情报都挖干净,再捏着把柄跟北戎人好好谈谈条件。

可惜,满朝文武刚得了北戎送来的好处,谁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和芳邻撕破脸……连嘉和帝都是这么想的。

“北戎王这回手笔不小,只是我不明白,不过一个鹰卫,他犯得着下血本吗?”从宫城里出来时,卓逊百思不得其解,“岁贡加一成……这是敲骨榨髓也要把人赎回去啊!”

聂珣面无表情:“只有两个解释。”

卓逊扭头看向他。

“要么,这北戎鹰卫身份并不像表面上那样简单,说不定连着某根咱们不知道的线,”聂珣低声说,“……要么,他知道某些不能摆在台面上的机密,而这些机密要紧到,就算倾家荡产,北戎王也不能不把他赎回。”

卓逊猛地停住脚步:“那我们……”

他话没说完,瞧见聂珣的脸色,又把后半段话吞了回去——

那我们不该想方设法地撬开他的嘴,问清楚这机密是什么吗?

可惜这话说了也是白说,因为那帮崇尚“以理服人”的老古董绝不会答应,说出来也只是让聂珣为难。

两人面面相觑片刻,不约而同地苦笑。

这朝廷里,只有一小部分人负责干实事,剩下的绝大多数都只有起哄架秧子扯后腿的份。

掣肘太多,就算六翅金乌也没法同风而起。

这一日,聂珣原本打算抽空去城郊军营看看,谁知他前脚刚出宫城,后脚小内监就追了出来,小碎步踩得婀娜多姿,捏着嗓子唤道:“侯爷……侯爷留步!”

卓逊一听到内监的尖嗓门就浑身不得劲,不着痕迹地挪远了点。

聂珣应声驻足,扭头看去,认出这是嘉和帝身边的小内监,于是点了点头:“可是陛下有吩咐?”

小内监好不容易追上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总算说出一句顺溜的话:“陛下……陛下说,皇后娘娘一直惦记着您,听说您回京了,想请您去凤仪宫一叙。” hdqeZUjIWTO6B+lk6EG3L0Hw/wjsTM+mt3fu5hJZ3GWzir7u2SejPRUskAsy/9S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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