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命运,我知晓——总有一天,尼采的名字会同那些可怕的记忆联系在一起。那将是一场空前的灾难,那将是一次良心深处的碰撞,那将是一个对迄今为止的所信、所愿及其所尊崇的背叛。我,不是一个人,我,是一剂炸药。如此,鄙人何以成为某一宗教的发起人?宗教,乃是下等人的事。在同宗教人士接触之后,鄙人还得清洗自己的手。鄙人并不需要“信奉者”,因为鄙人从不信奉什么人,即便同下等人说话的事,鄙人也懒得动嘴去做。总有一个可怕的感觉,有一天,鄙人会被众人称作圣人。人们会说,难怪尼采老早就将那本书公诸于世,其实,那都是为了避免他人伤害我。鄙人不企图做“圣民”,也不希望成小丑。或许鄙人便是一个小丑,是小丑也罢,不是小丑也好,总之,迄今为止,没有什么人要比圣徒更虚伪的了。真理,必将出自“小丑”,也就是鄙人之口。不过,鄙人的真理是令人敬畏的,那是因为,所有迄今为止的谎言全被唤作真理了。重估一切价值,这便是鄙人——“小丑”治愈人类过激行为的药方——“回归自我”乃是至上的原则。于我,便是精神和血肉的见证。鄙人,注定要成为人间第一个体面的人,知晓自己务必站在千年“虚假”的对立面。鄙人,第一个发现了真理就是真理的天机。不!鄙人,第一个嗅出了谎言就是谎言的味道,鄙人的嗅觉,便是鄙人的天赋,站在虚假真理的对立面上,揭穿从来没有为人所揭穿过的“谎言”,传诵从来没有为人传诵过的喜讯,此乃鄙人之天运啊。此一番天降之大任,舍我其谁?非斯人,何足堪肩?鄙人出世了,喜讯传来了,指望便有了。于是,天数注定,鄙人必成为真理的代言人。
当真理步入同千年“谎言”的搏杀时,人们必然要感到强烈的震撼,如地球在抽搐、在痉挛一般,像峡谷和大山在移位、在迁徙一般,那,便是人类生来都没有做过的梦。到那时,政治,将全然成为一种精神的战争;所有以往社会的权力结构,都将被抛入历史的垃圾堆,躺在“谎言”的沙滩上安息。地球上,将会发生一场从未有过的战争,唯有在鄙人出现之后,地球上才会产生一个“宏大的”政治。
假若命运的方舟,足以运载真正的伟人,何不寻而得之?鄙人的扎拉图斯拉,便会为你揭开这里的秘密。
假若要成为善恶的操控者,何不先做一个坚决的破坏者——破坏原有的价值观?
足见,大善与大恶同处一寓。然而,大善务必大扬之,大恶务必大抑之。
鄙人,乃史间最令人敬畏之人,然而,这并不意味着鄙人便是人间最慈善的人。我懂得,破坏足以带来快乐。在某种意义上,破坏越大,快乐越多。是破坏,是快乐?二者均依他狄俄尼索斯的天性而定。然而,这一天性却不便于区分“口是”和“行非”。鄙人,乃是首屈一指的非道德主义者,实至名归的破坏主义者。
首屈一指的非道德主义者:君所名之曰扎拉图斯拉的大人物,其名其姓意味着什么?这里,本该问津者,却无人问津,于是鄙人便自问自答了:在善与恶的抗争中,乃是扎拉图斯拉第一个看到了事物发展的真实轨迹,并且将道德理念区分为动力、原因和自我消失三个范畴,纳入玄学的领域,这些便是扎拉图斯拉的贡献所在,同史间波斯人的最大特点是大相径庭的。其实,在这里,问题的本身便是问题的答案。正是扎拉图斯拉本人首先触动了道德理念的致命弱点,因此他必须首先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而在这方面,扎拉图斯拉不仅具有比其他任何思想家更长、更多的经验——实际上整个人类历史,便是一个对所谓“世界道德秩序”命题的实验性反驳,更重要的是,扎拉图斯拉比历史上任何一个思想家,都更加接近真理。他的教义,也唯有他的教义,维持了真理的尊严,那是一个至高的德行。换言之,那是一个同懦弱的、逃避现实的“理想主义”截然相反的理念。即便将所有思想家的胆量叠加在一起,也比不了扎拉图斯拉的胆略。说老实话,或者不如直截了当地说,“理想主义”不过是波斯人的德行而已。鄙人说清楚了吗?试以扎拉图斯拉的真理观,对道德理念进行相反的自我克制,对道德主义者进行相反的自我抵御,使之向扎拉图斯拉贴近,向鄙人贴近——这,便是扎拉图斯拉其名其姓之真实意味所在了。
实际上,所谓非道德主义者,是包含两层否定含义的。首先,鄙人否认那些迄今为止总被奉为高人、善人及慈善者一类的人。其次,鄙人还否认那些生来便被尊为贵人并且具有支配地位的人物,所谓道德的化身——颓废的道德主义者,倒不如直截了当地说,鄙人所否认的第二类,便是那些基督教卫道士一类的人。
这里的第二类人,可被拟定为主导阶层,他们往往对慈善价值的估计过高。而这些在鄙人看来,偏偏基本上都是颓废的根源、体弱的症结,都是同健康向上的生命水火不相容的东西:岂不知,否定和破坏乃是肯定和建设的一种存在方式,是一种极其合理状态?首先,对待那些善者,鄙人得用心理学的方式。而要辨别一个人是属于哪个类型的人,人们得先估计一下他的自身价值。而要知道他的自身价值,便又得了解他的生存方式。谁晓得善者们的生存方式原来是扯谎。换言之,无论如何他们的生存目的绝不是考察现实社会的基本构成。彻言之,不管何时,他们也没有唤醒过人们慈善的本性,乃至于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他们连一个虽无远见却够善意的“干预”也决不会允许。将悲情从普遍意义上看作“异议”,看作某种必须废除的东西,那便是“愚顽透顶”了。而从一般意义上讲,其后果无异于一场真实的灾难,一次愚昧的厄运,几乎同一个驱除阴天的拙劣意欲相差无几。或许,不是“可惜”,便是“可怜”了。在整个社会的总体结构中,对现实的恐惧(如在情感、情欲以及冲创意志方面)在很大程度上,都变成了比微薄的幸福(所谓“善行”)更为重要的生命必需品。因为后者(幸福)总是被本能的虚假所限制,即使为了获得少许的自由的空间,人们都得小心翼翼。假若需要展示一下人类历史盲目乐观之后果,就既无法估量,也不可思议,却又大有必要。首先,乐观主义同悲观主义一样是颓废的,或许还是更有害的。扎拉图斯拉说道:“善人是从不说真话的。”善人教给你的不是虚假的“保护”,便是虚假的“安全”。人们生来就被包围在善者的谎言中,一切都被善者的谎言彻底扭曲了。好在世界并不仅仅为了善者的需要而缔造,温存的动物还足以从夹缝中找到自己狭小的存身之处。而一旦到处都成了“善者”、受骗者、温存的动物及慈善人士乃至“美丽的灵魂”,或者,像赫伯特·斯宾塞所希望的利他主义者的世界,那便意味着伟大人格的丧失,美好人类的阉割。于是,人类的地位将会变得无足轻重。这些,便是基督教卫道士们意图达到的目的!准确地说,这便是卫道士们道德“真谛”之所在。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扎拉图斯拉将善者称为“灭亡之端倪”——“最后之人”。总之,在扎拉图斯拉的眼中,所谓“善者”,乃是人类最危险的族群,因为他们维护自己的存在是以牺牲社会的真理、人类的未来为代价。
“善者”是不会有什么新招的,他们永远是灭亡的端倪。“善者”将“主”钉上了十字架,“主”便将新的价值“钉”在了新的法案上。他们为了自己而牺牲未来,他们将人类的未来钉上了十字架!
“善者”,永远是灭亡的端倪……
无论世界的诽谤者们做过的伤害有多大,“善者”们所为的伤害,都是奇大无比的。
扎拉图斯拉,既然是“善者”的第一位心理医师,便必然是“恶者”的第一位知心朋友。堕落的族群要升格为最高的人群,必定要以其对立面——具有强大生命力和自信心的族群为牺牲代价。于是,温存的动物要发出其德行最辉煌、最灿烂的光芒时,那些异常的族群,便必得贬为“恶人”了。无论在何种意义上,只要“虚假”以“真理”的面目出现,“真实”便会从实际意义上肩负最坏的名声。对此,扎拉图斯拉坚信不疑:他说准确意义上的善识,即所谓“最好”的知识,使他对普通人群深感厌恶。也正是这种深恶痛绝的感触给他添上了“飞向遥远未来”的翅膀。他并不掩饰,正是在同“善者”人格相对立的意义上,他形成了自身超乎常人的秉性,即所谓“超人”的人格。而“善者”与所谓“正义”之士却将这个超凡之人——“超人”,唤作魔鬼……
你们是最“高大”的人,鄙人目所未及、眼所未见!然而,疑云却由此而生。我偷偷地笑了,因为,我猜到你们会将“超人”称为魔鬼的!
在“高大”面前,你们的灵魂是那样的不堪入目,总以为“超人”会在所谓的“善行”面前,深感汗颜。
果真想知道扎拉图斯拉的真实人格吗?其实也不难,他笔下的人,便是活生生的人——现实中的人。在现实中,他毫不示弱,不疏远现实,也不迷恋现实,因为他便是现实。大家怕的,扎拉图斯拉也会怕;大家疑惑的,扎拉图斯拉也会疑惑。唯有这样,人类才会伟大起来。
不过,在另一个意义上,鄙人之所谓“非道德主义者”这一概念,还可以作为区别的标志乃至荣誉的象征。为有这样一个概念,鄙人甚感骄傲,因为它使鄙人远离了整个基督的泛爱与仁慈。没有人会觉得基督的说教是真实的。于是,便需要从一个史间绝无仅有的心理学高度和深度上考察问题。基督的道德说教,对迄今为止的思想家来说,恰似荷马史诗中的女魔一般,有着蛊惑人心的意味。而当损害人类思想的毒素像泉水一般涌来时,在鄙人之前,何曾有人深入过炮制毒素的洞穴——世界毒流的源头,寻根问底?何曾有人以身存疑——猜想过毒素之洞穴、毒流之源头的真实存在?在鄙人之前,何曾有人成为哲学史上的心理学大师,又幸免于站在它的反面而堕落为“高级骗子”——理想主义者的命运?在鄙人之前,何曾有人见过真正的心理学说?于是,首当其冲者,便招来莫名的横祸,不由分说,这也是天命了。好在,鄙人也会第一个鄙视鄙视者的。自然,鄙视人家,必然给鄙人带来厄运。
鄙人有讲明白吗?——鄙人,何以定格?何以区别于他人?唯有免戴了基督道德说教的面具而已。于是,鄙人便需要一个词语,这个词语或者说这个概念,足以炫耀鄙人对任何人都无以幸免的“火药”味儿。对于鄙人,不能尽快打开这个词语的慧眼,便无异于在人性纯洁的良心表面涂上了一层厚厚的污泥,无异于将自我欺骗蜕变成了本能,无异于要泯灭了考察每一个事件、考究每一个原因、尊重每一个现实之冲创意志的基因 ,无异于一个心理学家在犯罪问题上造了假。对基督教徒的道德说教视而不见,乃是不折不扣的犯罪——对生命的犯罪。在千年的历史上,在民族的兴亡中,最先和最后之间,哲学家和老夫人之间,如果仅仅区分了“五”到“六”个历史的瞬间,鄙人便要理所当然地坐在那第七个瞬间的席位上。所以,从这一点上看,人们相差无几。基督教徒,是迄今为止的“道德人”,是无以伦比的“奇怪人”。然而,无论是作为“道德人”还是“奇怪人”,他们荒唐、虚假、空虚、轻浮,因为他们连自己都要伤害——这一点,甚至连史间最大的骗子都得在梦中才足以做到。基督的道德说教,乃是“扯谎意志” 最恶毒的表现形式,乃是人类生命中不折不扣的喀耳刻女巫。因为它,人类便会走向灭亡。至此,令人震惊的不是贻误本身,也不是整个精神领域“善意”“修行”“体面”和“勇气”的千年匮乏,致使它们背叛了自身的价值,而是天性的缺失,准确地说,是天性的扭曲,致使人们将基督的教义奉为最高义理,并且以法律的方式凌驾于社会,迫使人们无条件地履行基督教的诫命,这无疑是一个可怕的事实!既然如此,大错所殃及的便不仅仅是某一个人,某一个民族,而是整个人类了!蔑视别人原本是生命的本能;“灵魂”与“精神”原本是毁坏肌体的元素;生命的某些先天状态原本是污秽的,比如性行为;甚至在那些为成功所做的基本努力中,也能找出个龌龊的本源来,说什么那都是不折不扣的利己主义。须知,“利己主义”这个概念的本身便有诋毁中伤的意味!另一方面,我们还可以通过那些诋毁和违背天性的概念符号看出问题,譬如什么“无私”“失重”“去个性”及“爱朋友”(交朋友的欲望),还有什么“高价值”和“价值的价值”之类,哟!这里都说了些什么呀?不对!莫非是人类自己要走向衰微?总得这样吗?不对!他们总是将颓废的东西奉为至上的法宝。这一点,难道有错?所谓无私的道德说教,其实是不折不扣的价值贬值,譬如,将陈述句“我要死去”转换为祈使句“你们去死吧”,其实说教者的语气又何止于“祈使”而已!这,难道不是事实?这便是史间所兜售的道德逻辑,“唯一”的逻辑,所谓“无私”的道德义理压根儿就违背了生命的意志,摧残了生命的根基。是,谓之“泯灭意志” 也。
——话头儿暂且搁在这里,这里不妨设定不是人类在退化,而是那些人类的寄生虫——神父、牧师及教徒们,借助于道德理念的威力,将他们自己提升为决定人类命运的群体——在基督教的道德理念中,他们凭着直觉神化了自己的权力。于是,鄙人的顿悟便由此而生了:人类的教导者们、领导者们,还包括那些神学研究者们,你们个个都是颓废的人。因此,务必对有碍于人类生命的一切价值(观)进行重新估定,对所有道德理念进行确切定义。道德理念,是颓废者们特有的癖性,其中隐藏着他们向人类生命复仇的阴谋,而且,隐藏得非常之巧妙。对于这一定义,鄙人非认真对待不可。
鄙人有讲明白吗?此前,并没有借扎拉图斯拉之口,说出五年前尚不得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揭去基督道德理念的假面具,乃是一件绝不会有平静结局的事件,甚至会酿成一场空前的大灾难。谁揭开这个秘密,谁便是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谁便会像命运之神一般,主宰命运的沉浮,并由此,将人类历史一分为二。有人要生活在他之前,有人必生活在他之后。那是一次真理的电闪雷鸣,不偏不倚,撞击着基督立足的制高点。谁抓住了为之击毁的目标,谁便会清楚地看到握在手中的真谛。此刻,史间一贯被呼之为“真理”的东西,在一瞬间将被认定为最有害、最恶毒、最秘密的谎言。原来,“促进”人类的发展,不过是一个冠以“神圣”二字的托词,目的又无非是为了巧妙地吮吸生命本身,使之贫血化而已——基督的道德理念不过是叫人们去相信吸血鬼的那些把戏罢了。谁揭穿了道德理念的假面具,谁便同时揭开了所有价值观念的遮羞布;谁不再敬畏那些所谓最可尊敬,乃至已被宣告为圣徒一类的人,谁便会发现他们的致命伤——致命,乃是因为他们在玩弄把戏。“上帝”的问世,从一开始便构成了生命的对立面——一切都是有害的、有毒的、造谣中伤的,整个世间的敌意全冲着生命而来,从而构成了一个可怕的统一体!“此岸世界”和“彼岸世界”的割分,从一开始便剥夺了“唯有世界” 的真实价值,最终免除了人间真实生活的目标、理由和功课!“灵魂”“精神”,乃至“不死的灵魂”,从一开始便忽略了躯体的价值,从而使之独具“神圣”而不得健康。于是,生命中所有的事情都得严肃地对待,唯独养分、居所、整洁乃至气候,偏偏成了无足轻重之事!不是使之健康,而是救其“灵魂”,岂不构成了一个不断谢罪同耶稣救赎之间的无限循环!“罪孽”连同惩罚罪孽的手段——“严刑”,乃至“自由意志”的创造,其目的无非是将它们同人类的天性相混淆,从而将对天性的怀疑变成人类的第二天性!在“忘我”和“非我”的概念中,其颓废的实际象征性在于:迫于有害事物之引诱,而无以发现自身优势之所在。而“毁我”的实际象征性则在于:使症结的意义一般化,从而使“责任”“神圣”和“牧师”的概念深入化!最终,最可怕的是,在“善者”的概念里,一切公共的事业都变得脆弱、病态、建构不良,一切都因自我而遭罪,一切都因自我而灭亡。选举法被取消,一个同荣耀和高贵相对立、同拥护者相对立、同相信未来和保护未来的人相对立的思想被唾弃,之后,后者便被呼作罪人。所有这一切,便是为人所信的基督道德理念之所为!
——无耻!见鬼去吧!
鄙人有讲明白吗?一个同十字架水火不相容的狄俄尼索斯信徒……
[1] “amor fati”,是一个拉丁语汇,其大意是“love of fate”或者“love of one's fate”,这里姑且译作“知命”,但并不等同于中国文化中的“知(天)命”。依据全书的语境,结合尼采的观点,这里的“知命”,应该解释为“知天性”才对,因为“知天性”便会爱生命,从而激活“创造生命的意志”(Der Wille zur Macht,即英文的“The Will to Power”),以资成就未来。——译者注
the will to power,仍译为“冲创意志”,参见前文第11页注释2。 ——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