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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制怒

苏拉:丰达努斯,我认为画家们周期性地审视他们的作品,然后再进一步修饰的做法是值得称道的。如果一直对作品保持熟悉,就不会发现它们与想塑造的形象有多少差异,因此打破这种连续性,以全新的视角反复赏鉴,更易于捕捉到细微的差别。对个人来说,不可能套用这种固定的方式中断自我赏鉴的连续性来审视自我,这正是自己比他人更无法判断自我的主要原因。因此,其次的做法是定期审视自己的朋友,出于同样目的向他们展示自己,这并不是要看看他是否突然变老或者他的身体状况是好还是坏,而是指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判断他是否增进了良好的习惯和品德,或是否戒除了不良的习性。

无论如何,我离开一年多之后又回到了罗马,我和你在一起也4个多月了,我发现你与生俱来的优点进一步发扬了,并且有了如此大的进步,对此我并不特别惊讶。当我看到你强悍、暴躁的脾性变得更加顺服、通情达理,我倾向于引用这句话来评论你的性急:“如今他性情温和多了,多好!”

变得温和亲切并不曾使你懦弱无能,它用柔顺的外表及有效、有益的深度—就像一块耕耘后的田地—取代了你那人尽皆知的情绪突变。因此,你的脾气变得温和显然不是因为年龄的增长或其他自觉的因素,而是在于你接纳了良好的合理建议。我必须承认,当我们共同的朋友厄洛斯告诉我你的这些情况时,我怀疑是他对你的温情使你具备了真正善良的人们应该拥有的品质,虽然你过去并没有这些品质,但我认为这忽略了一个事实,他不是一个为了取悦他人而放弃自己立场的人。现在,我很清楚他没有瞎说。我们一起旅行时没有别的事可做,因此我想知道你是否愿意解释你是如何让自己的性情变得温柔、稳健、顺从、有担当的呢—比如,你遵从哪些规则。

丰达努斯:仁慈的苏拉,你确信不是你温暖的友情使你失去对我性格方面的判断力吗?我是说,甚至厄洛斯自己都经常无法控制自己的脾气,“保持一贯的温顺”(正如荷马所说),是正义的怒火让情绪爆发了。因此,在这些情况下我与他相比可能显得比较通情达理,正如当音阶发生变化时,高音能取代低音一样。

苏拉:这些可能性都不现实。丰达努斯,请帮我个忙,按我要求的去做吧。

丰达努斯:好吧,苏拉。穆梭留斯提出了一些极好的建议,我记得其中一条是:一生不断进行治疗,便可免受疾病侵害。问题的关键在于,当理性充当治疗剂时,在我看来—它不应该像黑藜芦一样随疾病排出体外,而是应该保留在心里,控制并审视我们的决定。从其效果来看,理性不应该被比作良药,而是应该比作有营养的食物,因为大家都习惯从食物中获得能量和健康,一旦情绪激动达到一个峰值时,忠告和责难要进行长久而艰苦的斗争,才有微小的收获,恰如嗅盐一样,能刺激晕厥无意识的人们苏醒,但不能消除实际的疾病。

即便情绪激动达到峰值时,当理性和强化物从外部进入心里时,所有其他情绪也会在某种意义上回落和消退;但是愤怒并不会完全像墨兰提俄斯说的那样—“它取代理智,犯下罪行”;事实上,只有当愤怒彻底取代理智,并将理智拒于门外时,它才会这么做。那种情形类似于人们在家中被烧死,从某种意义上说,愤怒使心里充满了混乱、厌恶和噪音,结果是人们看不到、听不到任何有益的东西。因此,在海上风暴中,一艘废弃的船更容易听取外来舵手的指挥,而被暴怒的海洋淹没的人要被外界说服则难得多,除非他自己作好了理性准备。人们没有外援就会尽其所能积累有用的东西以应付进攻。同样,特别重要的是,人们从四面八方搜集有哲理的事物,并牢记于心,用以帮助抵抗愤怒,因为当有迫切需要的时候人们往往不容易找到那些帮助。我的意思是说,喧嚣嘈杂阻止心灵听到任何外部情况,除非心灵有它自己的理性,就像船舱里的水手长,他能迅速学会并懂得每一个指令,此外,即使心灵能听到任何事物,它也会在挑衅生气的时候听不见安静、温柔的规劝。问题的关键在于,傲慢、任性和固执的脾气很难为外部动因所改变,就像根基稳固的暴政一样,只有通过内部固有的动因才能将其推翻。

如果愤怒和怨恨成为常态,心灵就会变得易怒,使人变得敏感、恶毒、令人讨厌—变得多愁善感、吹毛求疵:即便铁块被进一步锻造也会变得薄弱。如果理性分辨力当即抵抗和压制任何愤怒的爆发,不仅能挽救当前的形势,而且将来能给心灵带来活力和解脱。

就我来看,无论如何,我曾经有过两三次克制愤怒的情况,我经历过底比斯人所经历过的事情:他们在第一次击退了不可战胜的斯巴达人后,在后来的战役中就再也没有被斯巴达人打败过。因此,我树立了坚定的信念,即理性战胜一切。我认为,亚里士多德关于冷水能浇熄怒火的断言是不全面的—面对恐惧,怒火也会熄灭。此外,当然,用荷马的说法,幸福突然降临经常会导致愤怒瞬间“融化”和消散。我深信,最终的结果是,只要有这种意愿,愤怒的情绪并非完全不可救药。想想看,微不足道的事情也可能会激发愤怒:一个玩笑,一句无心的话,一个笑声,一个点头示意等,都会激发愤怒。举个例子,海伦给她的侄女写信时,以这样刺激的言辞写道:“伊利克特拉,未婚的老姑娘,在过去的岁月你耗费时间去寻找感觉,使你的家族蒙羞。”当大酒杯仍在传递时,卡利斯提尼斯的一句“我不想喝亚历山大的酒,因为随后又得去看医神阿斯克勒庇俄斯”激怒了亚历山大。

因此,正如要控制开始在兔毛、灯芯或一堆垃圾上燃起来的火焰比较容易(一旦火焰开始在有厚度的固体上燃烧,它就会以熊熊之势迅速摧毁建筑师崇高的作品,如埃斯库罗斯所说),如果有人重视初期的愤怒,意识到它是因为受到一些言论或荒谬嘲讽的刺激而逐渐开始郁积,那么就不用费多大力气。通常只要不说话、不理会那些言语,就可以消除愤怒情绪。不添加燃料就能够把火熄灭,不在刚开始生气时添油加醋、不动辄发怒就会变得明智,从而让愤怒消失殆尽。

我对希罗尼穆斯的说法不敢苟同,尽管他在别的方面有一些有用的意见和建议,但他却声称,由于愤怒发展的速度很快,它在萌芽时是不可察觉的,只有当它已经爆发并确实存在时才能被感知。我认为,所有的情感都要经历由量变到质变的过程,但没有任何情感从开始到发展是如此的明显。这也是荷马学说的巧妙之处:他曾说“痛苦的乌云遮蔽了阿基里斯”,当消息毫不迟延地传来时,他描述阿基里斯瞬间感到痛苦;但他认为阿伽门农的愤怒却是在许多刺激的言辞攻击后渐渐生成、逐步被激发的。如果相关的人在一开始没有说那些刺激的话,他们就不会争吵升级到如此程度,产生这么大的怒火。因此,每当苏格拉底意识到自己对朋友太急躁时,他深知心中的怒火“如暴风雨前汹涌的浪尖”一般涌动着,于是,他通常会压低声音,微笑着,并温和地看着对方,保持身体直立,通过向相反的方向平衡情绪,从而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你瞧,我的朋友,有一个克服我们暴君般脾气的最佳方式,那就是当愤怒驱使我们提高声音、涨红脸颊、胸膛起伏时,不服从它的驱使,保持安静,情绪就仿佛一种疾病,不能通过捶胸顿足和大声哭喊使它加剧。它就像开派对、唱歌和装饰门框—典型的爱侣行为—在某种程度上有一个缓和或减轻,不会令人不高兴(“我来了,但没有侮辱你:我吻了你的门。如果这是一种犯罪,我就是一个罪犯”);哀悼者或许能够通过哭泣和泪水消除心中的悲痛,但愤怒状态下的人们激烈的行为和言语会极大地加剧愤怒的情绪。

因此,最好是保持平静,或干脆走开,默默地躲藏起来,寻找庇护,尽管我们意识到要有一种适当的方式,避免发怒,更不要怒及他人—因为我们往往首先迁怒于我们的朋友。我们感觉不到对每个人的爱、嫉妒或恐惧,而愤怒却将它们一网打尽,从而丧失和平:我们对敌人或朋友生气,对孩子或父母生气,甚至对诸神或动物或是没有生命的物体生气。例如,太阳神阿波罗的孙子塔米里斯“砸坏镀金琴架和七弦竖琴”;还有潘达罗斯,他发誓如果不“徒手把弓折断后”再把它烧掉,就进行自残。薛西斯甚至想用岩石给大海刻下烙印,使大海掀起滚滚波涛,他给山神写信道:“和天一样高的伟大的阿托斯,别再变得更加高大了,棘手的岩石已经妨碍了我的行动,不然我要把你撕碎,将你投进大海。”愤怒往往是可怕的,往往又是荒谬的:因此,它是最遭人痛恨和鄙视的情感;充分认识到这两方面又是有益的。

就我而言,不管怎样,我不知道这是否是对待愤怒正确的方式,我的方式如下:就像斯巴达人试图通过观察他们的奴隶来了解酗酒一样,我试图通过观察他人来了解愤怒。希波克拉底说,一种疾病的严重性与病人的体征变得不正常的程度成正比,我首先注意到的是,被愤怒干扰的程度和由愤怒引起的外观、肤色、步态和声音改变的程度之间也存在着相似的关系。这一情绪的反应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想到我可能曾经因为愤怒变得让人害怕,使朋友、妻子、女儿错愕骇然,我感到十分不安—不仅是外在的暴怒和面部扭曲让人无法辨认,而且遇到其他熟人时用粗鲁严厉的声音说话。愤怒使人们在交往中无法保持往常一样的特征、外形、愉快的交谈、令人信服的说服力和彬彬有礼。

演说家盖乌斯·格拉古是一个直率的人,说话异常热烈,富有激情,他为自己做了一个小短笛,与音乐家用来引导自己调整嗓音的那种一样。在他演讲的时候,奴隶便拿着短笛站在他身后,吹奏出适中的、柔和的基调,格拉古根据笛声调整嗓音,便能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刺耳,音调不严厉激愤。就好像牛仔抹了蜡的牧笛发出清晰音调奏出催眠般的旋律,格拉古的奴隶就是这样缓和了这个演说家的激愤。

假如我有一个机灵的随从也能帮我调节声音,在我愤怒爆发时举起一面镜子(刚出浴的人有时会照镜子,虽然达不到什么有用的目的),那我也不会感到不快,因为看到自己处于一个非正常的、不安的状态,有助于人们质疑自己的情绪。实际上,有一个有趣的故事。有一次,雅典娜在吹奏管乐,森林之神告诉她:“这个表情不适合你。放下你的管乐,拿起你的武器,放松你的脸颊。”她毫不在意,然而,当她看到河中倒映出自己难看的脸庞时,她非常沮丧,赶紧扔掉了乐器。

至少艺术是高雅的,这分散了人们对愤怒状态中狰狞面目的关注(玛尔叙阿斯显然是用一副类似笼头的器具和一个吹口疏导他急促的气息,矫正和掩盖他丑陋的面貌:“闪烁的黄金把两边太阳穴的头发束在一起,绳子绑在脑后,连接他那辛苦劳作的嘴巴。”);愤怒不仅会夸张扭曲人的嘴脸,也使一个人的声音更加难听,让人生厌,而且会“扰乱镇定的心境”。我的意思是,当大海被狂风激起千层浪,喷涌出海藻和海草时,人们说大海被净化了;但是没有修养的、苛刻的、恶意的言辞使愤怒在内心激荡爆发,演讲家们深受其害。他们会因为经常有这样的言论而背负玷污社会的污名。如柏拉图所说,他们为最微小的事情—甚至一个字—付出最沉重的代价,因为它们给人的印象是违反社会公德、造谣生事、心怀恶意。

当我观察并注意到这些迹象,我便会记住并时常提醒自己:尽管狂热兴奋之时能保持巧舌如簧、轻言细语十分重要,但在愤怒之时能保持这种状态则更为重要。我是说,如果一个狂热兴奋的人说了些不合常理的话,无疑是种不好的症状,但这并不会造成更多的问题;然而,如果一个发脾气的人变得言语粗暴、有攻击性甚至出现异常言论的倾向,就会反映出一种极端蛮横无理的行为方式,对人际关系造成难以复原的破坏,也会暴露其不善交际的困扰。愤怒导致的不成熟、不和谐的后果要比烈酒更严重:烈酒导致的后果常常伴随着玩笑和歌声,愤怒的后果往往却是严重的摩擦冲突;喝酒会使一个安静的人情绪激动,给他的同伴带来困扰,但愤怒却不会使其产生任何有尊严的行为。正如同女诗人萨福所说:“当愤怒占据你的内心,提防你所有的胡言乱语。”

不断关注深陷愤怒感的人使我产生了更多的思考:它让人从其他角度理解愤怒的本质,明白其既不高尚也不刚勇、既无尊严也不体面。尽管如此,大多数人还是错把混乱当成效,错把威胁当英勇,错把顽固当坚强;甚至有的人会呼吁这种无情的勇猛、固执的勇气和粗暴的正义感,这是错误的。因为这些行为方式的提倡恰恰暴露出他的狭隘与软弱。不仅仅是愤怒的人会恶意攻击幼儿,残暴对待妇女,还认为他们惩罚狗、马和骡子是理所当然(就像泰西封的潘德拉提亚斯特脚踢骡子以泄愤);专制君主们狭隘的不宽容也会从他们野蛮的行为中体现出来,当他们被激怒,他们的心态就会通过其毒蛇般的残忍行为体现,对任何不服从他们的人会表现出极端愤怒。肉体遭遇沉重打击后会发生肿胀;同样,越是软弱的意志越是容易被击痛,他们的愤怒感也为因此日益增强。

这也是女人为何比男人更易怒,病人、老人或者不幸的人为何比健康、成熟或成功人士更易怒的原因。贪婪的人很可能因他的上司而生气、贪食者因烹调而生气、多疑者因自己的妻子而生气、自负者因有人说他的坏话而生气;但是,正如诗人品达所言,最严重的事情莫过于“执政者过度的野心会激起民愤”。愤怒主要是由软弱导致的精神上的痛苦引起的。有人认为,愤怒是在带有自卫冲动的过程中所产生的一种过度混乱的紧张思想,因此认为愤怒是思想的力量源泉,这种观点是错误的。

无论如何,看到这些可鄙的事例不太令人愉快,但绝对是必要的。不过,在我的耳闻目见中,我认为能以冷静平和的态度处理愤怒的人都是伟大的,所以我最初的出发点是鄙视那些声称“你冤枉他了,谁能忍受被冤枉?”以及“把他踩在脚底下,踏在他的脖子上,让他俯首帖耳!”的人。这些话语颇具煽动性,有些人不正确地利用它们将愤怒从女性身上转移给男性。我认为男性的刚勇几乎都是符合道德标准的,但在涉及温和亲切的问题时却不适用,因为温和亲切的人更有自制力。恶人可能凌驾于善人之上,但是战胜愤怒代表一种强大的、不可抵抗的意志力(哲学家赫拉克莱塔斯称愤怒是“一个强大的对手,因为它以牺牲思想为代价获得它想要的一切”)—这种意志力以理性判断能力为基础,是与情绪对抗时真正的力量源泉。

这就是我不断尝试掌握和读懂这种事例的原因,不管是哲学家(聪明人认为他们不容易遭嫉恨)提供的事例,还是国王或暴君提供的事例。举个例子,当安提柯一世听到士兵在他帐篷附近咒骂他时,他愤怒地扔出长矛,长矛穿透帐篷,插在地上,他说:“哎呀,你们就不能去远点的地方批评我吗?”

阿该亚人阿卡迪亚经常批评菲利普,并建议避免“去那些居民像菲利普一样无知的地方”。然后,有一天他碰巧去马其顿,菲利普的朋友心想可不能让他不吃点苦头就轻易离开,但是,菲利普对他非常友善,并赠送了他礼物。随后他告诉他的子民去了解阿卡迪亚是怎么跟希腊人说的。结果他们发现阿卡迪亚成了菲利普杰出的拥护者。菲利普告诉他们:“所以说我是一个比你们都要优秀的医生!”在奥林匹亚,曾经有一些关于菲利普的诽谤流传开来,有的人提议,既然希腊人不顾菲利普的友善还要去批判他,就应该让他们受点苦。菲利普说:“如果我不善待他们,他们又将作出什么举动?”

同样值得称赞的还有庇西特拉图对色拉希布卢斯将军的态度、波森纳对穆裘斯的态度,以及马格斯对菲利蒙的态度。菲利蒙在他们演出的一部喜剧中公然用这样的言语嘲笑马格斯:“马格斯,这里有一封国王给你的信,可是遗憾的是你看不懂,可怜的马格斯啊!”不久,菲利蒙因遭遇暴风雨被迫逃往帕拉托尼亚,落到了马格斯的手里,马格斯让他的士兵拔出剑架在菲利蒙的脖子上,然后礼貌地离开,随后马格斯就当菲利蒙是一个智障的孩子一样给了他一些骰子和弹球,然后就让他离开了。

托勒密曾经嘲笑过一名学者的无知,质问他谁是珀琉斯的父亲,这名学者回答,如果托勒密能说出拉古斯的父亲是谁,他就回答他的问题。学者的言辞对出身低贱的托勒密来说是极大的嘲讽,所有人都被激怒了,认为这种言词是刺耳的、不恰当的。托勒密说:“如果一个国王受不了别人的嘲弄,那他也不应该嘲弄别人。”

亚历山大在涉及哲学家凯利斯尼兹和克里托斯的事情上比平时要严厉得多。当波鲁斯被亚历山大俘虏后祈求亚历山大能以一个国王应有的气度处决他时,亚历山大问:“这就足够了吗?”“‘以国王应有的气度’就可以包括一切了。”波鲁斯回答。这就是“仁者”是众神之王的一个称号的原因(尽管,我想,雅典人称其为“暴君”):惩罚是悍妇或者半神半人之流的行径,而不是天神或是奥林匹斯山神的做法。

当菲利普夷平奥林索斯城时,有人说:“重建一座同样的城市就不是他力所能及的了。”同样地,人们可能会对愤怒说:“你擅长拆除、破坏、毁灭,但是建设、保护、怜悯以及耐心需要的是亲切、宽恕和温和的情感:这些事情需要卡美卢斯、米特鲁斯、阿里司提戴斯还有苏格拉底来实现,而瘟疫和叮咬则是蚂蚁以及老鼠的行径。”

再者,当我考虑到怀恨在心这一问题时,我发现,怀恨在心基本上对于表达愤怒是不起作用的:只会因为费尽口舌、磨破嘴皮、虚张声势的攻击以及愚蠢的威胁诅咒而筋疲力尽,其结果就像孩子们赛跑时在接近胜利目标的一瞬间,失去自我控制突然减速一样荒谬可笑。罗得斯岛人在对欢呼加油大喊大叫的罗马民众表示不满时处理得很恰当,他说:“我没有被你们的喧闹所打扰,却被别人的安静打扰了。”还有一次,索福克勒斯让尼奥普托列莫斯和欧律皮洛斯装备好武器,他说:“没有自吹自擂,也没有大声叫骂,他俩捣碎了大规模古铜色的武器装备。”

关键在于,尽管有些粗鲁之人会运用一些恶毒的计谋,但是充满理性色彩的勇气根本不需要强烈的怨恨,而气愤和狂怒却是不近人情和不健康的。无论如何,斯巴达人会在有人发生打斗时吹起管乐器来平息怒火,而且在战斗前往往会祭祀缪斯以确保理性的稳定存在;如果他们彻底击败了敌人,他们不会奋起直追,而是偃旗息鼓,就像易操作的便携式小刀一样收放自如。愤怒会导致很多恶果,许多人因坚持复仇而死:底比斯的赛勒斯将军和佩洛皮达斯将军就是这样两个例子。反之,好脾气的阿加索克利斯容忍了他所占领城市的居民对他的无礼和恶言冒犯。当有一个居民问:“波特,你从哪里弄到钱来支付你的雇佣兵呢?”他大笑着回答:“瞧这儿,就在这个我夷为平地的城市。”曾经有人在城墙上嘲笑安提柯一世的独眼残疾,他却对他们说:“我认为我很好看啊。”但是当安提柯一世占领了城邦之后,他把那些嘲讽者卖为奴隶,并发誓将保持与他们主人的接触,看看他们是否还敢嘲笑他。

我还注意到,愤怒使得律师和雄辩家犯下极大的错误。亚里士多德曾写道,萨摩斯岛的萨提洛斯的朋友在朝廷上用石蜡堵住他的耳朵,以防他被对手的辱骂激怒而把事情弄糟。而我们自己,不是经常因为仆人会害怕我们的威胁和言语恐吓而逃跑,结果对胡作非为的仆人的惩罚不了了之吗?保姆会对孩子说:“不哭就给你。”我们通常也会用同样的方法表达愤怒:“息怒,闭嘴,放轻松,你就有获得你想要的东西的可能和机会。”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一位父亲看见他的孩子试图用刀切割或雕刻东西,他把刀拿过来自己去做;如果在愤怒时用理性思维取代报复行为,那么应该受报应的人就会得到惩罚,而理性的头脑得以保持安全、健康与宝贵,免受惩罚,而愤怒的情绪往往会招致责罚。

所有情绪都需要通过训练对其中不理性和固执的部分进行引导、压制(可以这么说)和惩戒,但是如何对待仆人却是制怒的绝佳训练手段。问题在于我们对待仆人的时候不带有任何嫉妒、害怕或对抗情绪,因为我们有凌驾于他们之上的权力。日益增强的愤怒感会导致许多冲突和错误,就好像把自己置于一个光滑的下倾坡面上,却没有人会在前面接住你。我是说,涉及情感因素时,绝对的控制易于导致错误,唯一的解决办法是尽可能多地限制约束你的权力,当妻子或朋友指责你软弱、弱智时,要能够抵御他们经常的抱怨。

我本人过去曾因为上述指责对仆人非常苛刻,并且坚信如果不惩罚他们是对他们的一种姑息,但是我最终认识到:首先,耐心地容忍他们的恶劣行为要比专注于修正他们的行为好得多;其次,我注意到许多例子,当仆人没有受到明确的惩罚,他们会因为犯错而产生羞耻感,开始变得忍耐而不是怀恨在心。我向你保证,如果你能平和地处理仆人们的过错,而不是斥责或是鞭打,你会得到他们更热情的服务。所有这些都使我深信理智要比愤怒更具有说服力。有诗云:“有畏惧,才有敬重。”这是一种误解。实际上,还有这样一种说法:能够自我克制的畏惧感才能伴之产生敬重心。无休止的斥责不会使人对犯下的恶行后悔,反而会激起未来逃避处罚的侥幸心理。

第三,我时常提醒自己要牢记:箭术的学习是要学会如何射准,并非不射箭。同样,即使掌握合时宜的、适度的、有益的、适当的惩罚方法,仍然不会改变别人受惩罚的局面。于是,我尝试平息怒气的首要方式,不是剥夺被指控者给自己辩解的权利,而是聆听他们有什么要说。由于时间可以考验情感,为消磨情绪提供一定的空间,同时理性促使人们寻找到适宜的惩罚方式并了解其适合程度,因此我的方法可以奏效。而且,一个人受到处罚是因为被证明有罪而不是因为愤怒,那么他是没有理由抵抗这种应得的处罚的。同时,也排除了一种最不体面的因素,那就是当仆人比主人更占理时。

亚历山大的死讯传来时,福基翁试图阻止雅典人太快起来造反,或太容易相信这个消息,他说:“雅典的子民们,如果亚历山大今天死了,那他明天或者后天是不会活过来的。”同样,在我看来,如果某人在愤怒的驱使下,选择鲁莽地走向复仇之路,他应该提醒自己:“今天犯了罪,明天或者后天还是有罪之身。有罪之人受到应得的惩罚晚了点并无害处,但如果执行惩罚过快,容易导致因罪行不确定冤枉好人的局面,而这在过去时常发生。”我的意思是,我们中有谁会因为一个奴隶5天或10天前烧坏了一顿佳肴或是打翻了桌子或是服从命令慢了点,就去鞭笞或是惩罚他呢?这也太令人讨厌了,但是当我们真正面对这些正在发生或是刚发生过的事情时,我们往往会变得混乱、苛刻和无情。静止的事物模糊的时候看起来会变大,愤怒同样如此。

因此,我们首先应该记住这样的事实。此外,如果在明确、稳定的理性之光照耀下,一件事物仍然看起来是糟糕的,那么毫无疑问我们可以自由地释放情绪。我们应当注意的是:不要在过后忽略或放弃惩罚,如同不要在没有食欲的时候就扔掉食物一样。当我们被愤怒充斥大脑时,最好的惩罚办法就是忽视它;当怒气烟消云散之后,不再提及这个问题。这种经历就如同懒惰的划桨者在风平浪静的时候抛锚停泊,起风的时候再冒险继续航行。面对处罚,我们总会过多地指责理性力量软弱无力,但是当愤怒呼啸而来时,我们又会不计后果地仓促应对。

关键在于,饥饿的人忙于觅食,既不饿也不渴的人忙于因果报应,这些都并无不妥。为了惩罚,他不需要愤怒,也许他需要的是一道开胃菜,他务必等待,直到远远抛开惩罚的欲望,并用理性去取而代之。亚里士多德曾写道,在他那个年代,提伦尼亚的仆人会在风笛的伴奏下受到鞭打,但是,我们不能为了图一己之快而去效仿,就如同一时受自我成就感的驱动,充满报复的渴望、享受惩罚的快感(类似动物的行径),而后又感到懊悔(像个女人一样)。相反,我们应该等到快感或悲痛了无踪迹,理性之光显现,在根本不受怒气驱动的情况下进行反击。

无论如何,显然没有治疗愤怒的良方,但是可以找到避免因愤怒而犯错的方法(如谢洛尼莫斯所说,尽管过度膨胀的发怒是发烧的征兆,但是抑制这种膨胀可以减轻发烧的症状)。我试着观察愤怒事实上是如何产生的,这时,我发现,尽管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触发愤怒的原因,但是几乎每个人都认为,这些原因受到了轻视或者忽略。接下来,我们应当把所有惯常行为归因于无知、必须、情绪波动或偶然事件,并尽可能拉大任何特定行动与轻视或傲慢之间的距离,从而帮助那些试图避开愤怒的人。正如索福克勒斯所言:“我的主啊,不幸的人发现,即使是他们天生固有的才智也不具有稳定性,放过他们吧。”阿伽门农把他偷走女俘布里塞伊斯的罪行归因于他被魔鬼附身,还说:“我会作出补偿,用大量礼物补偿你。”

引用这些例子的意义在于表明,如果一个人从心里藐视另一个人,那他是不会对他产生兴趣的。犯了错的人如果处于明显被羞辱的卑微状态,那他也会放弃任何藐视别人的想法,但是,任何一个愤怒的人都不应该等到这些发生,而应该坚持像提奥奇尼斯一样。当有人对他说“奥奇尼斯,他们在嘲笑你”时,他回答:“我并没有感觉到被嘲笑。”因此,愤怒的时候不要去想自己是被轻视了,宁愿以自己因软弱、性急、懒惰、吝啬、年老或是年少无知而犯错为由去藐视对方。

我们与仆人和朋友的关系必须完全消除这种印象,因为对我们而言,无能为力和无效的鄙夷在他们对待我们的态度上根本不起作用:假如我们公平地对待仆人,仆人会视我们是友善的;假如我们对朋友情深意切,他们也会视我们为朋友。但是,事实上,由于我们往往自认为被他人所厌恶痛恨,所以不仅对待妻子、仆人和朋友严厉苛刻,而且同样的想法往往给我们带来怒气冲天,导致与旅馆老板、船员、喝醉的赶骡人等发生冲突,或是对冲自己吠叫的狗、撞到自己的驴发脾气。我们这种行为就如同想要殴打赶驴人的人一样,当赶驴人大叫:“我是雅典人,”他就对驴说,“但是,你不是”,然后拳头如雨点般落到驴身上。

如今,因关注自身利益和永不满足,再加上奢华而令人疲倦的生活方式,我们逐渐在心里积累了持久不变的怨愤,伴随着奢华与软弱,那种持续不断的愤怒感逐渐在人们的思想意识中蜂拥而生。可见,受自我适应环境的能力所限,除了拥有一份从容的快乐和简单的生活方式,再没有能促使我们善待仆人、妻子和朋友的更好的方法了。另一方面,“如果谁的食物烤焦了,煮透了,或者不够熟、熟透了或者半熟,这种不满都会导致他吹毛求疵。”如果喝不到加冰的饮料、吃不到现烤的面包、拿不到一点儿用没有花纹的陶制盘子盛的食物、不能睡在床垫上(除非它能像海浪一样鼓起来);如果总是鞭打或殴打餐桌侍者,催促他们快点,让他们跑起来、闹哄哄的、大汗淋漓,就好像他们是在卖治疗脓肿的膏药—任何这样的人都是被一种不稳定、吹毛求疵、抱怨的生活方式所奴役,并且没有意识到他正在创造这些形成他坏脾气的原材料和土壤。因为欲望越少,失望就越少,所以我们必须以一种简单的方式来培养我们的性情,使我们能够自我满足,从而更容易获得快乐。

我们应该以食物为出发点:安静地品尝手头的食物不是什么难事,不要焦虑地来回走动或取过量的食物,这会给我们自己和朋友的食物中强加入一种令人非常不快的调味料—愤怒。如果因为某种食物烧焦了、熏黑了、盐放少了,或是面包冷了,使得侍者或是妻子受到斥责与责骂,这顿饭就不可能有一点点快乐而言。阿凯西劳斯家有一次来了一些客人,他邀请朋友们共进晚餐,但是由于仆人忘了买面包,一些客人发出的尖叫声大得足以把墙震出缝来!不过阿凯西劳斯依然微笑着说:“非常棒,有知识素养的人喜欢这种酒会!”

苏格拉底有一次从摔跤学校把尤苏戴莫斯带回家,妻子粘西比对他们大发雷霆,辱骂他们,还掀翻了桌子。尤苏戴莫斯非常难过,起身准备离开,而苏格拉底说:“有天我们去你家的时候,一只母鸡飞了进来做了同样的事情,我们并没有生气啊,是不是?”

我们应该用微笑和情感友好地欢迎朋友—对仆人也不要总皱着眉头或是让他们觉得害怕和惶恐。我们还应该要求自己乐于使用任何家居用品,不要有什么特殊的偏好。有些人(听说包括马略)偏爱特殊的高脚酒杯,即使有很多别的酒杯,也拒绝用来喝酒;还有些人钟情于某一种样式的油瓶和刮身板胜过其他品种。一旦这些特殊的物品损坏或是丢失,他们会很难忍受,往往会诉诸惩罚。所以如果愤怒是你性格的弱点,最好是减少对那些诸如杯子、戒指、奇石等稀有罕见物品的偏好,因为一旦失去它们,会比失去普通、日常的物品使人不安得多。因此,当尼禄制造了一个绝顶漂亮和奢华的八角形帐篷时,塞内加说:“你已经使自己成了一个贫民,因为这个帐篷如果失去将无可复制、无法复原。”事实确实如此,尼禄的船沉没时,他也失去了这个帐篷,只是他记住了塞内加的话,没有为此过于郁闷。

不去刻意追求过多世俗之事的细节,就不会小题大做,对仆人就会变得温和亲切。一个人如果能够对仆人温和亲切,显然也会对朋友和家人和蔼亲切。值得注意的是,当奴隶被卖之后,首先他会试着去了解他的新主人是否脾气很大,而不是去了解主人是否迷信或是虚荣。事实上,一旦怒火中烧,丈夫难以忍受妻子感情淡漠,妻子则难以忍受丈夫的强烈情绪,朋友也会难以忍受彼此之间的亲密,通常情况下确实如此。因此,面对愤怒,不仅婚姻,就连友情也会变得不堪一击。而一旦愤怒消散,醉酒也不会成为一种负担。酒神狄俄尼索斯的魔杖能够对任何酒醉之人施予足够严厉的惩罚,除非愤怒之情闯入,将冷酷疯癫而不是欢欣喜悦注入酒精,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受到的惩罚要大得多。安提库拉治愈了简单的精神错乱,但是疯狂和愤怒的结合则是悲剧和神话的材料。

我们应该在快乐的时候减少愤怒,因为它会让友善变成敌意;我们应该在讨论的时候减少愤怒,因为它会使关于爱情的讨论变成争吵;我们应该在决策的时候减少愤怒,因为它会给权威增添几分傲慢;我们应该在教学的时候减少愤怒,因为它会逐渐给受教者灌输一种信任感缺失和对理性的厌恶;当我们成功时,不要有愤怒,因为它会引发嫉妒;当我们失败时,不要有愤怒,因为它容易导致和怜悯自己的人发生冲突从而损伤他人的同情心。普里阿摩斯就是这样的例子,他叫道:“滚开,你这卑鄙小人,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别来打扰我!”

反之,容易满足是一种帮助,一种点缀,或一份喜悦,其温和的特质可以克制各种愤怒和不满。以欧几里得为例。他弟弟结束争吵时说:“如果这是我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我会向你报仇。”欧几里得回答:“如果这是我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我会说服你。”这个回答迅速使弟弟改变了主意。波利门有次被一个爱好奇石、沉迷于昂贵指环的人咒骂,他未作任何回应,反而仔细端详此人的一个指环,此人很高兴,说:“波利门,如果你在阳光下而不是这里端详这个指环,将给你留下更好的印象。”

有一次,艾瑞斯迪帕斯生埃斯基涅斯的气,有人问:“埃斯基涅斯怎么了啊?艾瑞斯迪帕斯,你们的友谊呢?”他回答:“友谊睡着了,但我会叫醒它。”于是他去问埃斯基涅斯:“你是不是觉得我完全没机会、没希望了?这就是你不责备我的原因吗?”埃斯基涅斯回答他:“鉴于你在所有方面都完全胜过我,所以你是第一个知道该做什么的人,这一点儿也不令人惊讶。”

有人说:“如果一个新生儿用他的小手抚摸一只长着长鬃毛的野猪,可能比任何大力士更容易让它拜倒—女人也是如此。”但是,我们常常是把一些野生动物当宠物家养,一边把狼和狮子的幼崽抱在怀里,一边却在愤怒地影响下对我们的孩子、朋友和熟人表现出厌恶不喜欢;我们像野兽一样用愤怒攻击仆人和同胞,还错误地将其称为“正义的愤怒”以掩盖这种行为的实质。在我看来,这种行为和那些把精神疾病和折磨称为“先见之明”“独立自主”或者“敬重”没什么两样:我们的行为无非都是其中之一。

芝诺曾经说过种子(精子)是从组成人的特征的所有能力中提取而成的一种合成物或混合物。与之相似的是,愤怒看起来就是许多情感的种子汇集在一起而形成。它含有从疼痛、快乐以及自负中提取的成分;有恶意的沾沾自喜,并能从仇恨中得到格斗的方法。在这种意义上,愤怒的目的不再是避免自身的痛苦,反而是在摧残他人的同时也伤害了自己;同时,愤怒的成分之一还有一种最令人讨厌的欲望的表达形式,也就是伤害他人的一种渴望。我们走近一个无赖的家时,听到一个女孩在拂晓时分吹奏的笛声,映入我们眼帘的是“洒落的酒和撕碎的花环”,还有门口喝醉的仆人。可是,伤害他人的欲望是愤怒的一部分,这样的事实解释了为什么会在易怒的人脸上、在他们仆人的文身与镣铐上看到明显的残忍的迹象。发怒的人的嚎叫、被鞭打的管家和双手被绑起来的女仆的哭泣,是房子里出现的唯一持续的声音。这一切的结果就是,对于那些能看清参透这种伤害他人的欲望以及这种伴随着疼痛的愉悦感的人而言,愤怒实在是很可怜的一件事。

不管怎么样,任何本来出于真正的、正义的愤慨而变得习惯性易怒的人,必须使自己摆脱愤怒中过分的、不可调和的部分,连同对所遇之人的自负之气。当发生误把坏人当好人,或是遭到本以为是朋友的人的斥责或批评时,这种自负便成了加剧愤怒的主要原因。就我自身情况而言,我确信你了解我是多么出于本性而倾向于认可并信任他人,但就如同迈出一步之后就再无退路一样:我越是下决心要友善,就越容易犯错误,越容易受到伤害。今后,我或许不会削减这种对朋友的情感和热忱,但是我会用柏拉图的话来提醒自己要去抑制这种自负。由于数学家希里康本身就是一个变化无常的人,所以柏拉图对他的赞赏就是这种表达方式。他声称警惕在他所在城市长大的人是正确的,因为既然他们是人类或人类的后代,就有可能在任何时候出于本能表现出内在的弱点。

然而,索福克勒斯关于“人性中大多数可鄙的方面都将在调查研究中被发现”的论断似乎过于武断并具有局限性,但是,这种断言中悲观、吹毛求疵的论调会使我们不再那么易怒,不再那么容易发生破坏性的后果。我是说,对于我们而言,这或许是一种意想不到的、难以预见的结果。我们应该借用阿那克萨戈拉格言中总结的做法(如帕奈提乌在第一点中所言):他的儿子去世后,他说:“我知道我养育的只是一个凡人。”而且,每当我们要被别人的错误激怒时,我们应该自我批评,并告诉自己:“我知道我买的奴隶不会是绝顶聪明的”“我理解朋友不可能是完美的,”或者“我想妻子也只是个女人而已。”如果有人不断重复柏拉图的话,“难道我不也是那样吗?”他将会对内在想法而非外在行为进行思考,谨慎地中断抱怨,并且当他领会到自己也需要更多的宽容时,他将不再把大量义愤强加给他人。但是事实上,我们还是会愤怒、会痛斥,会听起来像阿里司提戴斯和加图一样:“不要偷东西!”“不要说谎!”“怎么这么懒散?”最可鄙的事情在于我们往往因为生气,却又在狂怒之下惩罚了他人;往往因为他人在愤怒中犯下的错误又用愤怒的方式去惩罚他。我们没有像医生一样“用良口苦药排出苦的胆汁”,而是加剧了事态的进一步恶化。

在记住上述需考虑的事情的同时,我还试着削减自己的好奇心。我是说,想知道所有事情的每一个细节,想调查了解奴隶的每一项工作、朋友的每一项活动、儿子的每一项娱乐、妻子的每一句私语—这些都会导致每天一个接一个的愤怒无数次爆发,反过来这又会加剧日常生活中的不满和阴霾。尽管欧里庇得斯认为“当事态变得失去控制,上帝就会介入,只留下一些不重要的事情让人们去冒险”的观点是正确的,但我仍然认为一个明智的人不应该为不重要的事情去冒险,而是应该忽视这些不重要的事情。他应该信任自己的妻子并让她去做一些事情,应该信任仆人、信任朋友并让他们去做另外一些事情(就像统治者信任并使用监督者、会计师以及管理者一样)。而他自己,应该凭着理性,去承担一些更重要、影响更深远的事情。正如微小的笔迹也会引起关注一样,过度紧张于一些不重要的琐碎之事也会激怒、扰乱人的脾气,一旦有更重要的事情危在旦夕,这种养成的习惯是百害而无一利的。

总而言之,我开始相信恩贝多克利的格言“奉行斋戒,远离罪恶”是至关重要和鼓舞人心的。此外,不仅由于这是适当的,且因为它们不是无关紧要的实践哲学,于是,我开始在日常生活中,以虔诚之心履行这种誓言,如通过自制表达对神的敬重。要自制一年不受到性和酒精的玷污,或是自我约束在某一段指定的时期内不撒谎,或是通过自省,保证无论是漫不经心还是在重要时刻都讲实话。

然后,我把自己的承诺和这一切相比较,发现它就如同为上帝所青睐、如同宗教般神圣。我的承诺开始时,相当于几天不饮酒—花几天时间克制怒气,这样做就如同在奠酒仪式上我倒的是水或蜜而不是酒,然后1个月、2个月,一直坚持这样做……这样,随着自我约束时间的逐渐延长,通过用自制力关注自己的行为,要求自己保持冷静沉着—一种神圣的沉默,并且不为邪恶的语言、异常的举动和行为所玷污,我的容忍能力也不断得到增强。为了一种数量上不大、性质上令人讨厌的快乐形式,情绪往往会导致大量精神上的混乱,还会产生最可鄙的悔恨之心。众所周知,对于那些只是偶然变得善良、体谅、无恶意,却不曾真正拥有这些品质的人,这种冷静、沉稳、宽厚是毫无用处的,我想这就是(在上帝的帮助下)我的经历往往能阐明这些观点内涵所在的原因。 yEToTrZmAC+p1nyHxsamTfj6S9S0vnJxt5rAEfOX20lXHmM3mWA7HcUh03SfdAn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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