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你收到此信时,一切安好。你派来向我通报孩子不幸夭折的人,可能在他去雅典的路上与我错过了。我到达塔纳格拉时,从孙女那儿听闻了这一噩耗。我想,现在葬礼已经结束了吧。希望这次葬礼过后,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你不再有任何悲伤。如果因为你想听听我的意见,还有什么事情你想做却还没做,而你认为做完这件事就不会那么难过了,那就去做吧。切记不要大张旗鼓,也不要陷入那些迷信的无稽之谈。我想你应该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吧。
亲爱的,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在悲伤的同时,我们两个人,我,还有你,都要懂得节哀。我的意思是,不幸已然发生,我们要悲伤有度。如果我发觉你过度悲伤,那将比失去女儿更令我不安。你知道,我并非铁石心肠。我们一起养育了这么多孩子,他们都是在自己家里长大的,没有要任何人帮忙。我了解,继4个儿子之后,你诞下渴望已久的女儿是多么欣喜。因为她,我才有机会以你的名字给孩子命名,而且,父母对这个年纪的孩子尤其疼爱有加。这种爱带来的快乐很单纯,没有一丝一毫的愤怒和苛求。女儿生性温顺而随和,懂得感情回报,她是那么惹人喜爱,不仅带给我们快乐,也让我们看到了她的善良和无私。她总是让乳母把乳汁喂给其他的孩子,甚至是那些她最喜爱的玩具,她无私地要把她拥有的美好事物以及她最喜爱的东西与她最喜爱的人分享,待他们犹如上宾。
亲爱的,她有生之年带给我们这些快乐的点点滴滴,如今回忆起来,我找不出任何理由为之难过和悲伤。反之,我担心的是,我们可能因为要躲避悲伤而遗忘对她的记忆。如此,便会变得像克里谟奈一样。她曾说:“我讨厌山茱萸木制的弯弓!我宁愿世上没有体育馆!”她总是害怕忆起儿子,并且避免这样做。因为与回忆相伴的是痛楚,所以人会本能地逃避。不,我们的女儿是这世上最可爱,最令人想拥抱、注视和聆听的孩子。正因为如此,我们一定要让她长驻心间,她带给我们的快乐远远超过悲伤。我们通常劝慰别人的那些话,在我们困难之际也能适时地帮助我们自己。我们不能沮丧消沉,自我封闭,用数倍的忧伤来抵消那些欢乐。
那些参加葬礼的人有些吃惊,他们说你连丧服都没有穿,你和侍女们并没有遵从陈规陋习。你衣着得体,葬礼也没有奢华的排场,一切从简,静默肃穆。对此我并不以为奇。你去看戏或参加公众游行时也从不打扮,你认为奢侈无益,铺张亦无乐趣可言。因此,你在伤痛之时坚持自然和简朴。
关键在于,体面的妇女不仅应该在酒神节的狂欢中保持纯洁不堕落,而且应该在悲痛中认识到,需要克制悲痛带来的情绪不稳和困扰。这种自我克制不是常人所想的那样对情和爱的压抑,而是对心的宽容。思念、崇敬和怀念已故之人是人之常情,但是无尽的悲痛让我们恸哭、哀号,这就和放纵的享乐主义一样可鄙,尽管情有可原。虽然可鄙,但随之而来的并非快乐,而是更多的悲伤和痛苦。摒弃过度的纵情欢笑,却允许源自同一理由的痛哭流涕,或者像某些丈夫们一样,因为妻子抹着奢侈的头发香水、穿着俗丽的衣服而与她们争吵,却在她们哀悼时剪去头发、染黑衣服、坐姿难看或以不舒服的姿势斜靠在桌旁时表示服从,还有什么比这更荒谬的呢?最恼人的是,他们抗拒和阻止妻子过分而不公平地惩罚仆人,却忽视了当她们受到情感和不幸的影响时所遭受的恶毒、严厉的惩罚,实际上此时更需要的是轻松和宽容的心态。
亲爱的,我们之间已非常默契,从来没有为一点小事而争吵,而且我想我们永远也不会为此而争吵。一方面,与我们相处过、了解我们的每位哲学家无不对你朴素的穿着打扮和谦逊的生活方式印象深刻,我们每一个同胞都见证了你在宗教仪式、祭祀典礼和剧场观演时的自然淳朴;另一方面,之前在你失去长子、我们可爱的卡龙又过早地离开我们时,你的表现足以证明,你可以在这种情况下保持镇定。我记得,当孩子夭折的噩耗传来时,我带着来访者从海上归来,他们还有其他人聚集在我们家。他们后来告诉别人,看到我们家如此平静安宁,还以为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不过是传出了毫无根据的谣言罢了。通常在这样的时刻,一片混乱也是情有可原的,而你仍然负责任地把家里安排得井然有序。你亲自给孩子哺乳,乳头发炎后还做了手术。这都是出于母爱的高尚之举。
值得注意的是,大多数母亲是等别人把孩子清洗干净、打扮漂亮之后再把他们抱在怀里。她们把孩子当作是玩物。如果孩子夭折,这些母亲们就会沉湎于空洞、虚伪的悲痛之中。这种悲痛并非出自合理而可敬的热烈情感:她们对肤浅的信仰有着强烈的倾向,再加上一点儿本能的情绪,于是乎悲痛猛然爆发,不但激烈、狂躁,而且难以自抑。伊索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说,当宙斯在众神之间分配赞誉时,“悲伤之神”也请求得到一份;于是宙斯应允了他—但这份赞誉只能来自那些有心想要给予悲伤之神以荣誉的人。
起初,确实如此:悲伤入侵的只是一个个体;然而一段时间之后,它便成为一个永久的姊妹,一种习惯性的存在,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这就是为何我们在一开始就要将它拒之门外的原因,不要为之挑选特别的着装、打理特别的发型或是做其他诸如此类的事情,以免它在我们心中驻扎生根,日复一日地折磨、贬低、束缚和封闭我们的心灵,使我们变得无动于衷或忧心忡忡,就好像为了表现悲痛而挑选的服装和作出的事情将我们与欢笑、光明以及聚餐等社交行为隔绝开来。这种痛苦的状态让人忽视身体,厌恶给身体涂油、洗澡和其他日常养生。情况本该相反,应保持健康的身体,这样才有助于缓解纯粹的精神痛苦。身体安定,心灵悲痛便会大大减轻、平息和消散,犹如天气晴朗时,波浪会平息。如果生活规则紊乱,导致身体变得肮脏污秽,对心灵没有任何良性的影响或是益处,带来的只有切肤而难忍的悲伤和痛苦,即使渴望恢复的人也会发现难以达成。心灵受到如此虐待,便会深陷于种种障碍和不适之中。
不过,我没有理由担心会出现最严重的、最令人担忧的失常情形—“恶女入侵”,她们悲痛的哀号和表现使悲痛更加深刻和厚重,从而无法随着外部因素影响而减退或自然消散。我能体会你最近的痛苦挣扎,你去帮助席恩的姐妹,抵抗妇女们的恸哭哀号—这一行为无异于以火攻火。我的意思是,当人们看到朋友的房子着火时,他们会努力尽快扑灭火焰;但是当看到这个朋友的心灵燃起火焰时,人们却会火上加油!有人眼部受到感染时,不会同意任何人去触碰它,也不去治疗炎症,但伤心人却会坐下来,让每个过路人刺探自己的伤痛(可以这么说),从而使情况变得更糟。这就好比一个本来微不足道的发痒的痛处,爆发成为真正难耐的痛苦折磨。无论如何,我相信,你对此会有所防范的。
你一定要时常试着把自己的思绪带回到女儿出生以前,那时的我们没有理由抱怨命运,然后将此时与彼时联系起来,想象我们现在的境况与原先没有不同。你瞧,亲爱的,如果我们发现和女儿出生前相比,现在要抱怨的事情更多,说不定会后悔生了女儿。我们不应将这两年的记忆抹去,因为它带给了我们幸福和快乐,我们应该把它视为快乐的缘由。美好的事物总是短暂的,但不应因而把它看作是长期的不良影响:我们不应该因为命运不再施与我们更多的希望,就对我们曾经拥有的毫不领情。
关键在于,对诸神要态度虔诚,对他人要宽厚仁慈,对命运要心平气和,只有这样才能始终收获美好而愉悦的报偿。任何人如果处于我们这种境地,都会特别注意突出对美好事物的记忆,不去思忖生活的黑暗面和尘世纷扰,而是多想想光明的未来和璀璨的生活,他们要么完全摒弃任何带来痛苦的事物,要么将悲痛与欢乐融为一体,这样至少可以减轻和掩饰痛苦。正如香水,闻起来清香怡人,但也可以用来消除难闻的气味;同样,将美好的事物铭记于心能使我们在苦难的时候得到必要的支持,对于那些不惧怕回忆美好时光、不怨天尤人的人,这就好比一剂良方。我们应当尽量避免这样一种情况—抱怨综合征。生活就像一本书,尽管其他页面干干净净,但有一个污迹,有人仍会对此百般挑剔。我想说的是,你常常听人说,幸福是为了达到一种稳定状态而正确使用理性思维的结果,偶然的变故可能使人偏离方向,但并不构成人生大逆转,也并不意味着人生大厦的坍塌和毁灭。
假如我们也要遵从惯例,被外在环境所左右,对命运的安排耿耿于怀,在意他人评判我们是否幸福:即便如此,你也不应该老想着当前那些吊唁者的哭泣和哀悼,这不过是毫无意义的社会风俗促使他们每每在这种情况下如此表现而已。最好是牢牢记住,你的孩子、家庭和生活方式在别人眼里依然是令人羡慕的。只要有人乐于选择你这样的命运,甚至包括我们目前的悲伤,你就不该因为遭受这样的命运而抱怨连连,反而应该从痛苦的根源出发,认识到我们应该为仍然拥有的一切而心怀感激。若非如此,你就会像那些从荷马的作品中摘取无头无尾的句子,却忽视许多精彩绝伦的篇章的人那样:对生活中的缺点吹毛求疵、抱怨不止,对优点却含糊其辞、一掠而过,这样一来,你的表现与那些贪婪吝啬的人并无二致,囤积了大量财富却不充分利用,一旦失去却又唉声叹气、抱怨连天。
如果你为女儿未曾结婚生子就已离开人世而感到惋惜,那么你还是可以找到其他的理由振作起来,因为你已然了解和经历过这两件事。我的意思是,对于未经历过结婚生子的人来说,结婚生子也就那么回事,而对已经历过结婚生子的人来说,那可是人生中意义重大的事情,所以幸福与否并不取决于是否经历过这些事。事实上,女儿已经步入一个没有痛苦的世界,我们不必为之悲伤。既然已经没有什么能够令她痛苦了,我们又为何要因她的离世而伤心呢?如果某样事物到了无人需要的地步,那么对它再大的损失也都不会引起痛苦了;更何况你的提谟克塞娜承受的损失甚少,因为她所熟知和觉得有趣的东西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物,至于她所不知道的、从未进入她脑海或吸引她的东西—又怎能说她已经失去它们了呢?
再者,你还听到一种人们普遍接受的说法,即那些已经消散的东西,不可能会遭受灾难或承受痛苦。我知道,我们祖先的教导,以及我们所参加的酒神节仪式的神秘规则(我们大家都了解的东西)让你不敢相信这种说法。既然灵魂是不朽的,你可以将它所发生的一切与笼中鸟的行为作个比较:灵魂长期居于肉体之中,由于诸多的重大事件和长期的熟悉,已经习惯了这样一种生活方式,于是每次重生后依然栖息在肉体里,一而再地经历人间的悲喜祸福。不要认为晚年是因为满脸皱纹、白发苍苍和体力不支而遭人责骂:不,它最残酷的特征是,人到晚年,灵魂不再能鲜明地记忆另一个世界,却又让它和这个世界保持联系,被这个世界包围和束缚,它保持着身体给予它的形状,同时受到它的约束。那些在被捕获后只在肉体中停留片刻便被神释放的灵魂,好像又弹回其自然状态,虽然它已经被弯曲,但它依然保持其柔韧性和延展性。就像火一样,如果在熄灭之后立即点燃,它很快就重新燃起;但是熄灭的时间越长,被点燃的难度越大。因此,用诗人的话说,那些最幸运的灵魂,能够在对这个世界许多事物产生强烈的喜爱和受到如同化学品作用一般地软化、溶解并与身体合而为一之前,“轻快地通过阴间的大门”。
我们可以从远古祖先的风俗与规则中更好地看到这些事物的真相。人们不为夭折的婴儿举行祭酒仪式,也不为他们举行其他的仪式,因为这些婴儿尚未经历尘世和世俗之事。人们不在他们的葬礼上或墓穴边流连,也不为修筑死者的安身之所而拖延时间,因为法律规定禁止对在那个年龄死亡的人这样做。为即将进入一个更加美好世界的人哀悼,会被认为是亵渎神灵。既然怀疑这一点比相信这一点更加困难,那就让我们的外在行为遵守禁令,并保持内心世界不被玷污,比外在行为更纯洁、更自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