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随着“伟大”而来的(TWINBORN with greatness),是多么难堪的地位啊;
听凭每个傻瓜来议论他——他们想到、感觉到的,
只是个人的苦楚!
做了国王,多少民间所享受的人生乐趣他就得放弃!……
你比崇拜者忍受着更大的忧患,
又是什么神明?
这席话出现在莎士比亚戏剧中,是亨利五世关于国王的神性面和人性面的内心独白。 [1] 国王不仅与伟大“相伴而生”,也与人的本性相伴而生,因此才会“听凭每个傻瓜来议论”。
(25)莎士比亚描述的是国王“双生性”(gemination)的人间悲剧,而不是英国法学者们集于国王两个身体拟制上的法律权能。然而“两个身体”的法律行话绝不只是属于法律协会的玄秘。国王“乃在其自身中永生的团体(Corporation)”成了那个时代的常谈一,在随便本诸如约翰·考威尔(John Cowell)博士《释义词典》这样的法律辞典(1607年)中就能看出。 [2] 在甚至更早些时候,普洛登《报告》中反映出的王权观念的精髓,已经被吸纳进了约瑟夫·奇钦(Joseph Kitchin,1580) [3] 和理查德·克朗普顿(Richard Crompton,1594) [4] 的著作中。而且,当1603年弗朗西斯·培根建言英格兰和苏格兰的王室统合于詹姆斯一世,起用“大不列颠”来表达“政治身体和自然身体的完美结合”时,相关观念已经进入了公众认知。 [5] “案子变了,普洛登如是说” ,这句话在1600年前后成为谚语,显示了普洛登《报告》家喻户晓的程度。 [6] 要说莎士比亚了解普洛登《报告》的一个案例(黑尔对贝蒂[ Hales v. Petit ])似乎也并非牵强附会, [7] 那出匿名戏剧《伍德斯托克的托马斯》( Thomasof Woodstock ),曾经在莎士比亚“脑海中萦绕”,他甚至参与了该剧的演出, 结尾有句双关语:“我钻研普洛登,却并未找到法律。” [8] 况且,莎士比亚几乎知道每个行业的行话隐语,如果他不知道每天发生在身边而且在法庭中广泛应用的宪政和法律方面的言论,那才是咄咄怪事。对公众感兴趣的法律案宗,莎士比亚肯定是娴熟于心的。我们还有别的证据能表明他与伦敦法科学生的往来,以及他在法庭诉讼程序方面的知识。 [9]
(26)退一步说,莎士比亚是否理解法律话语的微妙之处并不重要。诗人对于国王的双重本质的见解不依赖于宪法的支撑,因为这种见解很自然地来自纯粹人性的层面。因此,我们没有必要设问莎士比亚是否运用了同时代法学家的行业术语,也无须费力去找寻莎士比亚新造语词用了何种模具,这些问题显得非常琐碎且无关大体。因为,国王双重本质的概念或者人类普遍的二重性,极有可能就是莎士比亚自己的见地。如果诗人偶然碰到王权的法律定义——在和法律学院的朋友交谈时他几乎肯定会接触到这类词汇——可以想见,国王的两个身体的比喻在他看来是多么的贴切。莎士比亚艺术活生生的本质,就在于揭示活跃于人身上复杂多样的层面,或使其樊然淆乱,或使之安然衡平,林林总总都取决于莎士比亚冀望重构的生活类型。相互争斗的人性层面在法学家的国王“基督论”里合法化后,活生生的例子唾手可得,这无疑帮助了莎士比亚。
国王的两个身体的法律概念也不能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而与莎士比亚隔离开来可以看到那一。,在现代宪法思想中销声匿迹的奇特意象,在我们今天仍能完整地保有非常真实的和人性的意义,这主要归功于莎士比亚。正是他将这个比喻永恒化了。他不仅使这个比喻成为一个象征,而且成为他最伟大的戏剧之一的实体与本质:《理查二世》的悲剧就是国王的两个身体的悲剧。
莎士比亚笔下的亨利五世在为国王的双重身份悲叹时,脑海里马上浮现出他父亲的前任国王理查二世的形象,指出这一点是有意义的。亨利五世的独白之后便是他召唤理查二世亡灵的那出简短幕间剧,在对以威尔顿双联画(WiltonDiptych)而闻名的理查二世壮观许愿祭场面的理解上,后世可能要依托于这一幕间剧所表现出的历史本质。 [10]
别在今天——神啊,
请别在今天——追究我父王
在谋王篡位时所犯下的罪孽!
我已经把理查的骸骨重新埋葬过,
我为它洒下的忏悔之泪
比当初它所迸流的鲜血还多。
(第四幕第一场第三一二行及其后)
亨利五世为他的君王命运,也为国王的二性存在而陷入沉思。莎士比亚的亨利五世回忆起了莎士比亚的理查二世,至少在诗人的观念中,理查二世是那种“比崇拜者忍受着更大的忧患”的神明的原型。
(27)在《理查二世》三处扑朔迷离的重要场景中,莎士比亚将国王“双体”的多种形态展现了出来,更为细致地审视这些形态,看来与本研究的主旨是相关联的,也是值得我们去下番功夫的。 [11] 多种双体形态,于理查二世身上汇为一体,同时作用,“这样我一个人扮演着许多不同的角色”(第五幕第五场第三十一行),可能出现于国王、傻瓜和上帝那里的这些形态,又势必在镜中溶解叠化。这些“天生二重性”的三个原型不断相互交错、相互重叠、相互影响。然而可以看出,在威尔士海滩一幕中占主导的是“国王”(第三幕第二场),在燧石堡一幕中是“傻瓜”(第三幕第三场),在威斯敏斯特是“上帝”(第四幕第一场),在每一个舞台上都有人类的悲惨与他们永久地相伴相对。而且在三个场景中,我们都同样遭遇了国王地位的下降:从神圣的王权到王权的“名义”,又从王权名义到常人赤裸裸的辛酸。
国王的两个身体的悲剧在威尔士海滩上正一步一步上演。理查刚从爱尔兰回国亲吻王国的土地之际,他身上还未出现分裂;此时他说出了一段脍炙人口的话来叙说王位的崇高。祝圣礼的油膏抵御住了自然环境“汹涌的怒海”的力量,因为,
世人的呼吸决不能吹倒
上帝所拣选的代表。
(第三幕第二场第五十四行及其后)
(28)人的气息在理查看来是和王权不相称的。在威斯敏斯特场景中卡莱尔主教再次强调,接受过上帝膏油礼的人不可受“卑微气息”的审判(第四幕第一场第一二八行)。理查本人“以他自己的气息”同时放弃了王权和臣民(第四幕第一场第二一〇行),最终,亨利五世在理查的神圣王权毁灭之后,顺理成章地抱怨了这位国王“服从于每一个傻瓜的气息”。 [12]
(29)第三幕第二场开始的时候,理查作为“上帝的代理”和“一个受到圣恩膏沐的君主”,满怀激动(第一幕第二场第三十七行)。他仍然是从前那位对好友、1397年下院发言人约翰·布希(John Busshy)“的话洗耳恭听”的君主。布希对国王讲话时,“并不称呼国王的尊号或常用尊称,而是创造了一些异乎寻常的称号,不像是为了世间权势而造,倒像是迎合上帝神威的”。 [13] 这时他仍然像是断言了“法律在国王口中,有时则在他的胸中”, [14] 并要求“国王目光所及之人,必须屈膝行礼”的那位。 [15] 他仍然满心相信他自己、自己的尊严,甚至相信天使们也是听其差遣、为其效力的。
每一个在波林勃洛克的威压之下……
上帝为了他的理查的缘故,会派遣
一个光荣的天使把他击退。
(第三幕第二场第六十行)
王权“受上帝恩典”的光辉形象并不持久。坏消息接踵而至,光辉形象渐趋黯淡。理查的态度随之发生奇特变化,仿佛从“唯实论”变身为“唯名论”。被称作“王权”的共相开始解体,它超验的“实在”,它的客观真理以及神明般的存在,刚才还光芒四射,现在逐渐归于虚无,成了一个“名”(nomen)而已。 [16] 剩下来的这种亦真亦幻之感好似一种处于麻痹或睡眠的状态。
我已经忘记我自己了。我不是国王吗?
醒来,你这懈惰的国王!不要再贪睡了。
国王的名字不是可以抵得上二万个名字吗?
武装起来,我的名字!一个微贱的小臣在打击
你的伟大的光荣了。
(第三幕第二场第八十三行及其后)
这种亦真亦幻、国王遭遗忘和蛰伏起来的状态预告了燧石堡的“傻瓜”国王。与之相似,当理查提及犹大背叛之时,“上帝—人”双重身份的神圣原型,就正式登场了:
借着我的心头的血取暖,反而把我的心刺了一口的毒蛇!
三个犹大,每一个都比犹大恶三倍!
(第三幕第二场第一三一行)
(30)理查似乎预感到了,他是上帝基督的代理人,同时也可能是人子基督的代理人。作为“上帝选定的代理人”即国王理查,他可能必须效仿耶稣基督,忍受常人的羞辱,背负十字架。
然而那幕场景的主角既不是双生的傻瓜,也不是双生的上帝。他们的来临只是预示了,真正步入前台的是国王的自然的和有朽的身体:
让我们谈谈坟墓、蛆虫和墓碑吧……
(第三幕第二场第一四五行及其后)
不仅国王的人性凌驾于王冠的神性之上,有朽凌驾于不朽之上了;而且更糟糕的是王权本身好像改变了本质,不再免于受“襁褓之期抑或耄耋之年以及其他自然缺陷和无能”的影响,王权本身走向悲惨的死亡,纯粹的死亡。理查的眼前闪过一长串受尽折磨的国王们,证明了这种变化:
为了上帝的缘故,让我们坐在地上,
讲些关于国王们的死亡的悲惨的故事;
有些是被人废黜的,有些是在战场上阵亡的,
有些是被他们所废黜的鬼魂们缠绕着的,
有些是被他们的妻子所毒毙的,有些是在睡梦中被杀的,
全都不得善终;因为在那围绕着
一个凡世的国王头上的这顶空洞的王冠之内,
正是死神驻节的宫廷,这妖魔高坐在里边,
揶揄他的尊严,姗笑他的荣华,
给他一段短短的呼吸的时间,让他在舞台上露一露脸,
使他君临万民,受尽众人的敬畏,一眨眼就可以致人于死命,
把妄自尊大的思想灌注他的心头,
仿佛这包藏着我们生命的血肉的皮囊,
是一堵不可摧毁的铜墙铁壁一样;当他这样志得意满的时候,
却不知道他的末日已经临近眼前,一枚小小的针
就可以刺破他的壁垒,于是再会吧,国王!
(第三幕第二场第一五五行及其后)
此处,“不死”的国王已经被终有一死的国王所取代,而且比起常人来,他的死亡要更为悲惨。自然身体与不朽政治身体的合体“这一其他身体无可比拟的双重性身体”,不复存在了。任何国王特权的拟制也不复存在了,剩下的只是国王孱弱的皮囊:
(31)不要把严肃的敬礼
施在一个凡人的身上;丢开传统的礼貌,
仪式的虚文,因为你们一向都把我认错了;
像你们一样,我也靠着面包生活,
我也有欲望,我也懂得悲哀,
我也需要朋友;既然如此,
你们怎么能对我说我是一个国王呢?
(第三幕第二场第一七一行及其后)
国王的双重身体合一的拟制解体了。寥寥数笔,国王两个身体的神性和人性就都被清楚地勾勒出来了,它们之间相互对峙。这是他地位的第一次下降。接着场景换到燧石堡。
第二出大场景(第三幕第三场)的结构和第一出类似。的确,理查的王权,他的政治身体,在风雨中飘摇;虽然空空如也,但是王权的形廓仍在。至少这种形廓还能留存下去。在燧石堡(第三幕第三场第六十八行),约克说:“他还像个国王。”自己国王威严的意念起初还主导着理查的心绪。他之前还打起念头,要在城堡上像个国王:
我,一个国王,将要成为悲哀的奴隶,但服从悲哀也应像个国王。
(第三幕第二场第二一〇行)
他也是这样做的,对诺森伯兰伯爵大发雷霆,因为伯爵在他的君主和上帝的代理人面前,忘了臣子按惯例要施的屈膝礼:
你的无礼使我惊愕;我已经站了这一会儿工夫,
等候你惶恐地屈下你的膝来,
因为我想我是你的合法的君王;
假如我是你的君王,你怎么敢
当着我的面前,忘记你的君臣大礼?
(第三幕第二场第七十三行及其后)
地位的“下降”就像第一出那样开始了。国王再一次召唤了天界力量,这次愤怒的天使和“降散瘟疫的天军”,据说是上帝“为我”(第三幕第三场第八十五行及后一行) 在他的云霄之中召集来的。王权的“名义”再次发挥作用:
啊!我希望我是一个像我的悲哀一样庞大的巨人,
或者是一个比我的名号远为渺小的平民!
(第三幕第二场第一三六行)
他必须失去国王的名义吗?
(32) 凭着上帝的名义,让它去吧。
(第三幕第二场第一四五行及后一行)
形同虚设的王权走向了新的分解。理查不再充当臣民和国家的神秘体,取代曾作为王者(King)的国王(king)的,只是个可怜可逝的孤独凡人:
我愿意把我的珍宝换一串祈祷的念珠,
把我的豪华的宫殿换一所隐居的茅庵,
把我的富丽的袍服换一件贫民的布衣,
把我的雕刻的酒杯换一只粗劣的木盏,
把我的权杖换一根游方僧的手杖,
把我的臣民换一对圣徒的雕像,
把我的广大的王国换一座小小的坟墓,
一座小小的小小的坟墓,一座荒僻的坟墓。
(第三幕第二场第一四七行及其后)
这些首语重复法(anaphoric)句式带来的震颤,紧跟着一幅幅令人恐惧的哥特式死亡意象。和第一出不同,这里的情景不是以自怜自艾的感伤迸发来结尾的,让人想起的不是死亡之舞,而是围绕自我坟墓的舞蹈。随后是更严重的落魄状。
诺森伯兰伯爵要求国王走下来,到城堡地下室会见波林勃洛克,表明新的也是更坏的局面的到来。理查的私人徽章是“出云而现的太阳”,他回应诺森伯兰时的语言有着令人难解的睿智和让人生畏的双关:
下来,下来,我来了;就像驾驭日轮的腓通,
因为他的马儿不受羁勒,从云端翻身坠落一般。
在阶下?阶下,那正在堕落了的国王奉着叛徒的呼召,
颠倒向他致敬的所在。在阶下?下来?下来吧,国王!
图4 理查二世的私人徽章
因为冲天的云雀的歌鸣,已经被夜枭的叫声所代替了。
(第三幕第二场第一七八行及其后)
(33)我们在不同场合注意到《理查二世》中太阳的象征(图4)具有多么突出的地位,有时候,有的段落读来像罗马“奥古斯都旭日”( Oriens Augusti )钱币上的画面(第三幕第二场第三十六至五十三行;比较图32c)。 [17] 太阳意象被嵌入理查的答案中,反映了“灾难的辉煌”,不由让人想起勃鲁盖尔(Brueghel)油画“伊卡洛斯”(Icarus)和路西法(Lucifer)的坠落,它们都同样反映的是“一道道光芒……环耀着坠落天使的身体,久久不散”。另一方面,“叛徒的呼召”又影射了前面一出中的“三个犹大”。不过一般而言,圣经意象在燧石堡一出中并不重要:它是为威斯敏斯特一出留下的。在燧石堡一,诗人创造了另种景象,是与愚蠢的法厄同(Phaethons)和伊卡洛斯相关的。
我知道我不过在说些无聊的废话,你们都在笑我了。
理查如此说道(第三幕第三场第一七一行),自我意识和尴尬难堪一起表现出来。诺森伯兰伯爵也注意到了这种突如其来的尴尬:
悲哀和忧伤
使他言语痴迷,像一个疯子一般。
(第三幕第三场第一八五行)
在这出中,莎士比亚应用了另一种人的形象,即傻瓜。傻瓜集两重角色于一身,诗人频繁地把它引作王侯们的反面类型。理查二世现在就扮演了下面这两重角色:作为国王本尊的傻瓜和作为王权的傻瓜。由此,他变成了似乎还逊于一般“人”的存在者,或者说(比如在海滩上的)“自然身体的国王”。然而只有在那种新的傻瓜角色里,傻瓜演国王、国王演傻瓜,理查才可能向他凯旋的表弟打招呼,才可能与屈膝施礼的波林勃洛克表演下去,上演一部恼人而又虚幻的王权戏剧。他再一次逃进了“言语痴迷”中,玩起双关语的游戏:
贤弟,你这样未免有屈你的贵膝,
使卑贱的泥土因为吻着它而自傲了。……
起来,兄弟,起来;虽然你低屈着你的膝,
(34)我知道你有一颗奋起的雄心,至少奋起到——这儿。(指头上王冠。)
(第三幕第三场第一九〇行及其后)
法学家们已声言过,国王的政治身体完全没有“自然的缺陷和低能”。然而这里“低能”似乎在左右局面。只是,政治身体还未跌到最底端。每一出都依次设计了一个新低点。第一出是“自然身体的国王”,第二出是“王道上的傻瓜”:这两种双生的存在,在半圣事性的退位场景中结合在一起,双生神祇的地位降得更低了。因为这种“傻瓜”指示着“王者”到“上帝”的转变;似乎没有什么比处于人类悲惨境地的上帝要更悲惨的了。
第三出(第四幕第一场)开幕了,圣事性王权的意象第三次登场。在威尔士海滩上,理查本人因神圣权利而成为王权崇高性的布告官;在燧石堡,他打定“主意”,就算国王的称号已与他的状况不再相符,至少要挽回国王的脸面,不失“名分”:在威斯敏斯特,他不能亲口阐述他的王权。另一个人将为他解说王权神授的意象,这个人非主教莫属。卡莱尔主教现在扮演“国务大臣”( logothetes )的角色;他再一次使“国王乃上帝的形像”( rex imago Dei )得以彰显:
哪一个臣子可以判定他的国王的罪名?
在座的众人,哪一个不是理查的臣子?……
难道一位代表上帝的威严,
为天命所简选而治理万民、受圣恩的膏沐
而顶戴王冠、已经秉持多年国政的赫赫君王,
却可以由他的臣下们任意判断他的是非,
而不让他自己有当场辩白的机会吗?上帝啊!
这是一个基督教的国土,千万不要让这些文明优秀的人士
干出这样一件无道、黑暗、卑劣的行为!
(第四幕第一场第一二一行及其后)
(35)这些话不折不扣是中世纪的论调,带上了“上帝代理人”( vicarius Dei )的特征。卡莱尔主教把当下看作有违圣经历史的背景,也同样符合中世纪传统。正是他让理查在圣经历史的背景下引出最后的结论,指明受辱的国王和受难的基督之间的相似性。也正是这位主教预言了未来的恐怖和“英格兰的各各他”(England's Golgotha) ,营造出了圣经里的氛围:
混乱、恐怖、惊慌和暴动
将要在这里驻留,我们的国土
将要被称为各各他,堆积骷髅的荒场。
(第四幕第一场第一四二行及其后)
因为言辞不逊,主教旋即被捕;但是理查王是在主教营造出的氛围中登场的。
当理查被带到威斯敏斯特厅(Westminster Hall)后,他保持了与主教和唯圣经论者的一致。他指斥敌对的人群,指斥围绕在波林勃洛克周围的臣子:
他们不是曾经向我高呼“万福”吗?
犹大也是这样对待基督,可是十二门徒只有一个人不忠,
我在一万二千个臣子中间,却找不到一个忠心的人。
(第四幕第一场第一六九行)
理查第三次引用了犹大的名字,来非难他的对手。彼拉多的名字也紧随而至,类比含义不言自明。但是在被法官传唤,接受他的审判和受难之前,理查王必须自行“解除国王身份”(unking)。
(36)理查在这一幕“解除了自己的王权”,让政治身体消释在稀薄的空气中,令观众窒息。这是神圣庄严的一幕,因为解除神授王权的教会仪式与建立圣事威严的仪式相比,并不缺少庄严或分量。且不说剥夺嘉德(Garter)骑士勋位或金羊毛(Golden Fleece)骑士勋位遵循的那套繁文缛节, [18] 教皇塞莱斯廷五世(Celestine V)已然给出了一个著名先例,他在那不勒斯的新堡(Castel Nuovo),亲手摘下了象征显职的权标——戒指、三重冠和紫袍,使自己“解职”。教皇塞莱斯廷是向他的选举人、枢机主教团放弃威权的;而世袭国王理查是向上帝辞去了职位——他向上帝放弃了自己的职权( Deoiussuumresignavit )。 [19] 莎士比亚戏剧中,理查“退位伴随着宗教仪式的庄严”,吸引了许多批评家的注意。瓦尔特·帕特(Walter Pater)确切地称之为一场反转的和免职的仪式,一场加冕次序被颠倒了的痛苦漫长的仪式。 [20] 因为没有人有权对上帝膏油礼的接受者和具有“不朽特征”( character indelibilis )的王权持有者动手动脚, [21] 理查王在解除自己王权的时候,就像是自己的司祭:
我必须又当祭司又当执事吗?那么好,阿门。
(第四幕第一场第一七三行)
他一点一点地解除了他威权象征的政治身体,让可怜的自然身体暴露于观众眼前:
现在瞧我怎样毁灭我自己:
从我的头上卸下这千斤的重压,
从我的手里放下这粗笨的御杖,
从我的心头丢弃了君主的威权;
我用自己的泪洗去我的圣油,
(37)用自己的手送掉我的王冠,
用自己的舌头否认我的神圣的地位,
用自己的嘴唇免除一切臣下的敬礼;
我摒绝一切荣华和尊严。……
(第四幕第一场第二〇三行及其后)
理查自我褪尽了先前的荣耀,似乎又玩起了燧石堡扮演傻瓜角色的老把戏,把某种口蜜腹剑的喝彩送给了他的“继任者”。 然而这一次傻瓜的掩饰却毫无用处。虽然理查拒绝“一丝一缕地剖析他的错综交织的谬误”,但冷峻严酷的对手诺森伯兰伯爵却要求他朗声宣读。他也不能再借“名位”来掩护自己了,因为连名位也一去不复返了:
我是一个无名无号的人。……
现在却不知道应该用什么名字称呼我自己。
(第四幕第一场第二五四行及其后)
他忽然灵光一现,想躲到另一个掩体后面。他创造了一个新的分裂,在先前的荣耀中找一个裂缝,藏进去以便苟活下来。丢失了一个外在王权,他现在设立了一个内在王权,好让他的真正王权退居于内在之人,退居于灵魂、心志和“国王的思虑”之中:
你可以解除我的荣誉和尊严,
却不能夺去我的悲哀;我仍然是我的悲哀的君王。
(第四幕第一场第一九二行及其后)
他的王权居于内心是不可见的;可见的是他的肉体,承受着轻蔑嘲弄或讥笑怜悯。理查悲惨的形象只有一个相似者:那受嘲讽的“人子”。所以理查断言,不仅诺森伯兰,还有其他人都将揭载于“上天降罚的册籍里”:
嘿,你们这些站在一旁,瞧着我被困苦所窘迫的人们,
虽然你们中间有些人和彼拉多一同洗过手,
表示你们表面上的慈悲,可是你们这些彼拉多们
已经在这儿把我送上了苦痛的十字架,
没有水可以洗去你们的罪恶。
(第四幕第一场第二三七行)
(38)莎士比亚在此将彼拉多面前的基督形象引为理查的对照者,有自己的深意,基督当时被嘲笑成是犹太人的王,并被送上了十字架。莎士比亚的取材,来源于同时代人有关此事件的作品,他们已经以相似的叙述手法再现了这幕场景。
这时他(波林勃洛克)让我想起彼拉多。彼拉多使得我主基督在木架上受到鞭挞,后来又将他带到众多犹太人面前说:“善良的先生们,看看你们的王!”犹太人回答道:“把他钉死在十字架上!”然后彼拉多洗了手道:“我的手不沾血,我是清白的。”于是他把我主交给他们。亨利伯爵也是以非常相似的方式,将他合法的国王交给伦敦的乱民,因为如果他们将他处死,他会说:“这件事与我无关。” [22]
波林勃洛克与理查,彼拉多与基督,这种对照关系反映了反兰开斯特集团的普遍情绪。在某种程度上都铎王朝时期这种情绪又复燃了。不过此处这一点并非要点,重要的是,莎士比亚运用这种圣经比对时,将它融合进了理查整个悲剧发展过程,悲剧的最低谷尚未到来。人子尽管受到屈辱和嘲弄,从内在之人来看他仍然是“隐匿的上帝”( deusabsconditus ),就像莎士比亚笔下的理查会一度相信自己有隐蔽的内在王权一样。可是,内在王权也消解了。因为,理查突然意识到,他在面对兰开斯特家族的彼拉多时,情形并不与基督的完全一样;因为,理查本人就是彼拉多们和犹大们中的一员,因为他与那些叛徒一样也是一个叛徒,罪行甚至比他们还有过之:他对于自己不朽的政治身体和王权来说成了叛徒,是存活到他自己时代的王权的叛徒:
我的眼睛里满是泪,我瞧不清这纸上的文字。……
我还看得见这儿一群叛徒们的面貌。
哦,要是我把我的眼睛转向着自己,
我会发现自己也是叛徒的同党,
(39)因为我曾经亲自答应把一个君王的庄严供人凌辱,
造成这种尊卑倒置、主奴易位、
君臣失序、朝野混淆的现象。
(第四幕第一场第二四四行)
这就是,国王的自然身体成了国王政治身体的叛徒,成了“国王九五之尊”的叛徒。理查控诉自己有叛变罪,似乎预示了1649年那场针对国王本人(king)对王者(King)犯了严重叛国罪的指控。
这种裂隙还不是理查的二重性的最低点,因为他身份的分裂还要无情地继续下去。“太阳—王权”的隐喻再一次出现。然而当理查脑海再次迸发出独特意象的比较时,对比的双方却调换了,波林勃洛克成了太阳:
啊!但愿我是一尊用白雪堆成的国王塑像,
站在波林勃洛克的阳光之前,
全身化水而溶解!
(第四幕第一场第二六〇行及其后)
理查“全身化水而溶解”,一同溶解的还有他本人和早期礼仪意义上的王权的形象, 溶解不是发生在象征着神圣荣耀的新太阳之前;理查没落的威权和无名的人性,是在他自己凡人面目之前消融的。
镜子一幕是国王的两个身体悲剧的顶点。照衣镜具有魔幻的效果。理查本人就好像是童话故事里走投无路的巫师,被迫用自己的巫术做于己不利之事。镜子中照出外在的脸不再和内心保持一致。“这就是那张脸吗?”三重问答再一次回应了二重性的三个主要样态——国王、上帝(太阳)和傻瓜:
这就是每天有一万个人
托庇于他的广厦之下的那张脸吗?
这就是像太阳一般使人不敢仰视的那张脸吗?
这就是曾经“赏脸”给许多荒唐的愚行,
最后却在波林勃洛克之前黯然失色的那张脸吗?
(第四幕第一场第二八一行)
(40)最后,理查被脸上的“脆弱的荣光”激怒了,将镜子猛掷地上。破碎的不仅是理查的过去和现在,而且包括超世界(superworld)的方方面面。他的镜中幻象结束了。镜中映出的特征表明,他不会再有一个第二性或超身体的、有国王威严的政治身体,他也不可能再有上帝所拣选的代理人的那股神性了,他不会再扮愚人做蠢事,甚至也不会再发出内在之人那里最属人性的哀念了。破碎的镜子意味着或者就是任何可能二重性的破裂。万象可归于一宗:一个可怜人的庸常面孔和无足轻重的“存在”,一个全然没有任何形而上学意义的“存在”。这是无可言喻的死亡这是理查的。“传位”,也是一个新的自然身体的崛起。
波林勃洛克:
来几个人把他送到塔里去。
理查王:
啊,很好!你们都是送往迎来的人,
靠着一个真命君王的没落捷足高升。
(第四幕第一场第三六一行及后一行)
普洛登:
传位一词意味着两个身体的分离,意味着政治身体从一个已经死亡或失去了国王威严的自然身体,转移到了另一个自然身体。 [23]
(41)《理查二世》一直以来就被认为是一出政治剧。 [24] 废黜王位一幕,尽管在1595年公演之后演出了数十场,但直到伊丽莎白女王死后才刊印,之前很有可能是被禁止刊印的。 [25] 一般来说,英国人对历史剧都有好感,特别是在摧毁西班牙无敌舰队之后的那些年头;但对《理查二世》他们尤为青睐。在莎士比亚同时代的人看来,理查和波林勃洛克之间的冲突就是伊丽莎白和埃塞克斯之间的冲突,仅凭这点就能解释这种青睐的个中原因。1601年在反抗女王的前夜,埃塞克斯伯爵在环球剧场安排了一场《理查二世》的特别演出,观众是伯爵的支持者和伦敦市民。在后来审判伯爵的过程中,王室法官们(其中包括那个时代最著名的两位法学家,柯克和培根)详尽地讨论了那场演出,都觉察到该剧对时局的影射。 同样,伊丽莎白对于该剧的反感也是尽人皆知。在处决伯爵时,她抱怨“这出悲剧已经在大街和剧场里上演了40次”。她将自己和剧中人物对号入座,以至于厉声喝道:“我是理查二世,你们不知道吗?”
《理查二世》从来就是一出政治剧。17世纪80年代查理二世统治时期,该剧禁止上演。或许是该剧明显影射了英国革命史中的新近事件,“查理一世陛下殉难日”,那个年代的公祷书中是这样称呼的。 王政复辟时期尽量避免如是这般触景伤情,对这类题材的悲剧没有什么好感,不管是以基督般受难国王的观念为中心的,还是以国王两个身体暴力分离而带来的苦涩观念为中心的。
就算查理一世本人按莎士比亚的《理查二世》和国王的双重存在来思索他自己的悲剧命运,也丝毫不会令人感到奇怪。在《圣王的肖像》( EikonBasilike )的一些复印本中,印有一首长篇哀怨诗《虎落平阳》( MajestyinMisery ),据说是查理一世写的;诗中这位不幸的国王若真是诗人自己的话,很显然他已经提到了国王的两个身体:
用我的权力,他们将我的王权伤害,
以王者(King)的名义,国王(king)本人遭到废黜。
如此这般,尘埃毁了钻戒。 [26]
[1] King Henry V ,IV.i.254ff.(如无特殊说明,书中莎士比亚原文引用均参照朱生豪先生译本《莎士比亚全集》1—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但朱先生所使用英文版本的幕场排序与坎托洛维奇的英文版本有所不同。此处,朱先生未把“天生二重性”[TWINBORN]译出,故以英文附出以方便理解。另外,文中的“傻瓜”[Fool]在莎剧中通常指“宫廷小丑”或弄臣,而非真正意义上的傻子,后同。)
[2] Dr.JohnCowell, The Interpreter or Booke Containing the Signification of Words (Cambridge,1607),s.v.“King( Rex )”,以及s.v.“Prerogative”,事实上这是从普洛登那里引述而来。总体情况可参见Chrimes,“Dr.John Cowell,” EHR ,LXIV(1949),483。
[3] Joseph Kitchin, Le Court Leete et Court Baron (London,1580),fol.1rv,提到了兰开斯特公爵领地一案。
[4] RichardCrompton, L'Authoritie et Jurisdiction des Courts de la Maiestie de la Roygne (London,1594),fol.134 rv ,在普洛登观点的基础上,重申了与兰开斯特案相关的国王的两个身体理论。
[5] 参见培根的 Brief Discourse Touching the Happy Union of the Kingdoms of Englandand Scotland ,inJ.Spedding, Letters and Life of Francis Bacon (London,1861 1874),III,90ff;有关1603年的刊印情况,可参见S.T.Bindoff,“The Stuarts and their Style”, EHR ,LX(1945),206,n.2。
[6] A.P.Rossiter, Woodstock (London,1946),238.
[7] 有关莎士比亚和普洛登,参见C.H.Nroman,“Shakespeare and the Law”, 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 ,June30,1950,p.412,以及唐纳德·萨默维尔(Donald Somervell)爵士对该文所作的补充评论ibid.,July 21,1950,p.453。有关这一案例,参见第一章注21。
[8] Woodstock ,V.vi.34f,ed.Rossiter,169.
[9] 总体情况,参见GeorgeW.Keeton, Shakespeare and His Legal Problems (London,1930);另见Max Radin,“The Myth of Magna Carta”, Harvard Law Review ,LX(1947),1086,作者尤为强调莎士比亚和“法学院那些激进学生”之间的交往。
[10] V.H.Galbraith,“A New Life of Richard II”, History ,XXVI(1942),237ff;有关艺术论的诸问题和翔实的文献,参见Erwin Panofsky, Early Netherlandish Painting (Cambridge,Mass.,1953),118,404f,n.5,以及Francis Wormald,“The Wilton Diptych”, Warburg Journal ,XVII(1954),191 203。
[11] 《理查二世》的权威版本是由约翰·多佛·威尔逊主编、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莎士比亚作品集》( Works of Shakespeare ,Cambridge,1939)。威尔逊先生的“序言”(pp.viilxxvi)是文学批评和资讯呈示的典范。笔者从剑桥(版《莎士比亚作品集》中频繁引述的那些内容,让笔者受益良多,引述内容比脚注实际标注的要更多。该书中还收录了哈罗德·柴尔德(Harold Child)鞭辟入里的评论,“The StageHistory of Richard II”,pp.lxxviixcii。Leslie Palmer,Political Charaters of Shakespear(London,1945),118ff,对该剧的政治内容有独到分析,笔者从中获益难以尽言。也可参见Keeton,op.cit.,163ff。至于历史上的理查二世,历史学家们发现他的处境要更为不幸。这位国王的历史正受到史料来源和基本概念上的彻底重评,在诸多研究中,加尔布雷斯(Galbraith)教授和其他学者的成果可资参鉴。安东尼·斯蒂尔(Anthony Steel)首次总结了过去几十年的分析研究,参见他的Richard II(Cambridge,1941)。
[12] 也可参见 King John ,III.iii.147f:
哪一个地上的名字可以质难
一个不受束缚的神圣君王?
[13] 只有霍林斯赫德(Holinshed)对此作过报告;参见W.G.BoswellStone, Shakespeare's Holinshed (London,1896),130;Wilson,“Introduction,”p.lii。 Rotuli Parliamentorum 并没有提到约翰·布希1397年的那番讲话。不过,从议会的惯例性布道来判断,1397年的讲演者往往倾向于把圣经比喻用于国王身上;参见Chrimes, Const . Ideas ,165ff。
[14] “他曾以大胆恣意的态度明言,他自己的法律有时在自己口中,有时则在他的胸中:并且,只有他本人能够改变和制定自己王国的法律”(“Dixit expresse,vultu austero et protervo,quod leges suae erant in ore suo,et aliquotiens in pectore suo:Et quod ipse solus posset mutare et condere leges regni sui”)。1399年,理查王受到指控,在所谓他的“暴政”中,这是最有名的一条;参见E.C.Lodge and G.A.Thornton, English Constitutional Documents 1307 1485 (Cambridge,1935),28f。像法国国王一样(参见第四章注193),理查二世只是引用了一条人所共知的罗马法和教会法的格言。关于格言“所有法律都在君主的(胸中)文库”(Omnia iura in scrinio[pectoris]principis),参较C.6,23,19,1,它经常被注释法学家们引用,例如,Glos.org.,on D.33,10,3,v.usum imperatorem,或者c.16,C.25,q.2,v.Iniuris,也经常被托马斯·阿奎那(续写者卢卡的托勒密[Tolomeo of Lucca])的De regimine principum,II,c.8,IV,c.1所引用。这条格言由于教皇卜尼法斯八世的应用而广人所知;参见埃米尔·弗赖德博格(Emil Freidberg),Corpus iuris canonici,c.1 VI 1,2,ed.,(Leipzig,1879 1881),II,937:“所有法律都在自己胸中文库进行思考的罗马教皇,制定今后的法律,……废弃之前所认可的……”(“Licet Romanus Pontifex,qui iura omnia in scrinio pectoris sui censetur habere,constitutionem condendo posteriorem,priorem...revocare noscatur...”)(如果指控属实,这句话可能就是理查参引的出处)。该格言的意义(即立法者应该让相关的法律呈现于心志之前),参见F.Gillman,“Romanus pontifex iura omnia in scrinio pectoris sui censetur habere”,AKKR,XCII(1912),3ff,CVI(1926),156ff(also CVIII[1928],534;CIX[1929],249f);以及Gaines Post,“Two Notes,”Traditio,IX(1953),311和“Two Laws,”Speculum,XIX(1954),425,n.35。另见Steinwenter,“Nomos,”256ff;Erg.Bd.,85;Oldradus de Ponte,Consilia,LII,n.1(Venice,1571),fol.19r。该格言有时也转用于法官(WalterUllmann,The Mediaeval Idea of Law as Represented by Lucas de Penna[London,1946],107),也可转用于国库(Gierke,Gen.R.,III,359,n.17)以及议会(参见第四章注191、194及后注)。至于理查王的其他诉求(改变和制定法律[mutare etcondere leges]),教皇和帝国的诸学说同样给予了推助之力;参见GregoryVII,Dictatus Papae,§VII,ed.Caspar《德意志历史文献[书信编]》[MGH,Epp.sel.,II],203;另见Frederick II,Liber aug.,I,38,ed.Cervone,85,其中参引了C.1,17,2,18的注释。
[15] 有关屈膝礼,参见 Eulogium Historiarum ,ed.Hayden(Rolls Series,1863),III,378;参见Steel, Richard II ,278。编年史家们在相关于“加冕的庆典”(Festival Crownings)的场合下有所提及,其中描述了理查王的奇异举止:
庆典之日,诸器物按王家之礼来使用,他吩咐房内备好王座,午饭后,他按惯例端坐于王座,静默不语直到晚祷,观看各人。其目光所及者,无论身份地位,皆须屈膝行礼。
[16] 有关仅仅作为名的政治身体,可参见Pollock and Maitland, History ,I,490,n.8:“le corporacion...n'est que un nosme,que ne poit my estre vieu,et n'est my substance”(“团体……只是一个名,一个不可能变老的名[参见第一章注2、3],也非实体”)。作为“法律的名和理智的名”( nomina iuris , a nomenintellectuale )的团体,以及它与哲学唯名论的关联,可参见Gierke, Gen . R .,III,281。
[17] 有关理查的“旭日”象征,参见Paul Reyher,“Le symbole du soleil dans latragédiedeRichardII”, Revue de l'enseignement des langues vivantes ,VL(1923),254 260;参见Wilson,“Introduction,”p.xii,and John GoughNichols,“Observations on the Heraldic Devices on the Effigies of Richard the Second and his Queen”,Archaeologia,XXIV(1842),47f。有关“约克的太阳”(《理查三世》第一幕第一场第二行),也可参见Henry Green,Shakespeare andthe Emblem Writers(London,1870),223;有关“奥古斯都旭日”(Ories Augusti)的问题,参见笔者即将发表的研究——“出云而现的太阳”,它实际上是黑太子执掌的一面方旗;理查二世的旗帜由一只白鹿执握灿烂的太阳方旗,而他的军旗则装饰着10个“光芒四射的”太阳,白鹿栖身其中;参见Lord HowarddeWalden,Banners,Standards,and Badgesfroma Tutor Manuscript in the College of Arms(De Walden Liberary,1904),figs.4,5,71。笔者能注意到这一点,完全受惠于伦敦市国家美术馆的马丁·戴维斯(Martin Davies)先生。
[18] 教会的“剥夺圣职的形式”( Forma degradationis )可以说在这里得到忠实再现;参见威廉·杜兰铎的“主教用仪式书”(约1293—1295年),III,c.7,§§21 24,ed.M.Andrieu, Le pontificalromainau moyenâge (Studi e testi,LXXXVIII,Rome,1940),III,607f and Appendix IV,pp.680f。被剥夺者必须穿戴整齐主教衣饰,而后在他的受膏圣油处擦上某种酸,最后“一件接一件取下他在其位所接受的所有(主教)徽标或神圣饰物,直至脱下教袍……”(seriatim et sigillatim detrahit[episcopus]illi omnia insignia,sive sacra ornamenta,que in ordinum susceptione recepit,et demum exuit illum habitu clericali...)另见S.W.Findlay, Canonical Norms Governing the Depositionand Degradationof Clerics (Washington,1941)。有关骑士方面,参见Otto Cartellieri, Am Hofe der Herzöge von Burgund (Basel,1926),62(以及第272页的注);还有Du Cange, Glossarium ,s.v.“Arma reversata”。
[19] 有关教皇塞莱斯廷五世,参见F.Baethgen, Der Engelpapst (Leipzig,1943),175;有关理查的情况,参见 Chronicle of Dieulacres Abbey ,ed.M.V.Clarke and V.H.Galbraith,“The Deposition of Richard II”, Bulletin of the John Rylands Library ,XIV(1930),173,146。
[20] Walter Pater, Appreciations (London,1944),205f;Wilson,XV f;Palmer, Political Characters ,166.
[21] 参较Chrimes, Const . Ideas ,7,n.2,文中引用了 Annales Henrici Quarti ,ed.Riley(Rolls Series),286:“Noluit renunciare spirituali honori characteris sibiimpressi et inunctioni,quibus renunciare non potuit nec ab hiis cessare.”(“他不希望放弃由自己所印刻特征的属灵荣耀和膏油,他不可能放弃,也不会让它终止。”)国王通过膏油礼是否就在严格意义上拥有了“不可消除的特征”( character indelibilis ),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在此不作讨论。事实上,只是在国王(皇帝)祝圣仪式从七圣事中被排除的时代起,“圣事特征”的观念才得以发展;参较FerdinandBrommer, Die Lehre vom sakramentalen Charakter in der Scholastik bis Thomas von Aquino inklusive (ForshcungenzurchristlichenLiteraturund Dogmengeschichte,VIII,2),Paderborn,1908。教皇英诺森三世的态度,参见第七章注14、18及后注。公众对于国王膏油礼的圣事特征以及关于 sacrementum 一词的不准确用法,则是另一个不同的问题;有关 sacrementum 一词的不准确用法,参见P.E.Schramm,“Der König von Navarra(1035 1512)”, Zf RG ,germ.Abt.,LXVIII(1951),147,n.72(教皇亚历山大四世称国王的祝圣礼为 sacramentum )。总体情况可参见EduardEichmman, Die Kaiserkrönung im Abendland (Würzburg,1942),I,86ff,90,208,279,II,304;Philipp Oppenheim,“Die sakralen Momente in der deutschen Herrscherweihe bis zum Investiturstreit”, Ephemerides Liturgicae ,LVIII(1944),42ff;有关英格兰的情况,参见Peter of Blois, PL ,CCVII,440D以及Grosseteste, Ep .,CXXIV,ed.Luard,350为众所知的说明。事实上,这一点在精确性上的不足,在任何时代都是一个大问题。
[22] 这段话见于 Chronique de la Traïson et Mort de Richard II ,ed.B.Williams,in: English Historical Society ,1846,也可见于克雷东(Créton)的法语诗韵体 History ofthe Depositionof Richard II ,ed.J.Webb,in: Royal Society of the Antiquaries (London,1819)。这里引用的是15世纪英语版本的一节(J.Webb,in Archaeologia ,XX[1824],179)。这些史料取自Wilson,“Introduction,”lviii,cf.xvi f and211。叛变罪行自然会令人想到与犹大的比较。与彼拉多的比较也一样相当普遍(例如,参见但丁《神曲·炼狱篇》[ Purg .,XX,91]),可是彼拉多角色也不总是负面的;例如,可参见O.Treitinger, Die oströmische Kaiserund Reichsidee nach ihrer Gestaltung im höfischen Zeremoniell (Jena,1938),231,n.104,该书谈到了在拜占庭皇帝的宗教仪式上使用的彼拉多墨水瓶,那里的皇帝在圣灰星期三(Ash Wednesday)会象征性地“清洗双手”。
[23] Plowden, Reports ,233a;参见第一章注13。
[24] Palmer, Political Characters ,118f.
[25] Wilson,“Introduction,”xvi ff,xlix;另见Child(ibid.),lxxvii ff;参较Keeton, Legal Problems ,163。
[26] 根据Rosemary Freeman, English Emblem Books (London,1948),162,n.1,该诗首次刊印于1648年版的 Eikon Basilike 。玛格丽特·巴纳德·皮克尔(Margaret Barnard Pickel)在《查理一世:诗歌与戏剧的资助者》( Charles I as Patron of Poetry and Drama [London,1938],AppendixC)中刊印了整首诗,他(在第178页)似乎认为该诗首次公刊于主教伯内特(Burnet)的《汉密尔顿公爵回忆录》( Memoirs ofthe Duke of Hamilton [London,1677])中,而这部回忆录是呈献给查理二世的。有几节诗行还可见于F.M.G.Higham, Charles I (London,1932),276。